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这次回纽约演出以后,有一天晚上,她卸装快要完毕,准备回家的时候,听得后台门口有一阵骚动声,其间夹着一个熟悉的声音。
“哦,不要紧。我要见马登达小姐。”
“你应该先把名片送进去。”
“嘿,算了。给——”
交出了半块钱,然后就有人在敲她化妆室的门了。
嘉莉打开门来。
“哎呀!”杜洛埃说,“果真不错。喂,你好呀?我一看见,就知道是你。”
嘉莉后退了一步,恐怕会来一场使她极其尴尬的谈话。
“你不同我握握手吗?真的,你是个美人儿。很好,握手吧。”
嘉莉伸出手来,带着笑容,也许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满怀着善意而已。他虽然老了一些,但是变化还不大。还是那样漂亮的衣衫,那样结实的身躯,那样春风得意的面色。
“门外那个家伙不让我进来,我给了钱才行。我知道是你,没错儿。啊,你们这出戏真不错。你的角色演得很出色。我早知道你演得好的。今天晚上,我恰好走过,想进来弯一弯。我在节目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但是,直到你上了台才记了起来。我一看就大吃一惊。嗨,你真让我惊呆了。你用的就是在芝加哥的那个姓氏,是不?”
“是的,”嘉莉温和地说,屈服在这个男人的自信心之下了。
“我一看见就知道是你。哦,不管怎么样,你一向好呀?”
“啊,非常好,”嘉莉说,在她的化妆室里徘徊着。她已有些被这突然袭击弄得不知所措了。“你一向可好?”
“我吗?哦,很好。现在,我住在这里了。”
“真的吗?”嘉莉说。
“是的,我到这里已经六个月了。在负责这里的分公司。”
“太好了!”
“哦,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上舞台的?”杜洛埃问。
“大约三年以前,”嘉莉说。
“真的吗!唉,老天爷,我这还是刚听到呢。话虽如此,我早知道你会上舞台的。我不是老是说你能演戏的吗?”
嘉莉笑了。
“是的,你说过,”她说。
现在事情很明白,他并不计较过去的事情。他好像情愿撇开算了,或者,至少以为是无足轻重的。过去那份不太深的感情看来并不使他产生埋怨的情绪。他的态度表明,不管怎么样,他希望保持她的好感。
“啊,你看起来真漂亮,”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变得这么厉害的。你长高了一些,是吗?”
“我吗?啊,也许长高了一些。”
他凝望着她的衣服,然后望着头发,只见头上很时髦地戴着一顶合式的帽子,然后望着她的眼睛,她却竭力地躲闪。他明明是想立即丝毫不差地恢复他们的旧交情。
可是,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如今已更其了解他了——了解他这一类人。他不是她赞赏的那种人,换句话说,甚至无法与之愉快相处。世面已教会了她这么多。她想,恐怕他还没认识到双方的关系已经变了。
“那末,”看见她在收拾荷包、手帕等等,准备要走了,他就说,“请你和我一同出去吃饭,你高兴吗?我在那里约了一个朋友——”
“啊,不行,”嘉莉说,“今夜不行。我明天一早就有事。”
“啊,别去算了。得了。我可以把朋友抛开的。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不,不,”嘉莉说,“我不能。请你别再说了。我不喜欢很迟吃夜饭。”
“那末,我们就来谈谈吧。”
“今天晚上不行,”她摇摇头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这一说,她发觉他脸上掠过一层阴影,说明他在思索,好像他正开始认识到事情已起了变化。善良的心地使她觉得对于老是喜欢她的人应该更友好一些。
“你明天到我旅馆里来,”她说,作为悔过的表示,“你可以和我一同吃饭。”
“很好,”杜洛埃说,又高兴起来,“你住在哪里?”
“在沃尔多夫旅社,”她回答,指的是当时刚造好的时髦大旅馆。
“什么时候?”
