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向乐山见智远急得汗珠直流,也吓得不知是什么缘故。仔细向那热气蒸腾的池里一看,原来八百尾金鱼,都张开着阔嘴朝天嘘气;水面上蒸腾的气,就是那八百尾金鱼口中嘘出来的!智远手中的米,擞下一把,金鱼的嘴便合拢一下。起初嘘出来的,每尾口中尚只一线;撒下几把米之后,略停了一停,一会儿没将米撒下,那嘘出来的气,就渐渐的粗了!智远一把一把的抓着米,越撤越急!钵盂里的米,看看撒完了,智远翻身复往里跑。
解清扬问向乐山道:“大哥知道师傅干什么吗?”向乐山不及答白,就见池中的蒸气,越热越高:霎时间,彤云密布,白日无光,将一个小小的花园,迷濛得如在黑夜!
顷刻檐端风起,闪电如走金蛇。向乐山忙挽住解清扬的手道:“不好了!快进里面去罢!就要倾盆的大雨了。”
解清扬道:“再看看没要紧!你瞧,师傅不是又端了一钵盂米来了吗?他老人家还更换了法衣呢?”
向乐山回头一看,果见智远披着大红袈裟,双手捧着钵盂,飞也似的向池边跑来。
跑到离池边七八尺远近,猛然电光一闪,一个巨霆跟茗劈下来。那巨霆的声音,就像靠紧耳门劈下似的!向乐山、解清扬二人,同时被那巨霆,震得昏扑在池边,没了知觉!
在昏迷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刻,同乐山首先清醒转来。张眼一看,只见在岳麓书院遇的那个道人,笑容可掬的正立在旁边。心中不由得一喜!被雷震胄了的人,不比害过病的,一清醒便和平时一样。身体上本不感受何等痛苦,加以心中欢喜,一蹶劣就爬了起来。随即双膝跪下,朝道人叩拜。口称:“师傅呀!可把弟子想死了!”道人连忙挽扶起来,笑道:“你五脏都受了些震损,不用多礼,且坐下来再说话!”
向乐山起来看房中的陈设,认得出是智远和尚平日打坐的禅房,自己躺着的,就在禅床上。
解清扬还躺在禅床那头,面色苍白,两眼半开半合,黑眼珠全藏在眼胞里,露出来尽是白眼;上颚的牙齿,紧咬着下嘴嚼;嘴层也和睑色一般资白。形像竟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非常可怕w再看天气晴明,并无风南:只是天色已将近黄昏了。自己心里明明记着
,是被一个大霹雳,和解清扬同时震倒在金鱼池旁边;也不知道这位师傅,何时把我二人救进这房里来了?乎日智远师傅在这房里的时很多;这时怎的倒不见他了呢?
向乐山心里这么疑惑,正想开口问道人。只见道人一面指着禅床,教他自己坐下;一面俯着身子,仔绌端详解清扬的睑。向乐山看了解清扬这种裨气,只道已经死了:不觉惨然问道:“怎么弟子醒了这么一会,解贤弟还躺着不能动呢?”
道人点头道:“快要醒了!”向乐山也跟着仔细定睛看解清扬的脸。没一会,就见两个眼珠儿,在眼炮内微微的转动了;惭转渐快,忽然睁开了;和熟睡刚醒的人一样,两眼似觉有些畏惧阳光。向乐山忍不住,凑近前喊道:“贤弟醒了么?”解清场这才明白了,一翻身抱住向乐山的颈道:“吓煞我了!”
向乐山忙安慰他道:“不用害怕!有师傅在这里。”解清扬放开手,同四面张看道:“师傅呢?”说着,就坐了起来。
道人笑道:“你想见你师傅么?等歇我就引你去见!”才说着,即听得隔壁房中,一声磬响。道人对解清场笑道:“此时可引你去见你师傅了!”
