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鲁智深见门外来了许多警察,便欲抡起禅杖厮杀。林冲道:“他们人多,我们只三个人,且都擎着快枪,争斗起来,恐致吃亏。”智深道:“兄弟恁地胆小,如何可干大事?”二人正在议论,凑巧一阵风从后吹来,一股黑烟乘势冲将出去,把门外各警察的目都吹迷了,林冲等三人趁这目迷时候直扑出去,警察因顾着自己眼睛,不曾觉着林冲、戴宗、智深逃出寺门。智深尚欲回寓,林冲道:“俺们闹下弥天大祸,此间安身不得了,还是回山去罢。”戴宗道:“有理。”于是取出甲马,缚在二人腿上,作起神行法,离了东京,取路望梁山来。暂时按下。
且说东京开封府滕府尹接着警察局申报,州桥东杀死高衙内一名,太尉府杀死高太尉一名,长随两名;大相国寺毁去大殿三楹,杀毙长老一名,体操教习一名,打伤僧徒五十余名,轻伤的不计其数。府尹亲到太尉府验过尸,填了尸格,再到大相国寺踏勘了火场,乘便把和尚尸首验明,遂饬府署侦探侦缉犯人,警察局也派侦探出外侦探。那东京的侦探。只会拿几个窃贼,平日走在路上,挺腰凸肚,摆摆摇摇,似恐人家不知他是侦探一般,一味价装腔作势;若讲捉贼,他却不会。有几位朋友见在下这般说,起来问:“难道新译的侦探小说上所载名侦探,如福尔摩斯、聂格卡脱、马丁休脱等,凡遇侦探奇案,每恐罪人觉着,往往乔装假扮,有时装作老人有时扮为绅士,变幻离奇,使人莫测。那东京的侦探,一样的侦探奇案,怎么他反肯显露着本来面目?设或罪犯觉着,拿捕起来,岂不更是为难么?难道《新水浒传》上的侦探,比了侦探小说上各侦探,本领自各不同,手段果然高妙么?”在下笑道:“东京的侦探,本不欲以侦探见长,他们的宗旨,无非欲敲诈几个钱,若不摆出些侦探架子来,人家那里会怕他?你想这样的侦探,教他去缉捕要犯,那里会缉捕得着?”
却说林冲、戴宗、智深取路回梁山泊,行径郓城地面,只见城墙上贴有广告,出卖电带,说得功用非常,怎么样灵验,怎么样灵验。林冲道:“现下世风不古,滑头甚多,谅此一带,那有许多功用?明明是骗钱之局。”戴宗道:“教头的话,我不敢附和,因我深信此带之有用。”林冲道:“院长岂曾经用过么?”戴宗道:“不敢,我用的长久了。”林冲道:“奇怪,我与你同伙多年,为甚不曾瞧见过,也没有听你说起过?”戴宗道:“我因在旧世界,所以不曾提起,恐一提起时大家就要骇怪。我的神行法,实不相瞒,就是电带的遗制,不过不用带子就是了。”林冲道:“敢是甲马中有电气藏着么?”戴宗道:“教头真聪明,我不曾说明已经知晓。”林冲道:“现下是新世界了,院长何妨申说明白。”戴宗道:“也无甚申说,不过用电气罢了。那人身的血,一得着电气触发,运行就快速非凡,所以一日间能走到五百里或八百里。”林冲道:“这那个电气甲马,倘或禀准官吏,咨部立案,许我专利起来,倒也大大一种商务。”戴宗道:“电气是极开通的新名词,甲马是极迷信的旧名词,若叫作电气甲马,则开通的人嫌他旧,迷信的人嫌他新,岂不新旧都不要买么?”林冲道:“也说的是。”这日三人就在郓城住夜。
次日正欲动身,只见郓城百姓纷纷都到学宫明伦堂去。林冲动问路人,有个老人告诉道:“客人,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些人都去投选举票的。”林冲道:“什么叫作选举票?”老人道:“此乃今上道君皇帝旷荡的天恩,许颁定国是,许人民参预国政,特诏切实预备,限九年实行。现下选举的就是咨议局议员。将来地方公事,听得说都由咨议局议员作主,那些官吏不过坐享其成。”林冲道:“何等样人,可作咨议局议员?那议员直恁的高贵?”老人道:“听说说做议员的人,都要有家计,有功名,有年纪。