“哦,三点钟来吧,”嘉莉高高兴兴地说。
第二天,杜洛埃来了,但是嘉莉想起这个约会并不觉得特别愉快。可是,看到他还是保持着他那种人的潇洒风度,而且极其诚恳,她对这顿饭是否会使她不愉快的疑虑就一扫而空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口若悬河地谈着话。
“这里的人架子可不小,是不是?”当她走进他在等待的会客室里,他劈头第一句话就说。
“是的,他们是有架子,”嘉莉说。
他是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因此立即详细地谈起他自己的事业的情况。
“我不久就要自己开一家公司,”在谈话中有个时候他这样说,“我现在已能筹集到二十万块钱的资本。”
嘉莉满怀好意地听着。
“嗨,”等他们畅谈了好些情况以及感兴趣的事以后,他说,“赫斯渥现在在哪里?”
嘉莉略微面红了一下。
“我想就在纽约吧,”她说,“我已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杜洛埃沉思了一会儿。直到现在,他一直拿不准这位前任经理是不是躲在幕后的一个有力人物。他猜想不是,但是这么一说使他放心了。他想,一定是嘉莉抛弃了他,这是她应该做的。
“我认为,一个人干出那样的事情来,总是错误的,”他表示意见。
“干怎么样的事?”嘉莉说,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啊,你知道的,”杜洛埃挥挥手,好像她是肯定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她回答,“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就是在芝加哥发生的那桩事,在他出走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嘉莉说,可是,这一来使她十分怀疑了。
“哦嗬!”杜洛埃带着怀疑的神情说,“你知道他出走的时候拿了一万块钱,不是吗?”
“什么?”嘉莉说,“你的意思是说他偷了钱,是吗?”
“什么?”杜洛埃说,对她的语气感到吃惊,“你是早知道那桩事的,不是吗?”
“哦,不知道啊,”嘉莉说,“我当然不知道。”
“那末这就好玩了,”杜洛埃说,“他偷了钱,你知道。所有的报纸都登了新闻。”
“你刚才说他拿了多少钱?”嘉莉说。
“一万块。话虽如此,我听说后来他把大部分寄了回去。”
嘉莉茫然俯视铺着华丽地毯的地板。她对自己被逼出走以后的那几年的生活,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她现在想起有好多事情形迹可疑。她也想到他拿钱是为了她。她心里并没有冒起憎恶之感,反而产生了一种惋惜之情。这可怜人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这事情的阴影下生活啊。
在吃饭的时候,杜洛埃又吃又喝,感到很高兴,心情也轻松起来,自以为他正在使嘉莉回心转意,恢复过去对他的善意的关怀。他开始幻想不难重温旧梦,虽然她已这么高贵。他想,她是多么值得争取的啊。她是多么美丽、多么雅致、多么有名啊。在他看来,在戏剧界和沃尔多夫旅社这圈子里的嘉莉,真是最最值得想望的人儿。
“你还记得在艾弗里会堂那一晚,你是多么胆怯吗?”他问。
嘉莉想到这事情,微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演得比你当时的表演更好。呀,”他带着些懊丧的意味继续说,一只手拐儿搁在桌子上,“我还以为当时你我会相处得很好的呢。”
嘉莉发觉对方的意向,想换一个话题。事至今日,听杜洛埃说起这些事,真令人厌恶,感到愚蠢。不管怎么样,根据突如其来的新得到的消息,她当时的心目中首先想的是赫斯渥。
“我想你不会再这么喜欢别人的,对吗?”他露骨地说,硬是不愿放弃他的主意。
“你不应该这么说,”嘉莉说,略微透露了些冷淡的意味。
“让我告诉你——”
“不,”她回答了一声,就站起身来。“而且,现在我要准备到戏院去了。我不得不和你告别。现在就走吧。”
“嗨,等一会儿,”杜洛埃恳求道,“时间还早呢。”
“不,”嘉莉温文地说。
杜洛埃无可奈何地放弃这灯烛辉煌的桌子,跟在她后面。他陪她走到电梯门口,站住了说:
“什么时候再见你?”
