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嘉莉在她姐姐家里感觉到一种新的气氛。实在还是老样子,只是她的感情起了变化,增加了她对这种气氛的认识。由于嘉莉找到工作时表现得兴高采烈,敏妮这时自然期待着好消息。汉生以为嘉莉会感到满意的。
“喂,”他说,当时他穿着工作服从门厅里出来,站在吃饭间的门口望着嘉莉,“你干得怎么样?”
“唉,”嘉莉说,“苦得很。我不喜欢这工作。”
她脸上带着一副神情,比言语表示得更清楚,她是又疲劳又失望。
“是什么样的工作?”当他转身预备到洗澡间去的时候停下来问。
“操作一部机器,”嘉莉回答。
很明显的是,他只关心家里多一个人挣钱,而不关心别的。他有些生气,因为嘉莉在命运决定之际,竟不高兴干这事情。
敏妮做起事来没有嘉莉回来以前那么起劲了。嘉莉表示了她的不满心情后,煎肉的咝咝声也不那么好听了。在嘉莉想来,辛苦了一整天,要是有一个快快活活的家庭,体贴的接待,喜气洋洋的夜饭,而且有人对她说,“啊,好了,且忍耐一下子吧。以后自会有好些的事情的,”那该是惟一的安慰,但是现在,这全破灭了。她开始明白,他们认为她的埋怨是毫无根据的,认为她应该工作下去,而不出怨言。她知道要付四块钱的伙食和住宿费,现在可觉得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将是极其不舒畅的。敏妮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侣——她太老了。她的思想很古板,已经受到特定的环境的严重影响。
汉生呢,倘使他有什么高兴的念头或者快乐的情绪,也总是不流露出来的。他好像总是不露声色地进行着内心活动。他平静得像是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嘉莉却不同,她有着青春的活力和一些想象。她的谈情说爱的神秘日子还在后头。她可以思量她喜欢做的事情,喜欢穿的衣服和喜欢去观光的地方。她的心思就驰骋在这些事情上面,但是在这里,没有人激发她的感情,也没有人和她的感情发生共鸣,好像处身在一个处处碰壁的境地。
她只管考虑、分析白天的遭遇,竟忘记了杜洛埃可能要来。现在,她看到这对夫妻与新鲜事物是多么格格不入,希望他还是不来的好。倘使他果真来了,她并不确切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就他的到来作出解释,可是,在她发信以后,她的担心并不大得足以使她为他万一来到而事先作好安排。由于当时没有恰当的话题,她就对此事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吃过了晚饭就换了身衣服。她打扮好了,的确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长着双大眼睛和忧郁的嘴巴。她脸上显露着期待、不满和压抑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但是并不像更有教养的人那么明显。碗碟收拾好以后,她就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不时跟敏妮谈几句,然后,她心头一亮,决定下楼到楼梯脚下的门口去站站。倘使杜洛埃来了,这倒是摆脱困境的一个办法。她可以在那里迎接他。当她戴上帽子准备下楼的时候,她脸上似乎出现了高兴的神色。
“嘉莉好像对她那份工作不大喜欢,”敏妮对她的丈夫说,当时她丈夫手里拿着报纸走出来,要到吃饭间里去坐一会儿。
“不管怎么样,她应该做一些时候再说,”汉生说,“她到楼下去了吗?”
