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江州对岸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是个野去处,却不道倒出些刁滑人才,其中有几个著名人物:一个姓单名聘仁,善骗人一个姓龙名桓吉,弄完结一个姓包名上党,包上当一个姓甄名啸岑。真小人这四人都是奸猾成性,灵变异常,不务正业,专在外边做那拐骗敲诈勾当,每人手下各有徒党四五人。这日单聘仁的伙计从江州回来,报说江州城外新开两爿大店,一爿银楼,叫什么“九云楼”;一爿绸缎庄,叫什么“纬文”,生意十分闹忙,倒很有些油水,可以大大的做他一票。单聘仁道:“目下新出道的多,生意很难做。可记得上月报纸上说,江州兴业银行里,忽地失掉六百两银子钞票,几上有一字条,说道:‘我名鱼化龙,家住东南第一山,路经贵地,缺少川资,暂借银子六百两’云云。你想银行的门,何等严紧,外贼如何走得进?定是会计员亏空了钱,没法子弥补,掉出这个枪花来。”
伙计道:“是的,若是外贼,跨进这座门,休说六百两,六千两、六万两也不嫌多呢,那有这样知足的贼子,仅仅的只偷这六百两?正是内贼不敢多偷,多偷了防查的紧,反要闹穿。”聘仁道:“他们这种心思,倒也不输了我们。你想店家都有了我们的同业在里头,还容易下手么?”伙计道:“不妨。现在是骗子世界,你骗我,我骗你。我受了你骗,即把你的骗术还以骗你,你受了我骗,也可把我之骗术还以骗我。上骗下骗,大骗小骗,骗来骗去,无非骗骗而已。连用十七骗字,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正绝世愤懑语。作者至是,唾壶击缺矣聘仁听了,心下很是踌躇:“倘与甄、龙、包三个合做,则所得之利,必被他们分去了;倘我一个人独做,又坏了公立的义约。后来决议宁背公约,不损私利。我只瞒着他们悄悄儿去是了。”不仅此骗然也,世人心理莫不如是向伙计道:“生意不知好做不好做,须得我自去察阅一遍,然后再行定局。你与我同去走遭。”伙计道:“不听见么?汽笛呜呜,过江的小轮船快开了,走罢。”
聘仁同着伙计走到江边,恰恰轮船要开,二人跳上船渡过江来。上岸适遇卖报人喊卖新报,聘仁买了一张,一边走一边瞧。只见封面上第一个广告是“御医安道全回江”,下注“门诊上午八点钟至十二点钟出诊,下午二点钟起。”再瞧别的广告,就是江州新开“九云银楼”、江州新开“纬文绸缎庄。”聘仁跟着伙计,转弯抹角,霎时间已经走到。忙把报纸藏好,抬头一瞧,见是三开间店面,双和合柜台,门面上洋房式子,洋台上都扎着彩,洋台下一排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招牌,四周结着五色绸彩,上写着:“花素贡缎、熟罗杭纺、春纱线绉、漳绒、漳缎、湖绉宫绸”等名目,靠边平挂着两块长招牌,上写着“纬文字号绸缎抄庄”八个大字,店堂内彩球彩灯,装饰得十分华丽。右边柜上靠着一伙友,生得非常俏俊,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约摸是初出道的行货。聘仁走进,向那人一拱道:“请了。”那人连忙答礼不迭。聘仁道:“借问先生,宝号杭缎什么价一尺?线绉什么价一尺?湖绉每两卖几多银子?”那人道:“照批价,杭缎每尺银五钱,线绉每尺银三线,湖绉每两银二钱八分半,可要拿出来瞧瞧?不知要什么颜色?”聘仁道:“家表兄教我先来问问价值,少停他自己来剪货。”说着,便退出,向伙计道:“你先去安道全家后门外候着,帮我拿东西。”奇极!伙计应着去了。
