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冲掣出腰刀,欲到警察总局去找高衙内,戴宗忙着劝阻。怎当林冲动火时候,那里阻挡得住?戴宗只得陪着同往,相机行事。林冲虽是东京人氏,只因变法时不在故乡,所以警察局在那里,不曾知晓,奔走了半个更次,总寻不到。意欲动问旁人,又是夜深人静,路上绝少行踪,林冲提刀踌躇。戴宗道:“教头,你看月色渐西,约摸三更时候了,我们回招商去罢。”林冲道:“院长请先回,小可略迟一步。”戴宗道:“休恁般性执。”林冲道:“不然。念林冲本是个清白身子,只因高俅贼父子两个设计陷害,弄得人亡家破,每想着时,毛发直立。不能报雪此恨,枉为男子!况这厮留在世间,也无非为众人之害,不除却于大义上也说不过去。”两人正在说话,只听远远有呼喝之声。打一看时,见一对灯笼,灯笼上贴有“警察总局”字样,后边一二十个警察簇拥着一骑马,马上骑着一个巡官,警服悬刀,得得而来。
林冲道:“这不是高衙内么?”说声“惭愧!”举起那把明晃晃腰刀,一个虎跳,纵将过去。那一二十个警察欲来拦时,被林冲大吼一声,如空谷虎啸般,震得两旁屋瓦,嗡嗡欲动,早吓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高衙内在月光下见是林冲,忙欲拨马回走,那知执缰的那只手,酥麻的竟不能用力。说时迟,林冲轻舒猿臂,向上只一挟,那时快,高衙内如小鸡遇着鹞鹰般,竟被轻轻地抓了下马来,揿在地下。高衙内只叫得饶命。林冲把左脚踏住胸脯,用刀指着高衙内喝道:“你这忘廉鲜耻的小奴才,我几曾亏待你,你却恁般作恶,几次谋害我性命!我欲饶你时,天理也难容你。现在为甚贼心不改,又欲陷害李巡士?我今日杀你,即为普天下除去一大害。你那灭伦绝纪的贼老奴高俅,我也断送他与你一路走,你在阴间等着罢。贼小奴才,你既是好色贪花,我今日一法成全你,到阴间去做个色鬼。”高衙内见势头不好,口里极喊:“谁人救我,赏银一千两!”那一二十个警察本待要来施救,却都爱惜自己生命,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势头,谁敢近前?呆睁睁远远地瞧着。林冲骂了个畅快,把刀照着高衙内心窝里“咔嚓”一搠,那血直溅出来,“甫”的一声,溅了林冲一脸。林冲疾把高衙内首级割下,提在手里,用刀指着众警察喝道:“你们要死要活?要死时快去报信,要活时须听我指挥,我林冲虽则粗疏,却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也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伤你们一根毫毛,便不是好汉。倘欲逃走,高衙内就是榜样。”众警察在月光下见林冲一个血脸,圆彪彪睁着怪眼,形容可怕,齐道:“我等愿听英雄指挥,只求饶命。”林冲道:“你们引我去见高俅那厮,只说衙内受伤回来,但引出高俅,便饶放你们的性命。”众人诺诺连声。林冲回顾戴宗道:“院长请先回。”戴宗道:“我陪你同往。”于是警察依旧打着灯笼前走,林冲把血刀插入腰间,提了头,紧紧跟在后面。戴宗随着同行。林冲道:“你们那个乱说时,先吃我一刀!”众警察齐道:“不敢。”
