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于大家去研究和领会。如果每个人都自己弄明白了,这东西该首先当做,而且也只应当做道德的酬报来看待——应该当做诚实地积蓄起来的精力的代表,而不应当做抢夺来的特权——那末,我们的许多社会上、宗教上以及政治上的纠纷,就会一去不复返了。至于嘉莉呢,她对金钱的道德意义的见解,就是一般人的那种见解,别无其他。老话说:“金钱为人人都有之物,而我也一定要有。”这可以透彻地表明她的见解。她现在手里有了些钱——两张柔软、绿色的十元钞票,有了这二十块钱,她觉得比先前不知强了多少。金钱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她心里有一个意念,只要有一大堆钱,即使被抛到荒岛也心甘情愿,只有长期挨饿才能使她懂得,在某些情况下,金钱也是无能为力的。就是到那时候,她也不会认识到金钱只具有相对的价值;而只会毫无怀疑地认为,自己有这许多权力而不能施展,真是可惜。
这可怜的女孩子和杜洛埃分手时,心里怦怦地跳着。她觉得有点惭愧,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拒绝接受,可是她的需要实在太紧迫了,所以心里还是高兴的。现在她将有一件漂亮的新外套了。现在她要买一双精美的有一排纽子的鞋子了。还要买长统袜子,以及一条裙子,以及,以及——直到后来,像她第一次拿到工资前的盘算一样,她的欲望超过了那两张钞票的购买力的一倍多。
她对杜洛埃有了真正的认识。在她看来,而且在外界所有的人看来,他的确是一个出色的好心人。这个家伙的身上全无邪气。他给她钱是出于善心——出于对她困难的了解。他是不会把这么一笔钱给一个穷苦的小伙子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事实上,一个穷小子也不会像一个穷姑娘那样打动他的心。女性激动了他的感情。他是一个天生富有情感的人。可是倘使有个乞丐跑到他的跟前说,“天啊,先生,我饿得慌哪”,他只会爽快地掏出惯常打发乞丐的钱来,就这样算了。他不会去思索,也不会进行哲理探讨。他的思想方法都够不上进行这两种活动的水平。从外表上看,他穿着漂亮的衣服,有着健壮的身体,但却像是一只乐天而没有思考能力的扑灯飞蛾。一旦失去了他的社会地位,受到了一些有时会捉弄人的错综复杂而莫名其妙的力量的打击,他就会像嘉莉一般一筹莫展——也可以说,就会一筹莫展,六神无主,孤苦伶仃,和她一般。
说到他追求女人,他倒并不想损害她们,因为他并不以为他想和她们建立的关系是有损于她们的。他喜欢和女人接近,使她们倾心于他的魅力,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冷血、黑心、诡计多端的恶棍,而是因为他天生富有情欲,促使他拿它作为主要的乐趣。他爱虚荣,爱矜夸,像任何头脑糊涂的姑娘一般迷惑于漂亮的衣着。一个地道的坏到骨子里的恶棍很快就能把他骗住,就像他能够很快讨得一个漂亮的女店员的欢心一样。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推销员是靠他气度大方和他那家公司的卓越非凡的名声。他在人群中周旋,他有一股子热情——却说不上是“有才能”,没有可以称做“高尚”的思想,也没有坚持不懈的感情。萨福夫人①会叫他猪猡;莎士比亚会说一声“我那兴高采烈的孩子”;爱喝酒的年老的卡约老板认为他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商人。总之,照他自己的眼光看来,他是个好人。
①古希腊女诗人。
