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对嘉莉说来非常重要的舞台演出,将在艾弗里会堂“按预定的时间举行”,其演出的条件将使它比原来人们所预料的更引人注目。就在台词本子送到她手里的那天早晨,这个学戏的小学生写信告诉赫斯渥,说她将在一出戏里演一个角色。
“我真的要演戏了,”她写道,恐怕他会把这事情当作开玩笑,“现在我收到了台词本子,不说瞎话,当真的。”
赫斯渥看到这里,得意洋洋地笑了。
“我不知道会演得怎么样。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立即回信,叫人喜欢地称赞了她的才能。“我坚决相信你可以获得成功。你必须于明天早晨到公园来,把经过情形都告诉我。”
嘉莉高高兴兴地答应他,把她所知道的详细情形都告诉了他。
“哦,”他说,“这样很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当然你可以演得很好。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姑娘。”
他确实从没见过这个姑娘有这么高兴。她往往会透露一丝哀伤,这种神情也暂时消失了。她说话时眼睛发亮,两颊泛红。她流露了这个任务给她带来的不少愉快之感。虽然她很担忧,一天到晚都撇不下,但她还是快乐的。她掩饰不住做这件小事情的高兴,这样的事在一般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
事态的发展显示这个姑娘是有才能的,使赫斯渥极为心醉。看到正大光明的雄心,不管它怎么幼稚,是人生最有鼓舞作用的事情。这能增加拥有这种雄心的人的光辉、力量和美。
嘉莉现在被这一点儿神灵所赋予的灵感的触动而精神振奋。她毫不费力地从那两个爱慕她的人处获得赞扬。他们钟情于她,自然会提高他们对她要干的事情的看法,以及对她已经做到的事情的赞美。她涉世不深,保持着自己横溢的幻想,一有些儿机会就会奔放不羁,把它当作黄金的魔棒,可以用来找到人生的宝藏。
“让我想想看,”赫斯渥说,“我应该是认识寇斯特支部的几个人的。我自己也是麋鹿会会员啊。”
“啊,你决不可以让他知道这是我告诉你的。”
“这倒也是,”经理说。
“倘使你要看,我倒喜欢你去,但是,除非他请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去得成。”
“我会去的,”赫斯渥情意缠绵地说,“我会安排妥当,不让他知道是你告诉我的。由我来办吧。”
这位经理对这次演出感到兴趣,这本身就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因为他在麋鹿会里有相当声望。他已在打算约几个朋友订一个包厢,并且送鲜花给嘉莉。他要把它当作盛大的事件,使这个小姑娘出一下风头。
过了一两天,杜洛埃弯到亚当斯街的酒店里,立即被赫斯渥瞧见了。那时是下午五点钟,店里挤满了商人、演员、经理、政治家——一大群大腹便便、面色红润的人物,戴着大礼帽,穿着上浆的衬衫,戴着戒指,领带上缀着别针,穿扮得尽善尽美。拳师约翰·劳·沙利文①正在那光辉灿烂的酒吧的一端,被一群打扮得很惹眼的运动员围住了,在精神抖擞地高谈阔论。杜洛埃欢快地跨着大步在地板上走过,一双黄褐色的新皮鞋随着步伐叽叽作响,清晰可闻。
①约翰·劳·沙利文(1858—1918)为美国著名职业拳击家,1882年获重量级冠军称号,称霸拳坛,至1892年才败于詹姆斯·科贝特(1866—1933)。
“嗨,老弟,”赫斯渥说,“我正在纳闷不知你怎么样了。我以为你又到外地去了。”
杜洛埃笑了。
“倘使你不常来报到,我们要把你除名了。”
“实在没有办法,”推销员说,“我一直很忙。”
他们穿过大声喧闹、挤来挤去的知名人士群,向酒吧踱去。就在这三分钟里,这位衣冠楚楚的经理给人握了三次手。
“听说你们的支部将有一次演出,”赫斯渥十分随便地说。
“是啊,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赫斯渥说,“他们只是送了两张票子给我,我付两块钱就行。这戏好看吗?”
“我不知道,”推销员说,“他们一直要我给他们找一个女人,担任一个角色。”
“我不想去,”经理从容地说,“票当然是要买下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错。他们想靠这次演出的收入来贴补一下。”
“哦,”经理说,“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再来一杯吧。”
他不打算再说下去。这样,倘使他同几个朋友去看戏的话,他可以说是被人拖去的。杜洛埃很想扫除可能产生的误会。
“那姑娘要在这戏里演一个角色,”他想了一下,断然地说。
“真的吗?怎么会的?”
“哦,他们缺少人手,要我找一个什么人。我告诉了嘉莉,她显得很想试一试身手。”
“这对她很好啊,”经理说,“倒是一件地道的好事情。对她也有益处——她有过什么演戏经验没有?”