“是的,”敏妮说。
“要是我是你的话,我要叫她干下去。她可能在这里几个星期找不到别的工作。”
敏妮说她会告诉她的,于是汉生就看了一会儿报纸。
“我要是你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就不让她站在楼下的门口。这样做不好。”
“我会告诉她的,”敏妮说。
当时,嘉莉正站在楼下门口,观赏着附近商店里的灯火,往来的行人,欢快地从她面前丁丁当当地向城中心驶去或者驶到郊外去的街车——在她看来那些地方都是神秘的乐园。她看见男孩子在街上玩捉人的游戏,女孩子们有说有笑、成群结队地走过,心里大为高兴。有时她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衣着特别华丽,或者容貌特别美好,或者美貌而且浓妆,这就勾起了她羡慕的心情,加强了她对漂亮衣服的欲望。有时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小白脸,穿着高贵的衣服,轻松地大踏步走过,她认为一定是去拜访哪位年轻的小姐的。还有些别的青年,虽然衣着并不怎样华丽,三三两两地向她投送秋波,你推我撞,插科打诨,想引她注意。对这些人她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或者干脆掉过头去把眼光望向别处,可是那些年轻人似乎并不在乎。他们嬉笑,吹口哨,或者怪叫几声,还带着希望回头望望她,但是并不敢做出表示亲热的动作——这是一些在热情澎湃的外表下隐藏着怯懦的内心的青年。有时远处有个人看上去像是杜洛埃,这时她就振作起精神,神经紧张起来,直到那人走近了,她的激动、紧张的心情才松了下来,原来那人脸上的轮廓不对,是她看错了人。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使嘉莉看得津津有味,看了好半晌。她不厌其烦地揣想着坐在车里的人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要怎么行乐。她的想象顺着一条狭窄的道儿打旋,老是在有关金钱、打扮、服饰或者享乐等项目上停下来。她有时也会遐想到哥伦比亚城,或者为这一天的经历感到懊丧,但是,总的说来,她身边的小小世界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
这房屋的底层是一家面包铺,汉生住的是三楼,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汉生下楼来到铺子里买面包。直到他走近身边,她才看见他。
“我来买面包,”他走过她身边时只说了这一句。
思想的感染在这里产生了作用。汉生的确是来买面包的,但是心里存在着一种想法,现在他可以看看嘉莉在做什么了。他存着这样的想法一走近她,她就觉察了。当然,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她这么想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她心里开始对他真的产生了一些反感。她现在明白了,她不喜欢他。他是个多疑的家伙。
一种想法会给我们把整个世界都涂上某种色彩。嘉莉冥想的思路被打断了,汉生上楼后不久,她也跟了上去。经过这一刻钟的时间,她知道杜洛埃不会来了,这使她感到有些儿愤懑,有些儿像是被抛弃了似的——似乎她还配不上人家。她上了楼,发觉楼上一片寂静。敏妮在桌旁灯光下缝纫。汉生已经到房里去睡了。嘉莉又疲倦又失望,只说了一声她要上床睡觉去了。
“是的,早些睡觉好,”敏妮回答,“你知道,你要起得很早。”
早晨一切如旧。嘉莉从房里出来时,汉生刚要走出门去。吃早饭时,敏妮想和她谈谈,但是她们俩可以交谈的都感兴趣的话题不多。像上一天早晨一样,嘉莉一路走到市中心去,因为她现在开始明白,她这四块半钱,付了膳宿费用之后,连付车费都不够。这看来是一种凄惨的安排。但是早晨的阳光扫除了这一天开始时的忧虑,因为早晨的阳光总是能做到这一点的。
她在鞋厂里干了一整天,并不像上一天那么疲惫,但也不觉得那样新奇了。这厂房里的工头有爱尔兰血统,他以冷板的面孔、严厉的眼光和生硬的言语管理着他这一群不同种族的下属。此外,还有一个纯种的爱尔兰人,他穿着一双吱吱作响得出奇的鞋子,是掌管各层楼的总工头。他是自我介绍和嘉莉相识的。
“你是哪里来的?”这一天早晨他问她,第一次在她的机器旁边站住了。
“是布朗先生雇的,”她回答。
“啊,他雇的,嗯!”然后他说,“要好好地干啊。”
操作机器的女工们给她的印象甚至比昨天还差。她们似乎都安于命运,可以说是“庸庸碌碌”的。嘉莉的想象力比她们丰富。她不习惯于市井俚语。她对衣着这类事情上的直觉,天生比较高明。嘉莉不喜欢听身旁的那个女工说话,她满口俚语,过去的经历使她变得很冷酷。
“我就要不干了,”嘉莉听得她对邻近的女工说,“拿这么少的工钱做到天黑,我的身体吃不消。”
她们跟厂内的工人,不管老少,都很随便,用粗野的言语互相调笑,这在起初吓了她一跳。她发现自己也被他们当做同类的人,因此也用同样的方式来招呼她。
“喂,”中午时分,有个手臂粗壮的鞋底工人对她说,“你真是个妙人儿①。”他本来等待听到习以为常的回答,“哼,滚你的蛋吧!”可是嘉莉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使他大为没趣,狼狈地苦笑着。
①这一俗语来自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妙人儿密勒》(1878),于19世纪80年代后期很流行,意指一个大胆而不拘习俗的女子。
那天晚上她在家里觉得更其寂寞——沉闷的气氛变得更其令人难受了。她看出汉生家是很少,也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客人上门的。她站在门口往外看时,放胆到近处走走。她那轻松的脚步和闲散的态度,招引来一些存心不良但是平淡无奇的人的注意。她被一个衣冠楚楚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的搭讪弄得微微有点吃惊,他走过她身旁时盯着她看,放慢脚步,回过身来说道:
“晚上出来散散步,是吗?”
