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两天里,嘉莉沉入了好高骛远的幻想。根据她这般急于获得微薄收入的人的思想,完全可以写成一篇有关奢侈生活的艺术的好文章。在这种情况下,在考虑想象中的欢乐和特权之时人们很快会忘掉自己是有所欠缺的。
我们都知道这种幻想的过错并不新鲜。她的荷包从来没有鼓鼓囊囊过。要是嘉莉出生在有钱人家,那她那么胡乱地思虑着各种特权和娱乐,还相称些。她通过迅速的思考,有选择地把她每周四块半钱的微薄收入,大大方方地分配了种种用途。单单支付去游览观光的车钱就得花掉这点钱的好多倍。她现在神游了这些在幻想中显得朦胧的宫殿,在一个新来的人看来,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地方,只要付钱就可以进去。到那些有舒适的座位的戏院都去看一次戏,是不成问题的。她的那点可靠的收入都可以支付。她带着那将一直是满满的荷包,走遍每一条大街,逛遍每一家商店。荷包里的一部分钱,不知多少次在柜台上递过去,拿回了找头,可是还是用不光。绸缎、毛织物、女内衣和精美的羽毛饰物——她心目中的时髦的必需品和小玩意儿——一切都需要花钱,但钱就是花不完。真的,这几个晚上,当她睡前坐在摇椅里,向外望着灯光悦目的街道时,这点收入为这位未来的主人扫清了通向女人心里所渴望的各种欢乐和各种华丽的玩意儿的道路。街灯、街车的铃声、夜间低沉的市声,对她展示着它们的力量。“我要过好日子了,”她心里三番四复地想着。
她的姐姐敏妮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狂妄的想法,虽然这包含着人间的一切乐事。她忙于擦洗厨房里的桌椅,以及盘算用来做星期日晚餐的八毛钱菜金能买到多少东西。嘉莉回到家里时,因为初次获得成功,脸上兴奋得发红,她不顾疲倦,想和姐姐谈谈这次获得成功的有趣经过,而敏妮只是含笑点头,问她是否得拿一部分钱出来做车费。这是嘉莉先前没有考虑到的,但是这也并没有怎么影响她的热烈的兴致。按照她当时凭空计算她的收入时的心情,允许她把一笔钱从另一笔钱中扣去而不见减少,她感到很高兴。
汉生七点钟回家时,脾气有些儿不对劲——他在晚饭前总是这样的。这倒从来不大在说话里流露出来,而往往是面色铁板,对什么事都一声不响。他有一双黄绒拖鞋,是他喜欢穿的,他总是立即拿来换下他脚上的硬皮鞋。换了鞋,用普通的洗衣皂洗面,擦得脸孔又红又亮,这就是他在晚饭前的准备工作。然后,他就拿起晚报,不声不响地看着。
对一个青年人来说,这是一种病态的性格,它深深影响了嘉莉。它确实也影响了整个房间里的气氛,这种事情往往会这样的,弄得他妻子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见机行事,只想避免一问三不响的场面。等到听说嘉莉找到了职业,他才稍微提起了些精神。
“你时间倒抓得很紧,对不?”他说,微笑了一下。
“对!”嘉莉带着几分骄傲回答。
他又问了她一两句话,然后就去逗弄孩子,这话题就给搁下了,直到敏妮在饭桌上重新提起。
可是嘉莉并不满足于像这一家人惯常的那样,仅仅发表些平庸的看法就算了。
“看来这是家挺大的公司,”她在谈论中说起,“偌大的平板玻璃窗,职员多极了。我会见的那个人说,他们一直雇用这么多人的。”
“现在找事并不太难,”汉生插嘴说,“只要你样子不差。”
敏妮受了兴致勃勃的嘉莉和居然也有说有笑的丈夫的影响,开始把有些值得观光的著名地方讲给嘉莉听——那是些不必花钱就可以欣赏的地方。
“你一定会喜欢密执安大街的。那里有那么漂亮的房子。那是一条挺漂亮的大街。”
“约各布戏院在哪里呀?”嘉莉插嘴问道,指的是一家专演言情戏的当时以此为名的戏院。
“啊,离这里不太远,”敏妮回答,“就在霍尔斯台街,过去一些就是。”
“我真想去看看。今天我走过霍尔斯台街的,不是吗?”
