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认为赫斯渥的布鲁克林之行是判断错误的人,不能不承认他以往屡试屡败的经历对他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嘉莉对这事情得出了错误的想法。他说得很少,以致使她以为他并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暴行,只是些一般的麻烦而已。遇到这些事,马上就停手不干,似乎是很无聊的。他根本不想工作嘛。
他不在的时候尽管很短——仅仅是从第一天早晨十点钟到第二天晚上七点钟,她却觉得非常自由自在。他出去了,公寓内就少掉了一大片阴影。代之而来是对未来的希望——希望不受烦恼的打扰,金钱不致逐渐流光。她已尝到了对懒汉的厌倦之感。现在,畅快的生气一现之后,他又回到了家里。她一看见心就沉了下去。
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天生具有硬心肠的特点。这是因为她已厌倦,急于要生活有些变化。那天晚上,当她看见他睡在床上时,她知道这说明事情没有成功。这时候,她自己的处境有了进一步的好转(这一点得在下面详细加以说明),她原希望他确实振作了起来,这希望现在被他打破了,使她感到震惊。她只能心灰意懒地摇摇头。
“天啊!”她叹息了一声。
上面提到的好转是指她的工作受到了些重视。她当时演一队东方美人之一,在那出喜歌剧的第二幕里,宫廷大臣让这一队美人在新登基的国王面前列队走过,卖弄他这群后宫姬妾。这些美女规定是没有说白的,但是当赫斯渥在电车车场的阁楼上住宿的那晚,那主要的喜剧演员兼大明星感到十分滑稽,就用洪亮的嗓音说:
“喂,你是谁呀?”这一来博得了一阵欢笑。
这当儿恰好是嘉莉在他面前行礼。在他说来,原是随便哪一个都是一样的。他并不指望对方回答,要是回答得笨拙是会受到申斥的。但是嘉莉的经验和自信使她敢于重新优雅地俯身行礼,而且回答:
“是你忠实的姬妾。”
说的话微不足道,可是她说话的风度,却引起了观众的注意,他们对这位岸然站在这年轻姑娘面前的装出狠劲十足的样子的国王纵情大笑。这喜剧演员听得笑声,也觉得欢喜。
“我还以为你姓史密斯呢,”他回答道,想博得最后一阵笑声。
嘉莉说过那句话以后,因为大胆妄为而几乎战栗起来。剧团的成员都受过警告,擅自穿插说白或者“动作”,要罚款甚至开除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当她在舞台边厢自己的位置上站着,等待再出场时,那位滑稽大师退下场来,走过她身边,认出了她就停了步。
“以后你就保留这一句吧,”他说,看见她显得极其聪明伶俐。“话虽如此,可不要再加什么了。”
“谢谢你,”嘉莉恭恭敬敬地说。等他走了,她觉得自己在剧烈地打颤。
“喔,你运气真好,”群舞队里另一个人说,“我们中间谁都没有一句说白。”
这桩事的价值是无可否认的。剧团里每一个人都认为她已崭露头角了。当第二天晚上,嘉莉的说白又博得喝彩时,她深自庆幸。她兴高采烈地回家,知道不久就会有好结果的。由于赫斯渥在场,驱散了她欢乐的想法,代之以急于要终止这种不幸的局面的渴望。
第二天,她问他找事情的经过。
“他们不打算再出车了,除非有警察保护。眼前不需要人手——至少要等到下一星期。”
下一星期来了,但是嘉莉发现还是老样子。赫斯渥看来比以前更无动于衷了。他若无其事地看她每天早晨出去排练等等。他只是看报,看报。有几次他发现自己呆望着一则新闻,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他第一次明显地感到走神的时候,他正在看有关他曾经参加过的骑马俱乐部举行的狂欢舞会的报道,他原来是那俱乐部的会员。他坐着,低头望着,心里在胡思乱想,渐渐地自以为听到了往日的人声和碰杯声。
“你真了不起,赫斯渥,”他的好朋友沃克说。他又穿着漂亮的服装站在那里,面含笑容,心情舒畅,因为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而受到旁人的喝彩,要求再来一个。