“哦,也许过些时候再说吧,”嘉莉说,“整个夏天我都在这里。再会。”
电梯门打开了。
“再会,”杜洛埃说,看她拖着裙子走进电梯。
于是他伤心地穿过门厅,因为她现在已经高不可攀,他往日的一切渴望又都苏醒过来。这地方衣服沙沙作响的欢快的声音,都使人想起她。他开始觉得她对待他很冷淡。另一方面,嘉莉却另有想法。
就在那天晚上,她走过等在卡西诺戏院门口的赫斯渥身边,并没有看见他。
“我们进来的时候,你看见外面那个鸠形鹄面的男人吗?”萝拉在后台问她。
“没有,”嘉莉说。
“看样子,他饿得发慌了。他怪好笑地盯着我们。”
“这太可怜了,不是吗?”嘉莉说。
第二天晚上,她徒步走到戏院,劈面遇见了赫斯渥。他等在那里,显得更加憔悴了,决心要见到她,即使得捎话进去也不在乎。她起初没有认出这个衣衫褴褛、皮肉松垂的家伙。他挨得这么近,像是一个饿慌了的陌生人,使她吃了一惊。
“嘉莉,”他低声说,“我和你讲几句话可以吗?”
她回过头来,立即认出了他。倘使她心中本来潜藏着些对他的反感的话,这时全都消散了。话虽如此,她还记得杜洛埃告诉她的他偷过钱的事情。
“哦,乔治,”她说,“你怎么啦?”
“我生了一场病,”他回答,“刚从医院里出来。看上帝的面上,给我一些钱好吗?”
“当然可以,”嘉莉说,因为要竭力维持镇静,她的嘴唇颤动着。“但是,你到底怎么啦?”
她正在打开荷包,这时把里面的钞票全都掏了出来——一张五块的钞票,两张两块的。
“我已经告诉你,我生了一场病,”他没好气地说,对她的过分怜惜,几乎产生了反感。从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接受怜悯,使他十分难堪。
“给,”她说,“我身边只有这些了。”
“很好,”他低声说,“我有朝一日会还你的。”
嘉莉望着他,而街上的行人却在盯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感到很尴尬。赫斯渥也有同感。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问,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住在哪里?”
“哦,我在波威里街有一个房间,”他回答,“在这里告诉你也不济事的。我现在已经好了。”
他仿佛有些讨厌她的善意的询问——命运对待她多么好啊。
“还是进去吧,”他说,“多谢你,但是我不会再来麻烦你的。”
她想要回答,但是他已转过身去,拖着脚步朝东走了。
这个幽灵似的影子在她的心灵上着实纠缠了好几天,才慢慢地消逝了一些。杜洛埃又来找她,但是这一回她连见都不见。他的殷勤仿佛已不合时宜了。
“我不在,”她对茶房说。
真的,她那孤僻、内向的脾气是这么突出,使她在社会上变成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她是这么娴静、矜持。
可是,她避不开万斯太太。我们这位可爱的太太多少已成为嘉莉生活中一个永久的因素,老是来看她,和她忧乐与共。
“你知道吗?”有一天她说,“我的表弟鲍勃在西部着实发了迹。你还记得我的表弟鲍勃,是吗?”
“当然啦,”嘉莉说,转过她那双能够明澈地放光的眼睛来。“他干了些什么?”
“啊,他发明了什么东西——我忘记了是什么。话虽如此,是一种新型的灯。”
“真的吗?”嘉莉说,现出明显的兴趣。“我一直认为他会干出点什么来的。”
“我们也这么想的,”万斯太太说,“他实在聪明得可以。他就要在纽约开办一个实验室。”
“是吗?”嘉莉说。她停顿了一下,在思索。“你看他会来吗?”