聘仁径投安道全家来。只见安道全并不悬挂什么招牌,门外只钉着块“建康安公馆”的牌儿。聘仁走进,向安道全兜头一揖道:“先生有一事相烦。”那安道全只以一只左手还礼,那只右手垂着不动。怪事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安道全自请过徽宗御脉后,便向人前夸说:“我此手近过龙体,便是只金手了,安可再亵渎他,向人行礼?并不是我倨傲,倘再把此手行礼,便是个欺君之罪。诸位须原谅我。”因此他只以一只手行礼,后来被人侦着他小解却用两只手,遂一把拖住道:“你的金手用他帮助小解,难道就不虑亵渎么?”安道全分辩不过,从此作揖,也就两手全用了。奇文异事闻所未闻此系后话。当下安道全回问:“足下何人?所委何事?”聘仁道:“贱姓张,只因舍甥年幼无知,在花柳场中染了杨梅毒疮,在下晓得此疮利害,必须急治,欲恳求先生一施回春手段,医金照例奉上。”说着,便摸出一两银子,放于桌上,安道全见是生意,便满面堆下笑来道:“当得效劳!当得效劳!”聘仁道:“我即去陪他来。只是舍甥年轻面腆,若见我在此,必不肯说病缘的。最好弄一间秘密些的房儿,你同他到里面谈谈,待我避去,然后医治方妥。如果医好了,还要重重相谢呢。”安道全道:“很易很易,我教他在我房里坐一下子是了。”
聘仁重至纬文店内,那后生见聘仁重来,知必是照顾生意的,接待得十分殷勤,问要剪什么。聘仁便说了些缎疋绫罗等名目,一时看这个拣那个,共剪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货。聘仁道:“费神同我到舍亲处交了货,再算帐,如何?”后生应允。于是聘仁在前,后生在后,各肩了货包,急急行走。这后生力弱包重,走得极汗直淋,好容易走到了,聘仁抢步进去道:“来了,来了。”安道全连忙立起身来。这后生刚刚跨进门,聘仁道:“东西可放在这里。”安道全对后生道:“请上楼一坐。”后生便放下包儿,跟着安道全上楼,直到内房坐定。
安道全打着了火,取了只水烟袋,装了烟敬与后生,随即闲谈会子,方道:“老兄,你不必怕羞,有病总要治得早,不肯医治,那不是玩的呢。请快快宽起裤儿来,待我给你上药,我这药是很灵验的。”后生听了懵然不解道:“你说些什么?快快将帐算给我。”安道全道:“老兄染了杨梅毒,令母舅一片好心,特教在下给你医治的。老兄你虽然面腆,杨梅疮这毒,有性命之优,劝你还是快些宽起裤儿,医治的好。”后生道:“呸!我那里生什么杨梅疮?那里有什么母舅。你教你那表弟到我店中,剪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货,教我同来算帐,为什么帐不算给我?”安道全道:“我那里教表弟来剪过货?”后生道:“与我同来的不是你表弟么?”安道全道:“他说是你的母舅呢?”于是各把经过的事说了一遍,彼此都吃一惊。安道全道:“你中了骗子计了。”后生听罢,急忙下楼一瞧,只叫得苦,东西与人早已影踪全无,急得几乎哭出来。安道全道:“不必忧虑,我有个朋友叫鼓上蚤时迁,在警察局充当侦探,我给你托他一声,定能早日破案。”后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去,回到店中,自然受着一番申饬。这里安道全便忙坐车到侦探公会,重重的面托了时迁。时迁一口应允,自去细心查缉不提。
且说单聘仁做着这注生意,十分得意。回到无为军,向着甄、龙、包三人前夸说,卖弄能干。甄啸岑道:“你背着大众,私做生意,先违了公约,还敢向我等夸说?我们商议个法儿来罚他一罚,也可儆戒儆戒别个。”单聘仁道:“我本到江州去闲逛的,无意中做着这注生意,谁有心违背公约?”龙桓吉道:“我们本是各自做各自的,都是你翻陈出新,发起这个公约,说凡有生意合力同做,做着了大家公分,如今你做约长的先自破了规矩,教我们如何遵守呢?”目下结社立会之发起人,大都如此包上党道:“他上次见我连着做了二次大生意,就立意发起这个公约来;现下发起人先违了约规,论理原该罚他一罚。但狗嘴里的肉,挖出来终属有限,奇语不如放了他生罢,这个鸟约,也就今朝解散,从此我们依旧各自做各自如何?”众人齐声道好。当夜无语。