听到她这句话,回答的人迟疑了一下。思想是一种奇异的善于感染的东西。听得她提出要去戏院,一种不赞成去做这类要花钱的事的无言的阴影——一种不快之感,出现在汉生的心里,然后出现在敏妮的心里——略微影响了饭桌上的气氛。敏妮“嗯”了一声,但是嘉莉已经觉察,上戏院的事在这里是不提倡的。这话题当时被搁下了一会儿,直到汉生吃完了饭,拿着报纸走进前面房间去。
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姐妹俩开始比较自由地谈话,她们一边洗碗碟,收拾东西,一边谈话,嘉莉不时还打断了话头,哼上两句。
“我想去霍尔斯台街走走,倘使不太远的话,”嘉莉过了一会儿说,“我们为什么今晚不去看戏呢?”
“啊,我看史文今晚不想去,”敏妮回答,“他要起得很早。”
“他不会不想去的——他会看得很高兴的,”嘉莉说。
“不,他是不常去的,”敏妮回答。
“不过我很想去,”嘉莉接着说。“我和你两个人去吧。”
敏妮思索了一会,不是在想她能不能去,和愿不愿去,关于这个,不去是已经决定了的,她是在想有什么办法把她妹妹的这些念头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
“我们改天去吧,”她终于说,找不到旁的现成借口。
嘉莉立即发觉了不赞成去的根源。
“我还有点钱,”她说,“你同我去吧。”
敏妮摇摇头。
“让他也一起去,”嘉莉说。
“不,”敏妮轻声回答,故意把碗碟弄得丁当响,来掩盖谈话的声音。“他才不肯去呢。”
敏妮和嘉莉分别已有好几年了,在这期间,嘉莉的性格已经起了些细微的变化。对有关她个人进取的各方面,她生性害羞胆怯,特别是在没有力量又没有钱财的时候;可是对于娱乐的渴望,却是这么强烈,成了她性格中的一大支柱了。她对什么事都不多说话,只喜欢谈娱乐。
“问问他看,”她悄悄地恳求道。
敏妮正在想着嘉莉贴补的食宿费用可以增加他们多少收入。可以拿它来付房租,使她跟丈夫谈到开支问题时,减少些困难。但是,如果嘉莉一开头就想东跑西跑,那就有些麻烦了。除非嘉莉甘心克勤克俭,知道必须勤劳地工作而不贪图玩乐,她到城里来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呢?这些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的想法,而是一个毫无怨言、安于所处的环境、勤勉谋生的心灵的严肃的反映。
她终于让步了,答应去问汉生。这是她心里完全不愿意干的,不得已的差使。
“嘉莉要我们一起去看戏,”她说,探头望着在前房中的丈夫。汉生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他们温和地相互看了一眼,那一眼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我们想干的事。”
“我不想去,”他回答,“她想看什么?”
“到约各布戏院去,”敏妮说。
他低头看着报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嘉莉看到他们这样对待她的提议,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这使她心头沉重,但是没有表示明白的反对。
“我想到楼梯脚边去站站,”过了一会,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反对,嘉莉就戴上帽子,走下楼去。
“嘉莉哪里去了?”听到关门的声音,汉生回到吃饭间来问。
“她说要到楼梯脚边去,”敏妮回答,“我看她无非是想去望望野景。”
“她不该现在就想花钱看戏,你说对吗?”他问道。
“她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我想,”敏妮大胆地说,“什么都是那么新奇啊。”
