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天寿、蒋敬正在谈论,不提防外边走进一个人来,此人是谁?料看官们听了声口,也必知道是鼓上蚤时迁了。当下时迁调笑了蒋敬一会。郑天寿道:“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取笑了,快商议正事罢。”时迁道:“蒋哥,你办银行,我给你找个帮手好么?”蒋敬道:“谢谢你,免劳照顾罢。银行是全仗信用两个字,银行人员须要诚诚实实印板也似价人,人家方肯信用。像你这副嘴脸,这副手脚,不要说人家不肯信你,即我也不敢相信呢。”时迁道:“我劝你少说两句罢。现下的商家,那一家不用两个手段活泼的贼伙计?须知专靠着死算盘是不会发达的。况且你要诚实人,也很容易的,我就装个权老实的是了,保你一些儿都瞧不出。若要用真老实,今世界是没处找的呢。”郑天寿道:“这话通极。你们合伙办事,一个仗着算会精通,一个仗着手段活泼,左辅右弼弄得起,一世界上的银子,不怕不被你们弄尽。”蒋敬道:“如此,时哥来我准与你合办是了。”时迁道:“承蒙照拂。但人熟礼不熟,你我须立个约契方好,异日回山报告时,我也可以塞塞责呢。”蒋敬应允,就向郑天寿讨了纸笔,写了两张约契,邀天寿作了个证人,彼此签字讫,各执一纸收好了。
时迁道:“郑哥,我们的事业总算定当了,你老人家做些什么呢?”郑天寿道:“我想开一所女学校。时哥,不是我说句海话,像我这张面孔,不怕女学界不欢迎。女子家有什么定力,只要我略施小巧手段,保你钱也到手,人也到口。”时迁道:“牛皮慢吹着。我下山的时候,听得矮脚虎王英合小霸王周通,也商议着开女学堂,他两人的吊膀子手段,恐比你高强十倍呢。你是素无名望的,一时间如何斗得过他们?”郑天寿笑道:“老哥,偷东西是你内家,偷香窃玉却是我内家了。你可知道女子最重的是廉耻,最爱的是名誉,所以我们总要体贴女子心意,在着人前总要权装着老实,端庄凝重,正气凛然,绝无佻达轻狂样子,女子方才欢喜。况我这副脸子,虽比不上潘安、宋玉,也不致取憎于人;那王英、周通生了煞神一般的尊容,见了女子,张开血盆大口,挤眉弄眼,做出许多丑态,那些女子不被他吓死么?所以他们二入要吊膀子是不能的,除非用强硬手段去抢罢了。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做银楼生意的时候,出入大家,曾勾搭上一个绅官闺秀,那姑娘与我十分恩爱。后来我走得谨了些,姑娘恐怕人家瞧破,做一首诗给我。那诗道:
月下来过月下归,银灯照影著秋衣。裙腰剩得篝香暖,掠鬓仍开匣镜晕。
花里送郎真草草,人前见妾莫依依。钟情不比闲情样,踪迹何妨一日稀。”
时迁道:“你明知我们不通文义,却故意的假通文,摆这丑架子,怎知你从那里抄袭来的?有本领拿去给学究先生瞧。”郑天寿道:“你们不懂,我就解给你们听。”时迁道:“你就讲解,我仍是不懂,还是不讲了罢。”只听得船中铃声响动,蒋敬道:“开饭了,我们吃了饭再谈罢。”于是齐到饭舱。饭毕,三个人依旧闲谈。
行了三日夜,已到雄州埠头,轮船下了碇,靠码头泊着。那东平府客店的招待员,就把蒋敬的行李交给了扛夫,教扛到青州路连升栈去。时迁、郑天寿齐道:“我们同寓一栈罢。”于是时、郑两人的行李,也由客店招待员交发上去。三人步上岸,瞧看风景。只见沿河都筑着四五丈开阔的马路,临河都种着松柏、杨杉等杂树,面河一带洋房,都有六七层高,房屋上横钉着白牌,郑天寿认得字,见是“浦滩路”三字。于是雇了三辆人力车,直向青州路连升栈来。到得栈中,行李等也早到了,即在楼下四号客房中住下。蒋敬、时迁便忙着干办银行事宜。蒋敬便去找房屋,做招牌,登广告,时迁赶忙的到东京部里去注册立案。好在蒋敬等有的是钱,那京内外大小各衙门,都是无钱不行的,钱一到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所以并没验看什么资本,竟就马马虎虎批准了。
