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成化听了这个问句,便说道:“这些事说来话长。横竖今天闲着无事,我就讲给你们听罢。他是生长在江南的,究竟是那一府,却不知道。自号江南酒侠。生平最喜欢的,除了武艺之外,就是这杯中物。差不多无一时无一刻不是沉浸在酒中,简直役有清醒之时。可是他有一种天生的异禀,是别人所万万及不来的。越是酒吃得多吃得醉,心中越是明白,越能把他所有的本领尽量施展出来.并且他又生来是游侠传中的人物,常在醉中做出许多仗义疏财、行侠使气的事情来。可是,在这嗜酒和尚侠两桩事情的上头,便把他祖传下来很富厚的一份家产,弄得净光大吉,一无所有了。他却毫不在意,便离了他的家乡,流转在江湖间。当我和他认识时,他正在我的家乡湖南常德流浪着。我曾问过他:你究竟姓什么?唤什么?教你武艺的师傅,又是什么人?他笑着回答道:“我是没有姓名的。起初我原也和你一般,既有姓又有名,提起来,很足使人肃然起敬的。不过自从我把一份家产挥霍完结,变成赤贫以后,已没有人注意我的姓名。就是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姓名不过表示我是某家的后代罢了。现在我既乘兴所至,把祖产挥霍一个光,这明明已和我的祖宗没有什么关系了,那我又何必提名道姓,徒坍死去祖宗的台?所以,索性把这姓名取消了。你以后如方便于呼唤起见,只要称我是江南酒侠就是了。至于师傅,我是绝对没有的,因为我的确没有从过一个师傅。现在会的这点小小的武艺,都是我自己悟会出来,练习出来的。说得奇怪一点,也可以说是由酒中得来的。所以那造酒的杜康,偷酒的毕卓,以及古今来其他许多喜欢吃酒的人,都可称得是我的师傅呢。”小扇子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搀言道:“这个人倒真有趣。侠不侠,我还没有深知他的为人。虽不敢下一定评,但是酒狂二字,总可当之而无愧的了。不过他说要和大师兄了清一件事,究竟是件什么事情呢?”李成化道:“你不要性急,我总慢慢儿告诉你就是了。我在十年之前,也和这位郑家师弟一样,最是好色不过的。县中有个土娼,名唤金凤,要算全县中最美丽的一个女子。我一见之后,就把她爱上了。我又生成一种大老官的脾气,凡是被我爱上的女子,决不许他人染指。但这金凤是个土娼,本操着迎新送旧的生涯,人人可以玩得的,哪里可禁止他人不去染指呢?然而大爷有的是钱。俗语说得好:钱能通神。有了钱,什么事办不到。因此,我每月出了很重的一笔代价,把她包了下来。她也亲口答允我,从此不再接他人,差不多成了我的一个临时外室了。但那江南酒侠听得了这件事,却大大的不以为然。就对我说道:“像你这们的嗜色如命,一味的在女色上用工夫,我从前已很不赞成。至于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更是无谓之至了。”我便问他:‘你这话怎么讲?’他道:‘你出了这笔重的代价,把她包了下来,在你心中,不是以为在这一个时期中,她总守着你一个人,不敢再有贰心了么?但是事实上那里办得到?试想:她素来吃的是一碗什么饭?又是怎样性格的一种人?如果遇见了比你更有钱,或是比你的相貌生得好的,怕不又要瞒着了你,背地里爱上了那人么?我们生在这个世上,待人接物虽不可过于精明,教人称上一声刻薄鬼,自己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但是出冤钱,张开眼睛做冤大头,倒也有些犯不着呢。’我那时完全被那金凤迷住了,自己已做不得一分主,那里肯相信他的话?当下听了之后,就嗤的一声,笑道:‘你的话说得不错,虑得也很有点儿对。但是这不过指一般普通妓女而言,金凤却不是这等人。你没有深知金风的为人,请你不必替我多虑。’他当时自然很不高兴,悻悻的说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一定要做冤大头,那也只得由你。不过我敢断然的说,你将来自己一定要后悔的。’
“过了一阵,他又走来看我。劈空的就向我说上一句道:‘咳,你如今真做上冤大头了,难道还没有知道么?’我还疑心他是戏言,仍旧不大相信。便正色说道:‘你这话从何而来?如果一点凭据也没有,只是一句空言,那是任你怎般的说,我总是不能相信的呢。’他说:‘我并不是空言。这里有个孔三喜,是江湖班中的一个花旦,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你大概就是不认识他,总也有点知道的。如今你那爱人,就和这孔三喜搅上了。只要你不在那里,孔三喜就溜了进去,做上你很好的一个替工了。这还算不得一个凭据么?我劝你还是早点觉悟罢。’我听他这们说,心中虽然也有点儿疑惑,但是这孔三喜虽是江湖班中的一个花旦,为人很是规矩,乎日在外并无不端的行为。而且又是和我相识的,想来决没有这种胆量。遂又一笑,问道:‘莫非是你亲眼瞧见的么?还是听人这般说?’他嗫嚅道:‘这只是听人说的。我一听得了这句话,就来找你了。不过照我想来,这是不必去细研究的。外面既有了这种话,你就慧剑一挥,把情丝斩断就完了。’我笑道:‘并不是亲眼目睹,只凭着人家一句话,哪里可以相信得,我怎样轻轻的就把情丝斩断呢?老实对你说罢,孔三喜确曾到金凤那里去坐过。不过还是那天我领他去的。外间人不明白内容,就这们的谣言纷起了,请你不要轻信罢。我敢说,别人或者还敢剪我的靴子。至于这孔三喜,他并不曾吃过豹子心肝,决没有这种胆量呢。’他叹道:‘你这人真是执迷不悟,我倒自悔多言了。’跟着,又愤愤的说道:‘你且瞧着,我总要把他调查个水落石出。等到得了真凭实据,我自会代你处置,也不用你费心了。’我只笑了一笑,不和他多说下去。他也就走了。