“是,真的,”万斯太太回答,她已在想别的事情了。“比尔和他在通信商量这件事。他认识这里几个搞电气的人。”
嘉莉情不自禁地感到很高兴。理智在这些地方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不久以后,剧团经理部决定去伦敦演出。再在这里演一个夏季看来没有太大的把握。
“你是否高兴去征服伦敦?”有一天下午,经理对她发问道。
“恰恰相反,我也可能演砸了,”嘉莉说。
“我想我们要在六月里动身,”他回答。
嘉莉在安排、办理这重要的外出任务时,几乎忘记了赫斯渥。他和杜洛埃两个都是她走了以后才知道的。在事情过去以后,杜洛埃想安慰自己,就说什么“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想的。赫斯渥好歹靠着一些很离奇的方法,挨过了漫长的夏季和秋季,靠在一家舞厅里谋到了一个看门的小差使,还靠求乞并向那些特殊的慈善机关求助,有几个这种机关是他在饥饿的驱使下偶然碰上的。直到隆冬嘉莉才回来,演一出新戏,但是他并不知情。万斯太太却注意到了。
“你明天晚上一定要来我们家吃夜饭,”在表示欢迎的长时间谈话之后,她说。在这期间什么拉拉杂杂的事都谈过了。“我们早些开饭。”
“问题就在这里,”嘉莉说,“你真太客气了。我真希望不要那么早就去戏院。”
“啊,那没有什么,”万斯太太说,“那末,说定了。”
她已跨出门外,准备最后告辞时,忽然说:
“啊,我忘记告诉你了。鲍勃来了,你知道。”
“真的吗?”嘉莉说。
“是的。他在伍斯特街开办了一个实验室。他也要来吃饭的。”
“我在报上看见过一篇谈论他的灯的文章,”她说,想起了在伦敦时收到的一张纽约的报纸,上面那篇有插图的特写曾经引起她强烈的兴趣。
“是啊,他现在已很有名气了,”万斯太太说,“他干得很好。”
“真好极了,”嘉莉说。
对这次晚宴,她打扮得格外精心,几乎是不知不觉地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更显出她那娴静的美。她重新使出扮演教友会小教徒时剧评家指出的那些获得很好效果的小诀窍,在化妆室里上妆的经验使她懂得化妆品的价值,珠宝的作用,一朵玫瑰花插在适当的位置上会增添多少妩媚。当她的马车来到时,她的模样达到了她那种美人儿的顶峰。
“你看上去真可爱,”萝拉说,她现在主要不是当演员而是当侍女了,因为嘉莉对她已变得那么重要和那么高贵。
嘉莉代替答话,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她明媚地一笑。今夜听人这么对她说,使她很高兴。
万斯太太欢迎她。“你当然是记得鲍勃的,是不?”她说,带领嘉莉从门厅走进她们的房间。
艾姆斯正站在那里,身材出众,服饰整洁。他为了这次宴会穿着一身礼服,这时白衬衫的前胸部使他面部的轮廓显得黝黑而有力。
“啊,你好?”嘉莉说,对他愉快地一笑。
“很好,”他说。“我用不着问你的情况。我一直在报上看到关于你的消息。”
“啊,你看到了吗?”嘉莉说,“哦,我也知道你一向在干什么。我在伦敦时从报上都看到了。”
“是的,我知道,”艾姆斯说,“我并不要把这些事公布出去。这是不——”
“你又来了,鲍勃,”万斯太太插进来说,“天啊,这些名人。”
艾姆斯笑了。他正在高兴地直望着嘉莉。像从前一样,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等待他说出什么话来。
“我还没有机会去找你,”过了一会儿,他坐到她的身边说,“我到纽约还不久。”
“哦,我也才回来不久,”嘉莉回答,可是也不免注意到他的兴趣离她的很遥远。他们的友谊甚至还没有到他想去找她的程度。可是她却为他打扮得这么精心细致。
“可是,我今天晚上要去的,如果这对你有什么影响的话。”他自以为打趣地一笑。
“嗯,”嘉莉说,天真无邪地不予理会,“我不知道。也许你不会喜欢这出戏的。这只是一种喜剧而已。”
“啊,我喜欢的并不是这出戏,”他坦率地回答,“我是来看你的。”
“啊!”嘉莉说,心里忍不住高兴起来。“也许你不会喜欢我现在所干的事情。”
他望着她,像是在望一束鲜花一般。
“那好,”他回答,“我以后不再来了。”
然而,艾姆斯可不是个富有机智的人。可是他还算聪明,能明白这一点,而且以和一个有思想的人相称的谦逊姿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再说,与他们初次相遇时相比,他显得特别严肃。
“你们两个现在必须入席了,”万斯太太打断他们的谈话说,“我要告诉你们另一件事情,”她补充说,用手指点着他。“不要霸占了明星,你听见吗?”
