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孙癞子存心要打听邓法官如何被妖精害了的情形,喜得浏阳人都很关心邓法官的事。就是平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只要是邓法官的,浏阳人多欢喜传说。无论老弱妇孺,随便在什么地方遇见了邓法官,多是笑嘻嘻的要邓法官使点法术玩玩。邓法官生性欢喜炫耀本领,有人要求他使法,他完全拒绝的时候极少。常有少年妇女在路上行走,忽然裤带做几截断了,裤子掉了下来,赤条条的没一些儿遮掩,被路人看得羞的哭起来。及至拾起裤腰来找裤带时,却又是好好地并不曾断。遇了这种时候,不用疑惑,不用打听,人人都知道必是邓法官在附近,有人要求他使法。有时少年妇女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要小解,急涨得片刻都不能忍耐,每每的来不及解裤子蹲下去,真是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直弄得下半身透湿,寸步难移,不待说是窘状毕露。在这时候,必有一大堆人在附近山顶上,或高阜之外拍手大笑。虽人人知道是邓法官的无聊举动,然被作弄的人,只有哭泣,连骂也不敢骂一句,因为骂了他更有的是苦吃。邓法官其所以专喜轻薄少年妇女,却有个缘故。据传说他在醴陵曾收了一个徒弟,将符本给徒弟带回家中练习。那徒弟是有老婆的。学法术的人,有许多禁忌,而最要紧是不能与老婆同房。年少的老婆不甘寂寞,劝说丈夫又不肯听,气忿不过,乘丈夫不在家中的时候,将邓法官的符本,塞在马桶里面。丈夫回家不见了符本,诘问老婆,老婆也不隐瞒。把个丈夫气得要死,夫妻打了一架。丈夫跑到邓法官家,将情形告知师傅。邓法官这一气也非同小可,忿然说道:“这种不顾廉耻的贱妇,留在世上有何用处。不如杀死了的干净,”当即发出飞剑,去杀那老婆。想不到那老婆身上正在经期之中,飞剑到她身边的时候,凑巧坐在马桶上,将月经带握在手中,飞剑是通灵的东西,受不得污秽,不敢近前去刺那老婆,只在老婆左右前后飞绕。那老婆低头坐在马桶上,忽见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一条丈来长的青蛇在空中围着自己旋转,心里明白不是自己丈夫使的法术,便是邓法官使的法术。也不害怕,顺手提起月经带,对准青蛇掼去。那青蛇即时落地,变成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剑。那老婆还恐怕他有变化,起身涂了些经血在上面。
后来邓法官为污了这把剑,足费了二年多苦工夫,才将这剑修练还原,赌气不在醴陵住了。那徒弟就是王大门神,也赌气不要老婆了,情愿跟着师傅学法。邓法官便因此不欢喜少年妇女。常说:少年妇女只知道淫欲,为要遂自己的淫欲,无论如何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有时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廉耻是不待说不放心上。这类少妇,尽可不必重视她,尽可任意轻薄她,邓法官的这般存心,所以在浏阳专一欢喜寻少年妇女开心。有些生性淫荡的少年妇女,不知邓法官存心轻薄他们,见邓法官和他们谈风话,以为他是一个喜嫖的人,倒找着邓法官亲近,要求邓法官玩把戏给他们看。
邓法官的把戏,本是随时随地都喜玩给人看的。合抱不交的大树,邓法官只须用一口寸来长的铁钉,插迸树身里面,次日看这树,就枝枯叶落的死了。浏阳四乡的大树,是这般被邓法官钉死了的,已不计其数了。只南乡社坛旁边有一枝古梨树,老干撑天,己多年不结梨子了。这树的年代虽不可考,然至少非有数百年,不能长得这般高大,这般苍古。邓法官在夏天里,每日坐在这树下歇凉,不曾用铁钉将这树钉死。这日,也是他的劫数到了。不知因什么事走社坛前经过,见梨树下已有几个乡里人就地坐着闲谈。细看那几个,都是素来会面认识的。那几个人见是邓法官来了,齐立起身来笑道:“好几日不见邓法官的把戏了,难得今日在这里遇着,我们正在谈论,没有会寻开心的人在一块儿玩耍,就是人多也觉得寂寞。有你邓法官来了,我们便不愁不开心了,请一同坐下来歇歇,玩几套把戏给我们瞧瞧。”