嘉莉惊异地望着他,然后鼓足力量,回答说:“什么,我可不认识你,”一边说,一边回身就走。
“啊,那没有关系,”那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不再跟他搭腔,急忙走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己的家门口。那人的神情里有些东西使她害怕。
这个星期的其他几天,情况完全相同。有一两个晚上,她累得走不动路,就花了车费回家。她不太健壮,加上一天到晚地坐着,使她的背脊发酸。有一天晚上,她睡得比汉生还早。
花木的移植往往不一定能成功,娘儿们也是这样。即使要她自然生长,有时也需要更其肥沃的土壤,更其优良的空气。倘使让她比较逐渐地适应气候,环境条件不那么严峻,那该会更好些。倘使她不那么快就找到工作,能多看看她所急于要了解的大城市,她该会干得更高明些。
第一次碰到下雨的早晨,她发现自己没有雨伞。敏妮把自己的借给了她一把,可是那把伞并不漂亮。嘉莉心中有份虚荣心,对此感到不快。她到一家大百货商店自己去买了一把,把她那微薄的积蓄花去了一块两毛五分钱。
“你买那个做什么,嘉莉?”敏妮看见就问道。
“我,我要用嘛,”嘉莉说。
“你这个傻姑娘,”敏妮继续说。
嘉莉很不服气,虽然并没有回嘴。她想,她不要做一个普通的女工。他们也不应该这样想。
另一点使她不高兴的是汉生夫妇老是守在家里。晚上他们什么地方都不去,因此嘉莉就整天都无法出去玩儿。在工厂里她听得女工们谈到许多娱乐——都是她早已想见识见识的东西。比如说,在中午的半小时休息里,在一扇窗下有四个女工在听她们的同伴讲她到标准戏院去的情形。那里在上演一出叫做《八击钟》的闹剧。
“啊,真好笑死了,”讲述者高声说,“有一个小胖子,演得真棒。他们把一头驴子拉成几截,还干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嘉莉就是喜欢听这些事情。她为什么不能也去看看呢?
