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候怎么会只剩下最后的五十块钱了,这是毋须解释的。那七百块钱,照他的花法,只维持到了六月份。快到只剩下最后一百块的关头时,他开始谈到灾祸就要临头了。
“我弄不懂,”有一天,他以买肉的小开支作借口说,“我们的生活好像着实花了不少钱。”
“照我看,”嘉莉说,“我们花得并不太多。”
“我的钱差不多要用完了,”他说,“我几乎不知道是花到哪里去的。”
“那七百块钱都要用完了吗?”嘉莉问。
“只剩一百块钱了。”
他面色那么忧郁,把她吓了一跳。她开始觉得自己毫无着落。她心里一直有这种感觉。
“可是,乔治,”她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些事情干呢?你可以找到些事情的。”
“我找过了,”他说,“你总不能强迫人家给你一个职位吧。”
她无力地望着他说——“那末,你想怎么办呢?一百块钱是用不长久的。”
“我不知道,”他说,“我除了寻找以外别无办法。”
嘉莉听到这句话,大为惊恐。她苦苦思量着这个问题。她过去往往把舞台当作可以进身的门户,从此走进她殷切向往的黄金世界。现在,像在芝加哥一样,舞台成了她苦难中的最后希望。倘使他不能很快找到工作,那必须想些办法。也许她不得不出去,再去单独奋斗。
她开始思量出去找一个职位的办法。她在芝加哥的经验证明她过去试得不得法。一定有些人是愿意听你提出要求,对你进行考核——愿意给你一个职位的。
有一次,她想问问赫斯渥,但是,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她同时觉得他会反对的。她已成了一个这么地道的家庭主妇;什么事情都依靠她。他不会情愿让她放下这一切,去找别的什么事情的。可是她还想可以绕一个圈子来问问他。
一两天之后,他们在早餐桌上谈话,她提到了戏剧,说看到萨拉·伯恩哈特①要到美国来演出的消息。赫斯渥也看到了。
①萨拉·伯恩哈特(1844—1923)为法国的国际闻名的女演员,曾在欧美各国演出《李尔王》、《茶花女》、《哈姆雷特》等名剧。
“人家是怎么上舞台的,乔治?”她终于天真地问。
“我不知道,”他说,“一定是通过剧团代理人的吧。”
嘉莉在喝咖啡,没有抬起头来。
“专门代人找工作的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他回答。
突然,她问这些话的神气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不会还在想当演员吧?”他问。
“不,”她回答,“我只是弄不清楚罢了。”
虽然不是很明确,他对这种想法是不赞成的。经过三年的观察,他不再相信嘉莉能在这一行里出人头地。她似乎太单纯,太没有主见了。他认为戏剧艺术包含着一些更其浮夸的东西。倘使她想上舞台,就会落到某个卑鄙的经理的手里,变得和那帮人一样。他很了解他所谓的那帮人。嘉莉长得美丽。她能混得不错,但是他又将置身何地呢?
“倘使我是你,我就不转这个念头。这比你想象的要难得多。”
嘉莉觉得这句话里多少含着些瞧不起她的才能的意思。
“你说过我在芝加哥确实演得很好,”她回驳他。
“你是演得不差,”他回答,发觉他已激起了反感,“但是芝加哥不同于纽约,差得远呢。”
嘉莉不再答话。这些话伤了她的心。
“倘使你能成为名角,”他说下去,“那末演戏是不错的,但是对其他人就说不上什么了。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出头。”
“啊,我不知道,”嘉莉说,有些儿激动了。
他突然觉得他可以预料到这件事的结局。现在,他已接近日暮途穷了,她要不顾体面去演戏,并且抛弃他。说也奇怪,他并不明白了解她的智力。这是因为他不了解感情的伟大。他从来就不知道一个人可能在感情上很伟大,而不是在知识上。艾弗里会堂已经早就成为过去,他既不去想,也记不清楚了。他和这个女人同居得太久了。
“哦,我倒是知道的,”他回答,“倘使我是你,我就不想去演戏。这对女人来讲不是个好职业。”
“比挨饿总强吧,”嘉莉说,“倘使你不要我去演戏,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工作呢?”
他没有现成的话可以回答。他早已听惯了这种意见。
“啊,别说了,”他回答。
这场谈话的结果是她暗地里决定去试一试。这和他不相干。她不愿意为了迎合他而被拖入贫困,或更差的境地。她能演戏。她能找到事情,然后成名起来。到那时,他能说什么呢?她设想自己已经在百老汇某些好戏里演出,每天晚上到化妆室去化妆。然后,她会在十一点钟走出戏院,看见成行的马车,等待着散场出来的观众。不管她是不是明星,这不重要。只要她一旦进得去,拿到像样的薪水,穿上她喜欢穿的衣服,有钱可花,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这一切将是何等的快乐呀。她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个情景。赫斯渥的凄惨的境遇,使这个美境越来越生动了。
说来真奇怪,赫斯渥不久也有了这种想法。他的钱快要用完了,觉得需要有生活来源。嘉莉为什么不能帮助他一些,等到他找到什么事情干呢?