“我说不上,”汉生说,然后走到孩子跟前,他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他在想年轻的姑娘往往会醉心于充满虚荣和挥霍的生涯,可是弄不懂嘉莉眼前手边还一无所有,怎么会考虑到走这条道路。
星期六,嘉莉独自走出去——先朝河边走去,觉得那里很有趣,然后转身沿着杰克逊街走,当时那里两边排列着漂亮的房屋和出色的草坪,后来由此改成了林荫大道。她为富有的气派所激动,虽然街上的人也许谁也没有十万元以上的家产。她离开她姐姐的家里,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觉得那是个狭窄、枯燥的地方,乐趣和欢乐都在别的地方。她的思想现在无拘无束,不时猜想杜洛埃正在哪里。她说不准他会不会在星期一晚上来找她,但有这可能,她为这种可能微微感到不安,可是却又模糊地盼望事情可能会这样发生。
星期一,她一早起身,准备去上工。她穿了一件蓝点棉布旧衬衫,一条褪了色的浅褐色哔叽裙子,戴了一顶她在哥伦比亚城已经戴了一个夏天的小草帽。她的鞋子的鞋头和脚跟都磨损了,领带已皱缩不堪,由于长期佩戴而用旧了。她的模样像个极其普通的女店员,但是容貌却不同寻常。她的五官比一般女人略为端正,使她看上去很娇媚,带着些矜持动人的姿态。
像嘉莉这样的人,在家里惯常要睡到早晨七八点钟,要想起得早是不容易的。在早上六点钟,她睡眼蒙眬地窥望吃饭间,看见汉生正在一声不响地结束他的早饭,这使她懂得了些汉生的生活习惯。等到她穿好衣裳,他已经走了,她就跟敏妮和孩子一同吃早饭,这孩子刚能坐在高椅上,拿一把汤匙搅着盘子里的食物。现在一想到要去做她从未做过的陌生的工作,她的精神就大为沮丧。她一切美妙的幻想只剩下灰烬了——不过这灰烬里还包孕着一些希望的火星。因为精神不振,心情颓丧,她一声不响地吃着,反复想象着制鞋公司里的情况、工作的性质、她的雇主的态度。她隐约觉得,在那里工作将会接触到大厂主,也偶尔会有态度庄严、衣着入时的阔人来光顾。
“哦,祝你顺利,”敏妮在嘉莉准备动身时说。她们已商妥,顶好是走去,至少是这天早上,看看是否能够每天都步行,因为一星期六毛钱的车费,在当时的情况下,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呢。
“我今天晚上把经过情况告诉你,”嘉莉说。
一走上阳光下的街道,看到工人们来来去去,公共马车驰过,连车栏旁都挤满了大批发行里的小职员和杂役;男男女女都走出家门,在邻近的地方走过,嘉莉觉得稍稍安心了些。在早晨的阳光里,在广阔的青天下,吹拂着清新的和风,除去生死攸关的大事,人们的胸中还有什么恐怖插足的余地呢?在夜晚,或者在白天昏暗的房间里,恐惧和忧虑会越来越强,可是一到光天化日之下,连死的恐惧有时也会消失的。
嘉莉昂首向前走去,过了河,拐上五马路。这条通衢在这里像一道用棕色石块和深红色砖头打墙的峡谷。巨大的平板玻璃窗又光亮又干净。货车轰隆轰隆地越来越多;男男女女,儿童女孩,向四面八方行走着。她遇到一些年龄和她相仿的姑娘,她们看着她,好像瞧不起她的羞怯。她对这么大的生活场面很是吃惊,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做事,必须多具备些知识才是。害怕自己能力薄弱的感觉浮上了她的心头。她会不懂得怎么做,也会不够麻利。在别的那许多地方,她不是因为不懂做这样或者那样,而遭到人家拒绝了吗?她会挨骂,受辱,可耻地被开除出来。
她来到亚当斯街和五马路转角处的那家大制鞋公司,走进电梯时,觉得脚软,略微有些透不过气来。当她走出电梯踏上四层楼的时候,一看近边没有人,只有一行行的盒子,直堆到天花板。她非常惶恐地站住了,等有人过来,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些定货单,从电梯里走出来。
“你找谁?”他问她。
“布朗先生。”
“呀,”他说。
布朗先生很快就走了过来。他好像不认识她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道。
嘉莉的心往下一沉。
“你说过我可以今天上午来工作——”
“啊,”他插进来说,“唔,不错。你叫什么?”