“你听见吗?”艾姆斯转身对嘉莉重复了一遍,“不要霸占我。”
于是他们三个都哈哈大笑了。
在饭桌上,一般倾向于随便谈些一般的情况,因为除了嘉莉和艾姆斯以外还有别的客人,但是艾姆斯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不大把一般习俗放在眼里。事实是,要是没有人不断提醒他,他就易于忘记一般的小礼节。这时,嘉莉好像是在场最讨人喜欢的人物。她对他表示同情和关切,他正需要这样,才能发挥自己最出色的见解。他的头脑在最佳状态时是善于思考而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远远超出她迄今为止所能想象到的程度,可是说来也怪,他倒能同她谈得下去。她使他觉得好像她能够理解,而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想法竭力表达得清楚些。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比他们所知道的更其密切了。
“我一直在读你提过的那些书,”当他们两人单独谈话时,有一次她说。
他以严肃的目光望着她,她的目光里就反映出了一种履行了任务的快感,直到他说:
“什么书?”
他已忘了这事,使她感到的魅力消失了一些。
“《萨拉西内斯加》①,”她回答,“《外省来的大人物》②、《卡斯特桥市长》③。”
①这是美国通俗小说作家弗朗西斯·马里恩·克劳福德(1854—1909)于188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以意大利为背景,是他写萨拉西内斯加家族的四部曲的第一部。
②这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的一部。
③这是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的名作,出版于1886年。
“啊,是的,”他打断她的话,说,“你喜欢巴尔扎克吗?”
“哦,我觉得很引人入胜。话虽如此,我喜欢《卡斯特桥市长》,不亚于其他的书,”她回答。
“我想你会喜欢的,”他说,基于对她天性的了解,他提出了一种敏锐的看法。
“为什么?”她问。
“哦,”他说,“你的性格是比较阴郁的,哈代的一切作品都有一种阴郁之感。”
“我吗?”嘉莉问。
“不完全是阴郁,”他补充说,“换一句话说——是忧郁症,哀伤。我可以断定你生性比较孤独。”
嘉莉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他。
“让我想一想,”万斯太太插话说,“哈代不是写过《德伯家的苔丝》,或者类似这名称的小说吗?”