此人有其坦率和值得佩服的地方,这可以拿嘉莉接受他的钱这一事实作为最好的证明。没有一个存心不良、老谋深算的阴险的人,能在友谊的幌子下让她接受一毛五分钱。没有智能的生物并不是这么无能的。造物主教田野里的野兽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侵袭的时候赶快奔逃。在松鼠的愚钝的小脑袋里也有单纯的对于毒药的畏惧。“上帝使万物不受侵害”,不是单独对野兽而言的。这只是用宗教的语言来表达一种从物质上和精神上引导物种进化的真理。否则,那末是什么东西在它们能够合乎逻辑地思想以前——在它们懂得如何安身立命之前,引导并教养它们的呢?嘉莉并不聪明,因此就像没有智慧的绵羊一般,感情极其强烈。倘使说杜洛埃初步的挑逗激起了她一些自卫的本能,那是这一类生物所共有的强烈的本能,那也是很微薄的。他并没有恶意。正好相反,他是带着善意、不解、强烈的肉体上的欲望、虚荣、对女性的强烈赞赏、欢笑,甚至眼泪,但是对于这些,没有女人会害怕的。飞蛾、猪猡、小丑、蝴蝶、演员、商人、肉欲主义者都集中在一身了。他就活生生地体现了这一切。
嘉莉走了以后,他因为已博得她的好感而深自庆幸。她倒是多么高兴啊,这可怜的小东西。而且出落得真美。天知道,弄得年轻的姑娘这么走投无路,真是可耻。天气冷了,而她却没有冬衣。真够呛。他要到汉南-霍格酒店去抽支雪茄。他要再想想他是怎样使她收下那笔钱的,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步履轻松起来。
嘉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这种心情要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但是得了这笔钱,却产生了许多问题,使她不知如何是好。敏妮知道她没有钱,她怎么能去买衣服呢?她一踏进门,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不能这么办。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释她怎么会得到一件新外套的。
“结果怎么样?”敏妮问,指白天找工作的事。
嘉莉没有一点欺骗的本领,她不能心里这样想,口里说的却完全相反。她要搪塞一下,但是至少要和她的情绪相称才行。她心里既然这么高兴,就不能抱怨,于是她说:
“有人答应给我工作。”
“在哪里?”
“波士顿商店。”
“人家确实答应的吗?”敏妮问。
“哦,明天去听回音,”嘉莉回答——她不喜欢把谎话说得超过必要的限度。
敏妮感到了嘉莉带回来的高兴的气氛。她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可以对嘉莉说明汉生对她到芝加哥来闯这一趟的想法。
“倘使你找不到工作——”她顿住了——想找一个轻松点的说法。
“倘使我不能很快就找到工作,我想就回家去。”
敏妮得到了机会。
“史文以为这样最合适,至少回去过个冬天。”
嘉莉立即明白了她的处境。如果她没有工作,他们不愿意留她再住下去。她并不怪敏妮;她也不怎么怪汉生。这时,她坐在那里玩味着那句话,认为她幸亏收了杜洛埃的钱。
“是啊,”过了几分钟她说,“我是想要这么做的。”
不过,她没有说明这种想法引起了她极大的反感。哥伦比亚城——她在那儿有什么可干的呢?她对那边一天到晚的枯燥而不足道的生活了如指掌。而这里是伟大、神秘的城市,对她依然具有吸引力。她所见到的一切只是表明了它使她的前途可能有什么发展。现在要离开它,回到那里去过从前的低微生活——一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大声反抗。
她回来得早,就到前房里去思考。她该怎么办呢?她不能买新鞋子,在这里穿。她必须在二十块钱里留下一部分作为回家的旅费。她不愿意向敏妮借旅费。可是她怎么解释她从哪里弄来这些钱的呢?倘使能够弄到足够的钱可以舒舒服服地搬出去,那就好了。
她把这个难题想了又想。杜洛埃希望明天早晨就见她穿上新外套,但这是办不到的。汉生盼着她回家去,她却想出走而不回家去。按照他们对她没有工作却弄到钱的看法,她接受这笔钱的事现在看来是很可怕的。她开始惭愧起来。整个处境使她不安。她和杜洛埃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很明白。现在却这么复杂,不知如何是好——比以前还要糟糕得多,因为她手里看上去有笔人家帮助她的钱,却不能使用。