“嘉莉·米贝。”
“好吧,”他说,“你跟我来。”
他领着路,穿过两旁堆着一排排盒子、满是新鞋子气味的黑暗的走道,来到一道铁门边,门里就是工厂厂房。那是一大间天花板很低的房间,安着些稀里哗啦响的机器,机器旁边,有一些穿白衬衫、罩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在工作。她跟着他怯生生地走过那些卡嗒作响的机器,眼睛直望着前面,脸上微微发红。他们穿过去,来到远处一个角落,乘电梯到了六楼。从一排排的机器和长凳之间,布朗先生招手唤来了一个工头。
“就是这个女孩子,”他说,转过来又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说了就回去了,嘉莉跟着她的新上司,走到一个角落的小写字台边,那里算是他的办公处。
“你以前没有做过这种工作吧?”他很严肃地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他对于不得不和这样的下手打交道好像有些厌烦,但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走到一排女工跟前,她们都坐在噼啪作响的机器前的凳子上。他伸手拍了拍一个女工的肩膀,那个女工正用机器在鞋面上打洞。
“你呀,”他说,“把你的工作教给这个姑娘。教会了到我这里来。”
那女工一听这话,马上站了起来,把她的位置让给嘉莉。
“这并不难做,”她说着弯下身子,“你只要这样拿住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边说边做,把一块(要做一只男鞋面的右半爿的)皮革用一些可调整的小夹子夹住了,然后推动机器旁边的一根小钢柄。机器就马上打起洞来,发出尖锐的喀喇喀喇的声音,冲下几小片圆形的皮,鞋面上就留下了将来穿鞋带的洞眼。看了一会儿,那女工就让她独自操作了。看她做得还不错,就走开了。
这些皮革是从她右边机器旁的女工传过来的,打好洞后传给她左边的女工。要不了一会儿,嘉莉就发现,她必须保持平均的速度,否则活儿到她这里就要积压起来,在她后面的人就要等活儿了。她没有工夫向四边张望,只顾低头专心工作,努力把工作做得好些。在她左右的那些女工懂得她的困境和心情,想法帮助她,尽量按她们的胆量允许的程度把工作做得慢些。
她继续专心做这工作,做了一段时间,在机器的单调、刻板的动作中,她忘却了自己的畏惧不安和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觉这屋子不大亮,有一股浓重的新鲜皮革气味,但她并不在乎。她发觉别的工人的眼睛盯着她,担心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快。
有一回,她在放皮革时出了一点小差错,正当她在摆弄那个小夹子的时候,一只大手伸到她的面前,替她把夹子夹好。那是工头。她的心跳得几乎不能继续工作下去。
“开动机器,”他说,“开动机器。不要叫别人等着。”
这句话唤醒了她,她慌忙继续工作,差不多屏住了呼吸,直到那个影子从她身后移开去。她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早晨渐渐地过去,屋里开始热起来了。她觉得要吸些新鲜空气,喝些水,但是不敢动。她坐的凳子没有靠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背脊隐隐作痛。她扭了扭身,略微变动一下坐位,但也好不了多久。她开始感到疲倦。
“站起来,为什么不站一会?”右边的女工说,并不打什么招呼。“不要紧的。”
嘉莉感激地望着她。“我想要站一会,”她说。
她站了起来,立着工作了一会,但是这样更不舒服。她的脖子和肩膀弯得酸痛起来。
这个地方的气氛使她觉得有些粗野。她不敢朝四周观看,但是透过噼啪的机器声,有时也听得到一两句话。她也能从眼角瞥见一两件事情。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那个女工招呼她旁边的一个人。
“没有。”
“你看到他打的领带就好了。乖乖,他真是个惹人嘲笑的角色。”
“嘘——”另外的那个女工说,弯着身子在工作。先说话的那个马上不作声了,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工头慢慢地走过来,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工人。等他一走开,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喂,”左边的女工开了腔,“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看见我们有一晚跟埃迪·哈里斯在马丁酒店。”
“算了吧!”她们两个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个需要好好儿理理发的褐发青年,左臂下夹着一箩零星的制皮工具,贴紧在肚子上,在机器中间蹒跚地走来。走近嘉莉的时候,他伸出右手,在一个女工的膀子下拧了一把。
“呸,放手,”她生气地叫道,“坏蛋。”
他只回她咧嘴一笑。
“有什么好看的,”发觉她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回头叫道。连一点殷勤体贴的意味也没有。
弄到后来,嘉莉实在坐不住了。两腿开始发酸,她觉得不管怎样都要站起来,伸一伸腰。中午难道永远不会来到了吗?她好像已经工作了一整天。她一点也不饿,但是觉得很虚弱,眼睛老是盯着打眼机打下来,从皮革上冲掉一小片的地方,看得眼花缭乱了。她右边那个女工看到她身子不安生的样子,心里很替她难过。她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实在她做的工作是不需要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这么紧张的。可是也没有办法可想。半爿鞋面皮不断堆积起来。她的手腕开始发痛,然后痛到了手指上,到后来就浑身肌肉麻痹、疼痛,老是保持着一种姿势,做着一种简单刻板的动作,使她觉得越来越可厌,到后来竟要令人作呕了。正在她幻想这种紧张状态是否会有尽头的时候,一阵沉闷的铃声从电梯下的什么地方响了起来,放工的时候到了。马上就是一阵人们走动和交谈的嘈杂声。所有的女工立即离开凳子,急忙走进毗连的一个房间里;男工们从右面的某间厂房里走了过来。滚动的机轮响起缓和的调子,逐渐低沉,终于消失在低低的嗡嗡声中。这时是一片寂静,连一些普通的人声听起来也是异样的。
嘉莉高兴地站了起来,去找她的饭盒子。她身子僵直,觉得有些晕眩,非常口渴。她走到一个由板壁隔成的小间去,那里放着外衣和饭盒,半路上遇到那个工头,他使劲地打量着她。
“喂,”他说,“你跟得上干活吗?”