蒋敬就在雄州金租界北河南路赁下一所半洋式房屋,开办起银行来。那银行的名儿就叫作“忠义。”忠义银行开张的一日,热闹的了不得,雄州官员尽到,什么关道、商务局员、公廨会审员、电报局总办、雄州知州,合那些中国银行的总经理,洋行的康白度,共计二三十人,轿马纷纭,衣袍缦烂。银行门口扎着彩,扯着国旗。蒋敬、时迁接待众官绅到客厅,开筵庆贺,应酬得十分圆到。来宾轮流着擎杯致颂,蒋敬、时迁起立答谢,晋接周旋,悉按照文明新规则,倒也不甚差误。自此忠义银行在雄州银行界中,也占着一个位子,营业十分发达。蒋敬、时迁都权装着老实,商界很是信用。收储存项,发行钞票,一年中少说些也做了三四十万,共收着廿来万的存项,发出廿来万的钞票。看官,你道他共有多少资本下场?说出来时,看官们也不相信,却只有实银二万二千两。蒋敬、时迁见银行生意很做得过,比了梁山做强盗还要爽利,遂放出特别手段,向各商埠陆续开出分行二十一爿。这时候,忠义银行的钞票通行全国,那雄州各家外国银行,都十分妒忌,群谋抵制之策。此时雄州一埠,银行林立,外国银行则有辽人所开的“契丹银行”、“大辽商业银行”、“辽宋银行”、“耶律银行”,金人所开的“大金银行”、尼玛哈银行”,蒙人所开的“蒙古银行”、“完颜银行”,夏人所开的“大夏银行。”中国银行则有蔡京奏办的“大宋银行”、童贯奏办的“劝业银行”,再有商民股开的“利商银行”、“雄州银行”、“河朔银行”,一共十余家。那些外国银行,见中国银行日增月盛,知道利益必被分去,乃设一个银行公会,议定中国银行钞票概不收用,于是各中国商人凡与洋商息息相关者,也跟着不收用本国银行钞票起来了,中国银行就大大的受亏。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乃是四月十六日,忠义银行的事务室,有两人对坐谈论。一人道:“险箱中现银只存二千两,设有人来提取存款,无以应付,奈何?”一人道:“只要兑换主顾,敷衍得过,也就好了。提取了存款的,可告他下午来取,也不妨的。盖吾银行之营业,固不以存款死放在箱中也。”一人道:“以此言对付提取存款者,恐失掉银行之信用,奈何。”一人道:“那也没法,这两天没有大宗款子存进来。外埠分行昨晚连有两电到来,也都说支持不下呢。看来这纸糊老虎,戮穿快了。”一人道:“那么,我们仍旧回山泊子却不是?”一人道:“那也不能预说,只好看场面做场面了。你我两人牵空拳,支持了这许多时光已属不易,即或失败,也很荣耀的了。”一人道:“外国银行正欲设法破坏我们,我们这一下了后恐牵动全局,中国银行就此要失掉信用呢。”一人道:“那也管不得许多。你我今番下山,原是奉着军师将令,难道你竟会忘记了么?”一人道:“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是我们办事的宗旨,那里会忘掉?”看官,这两个人是谁?我知看官们必已晓得,一个是神算子蒋敬,一个是鼓上蚤时迁。蒋敬见时迁说八字宗旨不会忘掉,就道:“那么今天就收了场罢,省得闹出风潮来,耳根不清静。”时迁道:“设有大宗存款存进来呢?收了场岂不闭门自拒?”蒋敬道:“此乃算不定的。你可晓得明日又是解款的日子么?今日纵然敷衍过去,明日总也难。”时迁道:“八点钟了,开了行门再说。”
事有凑巧,蒋敬、时迁相谈的秘语,却被行中一个出店听了去。这出店本与蒋敬有隙,因蒋敬算会精通,下人面上未免克扣了些,那出店怀恨在心,常思报复。当下听了二人的秘语,就一溜烟走到外边来放风,说:“忠义银行空虚的很,明日就要倒了。”这一语不打紧,一说了,雄州的人宛如染着时疫一般,顿时间全埠传遍,忠义银行门首,人山人海,拥挤得水息不通。有的是兑换钞票,有的是提取存款,吵吵闹闹,弄的不得开交。蒋敬没奈何,只得贴出一张告白说:“现银已尽,一概止付,往来各帐,禀官再理。”遂叫把行门关闭起来。