解清场道:“我师傅在那里?他老人家乎日不是常在这房里的吗?”道人也不回答,一手拉着向乐山,一手拉着解清场,走进一个院落。
这院落旁边一个小殿原是供着一尊弥勒佛像,靠着弥勒佛,有一个大木龛;龛上安着两月格门。格门从来开着,里面并无神像,龛前也没香案。解清扬乎日常来这小殿上玩耍,小孩儿家,也没注意:怎的这么大的一个神龛,却没有神像?这时被道人拉到这殿上,只见一个少年和尚,低头跪在那大木龛前面,口中念经一般的,只管念诵,听不出念诵的什么。冉看木龛里面,自己师傅盘膝端坐在内:双手拈着一串念珠,与乎日一样的慈祥眉目。木龛的格门上,悬箸一块粉牌;牌上写着一蚌大“闲”字。
解清扬见了这模样,以为自己师傅圆寂了!他天性生来笃厚;智远和尚又本来待他甚好。
那时不由得两泪直流!也向地下一跪。正要哭出声来。智远已开口呼着解清扬的乳名清官,说道:“你不须烦恼!我因自己的工夫。须及时努力,所以不能兼顾你们的工夫。你从今后,只当我已圆寂了!这位清虚道友,才是你和向居士的真师傅。你们好生侍奉他,他自有安身立命的道,传授给你的!他的道,高出我十倍!你要学道:第一当用慧力,斩断情丝;那有学道的人,现出你此时这般嘴脸的?”
“在三年以内,你随时可到这里来见我;只看我这龛门上的粉牌。像此时写着‘闲’字,你心中有话,尽避向我陈说:若见牌上写着”观‘字。那便是我入定的时刻,你不得扰我!我念你年纪太轻,天性甚厚,恐你一时的道念不坚,慧力不足;为念我分心,不能沉潜学道,特为你多此一条相见之路,你知道了么?“解清扬听得自己师傅。尚能说话,心里就高兴了。连忙应道:“弟子知道了!”智远道:“既知道了还不拜师,更待何时?”解清扬这才爬起来,同清虚道人拜了四拜。
智远在龛中,也向清虚道人合掌道:“此儿骨秀神清,仗着道兄道力,将来成就,必不可量!老衲今日敢以私情重累道兄了!”
清虚道人稽首答道:“同本度人之旨,师兄只自努力,后会有期!贫道就此告别了。”随即引解清场、向乐山二人走出殿外,回头看那少年和尚,还跪在那里,口中又按着念诵。甚是纳闷:不知道少年和尚是谁?念诵的是什么?
他回到禅房里,正忍不住要拿这话问清虚道人。解清场已呼着师傅。问道:“弟子心地糊涂,实在不明白怎么金鱼池里,无端会冒出气来?又怎么在晴天白日里,忽然会劈下那么大的雷来?师傅更为什么,会跑到那龛子里面,坐着不动?你老人家可以说个明白,给弟子听么?”
清虚道人点头笑道:“自有给你明白的时候。不过此时说给你听,你也不能理会!总之,智远师傅的功行,快要圆满了;所以八百罗汉,先期白日飞升。你今后能潜心向道,则此中因果,不难澈悟;不是于今向你口说的事!”
向乐山在旁问道:“那跪在殿上念诵的少年和尚是谁?口里念诵的是什么?师傅可能说明给弟子听么?”
清虚道人听了,忽然正色说道:“不可说,不可说!”正说到这里,后面脚步响,同乐山掉头一看,那跪在殿上的少年和尚,走了进去;又朝着道人跪下叩头,口里说出来的话,同乐山听了也不懂得。
低见道人将他扶起,说道:“三教同源,本毋须拘泥行迹!不过你的大事既了,返俗尽可听你自便!”道人说时,指着向乐山、解清场二人,对那和尚道:“这是你两个师弟。你们此时都见见,免得日后相见,误作途人!”随说了二人姓名。即对二人说道:“这是你们的师兄,姓朱,单名一个复字。他是生长在广东潮州的人,只说得来潮州话;南几省的语吉虽听得懂,只不能多说。”三人互见了礼,都面对面的望着,不通言语。
向乐山见朱复的年龄,不过二十五六:生得高颧深目,隆准宽额,满脸英雄之气,带着儒雅,使人一望就能知道必是一个善文能式的少年英杰。心想:有这般雍容华贵的气概,决不是寒素人家的千第;却为何少年就出家当了和尚呢?心里十分愿意和他要好,就因言语不通,仅能于裨气之间,表示很愿亲交的好意。