“是的,”艾姆斯说。
“哦,我并不觉得怎么样。太悲伤了。”
嘉莉望着艾姆斯,等他回话。
“凡是没有感受到生活的忧伤一面的人,都会这么看的,”艾姆斯反驳说。
“对了!”嘉莉很得意地想。
“哦,我可说不上,”万斯太太回答,对这直率的回答感到震惊。“我想,我也感受到一些的。”
“并不太多吧,”艾姆斯笑着说。
这一来使得有一会儿别人不来打扰了。
“我想你对《高老头》会感到兴趣的,”他转过来对嘉莉说,“你还没有看过吧。这是巴尔扎克的一部小说。”
“我没有看过,”嘉莉说。
“那末去弄本来看看吧。”他在考虑让她开始看一些能使她长进的读物。任何有志于上进的人都应该得到帮助。她的头脑看来并不保守,能迅速地把握任何有益的东西。“把巴尔扎克的著作都看一遍。对你会有好处的。”
嘉莉谈了谈《外省来的大人物》里的吕西安·特·于邦弗雷①可悲的失败。
①这是在巴尔扎克系列小说《人间喜剧》中一再出现的人物,是个外省的青年诗人,新闻记者,到巴黎去搞一番事业,但是发现成功之路上布满了重重障碍,以致意志越来越消沉。
“是啊,”他回答,“倘使一个人不以知识作为目的,是很可能会失败的。他在恋爱和发财的事业上是失败了,但在别的方面却并不如此,而这算不上什么。巴尔扎克对这些事情看得太重了。他离开巴黎的时候并不比他到巴黎去时思想更其贫乏。实际上,他是富有了一些,倘使他这么想的话。在恋爱上失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啊,你这样认为吗?”嘉莉迫切地问。
“是的。一个人精神上失败了,那才是一败涂地了。有些人以为他们的幸福在于财富与地位。我相信,巴尔扎克是这么想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到处追寻,看到欢乐的幻象逝去就束手悲叹。他们忘记了倘使他们获得了欢乐,就得不到其他的东西了。世界上充满着令人向往的地位,但是很不幸,我们一时只能占据一个位置。大多数人占据了一个位置,但为了寻找其他的地位而长期把它置诸度外。”
嘉莉牢牢地盯着他,但是他却并不对她看。他仿佛在阐述她的境况。难道她不就是这般干的,而且经常是这般干的吗?
“只要你相信,你的幸福就完全在于你自己心中,”他说下去。“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吃了亏,因为别的孩子穿着得比我好,同女孩子们交往也比我有劲,我很伤心,很伤心,但是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我发现每一个人多少总有些不满足的。谁都不能完全如愿以偿的。”
“谁都不行?”她问。
“不行,”他说。
嘉莉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
“归根结蒂就是这么回事,”他说下去,“倘使你有能力,就培养它。这样办,会使你获得空前的满足。世人的欢呼并没有什么意义。那是事情的结果——你早已得到了酬报,得到了满足,倘使你在得到人们的欢呼之前没有变得自私或者贪婪的话。”
“哦,我不知道,”嘉莉说,想着她自己那短期的挣扎,觉得自己的整个一生仿佛是一片混乱,是她眼前的境况所补偿不了的。
突然,他仿佛不用说话就触摸到了她这时的心情。
“可是你不应该忧郁,”他说,眼睛望着她——“因为你还年轻。”
“我不,”她回答,“实在不忧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在干我并不想干的事。我曾经认为我是忧郁的,但现在我——”
他们的眼睛相互望着了,艾姆斯第一次受到深切而强烈的同情心的冲击。
“你到底没有演正喜剧吧?”他过了一会,想起了她对于这种戏剧艺术的兴趣,就说。她没有这么做真使他不胜惊异。
“没有,”她回答,内心有些畏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话虽如此,我是想演这类戏的。”
“你应该干,”他深思熟虑地回答,仿佛她已经达到的地位是无所谓的。“你的那种性格能在感人的正喜剧里获得出色的成绩。”
这时,他的眼睛直望着她——好像是在打量她的脸庞。她那富有同情的大眼睛和哀怨动人的嘴巴对他证实了他的判断。
“你真是这么想吗?”
