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大个子正待窜下床来,忽听得冷说道:“久仰大名,原来是好一个大饭桶!请从容下来,不要吓坏了你的小徒弟。”胡大个子听了,不觉怔了一怔,暗想:这东西半夜到我房间里来,被我觉察了,还能是这们从容说笑,可见他的胆量不小。他若没有可恃的本领,决无如此大胆。我这房间里,岂是半夜三更外人好随意进来的。被我一刀砍死了,冤也无处伸诉。这东西来得如此从容,我倒不可轻视他。五十年的威名,不要一日坏在他手里才好.胡大个子心里这般着想,两眼就撩开的帐缝,向房中一看,清秋明月射进窗来,照耀得房中透亮。只见房中立着一个遍身穿白的人,身材不太,是一个瘦而长的体格,头上戴的也是一顶白色头巾,虽看不清面貌美恶,拣就神情气概看去,可以看得出是个中年以上的人物。双手空空,好像没操着兵器,装束也不是夜行人模样。胡大个子见不是绿林中夜行人打扮,不由得自己宽慰自己,心里略安了一点儿,便不存心畏惧了。一面踊身下床,随即立了个等待厮杀的架势,一面朝着那白衣人喝遭,“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闯进我房间里来,有什么事故?快说,快说!言语支吾,就休怪我鲁莽。”说时,将手中刀紧了一紧,只等白衣人回答,一言不合,就要杀将过去的模样。那白衣人并不回答,只斜着两眼望着胡大个子冷笑。瞧不起胡大个子的情神,完全在这冷笑上面表现出来了。胡大个于无端遭人这样白服,恨不得立时动手,一刀将这厮劈死.只是胡大个子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对于江湖上绿林中情形,据有些儿阅历。知道世间有能耐的人很多,辅不谨慎,胡乱和人动手,说不定顷刻之间,就弄得身敢名裂。暗忖这卢家堡不比寻常庄院,四围护庄河有两三丈宽,一丈多深。河这边又有一丈多高的土城包围了,非有大率领的人,休想在半夜偷进里面来。并且夜行人照例是穿黑衣,为的黑色在夜间使人不容易看见。这厮却浑身着白,不是有意给人好辨认玛?若最有惊人的本领,怎敢是这们行径?
胡大个子如此一着想,不知不觉的气就馁了许多。见白衣人只冷笑不做声,便接着说道:“你再不回答,我就要对不起你了。你可知道,我在这里是于什么事的?不是我欢喜得罪江湖朋友,与江湖朋友作对.古人说得好,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胡大个子于今既吃了卢家堡这碗护院的饭,一概由不得我自己作主。”胡大个子说这话的用意,是恐怕来人不知道他是久辜盛名的胡大个子,于今日改受了卢家堡的聘,所以特地表白出来。
只见白衣人缓缓的将头点了两下,说道:“你不这们表白倒也罢了,你一提起‘胡大个子’这四个字,我就不由得有些冒火。不过我和你也没有私仇,此时哪有工夫与你计较。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来是为向你借盘缠的。并不要多,赶紧拿出一千两银子来。我还有要紧的事去,不可耽搁了我的时刻。”胡大个子听了不由得有些冒火的话,简直摸不着头脑。接着听得硬说要借一千两银子,一时更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又暗自寻思道:这东西的本领,我十九敌他不过。不给他银子,自免不了与他动手,动手被他打输,银子还是得拿给他,我五十年的成名,卫从此丧尽了。不动手就拿银子给他也罢,我自己不但拿不出这多的银子,就是拿得出,也没有当镖师的暗中赔银的道理。待向东家那里去取罢,我是得薪俸在这里普他家保镖的,这种话如何好说出我的口来。”胡大个子正在如此踌躇不决。自衣人已连声催促道:“快拿,快拿!这有什么迟疑,我不能顾你愿意不愿塞。你愿意,爽利些如数章出来,免我劳神费力,果然是好。你就不愿意,我也非从你身上拿一千两银子,决不离开这卢家堡。’胡大个子听了这般声口,益发不敢用硬工夫对付了。只得把单刀放下米,双手向白衣人抱拳说道:“我虽没有眼力,然看了你老哥的气概行为,也知道你老哥是个够朋友的好汉。一千两银子算不了什么事,请坐下来谈一谈罢,”旋说旋端一张椅子让坐。