他突然抬眼一望。室内是这么宁静,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他听到时钟清楚的滴答声,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在打瞌睡。可是,他手里拿着的报纸挺直地竖着,眼前正是他刚才在看的那则新闻,使他打消了关于打瞌睡的想法。然而事情还是有些古怪。可是到第二次再发生的时候,就似乎不那么希奇了。
肉铺、食品铺、面包房和煤炭店的老板们——不是当时跟他打交道的那些,而且以前一直赊卖东西给他的人们,都上门来了。他客气地对待他们每一个,推托得越来越熟练了。最后他鼓起勇气,假装不在家,或者挥手要他们出去。
“萝卜里榨不出血来,”他说,“倘使我有钱,我会付给他们的。”
嘉莉那个演小兵的朋友奥斯本小姐,发现她在得发起来,简直变成她的侍卫了。小奥斯本自己根本不可能有所成就。她仿佛像猫一般有这点自知之明,本能地决定要把柔软的小脚爪抓住嘉莉不放。
“啊,你会红起来的,”她老是这么赞美嘉莉,“你是这么好。”
嘉莉虽然胆小,但是能力很强。别人的信赖使她认为似乎非走红不可,既然非走红不可,她就大胆起来。人世的经验和人生的需要都有利于她。男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不会再使她头脑发昏了。她已懂得男人会变化,会失败。露骨的吹拍对她已失去了作用。要高人一等的优势才能打动她——怀着善意的优势——像艾姆斯那样的天才的优势。
“我不喜欢我们剧团里的男演员,”她有一天对萝拉说,“他们都那么自负。”
“你不以为巴克利先生满不错吗?”萝拉问,他曾经有一两次对萝拉屈尊地微笑过。
“啊——他是相当好的,”嘉莉回答,“但是他不诚恳。他装得神气活现的。”
萝拉第一步是以下述方式抓住嘉莉的。
“你住的地方要付房钱吗?”
“当然要付,”嘉莉回答,“你问它做什么?”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非常漂亮的房间和浴室,价钱便宜。给我住太大了,要是两个人合住就正好,两个人的房租只消每周六块钱。”
“在哪里?”嘉莉说。
“在十七街。”
“哦,我还决不定要不要搬家,”嘉莉说,心里已经在盘算着一个人每周三块钱的房租。她在思忖,倘使她只顾到自己的生活,这就可以给自己省下十七块钱了。
直到赫斯渥从布鲁克林冒险回来并且她那句台词获得成功之后,这个建议才有了下文。那时,她开始觉得自己像是非解脱出来不可了。她想撇下赫斯渥,从而使他去自谋生活,但是他已养成古怪的癖性,恐怕要抛弃他,他是不甘休的。他可能到戏院里去找她,就那样钉住了她不放。她并不完全相信他会这么做,但是他可能会这么做。不管他以什么方法抛头露面,她知道这会是叫她尴尬的事情。她为此大伤脑筋。
因为剧团要给她一个较为重要的角色,使情况急转直下了。有一个扮演淑静的情人的女演员提出辞职,嘉莉就被选补了缺。
“你可以拿多少钱?”奥斯本小姐一听到这个好消息,就问她。
“我没有问他,”嘉莉说。
“那末去打听一下吧。天呀,倘使你不问,就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的。告诉他们,你非要四十块钱不可。”
“啊,不,”嘉莉说。
“一定要!”萝拉大叫着。“无论如何要问他们。”
嘉莉接受了这个劝告,可是等待着,直到导演告诉她演这个角色要配什么行头的时候。
“给我多少钱呢?”她问。
“三十五块,”他回答。
嘉莉惊喜得过分了,竟想不起要提四十块钱了。她高兴得几乎忘乎所以,竟要把萝拉搂在怀里,萝拉呢,听到这个消息就朝嘉莉扑去。
“还不到你应该拿的数目呢,”后者说,“尤其是要你自备行头的话。”
嘉莉想到这事情不觉吃了一惊。到哪儿去弄这一笔钱呢。她没有积蓄,以备这样的急需。付房租的日子又近了。
“我不付房租了,”她说,想起了自己的急需。“我不要住这公寓了。这一回,我不打算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我要搬家。”
趁这个机会,奥斯本小姐又提出了邀请,比以前更其恳切。
“来和我一起住吧,好吗?”她恳求道。“我们可以住进一间最最可爱的屋子。这样,简直不用你花什么钱的。”
“我很愿意,”嘉莉爽直地说。
“啊,就搬,”萝拉说,“我们可以快活地过日子了。”
嘉莉思考了一会儿。
“我相信会搬的,”她说,然后又补充道,“话虽如此,我得先去看看才是。”
