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妮住的“公寓”,当时对位于同一层楼上的套间都是这么称呼的,是在西范布伦街工人和职员的住宅区里,这些人都是过去移居过来的,还继续有人大量迁来,平均每年要激增五万人口。这套房间在三层楼上,前面的窗子俯临街道,一到夜晚,杂货店灯光闪烁,孩子们在那里游玩。公共马车来往时的小铃声响起了又消失,在嘉莉听来很是悦耳,既奇异又新鲜。敏妮带她走进了前房,她凝视着灯光照耀的街道,出神地听着那些声音,看着那些活动,领略着她这个新来的客人能听到的这个向四面八方伸展好多英里的大城市的喧闹声。
汉生太太讲过初见面的客套话以后,把婴儿交给嘉莉,自去收拾晚饭。她的丈夫问了几句话,就坐下来看晚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生在美国,父亲是瑞典人,现下在牲口圈养场做冷藏车的清洁工。小姨子在不在和他是不相干的。她的来到对他并不发生任何影响。他说了一句中肯的话,那是关于在芝加哥找工作的问题。
“这是个大地方,”他说,“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工作。谁都是这样的。”
倘使不是预先默认,嘉莉要自找工作,自付膳宿费,那她要住到他们家里,是会因遭到他坚决反对而受阻的。这套房间的月租只有十七块钱,他计算了一下,她每周付四块钱的话,这倒可以省下不少钱。他生性顶真,又爱节约。他在西区远处定购了两块价值两百元一块的地皮,按月分期付款,已付了好几个月。他的大志就是有朝一日在那里盖一所房子。
趁着准备晚饭的空隙,嘉莉打量起这公寓来。她有一点观察能力和每一个女人所特别富有的第六官能——直觉。她感到一种寒伧的生活气息。房间墙上糊着不调和的花纸。地板上铺着席子,客堂里铺着一块薄薄的旧地毯。看得出这些家具是当时在分期付款的店铺里出售的那种草草制成的次品。尽管嘉莉压根儿不懂得和谐的原理,她还是觉得这里很不协调。这地方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不快,她不知道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些东西在她看来是单调的俗物。
她和敏妮坐在厨房里,抱着婴儿,直到孩子哭了起来。于是,她就站起来来回走动,嘴里哼着催眠曲,直到汉生被吵得看不成报了,过来把孩子抱了去。这时就显出他脾气中可爱的地方了。他有耐心。看得出他十分爱他的孩子。
“行了,行了!”他边走边说,“好了,好了。”在他的语音里,可以听出有些瑞典口音,那大概是从上代遗传下来的。
“你想先看看市容吧,对吗?”吃饭的时候,敏妮说,“那末,我们星期天去逛林肯公园吧。”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此没有说什么。他似乎完全在想别的什么事情。
“那末,”她说,“我想明天出去走走。我还有星期五星期六两天,不会有困难的。商业区在哪一边?”
敏妮开始讲解,但是她的丈夫接过了这个话题。
“在那边,”他说,指着东面。“那是东方。”于是他就谈起芝加哥的地形来,这是他至今谈话中最长的一次。“你最好上沿着富兰克林街的那些大厂家去问问,就在河对面,”他最后说,“有许多女孩子在那里干活。你回家也便当。路不太远。”
嘉莉点点头,向她姐姐打听附近的情形。姐姐用压低的声音,把她所知道的有限的一点情况告诉她,而汉生一心在抚弄着孩子。最后他突然跳起身来,把孩子交给了他的妻子。
“明天早晨要早起,我这就去睡了,”他走了出去,跨过过道,消失在黑暗的小寝室里去睡觉了。
“他在老远的牲口圈养场工作,”敏妮解释道,“所以五点半就得起床。”
“你什么时候起来做早饭呢?”嘉莉问道。
“大约在四点四十分。”
两个人一起做那天的家务的扫尾工作,嘉莉洗碗碟,敏妮替孩子脱衣服,安顿他睡觉。敏妮有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勤劳作风,嘉莉看得出,这是她经常一天到晚的操劳所造成的。
嘉莉的心里有一点想法在扎实地形成,那就是她必须抛弃和杜洛埃的往来。他不能到这里来。她从汉生的态度和敏妮谦卑的神情以及整个公寓套间的气氛中觉察到,除了按照习俗经年累月地操劳以外,他们是坚决反对其他任何事情的。既然汉生每天晚上都坐在前房看报,既然他九点钟就上床,而敏妮稍迟一些,那他们会怎样要求她呢?她明白,她必须先找到工作,在生活上应付得过去,然后才能找一个什么朋友。她和杜洛埃的短暂的调情,现在看起来似乎是非分的了。
“不行,”她心里想,“他不能到这里来。”
她问敏妮要墨水和纸,那些东西都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等敏妮在十点钟上了床,她就拿出杜洛埃的名片给他写信。
“我不能让你到这里来看我,”信中的一部分是这样写的。“你必须等着,等我再给你去信。我姐姐的屋子太小了。”
她苦苦寻思,不知在信里再写些什么。她想提一提他们在火车上的交情,但是羞于落笔。她用直截了当的口气感谢他的照拂,作为结束。接着又拿不准该用什么格式署名,最后决定以严肃的用语“你忠实的”作为结尾,继而又改为“你真诚的”。她封上信封,写了地址,走进前房,那里壁上有个凹处,安着她的床铺,她把一只小摇椅拉到打开的窗子边,坐下来向外望着夜色和街道,默默地幻想着。