迸语说得好:惟英雄能识英雄!向乐山既表示愿亲交的好意:朱复也觉得向乐山是个非常的人物,当下也竭力的表示出好意来。所以后来清虚道人门下三十五小侠中,只他二人做的事业最多,造诣最深;只因二人情感既好,出处不离。这就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然这是后话,后集书中,自然一一的交代。于今且趁这个当儿,将朱复的历史,表明一番;方好接叙争赵家坪的正文。智远和尚的来历,也就因此可使看官们明白几成了。
朱复的父亲名继训,据说是朱元璋的十六世孙。土十即怀抱大志,到二十岁,文名冠潮州府。只是不肯应试,专喜结纳江湖豪侠之士。两广素为多盗的省分;绿林中人物,朱绶训结识的,也很不少。他存心谋复明室,所以生下儿子来,就取名朱复。朱复之下生了一个女儿,便取名朱恶紫。
朱继训的祖遗产业,原来很吉田,不愁无赀结纳人物。朱复年才十岁的时候,朱继训亲自带在跟前教读。那时候朱复生来的体质最弱,枯瘦如柴;朱复的母亲,恐怕儿子养不大,时常去一个神庙里拜求药签;膏丹九散,都照着药签,弄给朱复吃。那知越吃越坏!本来不过是体质弱,并没什么病的;每日把求来的神药一吃,倒吃出许多的痛来了!朱继训见儿子病了,才知道是神药吃病的;于是按医生来诊治。奈潮川地方没有好医生,朱继训自己又不懂医道,糊里糊涂的几服药灌下去,已把个朱复编得奄奄一息了!朱继训夫妇都以为自己儿子没有医治的希望了,连小弊材和装殓的衣服,都已备办好了;只等朱复断气!
忽然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腰系葫芦,手托一个紫金钵盂,立在朱家大门口,向朱家的下人,要募化财物。朱家人正都忙着准备办小少爷的后事,那有工夫去睬募化的和尚呢?那和尚见堂中停着一口小弊材,棺盖搁在一边,问朱家的下人道:“你家里新丧了小人吗?我最会念倒头经。你家能够多募化生财物给我,我可替你家新要的小人,念一藏倒头经。”
朱家的下人骂道:“放屁!人还不曾断气,谑要你这秃驴来,念什么倒头经咧!”
那和尚笑道:“既是还没有断气,就把这吃人的东西,停在堂上做什么呢?你家也不忌讳吗?”朱家下人也懒得回答,双手把和尚向外推道:我家最忌讳的是和尚;不忌讳棺材。你快往别家去罢,不要立在这大门口,碍手碍脚!“那和尚只是嘻嘻的笑,下人推了几把,也没推动,气起来,指着和尚骂道:“你这秃驴!怎这般不识时务!多少好施僭布道人家你不去,却来这里纠缠!”
和尚一些儿也不生气的笑道:“行三不如坐一!我是为化缘来的,不曾化着;如何就往别家去?”
下人恐怕耽搁自己的事,即从身边摸出几文钱来,向紫金铢盂里一掷道:“好好!你走罢!像你这么讨厌的和尚,来世投生还得做和尚!”
和尚笑道:“只要来世不当(享单)手,也就罢了!”
那时一般人背地里呼当下人的,都呼为当(享单)手的;因下人立在主人跟前,总得把两手(享单)下。
朱家下人见和尚骂他当(享单)手,那气头就更大了!举起拳头朝着和尚的光头便打。和尚也不避让,只口里说道:“巴不得你打!你只记清数目,好一总和你家主人算帐!。”
下人的拳头,打在那光头上,就和触在铁桩上一般;才打了三五下,拳头已痛得打不下去了“缩转来一看,吓了一跳!拳头渐渐的肿起来了,手指放不开来,越肿越大,一眨眼连手臂都肿得拐不过弯了!和尚只涎皮涎脸的望着笑。那下人知道不好,连忙改变态度,向和尚陪不是道:“大师傅不要和我当下人的认真!请发慈悲,治我这手罢!”
和尚摇头道:“我没有工夫,我要往好施僧布道的人家去,不能在这里,讨你的厌了。多谢你这几文钱!”说完,掉转身就走。下人的手,痛澈心脾;一时也忍受不住,两眼也痛得流下泪来。明知是打和尚打痛的,非和尚不能医治!见和尚搭架子要走,只得忍住气,上前拉住哀求道:“大师傅不可怜我,我不成了个废人吗?我家有老母,有妻子,望我一个人挣衣食!”