心里有了这个主意,加上付房租的日子近了,又立即要购置行头,她不久就拿赫斯渥没精打采的心情作为借口。他说话更少了,意气消沉得更厉害了。
当付房租的日子快要到时,他心里产生了一个打算。因为债权人的催逼,加上再也不可能拖延下去了,就加强了这种想法。二十八块钱的房租的确太贵。“她负担太重了,”他想。“我们可以找一个便宜些的地方。”
他心里动了这个念头,就在早饭桌上开口了。
“你看我们这里的房租是不是太贵了?”他问。
“我真以为太贵,”嘉莉说,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我想我们可以换个小一点的地方,”他建议道,“我们用不着四间房。”
要是他留心观察她一下,就会发现她因为觉得他决心要跟她待在一起,而脸上显出了不安的神色。他认为要求她屈就一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哦,我说不上,”她回答,说话谨慎起来。
“这一带一定有地方可以找到两间房屋,我们可以将就过去的。”
她心里产生了反感。“决不能这样,”她想。谁出钱搬家呀?想到和他同住两间屋子真是够呛。她决定在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立即把钱花在行头上。她就在这一天买了行头。这么办以后,她非和奥斯本同住不可了。
“萝拉,”她去访问她的朋友时说,“我打算搬家了。”
“啊,好极了!”后者高声大叫。
“我们立即能够弄到手吗?”她问,指房间而言。
“当然啦,”萝拉嚷着。
她们去看了房间。嘉莉在她的开支里省下了十块钱——足够付房租和膳食费用了。她增加的薪水要等到十天以后才开始——那就是要过十七天才能到手。她就和这朋友各付了六块钱房租的一半。
“现在,我的钱只够用到周末了,”嘉莉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哦,我还有些钱呢,”萝拉说,“你倘使要用,我还有二十五块钱。”
“不,”嘉莉说。“我想还过得去。”
她们决定星期五搬家,这就是说两天以后。现在事情已经决定,嘉莉心里却感到不安了。她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很像是一个罪犯。她每天观察赫斯渥,觉得他虽然令人不愉快,但也有些可怜。这一年冬天很冷,他的衣衫很单薄,又没有钱。而且,他已不如以前那样健壮,看来关在家里使他消瘦了。
嘉莉对于找寻职业和穷困的苦处是深有体会的,不会不对一个即将自谋生路的人表示敏锐的同情。她想起了自己在芝加哥街头奔走的光景——不久以前在这里寻找工作的情况。他能到哪里去呢?没有钱,他非挨饿不可。
她在作出搬家的决定的当天晚上,望着他,觉得他仿佛是时运不济而精疲力竭,以致垮下来的,并不那么懒惰而一无是处。他的目光已不锐利,他的脸上起了皱纹,他的双手松垂无力。她以为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有觉得自己已厄运当头,在摇椅里摇着,看他的报纸。
在考虑她应该带走什么东西时,她作出了很公正的决定。他买的家具,已付了钱的——都留给他。她的衣服并不多,可以放在他在蒙特利尔为她买的箱子里带走。
“我只拿些小装饰品,那是我的,”她想。
这些东西正在壁炉架、五斗橱、梳妆台和衣帽架上。银制的小香水瓶、银背的梳洗用品、一套漂亮的修指甲用具、几只带扣、首饰以及几条她自己做的花边台布。这一些她要带走。
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即将告终,倒变得有些放心不下了。
“你出去买些罐头桃子好吗?”她问赫斯渥,放下一张两块钱的钞票。
“当然可以,”他说,惊异地望着钱。
“看看可有好的芦笋,”她补充说,“我要用来做夜饭菜。”
赫斯渥站起身来,拿了钱,披上他的大衣,拿了帽子。嘉莉发现这衣帽都已陈旧,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这在以前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现在,却以特殊的力量打中了她的心。也许他实在是无法可想。他在芝加哥搞得很好嘛。她还记得他在公园里和她会见的那些日子里的一表仪容。他当时多么生气勃勃、衣冠整洁啊。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吗?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她可绝对不愿意这么说。