“是的,”他说,“我是这么想。我想你大概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你的嘴巴和眼睛上有些地方使你适宜于那种工作。”
艾姆斯这么认真对待她,使嘉莉觉得一阵高兴。这种称赞的话既敏锐又强烈而富有分析性。这是她的心灵几年来求之不得的。他对她的详细评论说明他认为她有着值得讨论的品格。
“你的眼睛和嘴巴就有这样的特点,”他说下去,“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就认为你的嘴巴使你看上去快要哭出来。”
“这就怪了,”嘉莉说,心里快乐得热乎乎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抑制着的火光。
“后来,我发现这实在是嘴巴的形状如此,今天晚上我又发现了这一点。你的眼睛也有一些伤心的影子。我认为这存在于眼睛的深处。也许你自己并不觉得。”
她望向别处,希望她的感情能和她脸上的表情相一致。
“我过去并不觉得,”她回答。
“这就是我以为你演伤感的角色能获得成功的缘故,”他说下去,“你天生的外貌比之多数人的精心化妆能向观众传递更多的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笑了——然后转过头去。嘉莉看到他说话非常谨慎。他并不是为了要听到自己在讲话而讲的。这就是思想,直接从他那洁白的前额里发出来。她为了表示感谢,巴不得去吻他的手。
这时别人插进话来,晚饭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可是并没有怎么减低艾姆斯所激起的感情。在客厅里有一位来宾在演唱,这就使人们分成双双对对的,相互低声谈话。嘉莉和艾姆斯凑在一起了,因为他觉得她最意气相投。
“嗯,”他随便地说,作为一个引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回答,“有时候我好像什么都干不大好似的。”
他发觉她对他的话这么认真,不免有些吃惊。这使他陷入了对理想——对更为美好的事情的沉思中。当时在唱的那首歌的含意也加强了这一点。
“不过,”他说,发现她看上去讨人欢喜,而且在全神贯注地听,“也许你是过得太舒服了。这时常会扼杀人的雄心壮志。有许多人就是因为成功得太迅速而失败的。
“我知道倘使你能够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的缘故,因为我了解你脸上的神情的特色。世人老是挣扎着要表现自己——阐明他们的种种希望和忧愁,把它们叙述出来。他们老是在找寻表现的方法,凡是能够替他们表现这些感情的人,都能使他们觉得愉快。这就是我们有那些伟大的音乐家、伟大的画家、伟大的作家和演员的缘故。他们有能力表现世上的种种忧伤和希望,世人就会站起来,欢呼这些人的名字。凡是这些人努力要做到的就是这么回事。那是世人所要描绘的、记述的、雕刻的、歌唱的或者发明的事物,而不是这些画家或者作家或者歌唱家本身,这样做了能使他们变得伟大起来。你和我只是媒介物而已,有些事物可以通过我们而表现出来。现在,我们的责任就是要使我们成为现成的媒介物。”
他顿住了,望着嘉莉,但只是带着理智的色彩。她两眼凝视着他的面孔,嘴唇微微张开。她容光焕发、仪态万方——在内心和外表上都是完美的嘉莉,因为她的头脑如今已经觉醒过来了。
“你和我,”艾姆斯说——“我们是什么呢?我们不知道来自何处,也不知道要去何方。明天你可能暴卒,化为乌有,而我会上天入地,风里水里都找不到你。在这里你只是某种事物的表现——你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你有演戏的能力,但这只不过是种巧合。这不是你的光荣。你也可能没有这种能力。这不是骄傲或者自以为了不起的借口。你是不劳而获的。但是,既然你有着这种能力,就应该干出些事业来。”
他又顿住了。
“我应该干些什么呢?”嘉莉说。