她意气消沉,以致吃晚饭的时候,敏妮以为她一定又是度过了艰难的一天。嘉莉最后决定把钱退回去。收钱是不对的。她明天早晨要到市区去找工作。中午时分她要应约去会见杜洛埃,对他说明一切。这么一决定,她的心就沉重起来,终于又成为先前那个处境困难的嘉莉了。
说也奇怪,她手里握着这笔钱就少不得有一点轻松之感。即使在她作出痛苦的决定之后,她还能撇开关于这件事的胡思乱想,于是这二十块钱看来还是样美妙可喜的东西。啊,金钱,金钱,金钱!有了钱多么好啊。有了不少钱就能把这一切困难一扫而空。
第二天早晨,她起了床,提早一些出去。她要找到工作的决心是相当坚决的,但是她衣袋里那笔叫她左右为难的钱,似乎略微减轻了找工作的可怕程度。她步行到批发公司区,但是当她每走过一家企业时,一想到求业,心里就畏缩起来。她心里想,自己真是个胆小鬼。可是她曾经多次求业,结果总是老一套。她向前走着,走着,最后确实走进一家去,结果还是照旧。她走了出来,觉得命运在和她作对。挣扎是徒然的。
她没有多想,就走到了迪尔伯恩街。那个大商场就在这里,两旁停着它的许多送货车,有长长的一排橱窗和成群的顾客。这些景况很快就改变了她的心思,她实在想得太厌倦了。她本来就是想到这里来购买新衣物的。现在为了消除烦恼,她想进去看看。她要看看外套。
世界上的事情,要算我们有时在心里权衡轻重最为有趣了,那时手头有钱,又被欲望所驱使,可是却被良心所阻止,或者拿不定主张。当嘉莉开始在店里漂亮的陈列品之间走来走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前一回到这里的体会,使她对这里的好处评价很高。现在,她在每一件华美的服饰前都要停留一下,而在以前却是匆匆走过。她那颗女人的心,热烈地想望得到这些东西。她穿上这一件该多么好看,那一件会把她打扮得多么俊俏呀。她走到内衣柜,看见那里陈列着色彩鲜艳、饰有花边的精致的制成品,就站住了,心里充满了幻想。呀,只要她肯下定决心,现在就可以买一件。她在珠宝部也徘徊不忍离去。她看见耳环、手镯、别针、表链。倘使她能得到这一切,她是什么代价都愿意付的!她只要有几件这样的东西,就可以显得很漂亮了。
外套对她最有吸引力——她走进店里时,早已决定挑那种奇特的棕色小外套,上面钉着那年秋天最时新的珠母大纽扣。然而她还是乐意来使自己确信这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她在陈列这些衣服的玻璃柜和挂衣架之间走来走去,满意地认定她想的那一件正是最合适的。这一阵子她心里一直犹豫不决,一会儿说服自己既然看中了就可以立即买下,一会儿又回想到自己的实际处境。最后,眼看就到了中午,她还什么都没有买。现在她必须去退掉那笔钱。
她走到街角的时候,杜洛埃已站在那儿了。
“喂,”他说。“新外套呢?”然后向下一望说,“新鞋子呢?”
嘉莉曾经想用巧妙的方式来表明她的决心,但是这一句话使她原先的计划整个落空了。
“我是来告诉你,告诉你,我不能拿这笔钱。”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吗?”他回答,“那末,你跟我来。我们到那边的施莱辛格-迈耶公司去看看。”
嘉莉就跟他一起走。瞧,一切疑惑和为难都已在她心里烟消云散了。她没法提出这么严肃的问题,把要告诉他的事情都讲明白。
“你吃过饭吗?——当然还没有吃过。我们进去吧,”杜洛埃说着,走进门罗街上靠近斯台特街的一家布置洁净的饭馆。
“我不应该拿这笔钱,”当他们在一个舒适的角落里坐定了,杜洛埃叫了饭菜以后,嘉莉说,“我不能在家里穿这些新衣服。他们——他们不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他微笑道,“不穿行吗?”
“我想回家乡去,”她没精打采地说。
“啊,得了,”他说,“你把这事情想得太多了。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你说你不能在那边穿。那你为什么不租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把东西在那里放个把星期呢?”
