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渥的住所在北区,靠近林肯公园,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砖砌的三层楼房,底层稍稍比街面低一点儿。二楼有一排大凸窗突出来,屋前点缀着一小块草地,二十五英尺长,十英尺宽。还有一个小后院,被邻家的篱墙给围了起来,那里有一个马厩,养着马,安放着他的双轮轻便马车。马厩面对一条弄堂,弄堂在屋后,和街路平行。
屋里十个房间,由他自己、他太太朱丽亚、他儿子小乔治和女儿杰西卡分住。除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个女佣人,不时由各种不同血统的女孩子充当,因为赫斯渥太太并不总是个容易侍候的人。
“乔治,昨天我把玛丽打发走了,”这是吃饭时常常听到的招呼。
“好吧,”这是他惟一的回答。他早就懒得谈这些讨厌的事了。
和睦的家庭空气是世界上的一种花,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纤弱,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娇嫩,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能把在家里成长、养育的人的天性变得坚强和正直。对于没有受过这种愉快的家庭生活的有益影响的人,就说不明白这种作用的力量。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在家庭中看到家庭成员之间首要的容忍精神和爱护关系的人,那些颂扬家庭的歌曲和文学是干燥无味的。他们不能理解在听到美妙的音乐的奇异的声音时,泪花怎么会在眼睑之间闪烁。他们永远也不会了解那联系并激荡全国人心的神秘的和弦。
我们不能说赫斯渥的寓所里弥漫着这种家庭精神。那里缺少容忍和体贴,没有这两件东西,家庭还成什么家庭呢。那里有精美的家具,按照家人的审美观点布置得舒舒服服。那里有柔软的地毯,放着华丽坐垫的椅子和长沙发,有一架大钢琴,一座由不知名的艺术家雕塑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维纳斯女神的大理石像,还有一些天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小铜像,但一般总是由那些大家具店,连同所有别的为布置陈设完美的家庭所需的东西,一起卖出来的。
餐室里有一架餐具橱,里面放满了闪光的酒瓶和别的玻璃用具和装饰品,安排得非常妥帖。赫斯渥在这方面是在行的。他在自己的业务中对此已研究了多年。他乐于在每一个玛丽到后不久对她讲解一些陈列的艺术。他决不是个碎嘴子。正相反,他对于全部家庭经济生活保持着克制的态度,就是通常所说的“绅士风度”这句话所包含的一切意义。他不争论,不随便说话。他的态度有些儿武断。他对凡是改不过来的事情,就视而不见。他内心有一种倾向,就是避开不可能的事。
有一个时期,他对杰西卡相当疼爱,尤其是他还年轻,事业还不怎么得手的时候。可是现在,杰西卡十七岁了,养成了一种冷淡、不受拘束的脾气,这是最强烈的父爱也不欢迎的。她还在中学里读书,对于人生完全持有贵族的见解。她喜爱华丽的衣服,时常要求添制。她的头脑里只想着谈情说爱和优越的个人生活的安排。她在中学里遇见一些地道的富有人家的女孩子,她们的父亲是本地殷实企业的股东或者业主。这些女孩子的神气,和她们出身的家庭的富裕排场颇为相称。她们是杰西卡在学校里结识的仅有的一些女孩子。
年轻的小赫斯渥正好二十岁,已在一家大地产公司做事,前途无量。他对家庭的日常开支一点也不负担,据说是在积钱准备投在地产业中。他有些能力,极慕虚荣,喜欢寻欢作乐,但是至今还没有损及他的任何职责。他进进出出,追求他自己的计划和理想,偶尔和他的母亲说几句话,告诉父亲一些小新闻,但多半时间只限于一般扯淡的普通事情。他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欲望。他认为家里也没有什么人特别想要知道他的欲望。