邓法官笑道:“我玩把戏给你们瞧,你们是开心,只是这们热的天气,我不坐着乘凉,却来玩把戏给你们看,不是自讨苦吃吗?”边说,边一同坐下来。众人问道:“我们听说浏阳又来了一个法术高强的人,叫什么孙癞子,有一天曾和你斗法,将你的头颅扣住不放,害得你出了满头的汗,还亏了看的人替你求情,孙癞子才放你走了。这话传遍了满城,是不是果有这们一回事?”邓法官摇头道:“孙癞子和我开玩笑的事是有的,不过他的本领有限,我并不怕他。那日的事,满城的人都知道是我差神鹰将头颅夺回的,谁也没替我求情。”众人道:“你既不怕他,他找你开玩笑,把你的头颅扣住,你为什么不去报复他,使他知道你的厉害呢?”邓法官道:“他与我无缘,我去找他干什么?”众人听了,知道是掩饰的话,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其中有一个年老些儿的人,忽向邓法官说道:“昨日我那邻居张婆婆的儿子张一病了,原是要请我迸城去接你来画符的,那知道还来不及动身,张一便两脚一伸死了。”邓法官问道:“是发了急痧症么?死得这么快。”这人道:“要说是急痧症,却又和平常的急痧症不同。平常的急痧症,多是肚里痛,或吐或泻,或是一倒地就人事不知,遍身发黑。张一的病不是这样,张婆婆说是被狐狸精缠死了。究竟不知是也不是?”邓法官笑道:“狐狸精缠人,那里有一缠就死的道理。张婆婆何以见得是狐狸精呢?”这人道:“近一个月以来,张一本来身体瘦弱得不像个人样子。我虽是和他邻居,因平日来往不密,也没人留神他是病了。直到昨日,忽见张婆婆慌急得什么似的跑过我这边来。说道:‘不得了,我儿子病得要死了,要请许大叔替我去城里将邓法官接来。’我问她儿子忽然得了什么病,这们厉害?他说:他昨日起床就如痴如呆的不说话,饭也没吃多少,刚才陡然倒地,口吐白沫,也不知是什么症候,看神气只怕是……
“张婆婆说到这里,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只怕是有妖精作祟,非请许大叔去城里将邓法官接来,旁人不容易治好。’我听了觉得奇怪,当即跟张婆婆到他家里看张一时,果然还倒在地下。要说不省人事,口里又‘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了。口旁流出许多白沫,两脚直挺挺的不动,两手忽伸忽缩,好像要推开什么东西的样子。我看了,也疑心不是害病。因见张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张一有个三长四短,眼见得张婆婆非出外讨饭不能过活。天气虽热,也只得帮他向城里跑一趟,想把你请去瞧瞧,谁知等我回家穿好了草鞋要走,还没走出大门,已听得张婆婆一声儿一声肉的号陶大哭起来了。我吓了一跳,再跑去看时,张一竟自咽了气了。天气又热,张婆婆又没钱办丧事。幸亏张婆婆有留着他自己用的一口棺材,地方上人恐怕张一的尸臭了,害得地方闹瘟疫,就拿张婆婆的棺材把张一睡了,马马虎虎的抬到山里埋葬。张一死后,张婆婆才敢说出来。