“唏,我累得要命,”一天早晨,一个美貌的女工打着呵欠说,“我昨夜跳舞直跳到两点钟。”
起初,嘉莉对这些事情觉得有些害怕,但是,随着她越来越对自己的处境觉得艰难乏味,这些事情便像难以得到的愉快那样,越发显得增添了光彩。她并不一定渴望到泥水匠工会或者木工工会办的舞会上去跳舞,但是,当她听说结伴到公园或者湖上去游玩,上戏院去看戏,和小伙子们调情等等,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实在太狭隘了。她希望能够做些更赚钱的事情。要是能在商场里找到一个工作就好了。
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嘉莉付了她的膳宿费——四块钱——这是以前敏妮在写回家的信里提过的,要嘉莉付这么多钱她才肯收留她。敏妮接钱的时候,心里感到有些内疚,但她要是少收了,就不知道该对汉生怎么解释了。那个大人物便带着满意的微笑少给了四块钱的家用开支。他只想多偿清些造屋的贷款。至于嘉莉,却在费劲地盘算如何用每星期的这五毛钱来购买衣着和进行娱乐。她千思万想,想得心里满是反抗情绪。
“我要上街去散散步,”晚饭后她说。
“不是一个人去吧?”汉生说。
“是一个人去,”嘉莉回答。
“叫我就不会去,”敏妮说。
“我想去见识见识,”嘉莉说,从她最后两个字的腔调里,他们第一次听出了她心里不大高兴。
“她怎么了?”等她去前房拿帽子的时候,汉生问。
“我不知道,”敏妮说。
“唔,她应该懂得好歹,不要只想独个儿出去。”
嘉莉到底没有走远。她拐回来后,就站在门口。第二天他们一起去逛了加菲尔德公园,但是她并不感到高兴。她的脸色不大好看。第二天在车间里,她听得女工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她们的一些平凡的娱乐。她们过得很快乐。有几天下了雨,她把钱都花在坐车上了。一天晚上,她到范布伦街去搭街车,弄得全身都湿透了。那天整个晚上,她独自坐在前房,眺望反射着灯光的潮湿的街道,只管出神。她想象力够丰富,不由得感到忧郁。
星期六,她第二次付掉了四块钱,绝望地把五毛钱收入衣袋里。她和车间里的一些女工已有了拉家常的友谊,她发现了一桩事实:她们赚的钱,留作自己用的要比她多。她们有年轻的男朋友带她们出去玩,但是因为她结识了杜洛埃,就瞧不起这些人。她极其厌恶车间里那些轻浮的小伙子。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点文雅的气息。她只看见他们干活生活的那一面。
有一天,预告严冬来临的第一阵劲风掠过城市。朵朵薄云在天空中疾驰,高烟囱上拖着一缕缕轻烟,一阵阵劲风突然卷过街面和拐角。这时嘉莉想到了冬衣的问题。她该怎么办呢?她没有过冬的外套,没有帽子,没有厚实的鞋子。她多少有些想请求敏妮让她把自己的钱留下,以便购买这些东西。她必须整整工作一个月,才有足够的钱去买些什么。曾经有一次,她决心要对敏妮提出,但是每到要开口的时候,她总没有勇气提出。一个个越来越冷的早晨,老是在催促她。终于她鼓起了勇气。
“我不知道我的冬衣该怎么办,”一天晚上她和敏妮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我需要一顶帽子。”
敏妮的神色变得严肃了。
“为什么不把你的钱留下一部分自己去买一顶呢?”她提议道,但心里为嘉莉少交钱这事将引起的后果感到不安。
“倘使你们不介意,我想这一两个星期少付一点,”嘉莉壮着胆说。
“你付两块钱行吗?”敏妮问道。
嘉莉急忙同意,高兴逃过了难关,因为现在找到了一条出路而感到自由自在。她得意洋洋,立即开始计算起来。她首先是需要一顶帽子。她一点也不知道敏妮后来是同汉生怎么说的。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从神情上看得出心里有些不高兴。
要是没有疾病来打岔,这新的安排满可以对付了。一天下午,雨后刮起了冷风,当时嘉莉还没有外套。六点钟,她从温暖的车间里出来,吹着风就浑身打颤。第二天早晨她开始打喷嚏,走到城里病情就加重了。这一天她的骨头发痛,而且觉得头晕。到傍晚她觉得很不舒服,回到家里连饭也不想吃。敏妮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问她身体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嘉莉说,“我觉得难过得很。”
她待在火炉边,冷得牙齿格格地作响,就抱病上床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她浑身发烧。
敏妮对这事情很懊恼,但是态度还很和气。汉生说她最好回家去住一个时期。三天以后,她起得床来,想到她那份工作当然是丢掉了。冬天近了,她没有冬衣,而且现在又失了业。
“我也拿不准,”嘉莉说,“星期一我到市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事情。”
她的努力,要说是和上一次有所不同的话,结果却是更惨。她的衣服不宜于秋冬天气穿着。她最后的一点钱已买了帽子。她奔波了三天,意气颓丧。姐姐家的气氛很快变得不堪忍受了。她就怕想到每天晚上要回去。汉生是那么冷淡。她明白这情形不能长久维持下去。不久她就得离开这里,回老家去。
第四天,她向敏妮借了一毛钱吃中饭,在市区跑了一整天。她向最卑贱的地方去讨工作,也没有成功。她甚至看到一家小饭店窗上贴的一张聘用女招待的招贴,就进去应征,但是他们要的是熟手。她挤在密密层层的陌生人群中,垂头丧气。冷不防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拉她转过身来。
“喂,喂!”一个声音说。她一眼看出是杜洛埃。这个大人物不但面色红润,而且容光焕发。他真是阳光和兴致的化身。
“喂,你好吗,嘉莉?”他说,“你是个妙人儿。你一向在哪里?”