“一点也没有。”
“哦,也好,这并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
“话虽如此,她是相当聪明的,”杜洛埃说,要打消对嘉莉的才能的任何非难。“她很快就背熟了她的台词。”
“真的吗?”经理说。
“是的,老兄,前天晚上她真使我吃了一惊——天呀,真是不错。”
“我们一定要送她一些小礼物,”经理说,“我来负责买鲜花。”
杜洛埃因为他的好心而笑了。
“等戏演完了,你们一定要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吃顿便饭——”
“我想她能演好的,”杜洛埃说。
“我要去看她演出。她一定演得好。我们要捧她一下,”经理短促而严峻地一笑,里面交织着他的好心和精明。
这时,嘉莉正在参加第一次排演。这次排演由昆塞尔先生主持,助手是米利斯先生,这个年轻人过去在戏剧界有些资格,只是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是这么有经验,又这么一本正经,几乎接近粗暴的地步——他忘记了他在教练的是些客串的人员,不是拿薪水的下属,他的确是忘记了。
“喂,马登达小姐,”他对嘉莉说,她在一场戏中不知道怎么表演才好——“你不能这么站着。脸上要有表情。记住了,你受到了陌生人的打扰而心神不安。要这样走——”于是他垂头丧气地在艾弗里会堂的舞台上从这头走到那头。
嘉莉并不明确懂得这提示的意思,但是这新奇的局面、在场的全都多少有些神经紧张的陌生人以及一心希望演成功的想法,反而使她胆怯起来。她遵命按照这导演的步伐走着,心里却别扭地觉得缺少点什么。
“喂,摩根太太,”导演对演珠儿的那个少妇说,“你坐在这里。喂,班伯格先生——你站在这里,对了。哦,你该说什么?”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有气无力地说。他演罗拉的情人雷,一个交际场中的人物,一发现她是个流浪者,是个出身低微的人,就犹豫不决,不想和她结婚了。
“怎么——本子上是怎么说的?”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注视着他的本子,重说了一遍。
“是的,但是本子上还说,”导演指点说,“你该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现在,重说一遍,看看你是否像大吃一惊的模样。”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神气十足地提出要求。
“不,不,这哪能行啊!要这么说——你要讲明白!”
“你要讲明白!”班伯格先生说,学得有点走样。
“这样好些了,现在演下去。”
“有一天晚上,”摩根太太又开始说,这时轮到她念台词了,“父亲和母亲上歌剧院去了。他们跨过百老汇大街的时候,照例有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讨钱——”
“停,”导演说,冲上前来,伸出一只手臂。“你说的话里要多加些感情。”
摩根太太望着他的那副模样,好像是害怕他要打人似的。她眼睛里闪出反感的光来。
“记住了,摩根太太,”他补充说,并不理会那眼光,但是态度温和了一些,“你是在仔细地讲一个凄惨的故事。你现在要讲述的事是使你感到伤心的。这就需要感情,需要有压抑之感,像这样:‘照例有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讨钱。’”
“知道了,”摩根太太说。
“现在继续下去吧。”
“当母亲在衣袋里摸零钱时,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只已经抓住了她的荷包的冰冷、颤抖的手。”
“非常之好,”导演插嘴说,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一个扒手!唷,”班伯格先生叫嚷起来,这时轮到他念台词了。
“不,不,班伯格先生,”导演说着,走到他身边,“不能这样念。‘一个扒手——唷’——要这样。那就对了。”
嘉莉发现这时还弄不清楚扮演的人员是否都熟记了台词,且不说怎么做出细致的表情了,她觉得倘使大家从头至尾念一遍,先弄清楚这一点,可能好一些,就轻声说:“倘使我们就背一遍台词,看看我们是否记住了,你看是不是好些?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问题。”
“这主意很好,马登达小姐,”昆塞尔先生说,他坐在舞台旁边,冷静地旁观着,主动提一些意见,可是那导演不加理睬。
“也好,”后者说,多少有些局促不安。“这么办也好。”然后又打起精神,威风凛凛地说:“我们来从头到尾念一遍,能加多少表情就加多少吧。”
“好的,”昆塞尔先生说。
“这只手,”摩根太太又开始念道,她抬头望望班伯格先生,又低头看她自己的本子,按照下面的台词念着,“被我母亲一把捏住,捏得这么紧,只听得一个细小的、低微的声音叫起痛来。我妈往下一看,看见她身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很好,”导演说,现在彻底没事干了。
“贼!”班伯格先生嚷起来。
“大声一些,”导演插嘴说,认为简直没法不插手了。
“贼!”可怜的班伯格吼着。
“是啊,但是这个贼还不到六岁,面庞像天使一般。‘住手!’我的母亲说。‘你在干什么?’‘想偷钱,’这孩子说。‘你不知道偷窃是坏事吗?’我父亲问。‘不知道,’这女孩子说,‘不过挨饿太可怕了。’‘谁教你偷的?’我母亲问。‘她——在那边!’孩子说,指着对面门洞子里一个肮脏的女人,那人突然沿街逃走了。‘那是老朱达斯,’女孩子说。”
摩根太太把这一段读得很平淡,导演感到绝望了。他忐忑不安地踱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昆塞尔先生面前。
“你看他们怎么样?”他问。
“哦,我看我们总可以加把劲儿使他们成个样子的,”后者说,表现出遇到困难时不屈的神气。
“我可说不准,”导演说,“我认为班伯格这家伙演情人是很不称职的。”
“我们可就只有他一个,”昆塞尔先生说,眼睛向上一翻。“哈利森到最后关头变了卦。我们再找什么人去呢?”