白衣人一面就坐,一面说道:“一千两银子自然算不了什么事,就去章来给我好走路,”胡大个于侧着身子坐下米,陪笑说道:“我很愿意拿一千两银子结交老哥这们一个朋友。请问老哥尊姓大名,贵处是那一省?”白衣人听了,现出不耐烦的神气说道:“我一不和你攀亲,二不与你结盟,要你请教我的姓名住处干什么?你愿直拿一千两银子,快拿出来就完事,少哆嗦为妙。”胡太个子好不着急,只得仍陪着着脸说道:“我愿意是极愿意,无奈我在这里的薪俸,只有三十两银子一月。一年多积下来的,总共不过四百来两银予。可否求老哥通融一点,将就些拿去使用么?”白衣人哼了一声道;“谁和休做买卖争论价目似的,要多还少,一千两少一钱一厘也不行。你替人看家,一年才积下这一点儿银两,就孝敬我使用了,也不痛快。你去向你东家说罢,少了是不行的。”
胡大个子只急得搔耳爬腮,半晌,又对白表人作丁个揖遭,“望老哥体谅我,既吃丁东家这碗护院的饭,每月受东家的薪俸,这种话。委宴有些不好意思向东家开口。”白表人不待胡大个子说了,即将两眉一竖,厉声说道;“废话少说些!不教你去向东家开口,吉安一府少了富家,取不出一千两银子吗?我为什么巴巴的跑到这里来,你是识时务的,便不要哕嗦惹我生气。”胡大个子至此已知道软求是绝望了,只得垂头丧气的起身,到里面敲卢敦甫的门。
此时卢敦甫深入睡多了,被胡大个子叫了起来,问什么事?胡大个子吞吐了一才说道:“今夜落了强人的圈套了,我一则为保全东家的财产,二则为保全小东家的性命,不能不忍气吞声来找东家商量。此刻来了一个江洋大盗,本领大概比我差不了好多。刚才乘我正睡着的时候,悄悄偷进我的房间,先将小东家挟在胁下,待要把我刺杀。亏我机警,帐门一动,我就醒了转来。本当使出些手段来,给点儿厉害他看,一看小东家在他胁下,投鼠忌器,吓得我不敢动手。只好暂时用软工夫对他说道:“朋友,若是一时短少了路费,不妨向兄弟明说。兄弟是个欢喜结交的人,银钱最不吝惜。何必把我的徒弟挟在胁下,使他小孩子受悼吓呢?放下来好好的商量罢”。叵耐那厮知道论本领敌不过我,原是有意挟着小东家在胁下,使我不敢动手杀他。我一动手,他必先下手将小东家置于死地,如何肯容易放下来昵?他说:‘要我把你的徒弟放下来使得,我是短少了一千两银子的盘缠,你只如数拿出来,我便将你的徒弟还你。你若使强,有本领只管使出来。不过徒弟在我胁下,我不和你动手没要紧,一动起手来,我不能使劲,使劲把你的徒弟挟死了,你却不可怨我。’这时小东家己被挟得在那厮胁下叫痛。我一想不好,那厮是个江洋大盗,杀死个把人不算事。等到小东家有了差错,我便将那厮砍成肉酱,也不能抵偿小东家的命。并且这种江洋大盗,不来则已,来便不止一人。为一千两银子,认真得罪他们,使东家永远提心吊胆的防备。就令他不将小东家挟在胁下,我也不想过于认真,给东家惹祸。所以忍着气来找东家商量,看东家的意思怎么样,好在一千两银子不是大数目。”
卢敦甫听说自己儿子被江洋大盗挟在胁下,自不免心中慌急起来,连忙说道;“银子事小,只要他不损伤我的儿子。请你快去和他说,我就带人搬一千两银子出来给他。”胡大个子道:“东家万不可去见他的面,银子我自己拿去给他便了。我只等他把小东家放下来,仍得跟他见个高下。”卢敦甫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一千两银子既经给他了,还见什么高下。”胡大个子说要见个高下,原不过是一句要面子的话。卢敦甫这们一说,反觉得面上更难为情了。卢敦甫打开银柜,搬出一千两银子来。胡大个子将银子做一包捆了,打起来往外便走。
卢敦甫虽经胡大个子叮嘱,万不可与那强盗见面,然听说自己儿子被挟在强盗胁下,怎么忍得住不去看个究竟呢。胡大个子扛着银子在前面走,卢敦甫便悄悄的跟在背后。胡大个子一时心里又忿怒卫惭愧,也不觉得有卢教甫在背后跟着。走到自己房里一看,那个穿白衣的人己不见了。清明如水的月色一仍从窗口射入房中,照映得与白昼无异。胡大个子不由得诧异起来,扛着银子立在房中间,四周望了一会,不见一些儿踪影,一些儿动静。只得且把银包放下来,撩开帐门向床上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睡在床上的小东家,也跟着那白衣人不知去向丁。当时心中慌急起来,连忙弯腰在床底下寻觅,见床底下也是空空的。这才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那狗强盗真个把我的徒弟偷去了吗?