时行到太尉府第,警察赚开门,报说衙内受伤回府,快请太尉出视。这时候,高俅尚未睡下,闻报儿子受伤,慌忙出视,连从人都不及多带,只有心腹二三人跟着。出至堂前,忙问:“伤在哪里?是乘马跌伤的,是怎样?”高俅这句话尚未说完,早见一个血脸汉子,把血渌渌一件东西直掼前来。高俅猛吃一惊,忙一闪时,这东西从耳边直擦过去,觉得很是腥臭。正欲启问,见血脸汉子大喊道:“高俅,认得林冲么!”高俅吓得魂不附体,思欲躲避,说时迟,那时快,林冲的一带血腰刀,早到喉间“嚓”的一声。高俅的颈上顿时添了个窟穴,吼了一吼,便与儿子高衙内一条路上去了。两个心腹忙抢上前救时,林冲眼快,认得就是前年赚入白虎节堂的两个承局,冤家相见,分外眼明,“尺、尺、尺”一刀一个,也结果了。原来这两个承局,本陆虞侯家人,高俅因他有功,拨充自己长随,今日果然跟到阴间长随去了。
林冲见大仇已报,心下十分畅快,回头看时,那几个警察不知那里去了。随问戴宗道:“这几个没用的滑贼,去了几时?”戴宗道:“才去。”林冲道:“我们走罢。”遂一路走,一路把外衣脱下,将面上血迹揩抹了,把血刀也揩了个干净,将衣弃在地下,霍地回身道:“我们向东穿小巷走罢。”戴宗道:“教头,为甚既向西,又反东边行呢?”林冲道:“现在这几个滑贼,必定回总局去报信,叫人来捕拿我们了。虽则不怕,究不免要浪费手脚。”戴宗道:“懂了,你拿血衣丢在西边,是要他们向西追赶,我们却安安稳稳回到招商。妙哉,妙哉!”说着时已进了小巷,二人踏月而行。见地下人影却在东边。霎时已到招商。跨进门,向床上一看,鲁智深不知那里去了,禅杖戒刀也齐不见。林冲道:“必定闹出事来了,我们快去看!”院长戴宗道:“到大相国寺去么?”林冲道:“鲁师兄性急人,必在那里无疑。”说着,二人重又出门。林冲忽地道:“院长且慢,我们的盘川银两不如带在身边,省得再来拿取。”戴宗道:“我们难道不回来么?要紧他则甚!”林冲道:“院长你好不智,我们今夜在禁城里闯下弥天大祸,杀掉太尉府一门四命,又要去相国寺闹事,这里的警察侦探,必定要四路查搜,及到各招商来探问,岂不要着了道儿?我们还等着做什么?”戴宗道:“教头说得是。”二人疾步回身,取了银两,拴在腰里,放开脚步,投向大相国寺来。
行到寺门,只听得里边反沸盈天,林冲、戴宗连步抢入。只见里边火把通明,一二百个僧人,四五十个无赖,都执着杖叉棍棒,围住智深厮打。智深仗着禅杖,东摧西击,所至披靡,健的如猛虎一般。
原来鲁智深睡在床上,并不曾睡熟。听得林冲、戴宗出去赏月,他就霍地坐了起来,佩了戒刀,绰了禅杖,出门就走。客店小二问:“和尚那里去?”智深道:“洒家也去玩月。”店小二暗告主人道:“这个和尚与两个客人,恐不是好路道,为甚都要夜间出去?”店主人道:“咱们只要赚他的钱,管甚好路道不好路道。”
且说鲁智深提了禅杖,直奔大相国寺。行到寺门,立住脚一瞧,只见寺门外挂着一块黑牌,牌上写着七个白字,智深因不识字,不知说些什么,忖道:“传香斋戒四个字够了。这鸟牌怎么会添出许多字来?”原来这牌就是“奉宪设立僧学堂”七字的招牌,智深乍入新世界,如何会知道新世界各种排场?智深跨进门,恰撞着那知客僧。
知客见是智深,猛吃一惊,只得勉强问道:“师兄多年不见,一向在何方挂搭?今日重蒙……”知客的话尚未说完,智深早答道:“洒家特来赌钱的,快引俺入局去,别的话不必讲。”知客道:“师兄既爱玩时,请略等等,待小僧禀过长老,再来相请。”智深道:“没你娘的鸟兴,赌钱也要他来做主?”知客道:“长老系一寺之长,礼在则然。”知客说毕,向内就走,智深性急,跟了进去。只见灯火辉煌,一簇人围在那里,摇骰声音,锵然入耳。清长老坐在旁边闲看,那监寺僧在上面做上风,十余个清秀子弟在下猜押。