嘉莉在他难却的盛情之下微笑着。
“我一向在家里,”她说。
“唔,”他说,“我在街的对面看到了你。我就想是你。我刚出来要到你那里去。你到底好吗?”
“我很好,”嘉莉微笑着说。
杜洛埃打量了她一番,觉得情况不是如此。
“喂,”他说,“我想和你谈谈。你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是吗?”
“现在不去,”嘉莉说。
“我们到那边去吃点东西。真的,我很高兴再见到你。”
她见他满面春风,觉得非常宽慰,看到他那么照顾和关怀她,就高兴地答应了,虽然还有些儿矜持。
“来吧,”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手臂——这句话里含着无限情意,着实使她心底深处感到温暖。
他们穿过门罗街到老温莎餐厅,当时那里又大又舒适,烹调精美,服务周到。杜洛埃拣了个靠窗的桌子,看得见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喜欢变化万端的街景——在吃饭的时候,一面看人,一面给人看。
“现在,”他说,让嘉莉和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你想吃些什么?”
嘉莉看着侍者递给她的大菜单,并没有认真考虑该要什么。她很饿,看到那些东西引起了她的食欲,但是价钱之大使她怔住了。“嫩烤子鸡——七角五分。蘑菇烧牛腰肉——一元两角五分。”她曾经依稀地听到过这些东西,但是要她看了菜单亲口点出来,显得很陌生。
“我来点吧,”杜洛埃叫道,“唏,侍者!”
这个掌管上菜的是一个胸部宽阔的圆脸黑人,他走过来侧耳听着。
“蘑菇烧牛腰肉,”杜洛埃说,“番茄塞肉。”
“是,先生,”黑人点头答应。
“烤土豆丁。”
“是,先生。”
“芦笋。”
“是,先生。”
“还要一壶咖啡。”
“唔!”——黑人说。
杜洛埃转向嘉莉。“我早饭后还没有吃过东西呢。刚从洛克岛回来。我碰到你的时候,正打算去吃饭。”
嘉莉又笑了笑。
“你在干什么?”他说下去,“把什么都告诉我。你姐姐好吗?”
“她很好,”嘉莉只回答了最后一句问话。
他盯住她看着。
“嗨,”他说,“你生过病了,是不?”
嘉莉点点头。
“那末,唔,这太糟了,是不?你的气色不大好。我刚才就觉得你脸色有些苍白。你在干什么?”
“做工,”嘉莉说。
“有这样的事吗?在哪里做工?”
她告诉了他。
“罗兹-摩根索-斯各特公司——啊,我知道的。就在这儿五马路上,是吧?他们是家很刻薄的店家。你怎么会到那里去的?”
“我找不到别的事,”嘉莉坦率地说。
“嘿,真是岂有此理,”杜洛埃说,“你不该替那些人工作。厂房就在铺子后面,是吗?”