赫斯渥太太是这样一种女人,她老是想要出风头,可是到处看到别人比她高明,不免有些懊恼。她对生活的了解只限于那个因循守旧的社会小圈子内,她很想置身其中,但是还够不上。她不是不知道,对她说来,这是办不到的。她希望女儿的情况会好一些。她想靠杰西卡来抬高一点自己的身份。小乔治可能会取得成就,通过他,她可以为自己取得被人仰望的特权。就是赫斯渥也干得很不坏,她渴望他的小地产买卖能够多赚些钱。他拥有的财产还不多,但是他的收入令人满意,而且他和汉南和霍格的关系是巩固的。那两个老板对他和善而且比较亲密。
这样一些人物所能创造出来的气氛是对人人都显而易见的。它出现在千百人的闲谈中,全是属于同一性质的。
“明天我要到福克斯湖镇①去,”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小乔治在餐桌上宣布。
①在芝加哥西北约35英里处,位于同名的湖边,是一个避暑地区。
“那儿有什么事吗?”赫斯渥太太问。
“埃迪·法尔韦置备了一条新汽艇,他要我去看看航行得好不好。”
“他花了多少钱买来的?”他妈妈问。
“哦,两千多块钱吧。他说是一条好船。”
“老法尔韦一定赚了钱,”赫斯渥插嘴说。
“我想是的。杰克告诉我,他们现在正在运某种成药到澳大利亚去。据说上星期运了一整箱到开普敦。”
“想想看吧,”赫斯渥太太说,“就在四年以前,他们还住在麦迪逊街的地下室里呢。”
“杰克告诉我,明年春天他们将在罗比街造一幢六层大楼。”
“想想看吧,”杰西卡说。
这一次情况特殊,赫斯渥想早些走开。
“我想我该到市中心去了,”他站起来说。
“星期一我们去麦克维克家吗?”朱丽亚说,没有站起身来。
“去,”他漫不经心地说。
当他上楼去拿帽子和外衣的时候,他们还在继续吃饭。一会儿屋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看他已经走了,”杰西卡说。
杰西卡的学校新闻又是另一种类别。
“他们将在楼上的大礼堂里演戏,”有一天她报告说,“我也要参加。”
“是吗?”她妈妈说。
“是的,我必须做件新衣服。学校里好些最漂亮的女同学都要参加。帕尔默小姐将扮演波希霞①。”
①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他们又叫玛莎·格里沃尔德参加演出。她自以为能演戏。”
“她的家境不是很差吗?”赫斯渥太太同情地说,“他们家什么也没有,是吗?”
“是的,”杰西卡回答,“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她很小心地对学校里的男生采取区别对待的态度,有好几个男生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你以为怎么样,”她有一天晚上对母亲说,“赫伯特·克兰要跟我做朋友。”
“好孩子,他是谁呀?”赫斯渥太太问道。
“啊,谁也不是,”杰西卡说,噘起她美丽的嘴唇。“他只是学校里一个学生。他什么都没有。”这个故事的另一面,是当肥皂厂老板布里福的儿子小布里福送她回家的时候透露出来的。赫斯渥太太正坐在三楼摇椅里看书,恰好在这时向外一望。
“跟你一起来的是谁,杰西?”杰西卡上楼时,她问。
“是布里福先生,妈妈,”她回答。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是的,他要我跟他一同到公园去,”杰西卡进行解释时脸有些红,因为她是跑着上楼的,也许还有别的缘故。
“好吧,孩子,”赫斯渥太太说,“早些回来。”
当他们两人走上街时,她很有兴趣地望着窗外。这真是很可喜的景象——最是可喜的。
赫斯渥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了许多年,也不去深入地思考这些事情。他生性就是不肯费神去把事情弄得好些,除非是明明摆在他眼前的,对比极其鲜明的。事实上,他有所受,也有所给,有时候因为漠然无情的自私表现而恼怒,有时候也因为可能会有利于尊严和显赫的社会地位的美景而高兴。他在当经理的那家酒店里的生活,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里。晚上回家时,住宅显得很可爱。饭菜很少是不可口的,就是普通的仆人能做的那种。实际上,他喜欢听儿子和女儿的谈话,他们看上去总是很漂亮的。赫斯渥太太爱慕虚荣,使她打扮得有些乔模乔样,但是在赫斯渥看来,这比之平淡无奇要好得多。他们之间并没有失去感情。也没有太感不满之处。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惊人的意见。他们谈任何问题,总是不够深入,不至谈到争吵的地步。