“每个人都应根据自己的所见去干,”艾姆斯说,“你应该帮助世人表现他们自己。运用可以使你的能力持久不衰。据我看,你应该转到戏剧方面去。你这么富有同情心,又有这么美妙动听的嗓音——要让它们对别人发挥作用。当它们能表现你内心中的某种情感时,你可以保持它们。当你利用它们为他人服务时,就可以保持得更久,而且增强这种能力。当你一旦忘记了它们对于世人的作用,它们不再代表你自己的愿望时,它们就要开始消逝。记住这一点。你的眼睛会丧失那种富有同情的神情,你的嘴巴会变形,你的表演能力会消失。你也许认为不会这样,然而正是会这样的。造物主主宰着这些东西。你不可能变得自私自利,奢华放纵而不使这些同情和期望都消失,到那时候你只能坐在那里而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消逝的。你不可能保持着温柔多情以及并希望为世人服务的心愿而不让它在你脸蛋上和艺术上表现出来。倘使你要尽量地多干,那就该好好地干。为多数人服务。要和善而且富有人道主义思想。那样你就必然会成为伟大的了。”
他又顿住了。嘉莉直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纤手交叉着搁在膝盖上,嘴唇甜美地微微张开。
“得了,”他说,见她这么全神贯注,“我并不是想对你发表一通演说。”
“啊,”她说,“你不知道这些话是多么有意思。这使我觉得仿佛我什么事都还没有干过。”
“不,你干过,”他说,“没有一个有成就的人是没有干过什么事的。有时候,一个人好像没有花什么力气就取得了成就,但是,倘使是这样的话,他们该是生来就有一种世人对身居高位的人所要求的能耐的,否则他们就爬不到这样高。”
嘉莉不答话。她在思考向她提供的这个答案。不是金钱——他不需要金钱。不是华丽的衣冠——他和这种要求离得多么远呀。不是赞扬——连这也不是——而是善良的品性——为他人而工作。
说也奇怪,她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绝对准确的。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他这般的人。他并不漂亮,这是根据花花公子的看法来说。大多数戏剧界人士会认为他很古怪。但是,唉,她对戏剧界人士已感到厌倦了。她不是连杜洛埃都摈诸门外了吗?一想起这些人就使她厌烦。
“喂,”万斯太太说,“你们两个的辩论快结束了吗?”
“我们没有辩论,”艾姆斯说,“不是吗?”
“一些儿都没有,”嘉莉一本正经地说。
“那末,该让嘉莉和我谈谈了,”她回答。
这样,艾姆斯就一时被撇下了,直到嘉莉穿好大衣,走来和他告别。
“哦,”他说,“也许我还会见到你的。”这时,他好像已经冷静下来,又恢复了矜持而疏远的态度。
“好,我也这样希望,”她违心地摆出矜持的态度。
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安详地望着她。突然她加上了一句: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心情不宁的。”
“为什么?”他问,对她的精神状态有一种敏锐的感觉。
“哦,我说不上,”她回答,低下了眼睫毛。“再会。”
他深表同情地望着她离去。他把万斯太太告诉他的关于她丈夫已经失踪这一点,以及他原来对某些女演员的道德品质的看法,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这个女人有些地方非常富有人情味,而且并不装模作样——既不渴望金钱,也不追求赞扬。他跟随她走到门口,非常赏识她的美丽。
“再会,”他说,眼睛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
嘉莉回头一望,眼睛里含着抑制不住的感情,但她立即垂下睫毛把它遮住了。她觉得非常孤独,好像她是在毫无希望而孤立无援地挣扎着,似乎像他这样的男人是永远不愿更接近她的。她的内心如今已全给搞得安静不下来。她又成了过去的那个忧伤的嘉莉——充满着向往的嘉莉——感到不满足。
唉,人心的盲目的挣扎啊。向前,向前,人心这么说,美趋向何处,它就紧紧跟上。不管是在某片寂静的原野上单独一只绵羊的铃声,或者是森林地带闪光的美景,或者是过路人眼睛里真情的一瞥,人心都能懂得,而且作出回答,紧紧跟上。要等到在追逐中脚步疲乏得再也走不动,希望已经绝灭,才会产生心痛和渴望。
嘉莉!啊嘉莉!你一直全心全意,所以你一直充满着希望,要知道刚才在他眼睛里的光芒,明天就会融化,分解。明天,这光芒会越走越远,继续引导着,继续诱惑着,直到你没有思想,不再心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