“我不知道,”导演说,“我怕他永远演不好。”
在这个当儿,班伯格正在大嚷:“珠儿,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你且看看,”导演用一只手掩住了嘴巴,低声说,“我的天!你对说话这么拖泥带水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尽你的力量干吧,”昆塞尔带着安慰的口气说。
排演就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扮演罗拉的嘉莉要进屋去向雷进行解释。雷听珠儿讲了罗拉的身世,已经写了一封信要和她决绝,可是没有寄出。班伯格刚说完雷的话:“我必须在她回来之前出走。她的脚步声——来不及了!”他正把信塞进衣袋里,她就柔媚地说:
“雷。”
“小姐——考特兰小姐,”班伯格结结巴巴地低声说。
嘉莉望了他一会儿,忘记了所有在场的人。她开始进入她的角色,嘴唇上现出淡漠的笑容,按照台词的要求,转身走到一扇窗前,像是没有他在场一般。她表现得仪态从容,看上去非常动人。
“这个女人是谁?”导演问,注视着嘉莉和班伯格合演的这一场小戏。
“马登达小姐,”昆塞尔说。
“我知道她的名字,”导演说,“但是,她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昆塞尔说,“她是我们一个会员的朋友。”
“嗯,我在这里看到的这些人中间,她的进取心最强——看来她对所演的戏很感兴趣。”
“也很美丽,不是吗?”昆塞尔说。
导演并不答话,踱到旁边去了。
在第二幕里,按规定她要在舞厅里和大家见面,她演得更其出色,赢得了导演的微笑,因为他喜欢她,就主动走上去和她谈话。
“你上过舞台吗?”导演讨好地问。
“没有,”嘉莉说。
“你演得这么好,我以为你可能是有些经验的。”
嘉莉只是腼腆地一笑。
他走开去听班伯格念,他正在有气无力地念几句热情的台词。
摩根太太看到事态发展的趋势,黑眼睛里含着嫉妒,对嘉莉狠狠地瞟了一眼。
“她是个起码的职业演员吧,”她聊以自慰地想,并且因此而蔑视她,憎恨她。
一天的排演结束了,嘉莉回到家里,认为自己表现得很满意。导演的话还在她耳边响着,她希望有机会能告诉赫斯渥。她要使他知道她演得多么好。杜洛埃也是她可以吐露心事的对象。她几乎等不及他来问她,可是她自己又不好意思提出来。
可是这个推销员这一晚却另有心事,认为她这一段小小的经历是无足轻重的。除了她自愿叙述的一些事情之外,他没有接着谈下去,而嘉莉又不善于自吹自擂。他认为嘉莉表演得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方面他可以不用再担忧了。结果就使嘉莉说不下去了,这使她大不高兴。她强烈地感到他的冷漠,就渴望和赫斯渥相见。这大人物现在好像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了。第二天早晨,杜洛埃总算又有兴趣了,但是已经伤了感情。
她从经理那里收到一封漂亮的信,说当她接到这封信时,他将在公园里等她。当她到达公园时,他像清晨的太阳一般,满面笑容地迎接她。
“哦,亲人,”他问,“排演得怎么样?”
“好得很,”她说,还因为杜洛埃而有些儿精神不振。
“不要这样,现在把经过情形告诉我吧。演得有趣吗?”
嘉莉讲了排演中所发生的事情,越说越起劲。
“哦,这太妙了,”赫斯渥说,“我多么高兴啊。我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你。下次排演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嘉莉说,“但是他们是谢绝参观的。”
“我想我进得去,”赫斯渥意味深长地说。
他这样关心这回事,使她完全恢复了过来,而且觉得快活,但是要他答应不去看排演。
“现在,你必须大显身手,使我高兴,”他鼓励她说,“记着,我要你成功。我们要使这次表演成功。你现在就这么办。”
“我试试看,”嘉莉说,充满着洋溢的感情和热忱。
“这才是个好姑娘,”赫斯渥宠爱地说,“现在,记住了,”伸出一只指头亲切地对她点了点,“要大显身手。”
“我会尽力而为的,”她回答,回头望着他。
那天早晨,整个世界洋溢着一片阳光。她轻快地走着,晴朗的天空给她的心灵里灌注了蔚蓝色的光辉。啊,祝福那些努力上进的孩子吧——他们在努力,充满着希望。也祝福那些了解他们,能含笑赞许他们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