原来张一在一个月以前,每夜睡了,就像有人和他在一床说话的样子。张婆婆听了,问过几次。张一只回说是说梦话,并没有和他说话的人。张婆婆每夜听得,越听越亲切。前几日又问张一,并对张一说:你近来的脸色很是难看,身上也瘦得不成样子,你若再隐瞒不说出真情来,岂不是害了自己。张一知道瞒不过,才说:有个姓黎的姑娘,就住在这个社坛不远,年纪十七八岁,生得美丽非常,在一月以前,因那日天气热的厉害,张一打从城里回家,因喝了几杯酒,走到社坛,天色已黄昏时候了,酒涌上来,觉得身子疲乏,就坐在这一棵梨树下歇息歇息。刚待合上两眼打一回盹,忽觉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惊醒看时,乃是一个姑娘。这姑娘就是姓黎的,问张一为什么坐在这里打盹?张一见了女人,素来是欢喜偷偷摸摸的,大约当时见了这姓黎的姑娘,就干了不顾廉耻的事,并且还约了每夜到张家相会。张婆婆心里疑惑是狐狸精,口里却因张一吩咐了,说黎姑娘是不曾许配人家的姑娘,每夜来张家的事,不能使外人知道,遂不敢向人说。直到昨日张一快死了,还不敢大声说妖精作祟的话。那妖精说住在社坛旁边,我想我们不是时常在这树底下乘凉吗,有谁见过什么妖精呢,据你看,张一究竟是不是妖精害死的?“
邓法官听了,冷笑道:“黎姑娘竟敢是这般作祟害人,我真不曾想到。可惜许大爷昨日不到城里接我。”这姓许的答道:“我还没走出大门,张一便已咽了气,还接你来做什么呢?”邓法官道:“在断气一个时辰以内,我还有法可设。这虽是张一该死,但是,妖精也实在太可恶了。”众人听了,都问道:“到底是一只什么妖精?是狐狸精么?”邓法官生气的样子答道:“那是什么狐狸精,老实说给你们听吧。”说时,伸手向老梨树一指道:“就是这棵梨树,年久成了妖精,大约张一那次坐在这下面打盹的时候,因喝醉了酒,心里有些胡恩乱想,所以妖精能乘虚来吸取他的元阳。”众人都吃了一惊,一个个抬头望着梨树出神。姓许的“哎呀”了一声,说道。“这却怎么了,这梨树正在大路旁边,来来往往的,在这下面歇息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谁知道坐在这里,心里便不能胡思乱想,将来不是还要害死好多人吗?”
邓法官道:“这事我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岂能袖手旁观。我到浏阳,已不知道钉死了若干树木,只这梨树我没下手。就因为他生长在大路旁边,枝叶茂盛,可以留给过路的人乘凉避雨。于今他公然敢出来兴妖作怪,我怎肯饶他?”旋说,旋从怀中探出一口寸多长的铁钉来,口中念念有词。弯腰拾了一个鹅孵石,将铁钉钉入树身。回头向众人说道。“你们瞧看罢:到明天这时分,便教他枝枯叶落,永远不再生芽。”姓许的向树身端详了一会儿道。“依我看像这们大的梨树,就用刀斧劈去半边,只要在土里的根没有伤损,也不至于枝枯叶落。这一点儿长的铁钉,仅钉在他的粗皮上,不见得能教他死。”邓法官笑道:“你不信,明天来瞧着便了。”众人接着又谈论了一会,才各自散回家去。
次日,邓法官也觉放心不下,知道这梨树不比寻常,恐怕真个一铁钉钉不死,给地方人看了笑话,亲自走到社坛来探看。只见昨天在场的几个人都已来了,齐起身迎着邓法官道:“你看,这树的枝叶,果已枯落得不少了,大概是因这树的年数太深远,生气比寻常的树足些,所以一日工夫,不能教他完全枯落。”邓法官抬头细看那荫庇数亩的枝叶,己有一大半枯黄了,心里也认众人所道的不错,连忙点头道:“是生气太足,枝叶太多的缘故,任凭他的命根有多们长,也挨不到明天这时分,不愁他不死个干净。”于是大家又坐下来谈话。
正谈得高兴,忽有一个年约三十来岁的妇人,肩挑一担蔑箩,缓缓的从城里这条路上来,那妇人身上衣服虽是破旧,倒洗濯得很清洁,一望就使人知道是个农家勤奋的妇人。肩上担子,似乎有些份量,挑不起,走得很疲乏的神气。走近社坛,便将担子放下,离众人远远的坐着休息,箩上面有盖,看不出箩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众人看这妇人的容貌,倒生得甚是齐整,眉梢眼角,更见风情。不由得几个悄悄的议道:“这妇人没有丈夫的吗?怎么一个女人,会挑着箩筐在外面走呢?”邓法官低声问姓许的道:“你们也都不认识这妇人是那里的么?”姓许的点头道:“且待我去问问她,箩筐里什么东西?挑到什么地方去?”