胡大个子这句话才说出口,猛听得背后一声:“哎唷,不得了。我的儿子呀”的哭起来。胡大个子没想到卢敦甫在背后,哭声突如其来,又受了一惊非同小可。吃惊后,知道是卢敦甫了,心中更着急。在卢敦甫跟前掩饰捣鬼的话,被刚才无意中露出的言语证明虚假了。然心里着急,尽管着急,表面仍得竭力镇定着。只得安慰卢敦甫道:“不要悲哀,大约是因我到里面取银子,耽摘的时间略久了些儿,那狗强盗起了疑心,以为我是安排捉拿他,不敢停留,所以挟住小东家就走。不要紧,那狗强盗既下这种毒手,给我过不去,我也顾不得与江湖上大伤和气了,我立刻去追赶那狗强盗,拼着我一条老命,也得把小东家夺回。夺不回时,我也无颜面在这吉安做人了。”说罢,紧了紧裤带,脚上套了一双行走轻便的草鞋,用青绢裹了头。
卢敦甫见胡大个子说追赶,又不急追赶出去,痛子心切,只急得跺脚催促道:“还不趁他跑的不远,赶紧追上去夺回来。万一我的儿子被强盗挟死了,我只问你要命.”这话说得胡大个子满面羞惭。半晌,恼盏成怒,提起单刀来,说:“求家不要这们说,我为什么要替你儿子偿命?你是请我来保家的,不是请我来看守你儿子的。强盗来你家抢劫银钱去了,你要我赔偿,情理倒还说得过去。于今你家的银钱分文不曾被强盗抢去,单抢去了你的儿子.你只能求我帮忙去追,追得回更好,万一遗不回,也是你儿命该如此,不与我相干。”卢敦甫见胡大个子发怒,自悔出言鲁莽。心想:有胡大个子追上去,儿子倒有回来的希望。若和胡大个子弄翻了脸,真个不竭力去追,不是眼见得自己子永远落到强盗手里,没有见面的日子了吗?只得勉强按纳住性子,向胡大十于作揖赔话道:“师傅不可见怪,我是一时痛子心切,口不择言,千万求师傅原恕。师博能替我出力,将我儿子追回来,我感激师傅。无以为报,就拿这一千两银于送给师傅,作为酬劳的意思。”
胡大个子还没回话,即听得房檐上有人说道;“卢敦甫不要着急。我不是强盗,是特来收休儿子去做徒弟,教他练习能为的.练成了便送他回来。使你父子团圆。胡大个子这种草包镖师,花钱聘在家里太冤枉,请他滚蛋罢!”胡大个子一听这话,真是怒从心上起,番向胆边生。也不回答什么,舞曲手中单刀,直奔窗口,耸身一跃,待窜上房檐。双脚才离地,便听得房檐上咳了一声嗽,咳出一口痍来,仿佛是朝着胡大个子一唾。胡大个子正窜出窗口.身到半空,跟着唾痰的声音,一句“哎呀”没完全叫出,就一个倒栽葱跌下来。“当啷啷”单刀抛到一丈多远的阶石上,胡大成子跌倒在窗外院落里,还是“哎呀、哎呀”的叫痛。屋檐上一路哈哈笑着去了。
卢敦甫虽十二分的惊慌害怕,然因自己是一家之主,责无旁贷。又为心痛儿子,反把自己的危险看得轻了。连忙赶出院落来看,只见胡大十子在地下打滚,走近前看时,胡大个子口中滴出许多鲜血,果见一口凝痰,正着在胡大个子的脸上。胡大个子一开口,就吐出几颗牙齿来,连连的摇头说道“好厉害,好厉害!世闻有这种凶器的强盗,我的本领也委实够不上当镖师,用不着他教你请我滚蛋。”
卢敦甫见胡大个子着唾沫的这边脸上,看看肿的和瓜瓤一样,勉强挣扎起来,用双手将肿脸捧着,心里倒有觉得不忍,忙用好宣安慰道“师傅不要这们说,这人刚才在房檐上说不是强盗,话虽是由他自己说的,然照情形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强盗的举动。若真是强盗,舍间有的是金珠宝物,凭他的能为,什么东西取不去?我儿子值得多少钱,他巴巴的来劫去,有何用处?如果是强盗有这种本领,将师博打伤,劫了我的金珠宝物击了,师傅便可以说不够当镖师的话.如今打伤师傅的,既不是强盗,古话说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世间没有个真能打尽天下无敌手的人,便没有个能夸大话当镙师不被人打伤的人。舍间聘师傅是为保护银钱,只要银钱没被强人劫去,师傅就算尽了镖师的职务了。
卢敦甫的这类话,原是于无可安慰之中,寻出这些话来安慰。然在胡大个子听了,忽让想起刚才回答卢敦甫要他偿命的话来,这话一句句针锋相对,简直是拿他的拳头,打他的嘴,心中更是觉得难受了,哪里还有颜面在卢家堡当护院镖师呢?一时半刻都停留不下,当下也不再说什么,摊着肿脸同房,连夜拾夺了行李,不待天明就去向卢敦甫辞职。不知卢敦甫许不许胡大个子辞职?且待第六十六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