只听见门外一片哭声,有一个老妪哭道:“我的七百两银子,是老来的送终费呢,都是三两五两凑集拢来,登出一个会,去年收着原存放在别处的,听说这里银行把稳,移存此处。可怜我利息还没有收到半年呢。”又一妪道:“你还好呢,收过几个月利息,我的三百两银子是初十存放进来的,半文钱也没有收用过,你去想伤心不伤心?况我的钱,儿子、媳妇都没有知道,都是自己平日偷偷儿节省下来的,不舍吃不舍穿,却送掉在这里。”又一人道:“你们还好,都是自己的钱,我还有替人家存放的呢,如今行倒了,叫我怎地对得住人家?”一人道:“你们都不要紧,我是上了鼓上蚤的当,买了一百张股票,每股银十两,已经一千两了,却又存进三千两银子,共计四千两,如今都落了空。那其中二千两还是官款,恐怕丢掉自己二千两不算外,还要去吃官司咧。”这时候,银行门外,哭声、骂声、谈论声,反沸应天,闹得北河南路两旁的房屋几乎震塌下来。站街警察,忙来弹压,人多口杂,那里弹压的住,被众人一拥,却挤倒了。只听得众人中有喊:“打掉这强盗银行,也出这口毒气。”大众齐声附和,一片喝打之声,震耳欲聋。正在吵闹,只见银行门忽然开了,两个人拿出长红广告,向外贴着,众人的视线齐向着广告,只见上写道:“雄州忠义银行紧要告白:本银行因振兴实业,转被匪徒戕害,周转不灵,暂时停歇,所有钞票存款及往来帐目,本银行必于五日内办理,决不稍负诸公,尚希静候。”众人道:“既如此,且候他五日再说。”于是陆续退去。
却说神算子蒋敬,见门外人都散去,对时迁道:“时哥,听你话贴了长红出去。人果然散了。但五日后再来怎样?”时迁道:“此不过缓兵之计。若五日后,我们已到了梁山泊了,怕他们怎的?”蒋敬道:“敢是用那三十六着的上着,给脚底他们瞧么?”时迁道:“岂敢,不行三十六着,倒行三十五着、三十四着么?天下决没这样的呆子了。”蒋敬道:“很好,果然妙着!究竟你们做贼的人,智着高我们一筹。俗语说:贼有贼智,我一向不主信,如今可没得说了。真佩服你。”时迁道:“你横说我贼子,竖说我贼子,你还应得叫我一声爷呢。”蒋敬道:“岂有此理!我与你年纪相若,你难道生得出我么?”时迁道:“你说俗语说贼有贼智,难道就不听得俗语说:强盗碰着贼爷爷么?你此刻是强盗,我做贼子,不是你的爷是什么?况且目下最时髦的莫如我们贼社会,留学生作贼的也有,官场中作贼的也有,好色者窃玉偷香,好名者抄窃文字,即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亦欲窃取程子之意,窃取《春秋》之义。文字中‘窃闻’、‘窃观’、‘窃见’等莫不寇以‘窃’字。此外如豪士御前窃肉,狂生邻家窃饮,奸雄乘乱窃国,凡古往今来之圣贤豪杰,那一个不是我道中人?所以王莽、曹操那般的声势,读书人总叫他是国贼。你想我们做贼的人体面不体面?并且从古到今的风俗,不但人人自己情愿做贼,也望至亲好友、父母昆弟也都做贼;不但望人家做贼,并且还要祝颂人家做贼呢。”
蒋敬道:“真奇谈了!这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时迁道:“我要问你,做个人寿长的好,还是寿短的好?”蒋敬道:“你今日讲的都是奇谈,自然是寿长的好,谁愿短命呢?”时迁道:“凡是我的父母昆弟至亲好友,都愿他寿长呢,愿他寿短?祝颂起人家来说他寿长好呢,说他寿短好?”蒋敬道:“自然是寿长好。”时迁道:“岂不听见孔夫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寿长的人都是贼子。”二人正在讲论,忽报说有客求见,有分教:女学界中,演出奇文怪事;娥眉队里,酿成醋海风波。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