“过了几天,我正在一家酒肆中饮酒,他忽又走了来。先取了一只大杯子,满满斟上一杯酒,拿来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的向我说道:‘我自己先浮一大白,你也应得陪我浮一白,因为我巳替你做下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了。’我茫然问道:‘你替我做下了什么事?’他道:‘我巳调查明白,你那爱人金凤,确和那孔三喜搅在一起,像火一般的热。历以我今天就到金凤那里去,向她说上一番恫吓的说话,马上把她撵走了。’这种出人意外,突然发生的事情,在他口中说来虽是平淡异常,不当他是怎么一回事,然在我听了,却不觉吓了一大跳。暗想:我今天早上从金风那里出来,这小妮子不是还靠在楼窗口,含笑送着我,并柔声关照我,教我晚上早点回去么?我满以为吃罢了这顿酒,又可乘着酒兴前去,和她曲意温存上一回了。不料这厮真会多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竟生生的把她撵走了,这是何等的令人可恨啊。想到这里,觉得又气恼又愤怒,把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也就不暇细细思索,伸起手来,向他就是一下耳光。这一下耳光,可就出了岔子了。他马上跳了起来,指着我说道:“这算什么。我的替你把这狐狸精撵了去,原是一片好意,真心顾着朋友,并且你和我就不是朋友。只要我眼见着一个无耻的女子,对男子这般的负情,我眼中也是瞧不过去,一定要把她来撵走的。如今我替你做了这件事,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反伸出手来向我就是一下耳光,这不是太侮辱我了么?我为着保全体面起见,今天非和你决斗一下,分一个你胜我负不可。’我那时也正在气恼的当儿,那里肯退让一点?便道:‘你要决斗,我就和你决斗便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请你吩咐下来,我是决不躲避的。’谁知正在这纷扰的当儿,我的家中忽然差了个人来,说是我的母亲喘病复发,卒然间睡倒下来,病势很是沉重,教我赶快回去。这样一来,这决斗的事当然就搁了下来。不幸在这第二天的下午,我母亲就死了。他得了消息,倒仍旧前来吊奠。向我唁问一番之后,又说到决斗的问题上告道:‘这件事情,昨天虽暂时的搁了下来,然而无论如何是不可不举行的。不过现在老伯母死了,你正在守制中,这个却有些儿不便。我想等你终丧之后,我们再来了清这件事。在这些时间中,我却还要到别处去走走。到了那时,我再登门就教罢。’我当时也赞成他的话,大家就分别了。只是我没有等到终丧,为了种种的关系,忽然动了出家的念头,因此就离了本乡。而决斗的这个约,也就至今没有履行,他大概是去找过我的,所说的要和我了清一件事,一定也就是这件事情了。”郑福样笑道:“看不出他十年前立下的一个约,至今还要巴巴的找着你,捉住你来履行,做事倒也认真之至,和寻常的那些酒糊涂有些不同咧。”
正在谈论的当儿,忽见一个小道童慌慌张张的奔进来禀告道:“现在外面来了一个人,浑身酒气薰人,好似吃醉了的。口口声声的说要会见师傅,不知师傅也见他不见他?”李成化听了,向众人一笑道:“一定是他来了。你们且在后面避一避,我就在这里会见他罢。一边便吩咐小道童把他请了进来。不一会,那江南酒侠已走了进来,和李成化见面了便说道:“啊呀!在这几年之中,我找得你好苦,如今总算被我找着了。我们定下决斗的那个约,你打算怎么呢?”李成化道:“我没有一点成见。你如果真要履行,我当然奉陪,不敢逃避。就是你要把来取消,我也决不反对。”江南酒侠听到末后的这两句话,脸色陡的变了起来,厉声道:“这是什么话!取消是万万不可以的。照我这十年来的经验说来,见解上虽已大大的有了变迁,和从前好似两个人,觉得我当日所干的那桩事,未免是少年好事。而娼妓本来最是无情的,要和他们如此认真,真是无谓之至了。但是你打我的那下耳光,却明明是打在我的脸庞上,也明明是当面给我一种羞辱。这不是因着过了十年八年,会随时代而有上什么变迁的。我如果不有一种表示,而把决斗的约也取消了,不是明白自己承认甘心受你这种羞辱么?