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迟瞧到了这回事情以后,知道青牛山寨的纪律,确是比旁的山寨来得好,而黎一姑也真不愧是位巾帼英雄,倒很愿和她见一见面。所以那少年问他要不要上青牛山去拜山,他即满露赞成的意思,一口答允下来。因此,那少年又自言愿为先容,并取下一个碧玉搬指授与他道:“这是一种信物,你去拜山的时候,倘把这搬指拿出来,黎一姑见了,没有不立时接见的。否则,他们山寨中的门禁很严,陌生生的人,一时恐不易进去呢。”柳迟把那搬指接受在手,当然有一番的感谢。那少年别去的时候,又替他指点上青牛山的路径,说此去共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大路,行走起来虽然较为便利,然因青牛山适介于白马、白象二山之间,要到青牛山去,须先打白马山经过,届时定为他们扣留无疑,否则,定也要起上一番纠纷。所以,为他打算,不如舍去这条大路,而抄小路走去,路虽然远一些,还要渡过一个湖面,却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到了青牛山的后山了。柳迟唯唯受教。但当那少年则要走出房去的时候,他忽又想得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忙又把那少年唤住,少年也立刻回过步来,立停了,静静的望着他,似乎在向他问着:“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柳迟嗫嚅道:“真的,我还忘记了一件事情,你老兄究竟是什么人,和黎一姑到底有上何等的关系,你也能告诉我么?”真奇怪,这般一个英武不凡的美少年,竟和十七八岁的大闺女差不多,老是要把脸庞儿涨红的。一听这活,他的脸上不觉又瑟的一红,微笑着道:“这个你可以不必问,将来自会知道。你大概不致疑心我是什么歹人,怀着什么歹意,要把你驱上青牛山去罢。”继向柳迟只含笑一点首,并不再有其他言语,管自扬长走了。
到了第二天,柳迟做出一种象煞有介事的样子,似乎夜来的种种享受,的确是应属之于他的,所以对于店帐,并不开销分文,只给了几文赏钱给伙计,即大踏步走出店来,坐上了喂足食料、等候在店门外的那骑骏马,迳自向大道上行去。那掌柜的还兀自大唱其喏,在店门口恭送着呢。驰行了一会儿,巳到了一个歧路口,靠着左首的是条大路,还有一张“张大仙灵验无比”的纸头儿贴在那拐弯上,这大概是白马寨中人所作的一种暗记号,使那能人前来不致迷途的。他昨天一路上就依这暗记号而走了来的,现在颇使他注目。向右行,乃是一条小路,这大概就是那少年所说的。这时候柳迟很迅速的向四周望了一望,见眼面前并没有别的什么人,方一点不踌躇的,即向那条小路上折了过去。达条小路确是很狭很窄,只能容一人一马的前进,而且一路上荒凉之至,显然是不大有什么人在这里来往着的。柳迟却在马上暗自笑道:“在昨天第一次发见了那张黄纸儿以后,即依着它为前进之目标,在不知不觉中,差不多已完全受上了他的支配了。如今舍去了那条大路,折入这条小路中来,方始脱离了他的势力范围,又有上一种新的生命了。只是渴望着能人到来的那一方面,巳把我这西贝式的能人迎接到半路上,一旦忽又丢失了,不知要怎样的惊惶扰乱呢。”旋又想道:“这黎一姑不知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倘然她的人格,真像我所想像的这般地伟大,倒也是值得前去拜山的。”
当他在冥想的时候,路已行得不少,向前望去,路势巳逐渐宽展起来。不久,已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处。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挡在他的面前,却是很宽广的一个湖面,但四望并没有什么船只往来。而在湖的对岸,却矗立着一大片的房屋,这明明就是青牛山寨的水寨,寨外静悄悄的不有一个生物。而临水而建的二扇寨门,也紧紧的关闭着。这派气象,真是严肃极了。柳迟见了,不觉暗暗称叹。旋又一个转念想到:这般宽广的湖面,非用舟楫相渡不可,如今四望之下,连一只小船都没有,这可怎生是好?难道我能飞渡而过么?懊悔当时没有向那少年问上一个清楚,弄得现在没有法想。
正在为难之际,忽闻竹篙泼水之声,隐隐传入耳鼓,心头不觉微微一喜,暗想:这一定是有什么船只撑过来了,我只要唤住了那撑船的,请他把我渡过对湖去,不是就可前去拜山了么。当下,即抬起眼来,远远的向着湖面上一望。果然,有一只无篷的小摆渡船,从近处一个丛密的树荫下撑了出来,起初大概是潜藏在树荫深处,而那船又十分的小,所以竟不能望见一些呢。当下,即高声唤道:“船老大,请把船摇过来,我有事要到对面的水寨中去,请你把我渡一下罢。”那撑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当柳迟一说这番话,他那边却早巳听得了,便向着柳迟的脸上,不住的打量上几眼。然后一壁把那船向着岸摇来,一壁高声问道:“客官,你是要过那边水寨去的么?”柳迟点头应是,老叟又笑着问道:“你是去干什么的?在那边的寨内,可有相识的人没有?”柳迟据实相告,惟隐去了那少年介绍的一件事。老叟又向他仔细的打量上几眼,不觉把头摇摇道:“客官,我劝你还是息了这条心,你此去拜山,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道理弄出来的。”柳迟倒不懂得他这几句话的意思,便道:“你此话怎讲?”老叟笑道:“客官,你怎么这般的不明白,还是故意和我装糊涂?难道你的上山拜见她,不是和以前来到这里拜山的那些少年们一般,含着一种不可说的隐衷么?”