他有一天回家,心里怀着些这样的想法。
“今天我遇见了约翰·贝·德雷克,”他说,“今年秋天,他将在这里开一家旅馆。他说到那时可以给我一个职位。”
“他是谁呀?”嘉莉问。
“他是在芝加哥开太平洋大旅社的。”
“啊,”嘉莉说。
“我在那里大约每年可以拿一千四百块钱的薪水。”
“那不是很好吗?”她同情地说。
“只要度过今年夏天,”他补充说,“我认为就没有问题了。我又接到了几个朋友的信。”
嘉莉对这个天真、美丽的故事,不加考察,信以为真。她真诚地希望他能度过夏天。他显得这么束手无策。
“你还剩多少钱?”她问。
“只有五十块了。”
“啊,天呀!”她嚷出声来,“我们怎么办呢?再过二十天又要付房租了。”
赫斯渥双手捧着头,呆呆地俯视着地板。
“也许你能在演戏这一行里找到什么事情,”他用和缓的口气建议道。
“也许我能够,”既然现在有人赞成了她这个主意,嘉莉就这样说。
“我现在不管什么事情都愿意干,”既然他看见她已转忧为喜,就很大胆地说。“我能找到些事情的。”
有一天早晨,等他出了门,她收拾了东西,找出最好的衣服,打扮得很整洁,就动身到百老汇路去。她不怎么熟悉那条大道。对她来说,这里是所有伟大和了不起的事业的惊人的集合地点。那些戏院就在那里——这种代理处想必也在附近。
她决定弯进麦迪逊广场戏院去打听到什么地方去找剧团代理人。这仿佛是个聪明的办法。因此,她一到那家戏院就去问售票房的办事员。
“什么?”他说着,向外一望。“剧团代理人。我可不知道。话虽如此,你可以到《克立普》上①去找,他们都在那上面登广告。”
①这是1853年至1924年间在纽约出版的有关戏剧的新闻报。
“是一种报纸吗?”嘉莉说。
“是的,”办事员说,很奇怪她连这么普通的事情都不知道。“报摊上买得到的,”看到这个来问询的人竟然这么漂亮,他很客气地补充说。
嘉莉就去买了一份《克立普》,站在报摊旁边,想翻阅一遍,找寻那些代理人。这是不那么容易找的。于是,她决定把报纸带回家去,看看经过仔细搜索是否可以找到这些代理人的地址。十三街离开这里有好几条横马路,但她还是带着这份珍贵的报纸回去,很后悔浪费了时间。
赫斯渥已经回到家里,坐在他的老位子上。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我想去找几个剧团代理人。”
他觉得有点胆怯,不想问她是不是成功了。她开始翻阅的报纸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
“《克立普》。那个人说可以在这上面找到他们的地址。”
“你要一直走到百老汇路才知道这一点吗?我本来就可以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她问,没有抬起头来。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啊,”他回答。
她漫无目的地在密密麻麻的栏目里找寻。她被这个家伙的冷漠无情弄得心烦意乱。他所干的一切,只能增加她面前处境的困难。她不禁在心里自怜自叹。泪珠在她眼睑上颤动着,只是没有掉下来。赫斯渥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让我来看看。”
趁他在查看报纸的时候,她走进前房,定下神来。她马上就回来了。他拿着一支铅笔在信封上写着。
“这里有三处,”他说。
嘉莉拿过来一看,一个是伯缪台兹太太,另一个是马库斯·詹克斯,第三个是珀西·韦尔。她只停了一会儿,就向门口走去。
“我还是立即就去的好,”她头也不回地说。
赫斯渥望着她走出去,心里略微有些惭愧,这是一个衰老得很快的男子汉的心情。他坐了一会儿,过后觉得受不住了,就站起身来,戴上帽子。
“我想我该出去走走,”他心里想,就走出去,并不是要到某一个地方去,但是总觉得该出去才是。
嘉莉首先去访问伯缪台兹太太,因为她的地址最近。这是一座改装为办公室的老式住宅,看不出一丁点儿改建或者装修的迹象。连墙纸也没有换。伯缪台兹太太的办公室是原来三楼的后房和前卧室。那间前卧室如今是她专用的办公室,门上写着“闲人莫入”这几个字。在这大房间里有栏杆和铁丝屏风,直接天花板,把靠近后窗的一部分划出作办事员办公用。
当嘉莉走进去时,她发现有几个男人闲散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干事。过了一会儿,柜台后面的女职员发现嘉莉不和她说话,就同她打了个招呼。
“你来做什么?”她就问。
“我想找个舞台上的角色做做,”嘉莉说。
“啊,”女职员说,“也许你要找伯缪台兹太太吧。”
“就是要找她,”嘉莉回答。
“哦,她眼下不在。出去吃中饭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两点钟左右吧。”
嘉莉回头走了出去,那几个男人目送着她。
听到她去吃中饭了,嘉莉知道其他的人也会不在的,但她还是走访了詹克斯先生的办公室。这儿比上一处要小得多。那是在二十七街一间很小的房间里,在曲折盘旋的楼梯顶上,黑暗而且龌龊。嘉莉一个劲地爬上去,在屏风后面发现了另一个办事员,显然在写什么。这个家伙是个犹太人。另一个人坐在一个小角落的火炉边。
“什么事?”这个家伙问。
“詹克斯先生在吗?”