嘉莉摇摇头。像一般女人一样,她表示反对,还有待说服。现在要靠他来消除疑虑,扫清道路,如果他办得到的话。
“你为什么要回家乡呢?”他问道。
“哦,我在这里找不到什么工作啊。”
“他们不肯留你住吗?”他直觉地提出这点。
“他们留不起,”嘉莉说。
“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他说,“你跟我走。我来照顾你。”
嘉莉听了这些话,没有作声。她尴尬的处境使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从敞开的大门外吹来的一阵可喜的和风。杜洛埃的气质和她一样,很讨人喜欢。他干净、漂亮、衣冠楚楚,又富于同情。他说话的口气是一个朋友的口气。
“你回到哥伦比亚城能做什么呢?”他说下去,他的话在嘉莉的心里唤起了她所抛弃的家乡的死气沉沉的景象。“那边一无所有。芝加哥才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在这里弄一间漂亮的房间,添置一些衣服,然后可以找些事情做。”
嘉莉从玻璃窗里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这就是啦,一个极妙的大城市,多么好呀,只要你有钱。这时有一辆华美的马车,由两匹昂首阔步的栗色马拖着,驰骋过去,车内坐垫深处坐着一位年轻的太太。
“倘使你回去,你会得到什么呢?”杜洛埃问。在这句问话里并无隐晦的含义。他料想,她根本得不到他认为有价值的任何东西。
嘉莉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她默想着她该怎么办。他们是希望她这星期就回家乡去的。
杜洛埃把话题转到她想买的衣服上去。
“你为什么不买一件小巧精致的外套呢?你必须要有一件。这钱算我借给你的。你用不着为拿了钱而感到不安。你可以给自己找一间漂亮房子。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懂得这个意思,但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绝望。
“我只要找到些工作做就好,”她说。
“可能找到的,”杜洛埃说下去,“只要你留在这里。倘使你走了,那就不行了。他们不让你住在那边。那末,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找一间漂亮的房间呢?我不会打搅你——你用不着害怕的。然后,等你安顿好了,你可能找到些事情的。”
看着她俏丽的面孔,使他的精神活跃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是毫无疑问的。在她一举一动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她不像一般的女店员。她没有傻气。
实际上,嘉莉比他具有更多的想象力,更高尚的趣味。她所以会感到消沉之又消沉,感到打不起精神,孤独无依,就是因为她的头脑比他的来得精细。她的旧衣服是整洁的,她顾盼多姿,但是并不做作。
“你认为我能找到什么工作吗?”她问道。
“当然了,”他说,伸手过去给她倒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望着他,他很有把握地笑着。
“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们怎么办吧。我们到施莱辛格-迈耶公司去,你去选购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去替你找一间房子。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里。然后我们晚上去看场戏。”
嘉莉摇摇头。
“然后你可以回到他们家去,那——是不碍事的。你不用住在新房间里。只是租下来,把你的东西放在那里。”
她对这事迟疑不决,直到吃完了饭。
“我们去看看外套吧,”他说。
他们一起去了。在店里,他们看到琳琅满目的时新商品,这景象立即吸住了嘉莉的心。在一顿丰美的午餐和杜洛埃兴致勃勃的影响之下,她觉得杜洛埃所提出的计划仿佛是可行的。她左顾右盼,挑了一件像她在大商场里看中的那种外套。一拿到手里,觉得还要好看得多。女店员帮她穿上了,巧得很,竟然完全合身。杜洛埃看她面目一新,就笑逐颜开。她看上去极其漂亮。
“这件好极了,”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她望着自己的身影不禁满心欢喜。一片温暖的红光泛上了她的双颊。
“这件好极了,”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九块钱呢,”嘉莉说。
“这没什么——买下吧,”杜洛埃说。
她伸手到荷包里,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否要穿着走,说罢就走了。不一会她就回来了,就此成交了。
从施莱辛格-迈耶公司出来,他们来到一家鞋子店,为嘉莉选购鞋子。杜洛埃站在旁边,看到鞋子样子很漂亮,就说:“穿上吧。”可是,嘉莉却摇摇头。她在想要回到汉生家里去。他先为她买了一只荷包,又买了一双手套,再让她自己选购长统袜子。
“明天,”他说,“你到这里来买条裙子。”
在嘉莉的一切行动中,多少带些儿不放心的成分。她在这进退两难的处境中陷得越深,便越是认为事情取决于一些她还没有做的事。既然她还没有做那些事,所以还是有办法脱身的。
杜洛埃知道沃巴什大街有房间出租。他带嘉莉在那些房间的外面看了看,说道:“现在,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在选择房间的时候,他四面察看,品评,陈述意见,很容易就把此事安排定当了。“她的行李一两天里送来,”他对房东太太说,她很高兴。
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杜洛埃也丝毫没有改变态度。他用同样的一般口气说话,就像在外面街上一般。嘉莉放下了她的东西。
“说起来,”杜洛埃说,“你为什么不今夜就搬来?”
