话说张汶祥听郑时向他问这句话,忙回答道:“二哥,别忙,我会慢慢的讲下去呢。我从那边走出以后,走到左近的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鲁家原是山东的大族,族中读书发迹了,在外省做官的人不少,家中还是务农为业。合族有二三百男丁,个个都会些武艺。老头到鲁家教武的来由,我也打听着了。在三年前,鲁家庄子里共请了四个武教师,两个文教师,分教族中子弟读书练武。老头装做游学的模样,到了鲁家,正遇着四个武教师,分做四处教鲁家子弟练武。众子弟当中有一个年纪最轻、容貌最好,武艺也练得最精的,就是鲁平。老头看了称赞不绝口。“鲁平生成的聪慧绝伦,见老头岸然道貌,又称赞他的工夫,料知必是个行家,当下就把老头请进庄子里去。两下一谈论,老头也不客气,直说:”少爷的天资极好,无论学什么都可望大成,只是不经高人指点,工夫是不能成就的。即如你此刻所学的,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耍的时候好看,实用是丝毫没有的。’鲁平这时虽逆料老头是个行家,但是究竟年纪太轻,没有多大的见识,听了老头的话,不由得有些不服道:‘我初练的拳脚,自然不能实,老先生不曾见过我家几个教师的武艺,都是山东有大名头的,不能不也算是高人。’老头笑道:‘这也算高人,那也算高人,高人也就太多而不足贵了。我是个游学的,也不懂什么武艺,更不藉着教武艺骗饭吃。只因在各地游历了若干年,还不曾见过有天资像你这般好的。好师傅果然是难得,好徒弟也是一般的踏破破鞋无觅处。像你有这么好的天资,使我看了不能不欣羡,所以不客气和你直说。府上四位教师的手脚,我一见已知大概,教你府上那些子弟,是无妨碍的,教你就实在可惜了。’
“老头在房里和鲁平谈话,不防四个教师都躲在门外偷听,老头的话,一句也听得了。当下哪里再忍耐得住,四教师在一块商量着,要和老头比赛。四人的年纪都只四十多岁,正在精壮的时候,哪里把这老头看在眼里。商量妥了,即一同迸房和鲁平说道:‘我们本来练的武艺都是些花拳绣腿,只能骗碗饭吃。于今有这位老师傅到了,我们应当知趣,自行告退。不过我们从小练起工夫,几十年来没有见过高人,不知道高人是怎生模样?这位老师傅开口高人,闭口高人,想必他就是一个高人,我们也是有缘才得遇着,倒要请求他指教指教。我们原是些专骗饭吃的人,便是被老师傅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就请少爷做个凭证人。我们倘被老师傅打死了,只算我们命短,各自的家属来领尸安埋。万一老师傅因多了几岁年纪,一时头昏跌倒了,就此中风中痰,不省人事,也不能怪我们的手脚无情。少爷以为我们这话怎么样。’鲁平还没有回答,老头已立起身来,说道:‘你们的本领真不差,胆量更是了不得,我委实五体投地的佩服。只可惜我是个游学的老头,不是个卖武的壮士,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不是和你们争夺饭碗的,无端要与我拚命干什么呢?’鲁平也从中调解说道:‘这位老先生是读书人,他与我闲谈的不干你们的事,劝大家不要认真罢。’教师奋臂嚷道:‘他对少爷说的别话虽不中听,然也还罢了。刚才这一番话,简直比打了我们还厉害。这老东西把我们当人吗,我们不与他见过高下,就死也不甘心。他不能拿年老来推托,他活到几十岁,是吃饭的呢,还是吃屎的?若是吃屎长大的,我们可把他当个狗畜牲,就乱咬人也不与他计较。如果也是和人一般吃饭长大的,便不能许他胡乱骂人。少爷倘怕遭连累,我们可到野外去,先把窟窿掘好,谁死了就埋谁。’鲁平见四个教师都横眉怒目凶恶异常。年轻的人遇了这种时候,不知要如何劝解才好。