这一来,柳迟方始有些明白这老叟的意思了,不觉含着薄怒说道:“谁有这种的存心,你不要来诬蔑我。”但这老叟一点也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说道:“并不是我要诬蔑你。客官,实是这黎一姑长得太美丽了,你一旦见了她时,一定会说我这个猜测不是凭空而起的。哈,老实讲一句罢,以前来的那些美貌少年,一个个都装扮得像王孙公子一般,那一个不是要献媚于黎一姑之前,希望把这文武双全,才貌兼备的玉天仙,作为自己的妻室呢。当他们来的时候,大都是乘坐我过渡船的,睡他们那种兴高采烈、欢乐万分的样子,连带我也要替他们欢喜。似乎在这拜山的当儿,只要几句话合得下她的意,就立刻可把这美人儿据为己有了。然而等他们下山的时候,又大都仍是乘坐我这渡船的,只一瞧他们那种嗒然若丧的神气,就知他们已是失望而归了。再和去拜山时那种神情作一对照,真要使我替他们加倍可怜。原来这黎一姑,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世上的一般少年,没有一个能给他看得中的呢。像你这位客宫,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不但相貌不见得是怎样的出众,而且瞧年纪巳快近中年,怎样能邀得她的垂青?这一趟看来,十有八九是白跑的。所以,我劝你还不如乘早息了这个念头呢。”柳迟道:“你不要管我这些,你只把我渡了过去就是了。船钱我就加倍的奉上也使得。”老叟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渡船太小了一些,只能渡人,不能渡马。柳迟只好把马系在岸边的-棵树上,自己一个人走下船去。不多一会儿,已到了那水寨之前,幸由老叟代他叫开了水寨之门,并把来意说出。但柳迟要取钱谢那老叟时,那老叟却再三的不肯受,询问之下,才又知这老叟也是受佣于这青牛山寨的,专为渡载拜山之客起见。黎一姑的禁令很严,不许接受宾客分文的赏饯,所以不敢违令呢。
一会儿,已进了水寨,并由一个喽啰陪伴他到了挂号处,也有一个喽啰专值着,瞧见柳迟到来,即欠了欠身,含笑相问:“是来本寨投效的,还是来访问朋友的?有不有什么熟人作介绍?如有,可将介绍的书信取出来。”柳迟最初听了这番说话,倒就想把那少年所交给他的那件信物取了出来,好立刻就可会见这巾帼英雄的黎一姑,免去了一番麻烦,但是他还没有将这件信物从身边摸出,临时忽又是一个转念道:“且慢,我凭仗了这件东西作先容,就是会见了这巾帼英雄,也算不得什么希罕。而况,她一见到了这件东西,就会连带地知道我是什么人,倒要有上一个准备,见面时也不免有上一番矜持,倒瞧不到她本来的真面目了。不如乘其不备的去拜见她,使她只当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人物,或者反可瞧出她究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主意已定,即把他的真姓名挂了号,并说明要拜见寨主黎一姑的。这时伴他至挂号处的喽啰,已管自走回原来驻地,另由挂号处派了两个喽啰,持了小小的一张单子,陪伴了他前往大寨。
这水寨,恰恰建在青牛山的后山之下,而大寨却建立在前山之上,所以要到大寨中去,须攀越后山而上。而水寨中也驻扎有不少的喽啰,一棚棚的分开着,担任防守巡逻之责。当他们经过这一所所棚子的时候,只见有几个司值喽啰,在栅外值着岗。其他的喽啰,不见有一个在外面胡乱行走的。而且,棚内也不有一点点的声息传出来,真是肃静到了极点。询之陪伴他一起走的那两个喽啰,方知寨内纪律极严,凡是散了值,散了操下来的兄弟们,也只能在棚内静静的休息着,既不能在棚外胡乱行走,也不能喧声谈话,倘然犯了这个规条,轻则驱逐出寨,重则定要军法从事的。柳迟听了,不觉暗暗点头叹息道:“黎一姑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个巾帼英雄。像这般好的纪律,不但是别个山寨中所不会有的,就是求之一般军营中,恐怕也不易多得罢。”这时候,早已攀山而上,到了山腰的地方,有牌楼也似的一所,兀立在那里,上面写着四个大宇,是“北门锁钥”。牌楼下也有几个值岗的喽啰。向内望去,是一所规模宏大的大寨。这两个伴他上山的喽啰到了这里,便到一个值岗者之前,并把那张单子递上去,即向柳迟说道:“这已到了中寨。我们都各有各的分段的,恕不能再送你上去了。”说完,又行了一个礼,管自走下山去。随由值岗者又招呼了两个喽啰来,持了那张单子,陪他上大寨去。