“是的,”嘉莉说。
“那不是个好地方,”杜洛埃说,“总之,你用不着到那样的地方去工作。”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问了她一些问题,讲了一些自己的事情,告诉她这是一个多好的餐厅等等,直到侍者捧着个大托盘来了,上面放着他们叫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菜肴。(杜洛埃递起菜肴来非常得心应手。)在桌上的白色餐巾和银制餐具后边,他舒展臂膀,使着刀叉,更显得模样出众。他切肉的时候,那几只戒指特别耀眼。他伸手去取盘子,撕面包,倒咖啡的时候,新衣服窸窣作响。他替嘉莉装了满满一盘子菜,他这番温情感染了她,使她完全变了样。他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好人,把嘉莉完全给迷住了。
这个小冒险家对于她自己的时来运转,感到很舒服。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可是那大房间使她镇静了下来,而看看街上服装华丽的人群,似乎是很惬意的事。唉,没有钱多苦恼呀!能到这里来吃饭是多么好呀!杜洛埃一定是很幸运的。他常坐火车,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身体这么健壮,在这样阔气的地方吃饭。他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对她的友谊和关切,使她有些惊讶。
“原来你因为生了病而丢了工作,是吗?”他说——“你现在怎么办呢?”
“各处找找看,”她说,一想到出了这漂亮的餐厅,贫困就会像一条饿狗似地追踪着她,眼神里不禁有所流露。
“啊,不,”杜洛埃说,“那不行。你已经找了多少时候?”
“四天,”她回答。
“想想看,”他说,像是不知对什么别的人说的。“你不该做那样的事。那些姑娘,”他挥了一下手,表示所有的女店员和女工都一样,“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唔,你没法靠此生活的,对不?”
他的态度像是兄长般的。当他弄清了那种苦工的含义时,他换了一种手法。嘉莉实在是美丽得很。即使她那时候穿着平常的衣服,她的体形也显然不坏,而且那双眼睛大而温柔。杜洛埃看着她,使她懂得了他的想法。她觉察到他的倾慕之情。这种倾慕因为他性格慷慨和脾气温柔而显得更为有力。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能够永远这么喜欢他。她在心里还潜藏着一种超乎喜欢的暗流。
她的目光时不时会和他的相遇,这使双方的感情交流十分融洽。
“你何不留在市区,跟我一起去看戏?”他说,一面把椅子移近了些。桌子本来就不太宽。
“啊,不行,”她说。
“你今晚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她不大起劲地回答。
“你不喜欢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吗?”
“啊,我说不上来——”
“倘使你找不到工作,打算怎么办?”
“我恐怕要回家乡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略微有些颤抖。说也奇怪,他施展的影响是强有力的。他们用不着说话就互相理解了——他明白了她的处境,而她懂得他已经明白了。
“不行,”他说,“你不能这么办。”他当时心里充满了真正的同情。“我来帮助你吧。我给你一些钱。”
“啊,不要,”她说,向椅背一靠。
“那你怎么办呢?”他说。
她坐在那里沉思,仅仅摇了摇头。
他以就他那种人说来是相当温和的态度望着她。他的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美钞。这些钞票柔软无声,他用手指拿着,把它们紧捏在手心里。
“好了,”他说,“我要帮你渡过难关。你给自己买些衣服吧。”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事情,现在她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寒伧。他单刀直入,击中了要害。她的嘴唇略微颤动了一下。
她的一只手伸出在面前桌子上。他们俩坐的这个角落里没有旁人,他便把自己温暖的大手按在她的手上。
“啊,得啦,嘉莉,”他说,“你一个人怎么办?我来帮助你吧。”
他轻轻按住她的手,她想要抽出来。他因此紧紧地握住了,她就不反抗了。然后他把手里的钞票塞进她的手掌里,她正要开口推辞,他咬着耳朵说:
“这是我借给你的——不要紧的——我借给你的。”
他硬要她收下了。现在她觉得有一条奇异的感情的绳索把她和他联结了起来。他们走出来,他陪她一直朝南走到波尔克街,边走边谈着话。
“你不愿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到一个地方,他心不在焉地说。嘉莉听到了这句话,但是留下的印象不深。
“明天到市区来找我,”他说,“我们去看一场日戏。好吗?”
嘉莉推辞了一会,终于同意了。
“不要去做什么事情。去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吧。”
她当时简直不去想他走了以后她会遇到什么麻烦。在他的面前,她也像他一般兴致勃勃,无忧无虑。
“不要为你家里的那些人烦恼,”在分手时他说,“我会帮助你的。”
嘉莉离开他时,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为她扫除了困难。她所接受的钱是两张柔软、绿色、好看的十元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