年纪至少须要三十岁,功名至少须要个秀才,家计至少须要五千金。”林冲道:“有了这三样资格,就可做议员么?”老人道:“有了资格,也要有人举他,方做得着。”林冲道:“有多少人举他,方能做议员?”老人道:“听得说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选举时凡有选举权的,均可写票举人。”林冲道:“原来如此。但我在东京,并不见有动静,也不听得人说有此事,怎么这里反有咨议局不咨议局?”老人道:“天下老鸦一般的叫,那咨议局是全国同日设立的。客人你莫非离京多日了,今日这里开办选举,东京也开办选举。”林冲道:“这些选举人亦有所预备么?”老人道:“怎么不有?章程上虽只载投票人,应在投票所簿籍上本人姓名项下签字毕,方许领投票纸,我们这里,则另有入所券的名目。这入所券以人名册为限,凡欲领投票纸,必先得着入所券。若没有入所券,便不许领投票纸。这入所券由县太爷付予图差地保,由图差地保拿着按图分送,每送一券,则索取茶资二三十文,听得说,乡间有索取一二百文的。他们说这是照着分送串单的老例,所以这一次图差地保,倒很赚几个钱。”
林冲道:“此乃选举的预备,我问的是选举人的预备。”老人道:“选举人的预备,不过受图谋被选举的几个人运动罢了。”林冲道:“怎么运动法?”老人道:“那也说不尽运动的方法,各各不同,我拣两个最著名的你听。我们这里有一个绅士,想做初选举的当选人,屈指一算,须先运动五个人。再从这五个人身上,各自去运动五个人,合拢来刚得着二十五票,方可做着。穷思极想了一日,忽地想出一法子来,假说生母七旬寿诞。于是大开寿筵,遍邀各乡的董事赴宴,席间闲闲说到咨议局事。说道:‘咨议局成立后,一县的重权,尽在议员手中,知县也无能为力。兄弟往日虽与县尊要好,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到咨议局成立后,也没中用了,众位兄台在乡间办事,此后也少了个帮忙的人,须弄一个知己的朋友做着议员,则凡事仍可有恃无恐。’乡董齐问:‘怎么样的人,方可做得议员?’绅士道:‘既如兄弟,也着合算议中的资格,但要有人推举,便也可以充数了。’众乡董又道:‘我们合力举老兄如何?’绅士道:‘也不济事。你们只五六个人,如何能够咨议局定章,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做着,除非要有选举人资格的相熟人数十个,约会了齐心合力同举一人,则此人方可当选。但不知你们图中合选举资格的共有几人?听得选举人的草册已经编就,你们大约总有些儿知道。’众乡董道:‘我们村中有这资格的每村约有五六人,我们当去知照他们,叫他们都推举老兄如何?’绅士道:‘做兄弟那里敢萌此妄念,不过众位老兄与着地方上打来起算,则正少不得如兄弟般的人,做众位的犬马。’众乡董再三称善。等到散席时,绅士嘱咐道:‘切不可忘记!切不可忘记!’众乡董齐应:‘不敢!不敢!’此乃运动法之一。
“更有一个留学生,他的运动法更是奇妙,不可思议。这个人本是吃鸦片烟的,因慨慕新法,遂奋然到大金国进某速成科留学。此刻本县开办初选举,众绅士都纷纷运动,有的设席请学界,有的张筵款绅界。留学生见了笑道:“请人吃酒,事情没有成功,倒弄的通国皆知,殊非善策。’他遂于请人吃酒外,更思得一法。客人,我们这里有一个劝学会,每是会员须出会费银二两,在会的人都是学界中很有名望的,所以一般寒士,皆思入会,但苦于拿不出二两银子。这留学生知此情形,乃假意对众寒士道:‘众位要在学界中做一番大事业,不可不与学界联络,不可不入劝学会。’众寒士道:‘我们要进劝学会多时了,奈二两银子,没处筹措何!’