他回到家里,把食物和找头都放在桌上。
“你收着吧,”她说,“还要买别的东西呢。”
“不,”他带着些自尊之感说,“你收着。”
“哦,你收着吧,”她回答,着实丧失了勇气。“还要买别的东西呢。”
他对这桩事感到惊奇,不知道在她的眼里他已成了个可怜的人物。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不让话音发抖。
老实说,嘉莉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对待的。她有时候回想到过去撇下杜洛埃,待他那么无情,觉得很是遗憾。她希望永远不再遇见他,但是对自己的行为觉得难以为情。这可不是说在最后分手时,她还可以有别的抉择。当赫斯渥说杜洛埃受了伤的时候,她满怀着同情,主动地要去看望他。看来在什么地方有些残忍之处,由于她无法在心里遵照合理的逻辑探究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认定杜洛埃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赫斯渥耍了什么把戏,只会认为她的行为是硬心肠的——因此她是可耻的。这可不是说她不能忘情于他。她只是不愿意让曾经对她友好的人感到不快罢了。
她并不认识到自己让这种感情在心里占上风是怎么搞的。赫斯渥发现了她的善心,把她看得比原来好了。“总之,嘉莉是好心肠的,”他想。
那天下午,她到奥斯本小姐的地方去,看见这位小姐正在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唱歌。
“你为什么不同我今天一起搬呢?”她问。
“啊——不行,”嘉莉说,“星期五我会到那里去的。”
她们谈了一会儿话,嘉莉一直想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说出她心里的一个打算。她终于说了出来:
“你肯把你说过的二十五块钱借给我吗?”
“当然可以,”萝拉说着,就去拿荷包。
“我想再买些东西,”嘉莉说。
“啊,那很好,”这小姑娘和蔼地说,她乐于为别人效劳。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嘉莉走了。她回到公寓中,思考着星期五怎样把她的东西带走。她不打算告诉赫斯渥。她没有勇气这么做。要是他不自动地出去,她只得想些办法要他出去干些事情。这是她以前从未干过的勾当。那天晚上演戏时她没有工夫考虑,第二天想了一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她开始考虑延期出走,直到有了良好的机会再说。结果天气帮了她的忙。
好几天来,赫斯渥除了去食品铺或者报摊以外,什么也没有干。现在他感到在室内很无聊——这样已有两天了,但是寒冷、阴暗的天气把他留住了。星期五却一早就很晴朗,气候温和。这是预告春天即将来临的一个可爱的日子,在阴寒的冬季里表明和暖的天气和美丽的风光并没有抛弃大地。蔚蓝的天空中高擎着一个金黄的太阳,洒下一片水晶般透明的温暖的光辉。从麻雀的叫声中明明听得出,户外是平静而美好的世界。嘉莉推起前窗,迎面吹来一阵南风。
“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她说。
“是吗?”赫斯渥说。
吃过早饭,他立即换了衣服。
“你吃中饭回来吗?”嘉莉怯生生地问。
“不,”他说。
他走到街上,沿着七马路向北踱去,把哈莱姆河作为目的地,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上次到造酒厂去时,曾经在那里看见过几条船。他想知道那一带地方发展得怎么样了。
跨过五十九街,他沿着中央公园的西边走到七十八街。他想起了那一带街坊,就拐过去看看已建成的许多高楼大厦。这地方已面目一新。那些大片的空地已造满了房屋。他回过头来走,顺着公园一直走到一百十街,然后再拐上七马路,于一点钟来到那美丽的河边。