这一来,柳迟心中不禁更加叹服,原来他们的分配职司,是这般井井有条的,那岂是寻常的一般绿林所能企及的呢。再前行了一会儿,忽发见了一片草地在眼前,在这草地之上,却排列了许多很整齐的队伍,正在那里操练昵。柳迟不免驻足下来,远远的望了过去。只见他们目下所在操练的,正是种种阵图变化之法,倏而变为一长排,好似一条长蛇,倏而幻成五小簇,又似一朵梅花,倏而变为一个方阵,倏而围成一个圆阵,真是变幻迅速,神化无方。而默察各个人的姿势,既是十分合法,举动又十分敏捷,寓活泼于规矩之中,不是平日勤加操练,万不能有上这个样子。再瞧那教师时,浓髯绕颊,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然而精神抖擞,一点也不见老态,想他在少年时节,不知更是怎样精壮的了。并且,在那时候,洋操尚未盛行,这种操练的方法,要算最是新式的了。柳迟立着看了一会,暗中不住的在赞叹,方又同了那两个喽啰,到了大寨之前。也自有大寨中的值事人来招呼着,那二个喽啰却又走回中寨去了。
比及引入一间客厅中坐待着,却有一个老者出来相见,笑问道:“阁下是来会见寨主的么?还是有别的事情,但寨主刻下不在寨中,不知她到了哪里去,大概不久就要回来的。”当下柳迟也便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惟仍不说明那少年介绍他来此的一节事。老者又略与寒暄上一番,即把他送至宾馆中住下,说是一待寨主到来,就立刻会来请你去会面的,说完自去。柳迟走了这半天,依旧见不到这寨主的面,达时候虽觉得有些儿不高兴,但要他在未见这美人儿以前,就此决然负气而去,却又有些不情愿。心想:忍耐些罢,忍耐些罢,无沦如何,我总得见上一见这个美人儿方走呢。大概她此刻的确不在寨中,不是向我搭什么架子罢。也罢,就算她是向我搭架子,我将来也会知道的。一定要向她报复的呢。柳迟一想到这里,即心平气和的,在宾馆中待了下来。不久,已是午餐的时候。又不久,已是晚餐的时候,统由小喽啰送了很丰盛的酒菜来。不过,问到他们的寨主,总回说:尚没有回来,大概在外面给什么事情绊留着,今天不见得能回来的了。柳迟已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宗旨,也就不去管她究在何时方能回来,进过晚餐以后,又盘桓上一些时候,也就上床睡了。
不料,当他正睡得甚酣之际,忽觉得盖在上面的被头微微的一动,似有什么人在掣动着的,立刻把他从好梦中惊醒。跳了起来一看时,却见有一条黑影,向着房门外直窜了去,显然是有什么歹人,乘着他在睡觉,走进房来窥视,现在,却又惊得逃跑了。柳迟哪敢怠慢,随手取了一把短刀,也就追蹑在后。不料,倏忽间已是踪影全无,看来这歹人巳上了屋了。当下,即把身上略略结束一下,想就要跳上屋去。但他还未实行得这个主张,忽见从屋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一来,倒把他怔上一怔,以为这个歹人真是大胆,倒又反身来找着他了,忙把手中的短刀握定,准备着这歹人冲了过来。但是,这屋上跳下来的这个人,似已在这皎皎然的月光之下,把他瞧得清清楚楚的了,只听得高声的向他招呼着道:“原来是你老兄,你是何时到这山寨中来的呢?”柳迟觉得这一派的声音好生稔熟,一壁仗着明月之光,也巳把这人瞧得一清二楚。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在客店中所不期而遇,而要把他介绍到这里来和黎一姑相见的那个少年,因也欢然的回答道:“哦。原来是你老兄,那么刚才上屋去的,也就是你么?”少年的脸上,不知不觉的又是瑟的一红,答道:“不,这只是一个不足道的毛贼,我因为不愿和他计较什么,已放他逃走了。哈,你要知道,这青牛寨是一个什么所在,仅仅走来了一个毛贼,又能干得出什么事情来呢。”边说着,边和柳迟走进了宾馆中去。到得房内,又问道:“你已见过寨主役有?也把我给你的那件信物呈了进去么?”柳迟听他问到此话,也不回答,即走至床头,向高挂着的那件长衣中一摸,不禁轻轻的喊上了一声:“啊呀!”不知柳迟为何要喊上一声啊呀?且待第一百五十七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