留学生道;‘众位何不早说,做兄弟虽然寒酸,这几两银子尚可以帮忙。’说着,探怀出银子若干两,分给与众寒士。众寒士喜极,对留学生道:‘老兄如此慷慨任侠,急公好义,举世无两。异日咨议局选举时,我们必定举老兄。’此又运动法之一。此外,更有派人到各处演说,称说某人可举,某人不可举的;有颁发名片,教乡人摹写的。种种运动,不止一法。”林冲道:“要做议员,直费这许多心思。今日适逢盛会,我们可否同去瞧瞧?”老人道:“那倒很是为难呢!客人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入所券,如何可以走得进?也罢,我有个朋友,他有一纸入所券在此,今日他适有小恙,听得说不去了,我与客人设法去问他要。”说着去了。
林冲回到招商,告诉了戴宗、鲁智深,智深道:“兄弟,洒家也去瞧瞧。”林冲道:“听说要弄甚么入所券的,倘没有此券,便走不进。少顷老丈来,教他索性再去设法弄二纸,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瞧他一瞧也好。”说着,老人已至,选上一纸入所券。林冲道:“多谢老丈,小人有两个朋友,也想去瞧瞧,不知入所券还有设法处么?”老人道:“太难。”随向戴宗、智深看了一眼问道:“客人的朋友,就是这两位么?”林冲道:“正是。”老人道:“客人敢是与老汉取笑么?”林冲忙问何故。老人指着戴宗道:“这位客人倒也罢了,那位师父是出家人,咨议局章程上载明选举事宜,出家人不能干预,即有入所卷,也没中用的,而况没设法处。”林冲道:“这便怎么处?”戴宗道:“若没有入所券,便没法子想,只要一有入所券,我自有本领弄鲁师兄进去,包管所中的管理员不来查问。”老人不信道:“章程所定,那里可以通融?即本官知县相公,也不能作主,除非与他生出头发来,客人。”戴宗道:“老丈且不要管,你只消弄两纸入所券来,我自有神通弄他进去。”林冲也不懂,问道:“院长,章程上不许僧人干预,你有甚妙法可以挽回?”戴宗只是笑而不言。
那老人道:“我年纪虽大,好奇的主却不减于小辈。我务必去弄两纸入所券来。”一时弄到。林冲道:“院长,入所券有了,请教你怎样弄法?”戴宗道:“目下最时髦的是出洋留学生,那些留学生,岂不都是剪发洋装的么?如今鲁师兄只消把僧帽僧衣僧鞋脱掉,换上了洋装,岂不宛然一个出洋留学生么?”林冲拍手道:“妙法!妙法!但是洋装服式,一时那里去办?”戴宗道:“听得说照相馆里有得出租的,我们就去租他一用就是了。不知此间有照相馆没有?”老人道:“有。”于是林冲教店主人去照相馆租衣,一时租到。林冲、戴宗帮着智深更换,换毕一望,果然是个留学生。智深头戴草帽,身穿绒衣,脚登革靴,执着手杖,摆摆摇摇的走了几步,骂道:“这鸟皮鞋夹得洒家脚趾生痛。”林冲道:“走走就舒服了,现在是初着上呢。”戴宗道:“我们到投票所去罢。”于是三人跟着那老人,抹角转弯,一会儿早已行到。
只见门外两块虎头牌挂着,大书道:“奉县宪谕选举重地,闲人莫入。”牌外两根红黑棍,有几个公人模样的人守在门上,乡下人见了,吓的不敢进去,所以投票所外,倒也有五七十个投票人,都在那里张头探脑。智深、林冲、戴宗同着老人跨进门,见里边长长短短、老老少少、瘦瘦肥肥,约有四五百人,见了智深等人来,众人的视线齐射在智深身上,不住的掩着嘴笑。智深道:“兄弟,你看见么,这几个撮鸟,对着洒家鸟笑些什么?洒家可惜不曾带得禅杖,便宜了这几个撮鸟。”正是:愤鬼蜮之含沙,金刚怒目;叹人群之多诈,壮士灰心。欲知众人为甚笑智深,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