“我想还能行,”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唔!”没有别的好说,他只这样应了一声就走了。
如果物质条件好些的话,这种工作是不会这么糟糕的,但是当时的制造业,还没有接受新近出现的社会改革思想,替工人准备舒适的工作环境。
这地方散发着机器油和新鲜皮革混在一起的气味,此外再加上这大楼里的霉味,就是在冷天也是令人难受的。地板尽管每晚都按例打扫,还是垃圾满地。没有一丝一毫为工人的舒适打算的措施,厂主的想法是,给他们的东西越少越好,工作越重越好,可以不给酬报就不给,只有这样才能赚钱。举凡踏脚、靠背转椅、女工餐室、免费供应的干净围裙和烫发钳以及像样的衣帽间,一概都谈不到。盥洗室和厕所虽然不太肮脏,可也是些叫人不快、粗劣不堪的地方,整个气氛给人一种幽禁之感。
嘉莉从屋角一个桶里,舀了一白铁杯水喝了,向四周张望着,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别的女工已经排列在窗边,或者在已走出去的男工们的工作台边安顿了下来。没有一处不是被二三个或一群女工占据着,她太害羞,不好意思挨上去主动表示友好,只好走到自己的机器旁,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在膝上打开饭盒。她坐在那里,听着房内各处的闲言杂语和品评的话。这些话语多半是无聊的,夹杂着流行的俗语。屋里有几个男工,隔得老远和女工们打情骂俏。
“喂,吉蒂,”一个男工招呼一个女工,她正在一扇窗子边几英尺宽的空处,踏着华尔兹的步子——“你跟我去参加舞会吗?”
“当心,吉蒂,”另一个男工叫道,“你会失魂落魄的。”
“去你的吧,谁要你看!”是她惟一的回答。
嘉莉听着这些话,以及男女工人之间更多的类似的打趣嘲弄,本能地畏缩起来。她看不惯这种样子,觉得这些都很粗鄙、下流。她害怕那些小伙子会对她说同样的话——与杜洛埃相比,这些小伙子显得粗野可笑。她根据一般女性的眼光,用衣服来划界线,认为穿礼服的是有地位的,有道德的,有声望的人物,穿工装裤和短外套的都是些丑恶的人,连看都不值得一看。
短短的半个钟点过去了,机轮又开始转动起来,她觉得很高兴。虽说疲倦,到底她可以不被人注目了。但这种幻想破灭了,因为另一个青年,顺着走道过来,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向她的肋部戳了一下。她转过身来,眼里冒火,但是他已经走了过去,只回头做了一个鬼脸。她觉得难以自制,直想哭。
她旁边的女工发觉了她的心情。
“别理他,”她说,“他太放肆了。”
嘉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弯腰工作。她觉得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心目中的工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整个漫长的下午,她尽想着厂外的世界、城市华丽的外貌、人群和漂亮的大楼。她又想到哥伦比亚城和故乡生活的好的一面。到了三点钟的时候,她以为一定是六点钟了,到了四点钟,她以为人们好像忘记了看钟,让大家过了时间还在工作。那工头变成了十足的恶鬼,老在附近走来走去,使她一直钉在这倒霉的工作上。她所听到的周围人们的谈话,只叫她决心不和这里的任何人交朋友。一到六点钟,她急忙走了出去,两臂酸痛,四肢因为老是这么坐着而僵硬了。
当她拿了帽子,顺着门厅走出去时,一个年轻的机器操作工人,看上了她的美貌,老着面皮跟她说起笑话来。
“喂,玛吉,”他叫道,“等一下,我跟你一块儿走。”
话是直冲着她送过来的,所以她明白是对谁说的,但是她根本没有回头。
在拥挤的电梯里,另一个满身尘垢的青年向她挤眉弄眼,想得到她的青睐。
在外面人行道上,有一个青年在等候同伴,看到她走过时,对她咧着嘴笑了。
“你跟我一路,是吗?”他怪腔怪调地叫道。
嘉莉心情沮丧,把脸转向西边。她在街角拐弯时,透过发亮的大玻璃窗,看见那张小写字台,她就是在那里申请工作的。街上行人很多,还是熙熙攘攘、精力充沛地匆匆走着。她觉得轻松了一些,但这只是因为自己已经脱身出来。她看见服饰比她好的姑娘在身边走过,觉得羞愧。她认为自己不应该落到这个地步,觉得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