“啊,我不能,”嘉莉说。
“为什么不能?”
“我不愿就这样离开他们。”
他们走在大街上时,杜洛埃又提起了这事。这是一个暖和的下午。太阳出来了,风已经平息下去。在和嘉莉的谈话中,他确切地了解了她姐夫家的详细情形。
“搬出来吧,”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今后我来帮你过日子。”
她听着这些话,直到慢慢地放下心来。他要带她到各处去看看,然后帮她找工作。一则他心里也有些想这么办。二则他出门去做生意,她可以去工作。
“现在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吧,”他说,“你到那里去把你所需要的东西拿了就走。”
她对这事想了好久。最后她同意了。他将一直陪她走到皮奥里亚街,等她回来。约定她八点半时跟他会面。五点半时她回到家里,到六点就下了决心。
“这么说你没有成功?”敏妮说,指的是嘉莉编造的波士顿商店的事。
嘉莉用眼角斜视着她。“没有,”她回答。
“我看今年秋天你就不用再找了,”敏妮说。她感觉到汉生想让嘉莉回去,她最好马上就劝嘉莉这么做。
嘉莉没有说什么。
汉生回家来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一声不响地洗了手,就走去看他的报纸了。吃晚饭时,嘉莉觉得有些紧张。她自己今后的计划给她的精神压力很大,而且她强烈地感到她在这里不受欢迎。
“没有找到事情吗?”汉生说。
嘉莉回说没有。
他又埋头吃饭了,心里老是想着把她留在这里是个负担。她必须回家乡去,就是这个办法。她一旦走了,明年春天就不会让她再来了。
嘉莉对她要干的事感到有点提心吊胆,但是一想到这里的生活就可以了结,觉得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特别是汉生,她走了,他会高兴。他是不关心她的前途的。
吃过晚饭,她走进浴室里写了一张小纸条,他们不会到那里去打扰她的。
“再见吧,敏妮,”条子上写着,“我不准备回家乡。我要在芝加哥待些时候找寻工作。不用担心。我会很好的。”
汉生正在前房看报。她像往常一般,帮助敏妮收拾碗碟,清理房间。然后她向屋前的窗外望了一会儿,对丁零零地驶过的街车出了一会神。等到时间将近,她回进吃饭间来。
“我想到楼下门口去站一会儿,”她说。她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
敏妮想起了汉生的告诫。
“史文认为站在楼下不大好,”她说。
“他这样说过吗?”嘉莉说,“我这次以后不再站了。”
她戴上帽子,不安地围着小寝室里的桌子转,不知道把纸条偷偷地放在哪里好。最后她把纸条放在敏妮的发梳下面。
她带上了客堂门,迟疑了一下,心想不知他们会怎么想。她想起要做的事情的古怪意味,多少使她不能平静。她慢慢地走下楼梯。街车在街上驶过去,孩子们在玩耍。她回头看看点着灯的楼梯,然后装出上街散步的模样。一走到转弯处,她加快了脚步。
当她在匆匆向前走去的时候,汉生回到他妻子跟前。
“嘉莉又到楼下门口去了吗?”他问道。
“是的,”敏妮说,“她说以后不再下去了。”
他走到婴儿跟前,婴儿正在地板上玩,他伸出手指去逗弄他。
杜洛埃正在转角处高高兴兴地等待着。
“喂,嘉莉,”看见一个女孩子的活泼的身影向他走近时,他说。“顺利地来到了这里,是吧?好吧,我们上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