她回想起这一天的全部经过,同时倾听着街车打着铃驶过去,还有街上偶尔传来的片言只语和笑声。终于她想得有些倦意了,坐在椅子里开始蒙蒙眬眬地觉得想要睡觉,就换上睡衣,上了床。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她醒来的时候,汉生已经出去了。她姐姐正在吃饭间里,也就是起坐室里忙着缝纫。她穿好衣服,自己弄了些早饭吃,然后同敏妮商量到哪里去找工作。敏妮自从跟嘉莉分别以来,已经大大地变了样。她二十七岁,虽然还硬朗,但已经是一个形容消瘦的妇人,她对人生的看法,受着她丈夫的影响,对幸福和责任的见解,迅速地变得越来越狭隘,较之她在孤陋寡闻的少女时代,还厉害一些。她邀嘉莉来,不是因为她渴望会见她,而是因为嘉莉在家里不称心,可能在这里找到工作,在这里搭伙。她看到妹妹自然也有些高兴,但是对她的找工作,也抱着和她丈夫相同的观点。只要有薪水,比如说,开头的时候五块钱周薪,那么干什么都可以。他们认为嘉莉的前途是做一个女店员。她应该进一家大店铺去好好工作,直到——唔,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临。他们两个都说不清那是什么机会。他们没有考虑到提升,也并不明确地指望她能结婚。总之,事情会好歹发展下去,直到机会来临,那时嘉莉就能得到报酬,不枉她来这里受尽苦辛。这天早晨,她就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去找寻工作。
我们暂且不就跟随她去找工作,先看一看她的前途所寄托的这个区域。一八八九年,芝加哥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这甚至使年轻的姑娘们也敢于冒险到这里来,试一试运气。日益增多的经商机会使它的声名远扬,使它成为一块硕大的磁石,从四面八方吸引来了充满希望的和绝望的人们——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有待发家致富,还有些人则已在别处碰壁,弄得倾家荡产。这是个五十多万人口的城市,却具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的抱负、胆量和活力。城内的街道和房屋已经扩展到七十五平方英里的地面。这里的人口,与其说是因为已经建立起来的商业,毋宁说是因为工业生产而繁荣起来的,而这工业生产的发展还为更多人的到来作好了准备。到处听得到营造新建筑物的汽锤声。大工业正在迁来。庞大的铁路公司早已预见到这地方的开发前途,已经攫取了大量的地皮,以备作交通运输之用。街车路线已伸展到远远的旷野,预料这些地方会迅速发展起来。城里已铺好许多英里的街道和阴沟,通过的有些地区,也许只有孤零零的一所房子,寂寞地竖立着——那是未来人口密集的先驱。也有些地区,还在风吹雨打之中,整个夜晚只有一长行一长行眨着眼的煤气灯照耀着,在风里摇晃。狭窄的木板走道伸延出去,隔着很大的距离,经过这里一幢房子,那里一家店铺,最后隐没在辽阔的草原中。
城市的中心是一片广大的批发商行区和商店销售区,那里经常有不懂世故的人赶去找工作。凡是自以为多少有点地位的商行都各占一幢单独的房屋,这是当时芝加哥的特点,其他城市通常不能这样。因为这里地皮很多,可以这么办。这样就使多数批发商号显得富丽堂皇,办公室设在底层,从街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大块的玻璃窗,现在已经很通行了,当时刚开始竞相采用,使底层的办公室具有欣欣向荣的气派。闲逛的人经过,可以看到成排上光的办公桌椅和许多毛玻璃,办事员在埋头工作,绅士风度的商人穿着“时新的”套装和干净的衬衫,在踱来踱去或者成群地坐着。方石砌成的门口,挂着闪闪发亮的铜或者镍制的招牌,用很简洁、含蓄的字句,标明商行的名称和业务范围。整个市中心具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概,足以使普通的求业者望而生畏,使贫富之间的鸿沟显得又宽又深。
提心吊胆的嘉莉这时走进了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顺着范布伦街朝东走,穿过一个不太热闹的区域,直到街面变为一大批矮屋和煤栈,最后到了河边。因为真心想找工作,她大胆地往前走,被眼前展开的景象所吸引,同时这种种她毫不理解的显赫的权势,给了她一种孤苦无依之感,这两者使她走路时一步一停。这些高楼大厦,是什么东西呀?这些奇异的干劲和巨大的企业——在那里是做什么用的?她能够懂得哥伦比亚城里的小石工场的意义,为一些人雕琢小块的大理石,可是,当她看到庞大的石料公司的场地,到处都是铁道支线和平板车,中间穿插着河边的码头,有滑轮的钢木结构的庞大起重机在头顶上空来回移动着,从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看来,这是完全没有意义和用处的东西。这是和她全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有关联的,在干她不能理解的事情。
那些广阔的铁路调车场、她在河边看见的鳞次栉比的船只以及岸边临河的那许多大工厂,她也同样不能理解。从打开的窗子望进去,她看到穿着工作围裙的男男女女的人影,在忙碌地走动。在她看来,大街是些两边打着高墙的神秘之地。宽大的写字间是和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人物有关的奇异的迷宫。她认为这里的人物只管金钱往来,穿着豪华的衣服,坐马车来去。至于他们在干些什么事务,怎样工作,这一切为了什么目的,她只有极其模糊的概念。她从未想到这会同她有什么重大联系,她只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她可以每天工作的小角落。每一座大楼中的每一家商行,一定是惊人的富有的。这些人衣着华贵,就像杜洛埃所穿的一般,一定是有权有势的时髦人物——是报纸上写到的新闻人物。这一切全都是奇妙的,全是重大的,全是高不可攀的,当她一想到要走进任何一家这么气势凌人的商行,去找些事情做——她力所能及的什么事情,任何事情——她就情绪低落,心里微微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