“老头却从容自若的坐下来,笑道:‘我倒想不到你们有这们厉害。也罢,生死都有一定的,古语所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过我须问你几位教师:你们打算怎生比赛法?这是得于未动手之前说明的。’其中有个教师说道:‘听凭你要怎生比赛,就怎生比赛,我们随便。’老头点头道:‘你可以随便。这三位呢?你们也可以随便吗?’三人同时答道:‘我们都随便,你且说出一个比赛的法子来。’老头踌躇了片刻,说道:‘我是诚如你们所说的,多了几岁年纪,走路走的太多了些,就不免头昏眼花,腿酸腰痛,若和人动手相打,时间不久,或者还可以勉强支持。你们四个人,大概打了这个,不打那个,是不甘心的,一个一个的打起来,实在太麻烦。真个把我弄得头昏跌倒了,发起痰厥来,我死不要紧,于你们的名声不大好听,旁人一定要骂你们欺负年老人,四人用车轮战法。依我的意思,不如到门外大草场去,将你们所有的徒弟,都叫出来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们五个人围在当中。我在正中间立着,你四人分四角立着,同时动手。也不必真要打的不能动弹,跌倒了就算输。若动手之后,自信敌不过,只要跳出圈子就算认输了,不能追赶着打,你们看这种比赛法行也不行?’教师冷笑道:‘我们真不上你这老东西的当。你以为是这们打,便是你打输了,也不能骂你无能,是我们倚仗人多欺负你,你是不是这般用心?哈哈,你倒生得乖,其如我不呆?你到底有什么飞天的本领。敢教我们四个人围住动手?’老头大笑道:‘这就使我有口难分了,我因问过了你们,你们都说随便。我才想出这妥当的方法来,你们却又多心。也好,你们既不肯一齐动手,就是一个一个来罢。去什么地方打呢?’鲁平也想看看热闹,便说道:‘还是门外草场上宽展好打。’此时在旁外偷听的,有几十人,都是鲁家练武的弟子,见说游学的老头,就要去草场上和四个教师比赛,登时喜得各人分头四处送信。顷刻之间,鲁家二三百名男丁都齐集在门外草场上,已围成了一个好大的圈子。鲁平陪着老头和四个教师一同出来。
“四个教师到这时候,看老头的神色自若,就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就知道老头自信没有惊人的本领,料不至无端拿他自己的老性命当儿戏,觉得就这们冒昧动手,恐怕反上老头的当,四人又背着人商量了一会。即由那年老些儿的教师,当众开口向老头说道:‘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须在未动手以前说明。我们和老师傅都是未曾见过面的,彼此都不知道身家履历。老师傅练的武艺,是什么家教,我们未领教过,果然不知道。就是我们也没在老师傅跟前献过丑,老师傅也未必知道。总而言之,我们想请教老师傅的是武艺,不请教老师的法术。老师傅便有高妙的法术,也不能使用出来,我们也只凭硬工夫见个高下,不知老师傅的意思怎样?如果要用法术,也不妨明说出来我们也好拿法术来领教。’
“老头儿听了,笑道:‘原来你们还会法术,我是只会两下硬工夫,不懂得什么法术。’教师见老头说只会硬工夫,很高兴似的说道:‘只会硬工夫就好办了。’随好转过脸向鲁平道:‘请少爷和诸位旁观的作个见证,有谁用邪术取胜的,便算谁没有武艺。’旁观的人都是四教师的徒弟,自然都帮助师傅说话,各人巴不得各人的师傅打胜,当下大家同声应是。
“众人分开来,让老头和四教师走到圈子中间。先由四人中推出一个,与老头动手,教师的拳脚打过去,只见老头的身体微微转动,教师的拳脚,不知不觉的下下落了空,拳也打不着,脚也踢不着,只累得一身大汗,不但没有沾着老头的身体,连宽大的衣服都沾不着。立在旁边等做轮流交手的三个教师,至此已忍耐不住了,也顾不得他们自己刚才所说的大话,就一拥上前,单对老头要害之处下手。三人不上倒也罢了,老头不过和那教师开玩笑似的盘旋着,三人一上前,老头便变换身法了。只见他两大袖飘飘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绕着四个教师,穿过来梭过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四个教师分明看见他走身边擦过,等到一拳打去,却又打了一个空,他早已穿走那边去了,是这般穿了一阵,只穿得四个教师头昏眼花,立脚不住,不待老头动手,一个个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但又恐怕老头打他们,各举双手护住头,开口大声告饶。老头即时停步,不喘气,不红脸,就和没有这回事的一样。四个教师那里敢再说半句不服气的话,各自抢夺行李悄悄的走了。老头从此就在鲁家,鲁家的子弟都跟着他练习拳棒。地方上人说,只有鲁平的武艺得了老头的真传,其余的鲁家子弟,不过得些粗浅的工夫罢了。”