智深走近,见那知客早附着清长老的耳,不知说些什么。见长老忽然变色,智深道:“好快活,洒家也来赌一赌!”说着,把那铁禅杖向赌台上一摔,道:“权当一百两银子。”只听得“忽啷”一声,赌台上的赌盆、赌盅,都打个粉碎,连四只骰子都不知震到那里去了。众人齐吃一惊。做上风的监寺正欲发话,见是智深,慌的缩口不迭。清长老喝道:“你这不知法度的野牛,你前番到我敝寺来投钵,我因碍着师兄真长老面情,抬举你在我敝寺中做个菜头,你奈何放火烧掉菜园的庙宇,坏掉我敝寺的清规,今日如何又来混闹?”智深骂道:“入娘贼,你聚赌抽头,是守清规么?洒家要饶你时,菩萨也不肯。洒家问你,究竟是开学堂是开赌堂?别个吃你骗,洒家须不吃你骗!你这秃驴,且请尝尝洒家的禅杖滋味。”说着,举起禅杖,向长老光头直打将来。长老忙着避让,怎禁得禅杖风一般的快,力猛势重,“拍”的一声,清长老早脑浆迸裂,圆寂去了。那做上风的监寺和猜押、赌客,见不是事,发一声喊,逃向四边去了。
智深横着禅杖卷将过来,那知客僧早教本堂的体操教习,和那三十几个学过体操的僧学生,合着寺中火工道人,连帮闲的无赖,都把着兵器,一拥打入僧堂来。知客在后押队,大叫:“快拿住莽和尚,这是行弑长老的逆犯!”智深大吼一声,抡开禅杖着地卷将来。
众多僧徒见来势凶猛,发声喊,拖了兵器便走。那个体操教习,是江湖上卖枪棒出身,颇会几记花拳,平日在众僧前大吹牛皮,说:“山东河北,不曾逢过敌手,众多绿林闻名丧胆,梁山泊一百单八个强徒,见了我一齐俯首。朝廷用着我时,可立即把这伙贼子拿捕将来,教你众人看看。”那知他一见智深的声势,却拖着棒,第一个先走。知客瞧不过,开口道:“体操先生,你平日大言炎炎,此刻正可使演与我们看,怎地斗都不曾斗,就是这般跑了,教人家怎地相信你?”体操教习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挺着棒迎将上去。智深大叫:“来得好!”陡地一禅杖“咔”的一声,体操教习的棒折为两断。体操教习捏着半段断棒就走,智深喊:“入娘贼!跑那里去?”兜背心一禅杖,打个正着,体操教习栽倒在地,爬立不起,智深趁势一禅杖,结果了性命,众僧人见教习丧命,吓得远远地围着,不敢近前。智深抡起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众僧徒如风扫败叶般打的四散奔逃。智深打的性起,一时部里肯住手,一路打将出来,所有佛像、供桌、香炉蜡台等,悉皆打毁。众僧人见智深不肯住手,毁掉无数东西,瞧着未免心痛,只得大着胆重又围合拢来。智深大吼道:“打不死的秃驴都来,洒家益法服侍你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正在大闹,只见僧众纷纷跌倒,两条彪长大汉,从外面直杀进来。打一看时,正是豹子头林冲、神行太保戴宗。智深大喜,于是重又杀进到课堂里,把桌凳、黑板等,悉皆毁掉,笔砚、墨壶、书籍等物,飞了个满地。众僧人见大势不好,忙着逃出寺门,飞报警察去了。智深再欲打时,林冲道:“且慢!师兄,这厮们逃出去,必定报警察局了。俺们不走,不要着了他的道儿。”戴宗道:“教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智深道:“料警察局几个鸟男女,有甚本领?索性等他来,待洒家益法结果了。”林冲道:“禁城地面不比他处,俺们快走罢。”智深道:“既是你们要走,让洒家一把火烧掉了这鸟寺再说。”林冲道:“很好,放了把火,好教他们专心救火,不来追赶我们了。”智深早在佛灯望取了个火,把长幡点着,焰腾腾烧将起来。林冲见四面都着,随道:“俺们快走罢。”于是三人一齐出来,那智深刚到寺门,只见无数警察擎枪而来,警察长骑在马上大叫:“休放走了强徒!休放走了强徒!”正是:捉瓮中之鳖,懦士逞威;吹海外之牛,狂徒惯技。欲知智深等逃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