下人才说到这里,听得里面连声呼来顺。下人一面口里答应:来了!一面拉住和尚不放道:“大师傅不瞧我这手吗?弄成了这个模样,如何是好呢?”和尚只是笑。里面又接连喊起来了。
来顺没法,才得松了手,左手把右手捧着,愁眉苦脸的跑到里面去。
这时朱复已咽气了。朱继训的夫人。只哭得死去活来。朱继训也是伤心痛哭,才得叫来顺帮着装殓;叫了两遍,才叫了进来。朱继训泪眼婆娑的,见来顺右手的拳头,肿得出饭碗远大;向前直伸着臂膊,像是握着拳头,要打人的样子;左手在下面托着。他不禁吃了一吓,问道:“怎的把手弄成了这个模样?”来顺不敢隐瞒,将打和尚的事,说了一遍。
朱继训听了,也自纳罕!只是自己心爱的儿子才死,无心和人周旋。若在乎日听得有这么一个和尚来了;必来不及的出去,与和尚尚有意这么惩处你的!你还不快去求他诊治?他若走了,你这手就废掉了!“来顺应了声是,慌忙转身跑到门外。一看和尚不知去向了:急得问左右邻居的人,问了好几个,才有一个人指前面说道:“那和尚好像是向这条路上走去的。他行走得不快,还追赶得上,也不一定!”来顺一抹头就追。
身上受了伤的人,行走都痛得厉害:这么一跑,伤处受了震动,只痛得加油煎火烫!来顺咬紧牙关,追过了数十户人家,只见和尚立在一家酒店门首,和酒店里的伙计拌嘴;说酒店里伙计,做生意太不规矩;三文钱的酒,还没一钵盂,定要店主人化一钵盂酒给他:店主人添了几杓,只是添不满一盂。正在说这铢盂太大,来顺追到了,朝和尚跪下来,哀求冶手。
和尚哈哈笑道:“我不找你,你到找起我来了!也好:我去和你家主人算帐!你主人若不能依我话,募化给我;我是不能白给你医治的!”说着,一手托箸铢盂就走。来顺跟在后面;一会到了朱家门首,和尚直走人厅堂,回头对来顺说道:“快去把你家主人请出来。”来顺道:“我家少爷才咽了气,主人正在伤心痛哭,何能出来陪大师傅呢?我得罪了你老人家,再向你老人家陪罪!”说时,又要叩头下去。
和尚连连摇手道:“非得你主人出来不行!谁稀罕你叩头陪罪!”
来顺的手,实在痛得不能挨忍了二只好哭丧着脸,到里面向朱继训说了和尚的要求。
朱继训虽没好气,然自己儿于死了,正在须人做事的时候;把个当差的伤了,不能动作,也很不方便上着得揩干眼泪,走出厅堂来。一见和尚那种魁梧奇伟的模样,心里已估量这和尚,必有些儿来历,不是寻常的游方和尚可比!即拱了拱手,说道:“下人们没有知识,开罪了老和尚,我来替他向老和尚陪礼!求饶恕了他,给他把手冶好。寨舍今日有事,不能没人帮做。老和尚发个慈悲罢!”
和尚打量了朱继训两眼,合掌笑道:“治伤容易!但老僭要向施主化一个大缘,施主应了老朱继训道:“和尚想化我什么?只要是我有的,皆可化给和尚+。”
和尚道:“施主没有的,老僭也不来募化了!老僭要把公子化去,做一个小徒弟。”
朱继训听了,指着旁边停的小弊材流泪道:“小儿才咽了气!若是活着的,就化给和尚做徒弟,也没什么不可!”
和尚点头道:“老憎原是知道公子咽了气,才来向施主募化;不然,也不开口了。”
朱继训觉得很诧异的问道:“和尚把死了的小儿化去,有什么用处呢?”
和尚道:“施主不用问老僧的用处。肯化给老僧,便不会死了!”
朱继训听了,知道是一个有道行的和尚。连忙施礼说道:“和尚能冶的活小儿,准化给和尚做徒弟,听凭和尚带去那里!”
和尚道:“那话能作数么?没有更改么?”
朱继训道:“大丈夫说话,那有不作数的?那有更改的?不过小儿已咽气有好一会了,手脚都已僵冷,只怕和尚纵有回夭的木领也治不活了!”
和尚笑道:“公子若不曾咽气,施主就肯化给老僧了吗?公于现在那里?请即领老僧去。”
朱继训见说能将自己已死的儿子治活,欢喜得把来顺手上的伤都忘了!急忙引和尚到朱复死的房间里来。
不知那和尚是谁?毕竟如何将朱复治活?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