郑时听了,叹着气说道:“这老头儿本领,确是了不得,只是他这种行为,我倒不敢恭维。常言:鹭鸶不吃鹭鸶肉。那四个教师,一般的拿着拳棒工夫教人糊口,工夫好也罢,不好也罢,只要鲁家的人不嫌弃,与别人有何相干?无端的去打人家,赶人家走开做什么。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见得老头儿武艺,便是天下无敌。若再有一个高手出来,将老头打跑,想必老头也觉难堪。”张汶祥道:“打教师拆台的举动,我也是不敢恭维的。不过这回的事,论情理却不能怪老头有意夺人家饭碗,只能怪四个教师欺他衰老,不度德,不量力,定要找着他打,教他没有推辞的方法。”
柳无非在旁听了,笑道:“我虽是没头没脑的听着,只是我一设想四个教师与老头相打的情形,就不由得也有些头昏眼花似的,难怪四个教师就往草地蹲下来。不过我不明白那老头是什么妖精变化出来的?他自己为什么头也不昏,眼也不花呢?”张汶祥笑道:“哪里是妖精变化出来的,他平日练的是这种工夫罢了。”郑时问道:“有这们一种穿来穿去的工夫吗?”张汶祥点头道:“怎么没有,我听说,有一种工夫,名叫八卦游身掌,练这种八卦游身掌的,就是专练老头这般身法。平时整年不断的按着八卦线走圈子了,翻过来覆过去,每日转个无数。再插九根竹竿在地下,每根相离尺来远,将身体在竹竿缝里穿来穿去,不可挨着竹竿。是这们穿个若干年,自然能穿的和游鱼一样,那有头昏眼花的时候呢?”柳无非笑道:“身体太胖了的人,若教他是这们穿起来走起来,想情形倒是好看得很。”说得柳无仪、张汶祥都笑起来了。惟有郑时翻眼望了无非姊妹一下,即低头仍看在书上。
柳无非当即走近郑时身边,很亲切的说道:“你整日的手不释卷,学问虽是可以求好,只是把身体弄坏了,却怎么好呢?刚才六姊还对我说‘大人说你好学是不可及的。’不过全不去外面走动走动,尽管坐在西花厅里看书,只怕倒把身体弄坏了,将来为国家出力的时候,精神倒衰颓不堪繁剧了,岂不可惜?教我劝你半日读书,半日去外边溜溜腿。”郑时听了这派假话,想起方才在窗眼里所见所闻的情形,不觉如滚油煎心,但郑时是个深沉不露的人,这样险事,如何敢现诸形色?勉强振作起精神,抬头望着柳无非笑道:“这地方几条街道,我一到就都走遍了,毫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有时街上人多了,避开这个,又要让那个,倒累出我一身汗,那有好清净所在给我走动呢,反不如坐在这里看书的自在些。”
说时,见张汶祥待转身回他自己房里去,即呼着三弟,说道:“你的话不曾说完,就被他妹妹几句笑语打断话头了。你接着说下去罢,那醉酒的异人又是怎样?他究竟醒了没有?你会见他没有?”张汶祥转身,笑道:“说起来也是我的缘法不好。因为在鲁家坐的时候太久,出来又为打听鲁家的事,耽搁了些时,待我回到关帝庙时,大门旁边已不见那异人的踪影了。找着庙祝问时,庙祝很不耐烦似的说道:‘谁留心看管他,既不在大门口,自然是到庙外去了。’我复到大门口,寻那酒葫芦和旱烟管都不见,料知不在庙里。暗想:去寻找他,不知道他出门的方向,寻找也是寻找不着的。若我和他合该有缘见面,总有相会的时候。无缘就见着面也不能攀谈。因此一念,便回衙门来了。”郑时听了没话说。
从这日起,郑时因在家见了柳无非,心里就不免触动在上房窗外所见闻的事,心里一想到那里,面上要完全不露出一些儿不愉快的神气,还得和平时一样对柳无非亲热,是很难办到的事。不如就藉着柳无非劝他去外边溜溜腿的话,每日吃了早点,就跟着张汶祥同到外边闲走。张汶祥也是个很机灵的人,见郑时近日来的神情大异平时,每于无意中叹息,已看出是有心事的样子,但张汶祥心里以为郑时是胸怀大志的人,于今千里依人,尚无立足之地,不免心中不快。想不到其中有这些龌龊之事。即思量些言语,安慰郑时道:“二哥时常拿宫场中谋差事为难的情形来安慰我,怎么自己倒现出焦急的神气出来呢?”