说着,从容起身走过去,陪着笑脸问道:“请问大娘子,这萝里挑的什么东西?从城里挑出来的么?”妇人也不抬头看姓许的,只随口应道:“半担宜昌梨子。”姓许的听了是宜昌梨子,很高兴的接着问道:“挑回家自己吃吗?”妇人微微的叹了一声道:“我若有钱能吃半担梨子,也不自己挑着在路上走了。”姓许的道:“不是自己吃,是贩来到乡下发卖的么?”妇人低头应是,显出很害羞的样子。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看了,心里不免冲动起来,也走过一手将箩盖揭开,说道:“好宜昌的梨子,卖多少钱一斤?”妇人踌躇道:“不好论斤的卖。大的卖三文钱一个,小的五文钱两个。”后生拈了两个,在手中掂了掂轻重道:“大的两文钱一个,肯卖么?若是两文钱一个能卖,我就做东。这里共有八个人,十六文钱卖八个,大家解一解口渴。”妇人摇头道:“两文钱一个买我的小的,我都贴本。两文钱一个,只能由我拣选最小的。”后生伸手在箩里翻了几翻道:“十分小的倒少。也罢,就由你亲手拣选几个看看。”后生一说做东的话,大家都欢喜得什么似的,登时围住一担箩筐,想吃不花钱的梨子。
邓法官素来不能看见生得标致的妇人,一见了标致的人,浑身骨头骨节都和喝了酒的一样,不得劲儿,定要逗着那妇人,说笑一阵风情话,才开心快意。不然,便得使用法术,害得那妇人当众出丑,羞忿得无地自容。平时既习惯了这种行为,此时自然也改变不了。见妇人从箩里拈出一个最小的梨子,递给那后生。后生摇头不接道:“这个太小了。你卖我两文钱一个,像这们的小的,也值得两文钱吗?”妇人还不曾回答,法官已笑嘻嘻的说道:“由大娘子亲手拣选的,你如何还说值不得?大娘子若肯亲手送到我口边,那怕就教我出十文钱一个,我也说值得。”后生笑道:“你不出钱,专说便宜话,有什么不值得。”邓法官道:“你以为我不舍得花钱么?这样小东西,算得什么,你们大家尽管吃罢。三文一个也好,五文两个也好,你们尽量吃便了。看共吃了多少?由我还钱就是。”姓许的笑道:“邓法官说这话是要作数的,我们不讲客气。”
邓法官也不回答,伸手拣大梨取出来,每人两个分送了。后生接了梨子,笑道。“我们不妨就是这样吃,只是邓法官说过了,大娘子若肯亲手拿梨子送到他口边,他出十文钱一个。大娘子就使一个送到他口边罢,这有什么要紧。送到口边,和送到手里,有何分别,大娘子既辛辛苦苦的出门做这种小生意,只要伸一伸手,就多赚几倍的钱,出钱的说值得,赚钱的难道反不值得吗?”妇人含羞带笑的望了邓法官一眼道:“那有这们呆的人,我的手上又没有蜜,送到口边与送到手上,不是一样吗?为什么肯多出几倍的钱?”邓法官道:“我的话倒不是骗你的,我欢喜你亲手送到口里,觉得好吃多了,你真肯拿着给我吃,不用我自己动手,就要我吃一个算四人的价钱,我也情愿。你不信,我先交钱,后吃梨子,还怕我说假话骗了你么?”姓许的指着邓法官,向妇人说道:“我能担保他决不骗你,他是城里有名邓法官。你是个乡下居住的人,不曾闻他的名。若是住在城里的人,便是三岁小孩,提起了邓法官三个字也知道。”妇人点了点头,向邓法官打量着,笑道:“你的手又没害病,无端的教我拿着给你吃,这们多的人看了,不是难为情吗?”邓法官道:“有什么难为情,快拿给我吃罢!你看,他们每人吃一个,已将吃完了。”一面说,一面从腰里掏出一把散钱来,约摸也有七八十文,安放在箩筐盖上。妇人笑道:“何必认真先拿出这些钱来,你既定要吃我手上的,也好,我就拿给你吃罢。待我选一个顶好的出来。”在萝筐里翻来覆去的挑选了一会,果选了一个茶杯大的梨子,用自己的衣袖揩抹一阵,真个笑盈盈的送到法官口边。不知邓法官究竟吃了这梨子没有?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