用通常人们公认的话来说,她有她的看法,而他有他的看法。有时候,他会遇见个把女人,她的青春、活泼、风趣,会使他的太太相形见绌,但是这种邂逅相逢可能引起的暂时的不满,会被他的社会地位和某些策略所抵消。他不能搞乱他的家庭生活,因为那会影响他跟店东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不要流言蜚语。一个人要保持他的地位,必须有庄严的风度,清白的名誉,植根于一个可敬的家庭。因此他做一切事情都得小心谨慎,每当在哪一个下午或者星期日出现在公共场所,总是和他太太在一起,有时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会到当地的游乐场所去,或者到附近威斯康星州①的游乐胜地,规矩清白地过上几天,到大家散步的地方散散步,做些大家都做的事情。他懂得这样做的必要。
①芝加哥位于伊利诺斯州东北端,离北面的威斯康星州不远。
他认识的那些有钱的中产阶级人士中间,有谁出了乱子,他总是摇摇头。他不愿意对此说长道短。倘使在算得上是他的亲密朋友之间谈起这桩蠢事,他就会对它发表批评意见。干这样的事是无所谓的——人们都这样干的——但是为什么不小心些呢?再小心也是不会过分的。他对犯了错误而被发觉的人是不同情的。
因此他如今依然花些时间带太太出去露露面——要不是在外面他可以结识些人,还有些她是否在场并不会产生影响的小小的娱乐的话,这种时候的确会令人感到厌倦。他有时候很好奇地观察她,因为她依然有些妩媚动人,还有男人朝她看。她和蔼可亲,爱慕虚荣,喜欢受人恭维,他深知这一切加在一起,对于处在她那种家庭地位的女人,是可能造成悲剧的。按照他的性格,他对女性的信心并不大。他的太太从来没有那些可以赢得他那样天性的男人的信任和欢心的品德。他看得出,只要她还热爱着他,是可以信任的,但是如果有朝一日这种爱情不复存在了——那末,可能会出些事情。
近一两年来,家庭的开支显得很吃重。杰西卡要穿好衣裳,赫斯渥太太不愿比不上她的女儿,也常常添置新衣。过去赫斯渥没有说什么,但是有一天他叽咕了。
“杰西这个月要做件新衣服,”一天早晨,赫斯渥太太说。
当时,赫斯渥正站在镜子前面,穿上一件精致非凡的背心。
“我记得她刚买了一件,”他说。
“那只是晚上穿的,”他太太满不在乎地回答。
“依我看,”赫斯渥回答,“她近来在衣服上花的钱很不少了。”
“是呀,她出去应酬的时候多了,”他的太太最后说,但是他的语调使她感觉到包含着某些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东西。
他是个不常出去旅行的人,但是出去的时候总是带她一同去的。在这次谈话后不久,当地的参议员旅游团要到费城去参观,旅游的时间为十天。赫斯渥被其中几个朋友所邀请,他决定去一趟。
“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其中一个人说,他脸上好不容易地掩饰住了愚鲁粗拙和追求肉欲的神态。他戴着一顶巍峨的大礼帽。“我们可以好好地玩一下。”他的左眼微微眨动了一下。“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乔治,”他最后说。
第二天,赫斯渥把他的打算告诉了他的太太。
“我要出门去,朱丽亚,”他说,“去几天。”
“到哪里去?”她抬头看着他问。
“到费城出差去。”
她望着他,留意地等着听他的下文。
“这一回我不能带你去。”
“好吧,”她答道,但是他看得出她认为这事情中有些蹊跷。在他走以前,她又问了他几句话,使他很不痛快。他开始觉得她是个讨厌的累赘。
这次旅行,他大大地享乐了一番,结束的时候,简直不想回来。他不是个愿意撒谎的人,绝对不愿对此事作出解释。这件事就用一般言语搪塞过去了,但赫斯渥太太对此想得很多。她坐车子出去的时间比以前多了,穿得更漂亮了,随随便便就去戏院看戏,以此作为报复。
这种气氛是越出家庭生活的规范的。在这里心情不够舒畅——没有足够的热情。这是靠习惯势力和社会舆论的势力维持着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关系一定会变得越来越枯燥——直到最后变成火种,很容易着火,把一切都烧毁。这是赫斯渥内心世界以外的一个世界。这是他毫不关心的事情。整个事情可能按传统的习俗发展到老年,直到死亡。也可能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