这请你易地而处的替我想一想,如何可以办得到呢?所以今天除了请你履行前约,和我决斗之外,没有别的话可以说。”李成化道:“好,好!我和你决斗就是了,马上就在这里举行也使得。不过你拟用怎么的方法来决斗?请你不妨告诉我?”江南酒侠道:“你肯答允践约,这是好极了。只是照着普通的方法,大家拳对拳脚对脚,这样的相打起来,也未免太乏味了。让我未将办法说出以前,先对你说上一个故事,你道好不好?”李成化听他说了这话,不禁笑起来道:“你这个人真是奇怪。起先没有知道我在那里,倒巴巴的要找着我和你决斗一下。现在巳把我找着了,我也答允你履行旧约了,你倒又从容不迫,和我讲起故事来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江南酒侠道:“你不要诧怪,我这故事也不是白讲给你听的,仍和决斗的事情有关系,请你听我说下去罢。在这山东省的德州府中,有个姓马的劣绅,曾做过户部尚书。因事卸官回家,在乡无恶不作。大家送他一个歌号,叫做马天王。有一天,他听得人家说起,同府的周茂哉秀才家中,有只祖传下来的玉杯。考起它的历史来,还是周秦以上之物,实是一件希世之珍。他是素来有骨董癖的,家中贮藏得也很富。听了这话,不觉心中一动,暗想:讲到玉这一类的东西,他家中所贮藏的,也不能算不富了。但都是迟于秦汉以后的,秦汉以前的古玉,却只有一二件,如能把这玉杯弄了来,加入他的贮藏品中,不是可以大大的生色么?因此,他就差一个门客,到周秀才那边去,说明欲向他购取这只玉杯,就是代价高些,他也情愿出。不料这个周秀才,偏偏又是个书呆子,死也不肯卖去这只玉杯。他老老实实的对这差去的门客说:这是我祖传下来的东西,传到我的手中已有三代了。如果由我卖了去,我就成了个周氏门中的不肖子,将来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所以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愿煮把这玉杯卖去的。何况现在还有一口苦饭吃,没有到这个地步,请你们快断了这个念头,别和我再谈这件事情罢。这些戆直的话,这位门客回去以后,一五一十的拿来对他主人说了。这位马天王素来是说怎样就要怎样的,那里听得入耳?当然的动怒起来了。”
李成化听他说到这里,笑道:“像这般相类的故事,我从前已听见过一桩,好像还是前朝的老故事呢,那马天王动怒以后,不是就要想个法子,把这周秀才陷害么?”江南酒侠道:“你不要打岔,也不要管他是老故事不是老故事。总之主点不在这个上头。我只把这件事情向你约略说上一说,而我们决斗的方法,却就在这上面产生出来了。不错,马天王动怒以后,果然就要想法子去陷害这周秀才。好在山东巡抚就是他的门生,德州知府又是他的故吏,要陷害一个小小的秀才,真不费吹灰之力,不久,便买通了一个江洋大盗,硬把周秀才咬上一口,说他是个大窝家。这本是只有输没有赢一面的官司,那里容得周秀才有辩白的机会。草草审了几堂之后,革了秀才不算,还得了查抄和充配云南的两个处分。没有把脑袋送却,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咧,而当查抄的时候,这只玉杯当然一抄就得。只小小的玩了一个手法,就到了马天王家中去了。如今周秀才已远配云南,他的妻子也惊悸而亡,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留下,抚养在外家。我却为了这个孩子,陡然的把我这颗心打动了。”李成化道:“这话怎讲?”江南酒侠道:“我这次路过德州的时候,在一个地方偶然遇见了这个孩子。他口口声声的说要到云南去省父,又说云南是瘴疠之乡,他父亲是个文弱书生,那里能在那边久居?还想叩阍上书,请把他父亲赦了回来呢。但他的说话虽是很壮,这些事究不是他小孩子所能做得的,我因此很想帮助他一下了。”李成化道:“你想怎样的帮助他?而且和我们决斗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南酒侠道:“你不用忙,让我对你说。我现在想把这只玉杯从马天王那里盗了来,去献与朝中的某亲王。某亲王手握重权,又是最嗜爱骨董的,有了这主杯献上去,自然肯替我们帮忙,就不难平反这桩冤狱,把周秀才赦回来了。”李成化道:“哦,我如今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要我和你分头去盗这只玉杯么?这种决斗的方法,倒也很是新鲜的。”江南酒侠道:“你倒也十分聪明,居然被你猜着了。不过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十分儿戏。这种决斗的方法,虽是十分有趣,却也是十分危险的。能把杯子盗得,果然说是胜了。倘然失败下来,那连带的就有生命之忧咧。你究竟也愿采取这种方法,和我比赛一下么?”不知李成化如何回答?且待第一百十五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