郑时怔了一怔。问道:“三弟何以见得我为谋差事为难焦急?”张汶祥笑道:“我又不是老四那样的呆子,和二哥在一块儿厮混这们多年了,性情举动,如何会不知道呢。二哥平日遇着为难的事,不问为难到什么地步,从来不曾见二哥悄悄的叹息过。这几天同在外面闲行,二哥不知不觉的叹出气来,一声一声的都入了我的耳,二哥的心思到底怎么样?若是已看出这地方再住下去,也没多大的出息,我兄弟何妨另寻生路。”郑时摇头道:“我没有这样心思,但是我心里近来确有不大快活的事。我们亲兄弟一般的人,原可以和你商量,不过依我的见解,和你商量不仅没有好处,你的脾气不好,说不定还要商量出乱子来,我此刻正在思量妥当的方法。有了方法,再和你说不迟。”张汶祥道:“这才奇了,我跟二哥十多年了,何尝有过一次芝麻大小的事,不听二哥的吩咐,由我自己任性的事,以至二哥怪我脾气不好,不肯和我商量。”郑时见张汶祥发急,连忙申辩道:“三弟不要误会了,我是因为这事就和你商量也没有用处,只在明后日我必有办法。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吗?”张汶祥见郑时不肯说出心事,也不好再说了。
这夜三更时分,郑、张二人都己深入睡乡了。忽听得春喜敲着房门,说道:“请郑姑老爷起来,有要紧的话说。”郑时从梦中惊醒,开了房门,刚待问有什么要紧的话,春喜己走过那边敲张汶祥的房门去了。郑时遂走到张汶祥房里,只听春喜神色惊慌的说道:“请两位姑老爷就去。”郑时看春喜低着声音说话,惟恐怕人听得的样子,料知不是好事。当即回房整理身上衣服,带着张汶祥,跟随春喜同到内签押房来,这房是马心仪机密办公事之所,外人不能进去的。走到房里一看,只见马心仪和施星标两人对坐着。两人都现出忧愁的脸色。
房中摆了一桌酒席,四双杯箸,马心仪见郑、张二人迸房,即起身带着一点儿笑意,说道:“近来公事略忙些,简直没工夫和两位老弟谈话,只得在这时候,胡乱弄几样酒菜,我们大家叙一叙。”郑时慌忙谦谢。张汶祥心想:做官人的举动,真是荒谬绝伦,他一时高兴,就不顾人家已经睡了,也是半夜三更捶门打户的将人闹起来。春喜那鬼丫头,并做出那惊慌失色的样子,险些儿把人家的魂都吓掉了。却原来是胡乱弄了几样酒菜,请人家来吃喝,真是笑话。马心仪自己据了上座,教三人分三方坐了。并不用人伺候,就是施星标亲自提壶斟酒。
各人饮了几杯,马心仪忽蹩着眉头对郑时说道:“大约二弟也猜不出我在这时分请三位到这里来的意思,世间事真教人难料,方才到了一件公文,我给二弟瞧瞧,就知道了。”说道从袖中摸出一封公文来,顺手递给郑时。郑时先看了看封套,然后抽出里面看了一遍,从容自若的仍旧套上,双手奉还马心仪。马心仪苦着脸说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二弟到了山东呢,这公文一来。真教我难了。素知二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你看,看这事应该如何对付。我们自己人,什么话都好说,用不着客气。”郑时道:“这有什么不好对付,这公文上面分明说了:或拿着押解去四川,以了如山积案。或因路远恐怕中途疏忽,便拿住就地正法。好在我现在此地,两条办法,听凭大哥行一条就是,我看最好还是就地正法。”马心仪做出不愿意的样子,说道:“我若是这般存心,也用不着请二弟来了,不可见外,且另想个方法,待我思量。”郑时道:“那么,就求大哥给我一点儿盘缠,放我自寻生路去。回文只说访查无着便了。”马心仪沉吟了半晌,点头道:“大概以用这方法对付为最妥当吧,你我相聚无多时了,且多饮两杯,这事搁下不必谈了。”郑时表面做出从容样子,心里直刀刮一般,那里还能多饮。张汶祥虽不曾见着公文,但听马、郑二人所谈的话,已明白不是好消息了。施星标自然也不快活,当夜不欢而散。
张汶祥一到西花厅,即拉住郑时,问道:“我看那公文封套上的字,好像是四川总督衙门里来的,是特地行文来拿办我们的吗?”郑时点头道:“与你无干,公文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姓名,这一着我早几日就想到了。”张汶祥惊道:“公文还没有来,你就想到了吗?却为什么不打算早走呢?”郑时长叹了一声道:“人心难测,像这样的人心世道,我实在不高兴再活在这世上做人的。”张汶祥急道:“二哥这话怎么讲?是这般半吞半吐的,简直要把我急死了,求二哥爽直些说给我听罢。”不知郑时如何回答?且待第九十一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