“不,他出去吃中饭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大约两点钟。”
在第三处简陋、阴暗的办公室里情况也是这样,所以嘉莉就决定在路上走走,等待时间过去。
到二点差一刻,她回到伯缪台兹太太的办公室里。
当她走进去时,这里仿佛也满是一片沉闷的景象,但是,就在她等待人家注意到她的时候,前卧室的门开了,从那里走出两个模样很像男子的妇女来,穿着非常紧的衣服,戴着白硬领和白袖口。她们身后跟着一位胖太太,大约四十五岁,淡色的头发、锐利的目光,看上去是心地和善的人。至少她正在微笑。
“可不要忘记那事情,”一个像男子的妇女说。
“不会的,”胖女人说,“让我想一想,”她又补充一句,“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你们要到哪里去?”
“到匹兹堡,”那个妇人说。
“我会写信给你们的。”
“好吧,”对方说,两人就走出去了。
这位胖太太的面孔立即变得极其清醒、精明。她转过身来,以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嘉莉。
“哦,”她说,“年轻人,我能为你效劳吗?”
“你是伯缪台兹太太吗?”
“是的。”
“那末,”嘉莉说,不知怎么说起,“你能介绍人上台演戏吗?”
“是的。”
“能给我找一个角色吗?”
“你有演戏的经验没有?”
“略微有一点,”嘉莉说。
“你在哪个剧团干过?”
“哦,一个也没有,”嘉莉说,“只是一种客串,在——”
“啊,我明白了,”那个女人打断她说,“不,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机会。”
嘉莉的脸色变了样。
“你要在纽约登过台才行,”和蔼的伯缪台兹太太最后说,“话虽如此,我们可以把你的名字记下来。”
当这位太太回进办公室去时,嘉莉站在那里望着她。
“你住在哪里?”在柜台后面的年轻女人接过中断的谈话,问她说。
“乔治·惠勒太太,”嘉莉说着,走到她在写字的地方。那个女人把她的地址详细地写下了,然后就让她随意回去。
她在詹克斯先生的办公室里的遭遇,跟这十分相似,只是在结束时稍有不同,他说了句:“倘使你能在什么地方戏院演出或者有一张印有你名字的节目单,我可能效些劳的。”
在第三处,那个家伙问道:
“你想干什么样的工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嘉莉说。
“哦,你想演喜剧,还是杂耍剧,还是当群舞演员?”
“啊,我倒希望在一出话剧里演一个角色,”嘉莉说。
“那末,”这个人说,“要花些代价才办得到。”
“多少钱?”嘉莉说,看起来好像很可笑,她就是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哦,那要看你了,”他狡猾地回答。嘉莉惊奇地望着他。她不知道怎么问下去。
“倘使我付了钱,你能给我一个角色吗?”
“倘使不给你,你可以把钱拿回去。”
“啊!”她说。
这个代理人知道他是在和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打交道,因此就这样说下去:
“反正你得付五十块钱。少了谁都不高兴为你奔忙的。”
嘉莉懂得了意思。
“谢谢你,”她说。“让我考虑一下。”
她要动身走了,可是又想起了一件事。
“要多久才可以弄到一个角色呢?”
“哦,那就很难说啦,”那人说,“可能一星期就弄到,也可能要一个月。我们一找到你能够干的工作就会给你的。”
“我懂了,”嘉莉说,于是半含微笑,露出愉快的神色,走了出来。
代理人揣摩了一会儿,然后在心里想:“这帮娘们如此急于想上舞台,真是好笑。”
嘉莉关于五十块钱的要求东想西想,想个不停。她没有五十块钱,而且越想越觉得她很难弄到这笔钱。再说,她不喜欢提出这个建议的家伙的神色。
“也许他们拿了我的钱,而不给我事情做,”她想。这使她的希望萎缩了下去。
“事情这么难,真是可笑,”她想。“伯缪台兹太太不肯谈下去,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倘使我带着五十块钱,她可能会说的。”
她回到公寓里,想起她有些珠宝——一只钻石戒指和别针,还有几件别的首饰。倘使把这些东西送进当铺,可以当五十块钱的。
赫斯渥比她早回家。他没想到她出去找工作会花这么多时间。
“哦,”他说,不敢探问有什么消息。
“我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嘉莉说着,一面脱下手套。“他们都要拿了钱才肯给你一份工作。”
“要多少?”赫斯渥问。
“五十块。”
“他们不要什么别的东西,对吗?”
“啊,他们也和别的人一样。即使付了钱,也说不定究竟会不会给你什么事情呢。”
“嗯,我就不愿意因此就拿出五十块钱,”赫斯渥说,好像正手里拿着钱在作决定。
“我可说不准,”嘉莉说,“我想找几个经理试试看。”
赫斯渥听着这句话,并没有觉察到这样做有什么可怕。他略微向前后摇了摇,啃着他的手指。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仿佛都是极其自然的。他以后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