他看着眼前蜿蜒的河流,夹在右边起伏不平的河岸和左边高高的丛林密布的高地之间,在灿烂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气候温暖如春,使他感到这河流的可爱,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双手反剪在背后,望着河流。然后他转身沿着河流往东区走,懒散地寻找着他曾看到过的船只。直到四点钟,太阳开始西斜,预示傍晚天气将转凉的时候,他才转身回去。他肚子饿了,想回到温暖的房间里美美地吃饭了。
当他五点半钟回到公寓时,天色已黑。他知道嘉莉不在家,这不仅是因为气窗里没有透出灯光,而且晚报还塞在房门上的球形捏手和门框之间。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室内一片黑魆魆的。他点上煤气灯,坐了下来,打算等一会儿。即使嘉莉就回来,也要很迟才能吃夜饭。他看报看到六点钟,然后站起来,自己动手弄些东西吃。
他站起来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些异样。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向四周一望,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在他的座椅近边,看到一只信封。它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几乎不需要他再采取什么动作了。
他伸手拿起信来,当他伸手的时候,就觉得浑身一阵寒战。信封拿在他手里沙沙作响。信纸里裹着柔软的绿色钞票。
“亲爱的乔治,”他看下去,一只手把钞票捏得窸窣作响。“我走了。不再回来了。不用再租这套公寓了。我付不起房租。倘使我能够,不会不高兴帮助你的,但是我无力维持我们两人的生活,又付房租。我要用我微薄的所得购置衣服。我留下了二十块钱。我眼前只有这些钱。家具可以由你随意处理。我不需要。嘉莉。”
他放下信来,静悄悄地向四周一望。他现在知道少掉了什么啦。这是那只作为摆设的小钟,这是她的东西。它从壁炉架上失踪了。他走进前房——他的卧室、会客室,一路点上煤气灯。五斗橱上,那些银制的小摆设和盘子不见了。桌面上拿掉了花边台布。他打开衣橱——她的衣服都不见了。他打开抽屉——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她的箱子也不在老地方了。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旧衣服都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别的东西也都在。
他在会客室里站住了,茫然若失地不知在等待着什么。屋里静得快要使人透不过气来。这个小公寓仿佛出奇地荒凉了。他压根儿忘记了肚子饿,忘记了这时还只是吃晚饭的时分。好像已经是深夜了。
他突然发现那些钞票还在他手里。如她所说,一共是二十块钱。他这时走回去,让那些煤气灯继续亮着,觉得这公寓里像是空洞洞的。
“我要离开这里,”他在心里想。
于是,他处境的无限凄凉,猛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抛下了我,”他喃喃地说,又重复一句,“抛下了我。”
这个过去是那么舒适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度过许多温暖的日子,现在已成为陈迹。某种寒冷彻骨的东西面对着他。他颓然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托住下巴,没有思绪,只有感觉攫住了他的心灵。
于是,他觉得一种像消失了的恩情和自我怜惜的感情兜上了心头。
“她用不着出走的,”他说,“我会找到工作的。”他坐在摇椅里好久不摇晃,又清清楚楚地自言自语——“我曾经尝试过的,不是吗?”
直到半夜,他还在摇晃,呆望着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