次日,包上党独自一个带了些银子,悄悄渡过江,到客栈中借间房儿住下,打着外路口音,说到江州来找亲戚的。在城外马路上玩了一日。忽地想出一个计策来,匆匆回栈,过了一宿。次日清晨起身,一径进城,投城隍庙来。行到庙门石狮前,见许多化子,都是提着篮执着棒,如一群乌鸦般,散向四方而去。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叫化,倚在石狮上,向着朝阳,捕那破袄中的虱。见他捕着一个向嘴里一送,捕着一个向嘴一送。瞧光景似乎滋味极其鲜美。如画,即画也画不出上党立定身,将他打量了一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化子道:“我叫三儿。”上党道:“年纪轻轻,为甚不做做生意,要作叫化子?”三儿道:“父母没了,亲戚不肯照应,所以流落的。”上党道:“我瞧你面目很是清秀,只要有人提拔,就得发达了。”三儿道:“爷,谁肯提拔我呢?”上党道:“我提拔你,你可愿意么?”三儿道:“爷说玩话罢了,如果真肯提拔我,那是我好运到了,那有不愿之理?”上党道:“你愿意,可就认我做母舅,我阿姊正没有儿子,托我四处寻访,倘有清秀小子,便欲螟蛉为儿。他还有个女儿,生得十分美丽,你如有志向上,将来还可配给你做老婆呢。”三儿十分快活,连忙跪下,叫了声母舅。上党道:“可随我去购买衣服、鞋袜,再到浴堂去洗了澡,沐了发,把衣服换好,然后同我到栈里去。等我买齐东西,再带你到乡下认母。但有一语叮嘱,你在人前总说是我亲外甥,切不可说出做过化子的。”三儿道:“外甥理会得,不消母舅嘱咐。”于是上党领着三儿,买了一套棉布衣服,软巾鞋袜,至浴堂洗毕澡,梳好头,穿着起来,果然面目一新。上党道:“如今像一个人了,跟我栈里去罢。”于是一同到栈。帐房问:“此位是谁?”上党道:“是我的外甥,此番来特为找他呢。”三儿赶着叫母舅,因此栈中帐房并不疑虑。
上党回到房中,取出许多银子来,教三儿帮着封包。三儿见是白花花雪一般的元宝,每只足有五十多两重,心下好生欢喜,暗道:“我真交着好运。认得这财神母舅。奇句若不是财神,这么大的元宝,如何会有许多么?”上党道:“你为什么不帮我封包,呆登登瞧什么?”三儿乃把桑皮纸铺平了,把两只元宝封做一包,共封了八九包。上党取出两块大布手巾,总包成两包,教三儿提了一包,自己也提了一包道:“上街买东西去。”领着三儿,径投“九云银楼”来。
霎时走到,但见这家银楼十分气概,门面上洋式装品,一色的水磨青砖,左右开着两座玻璃大门,中间玻璃大壁橱,橱里满满的放着银壶、银碗、银盆、银炉等件;砖墙上凿着五个金黄大字“郑九云银楼。”上党、三儿踱将进去,直至内柜边,方才立住,把银包在柜桌上“逢”的一声放了。柜内伙计,即陪笑问道:“兑换些什么首饰?本楼金银首饰,色水又好,花样又新,工资又贱,尊驾不信,拿出来瞧瞧就知道了。”上党道:“足赤几许换数?”伙计道:“二十四换。”上党道:“有时式指戒,拣重的拿两只来。”伙计便拿出几只来教上党拣。上党故意的横挑竖选,拣了多时,方拣中了二个。伙计拿去一平道:“两个共八钱,四八三十二,二八一十六,共计十九两二钱,加上工资四钱,一总十九两六钱银子。”包上党解开大布手巾,取出一个桑皮纸封,退去纸,把雪花花两个元宝中拣一个授与伙计道:“找我罢。”伙计收进,细细瞧过,向天平上一平道:“四十九两四钱,应找你二十九两八钱。”随找出两只银锭道:“银子是好的,分两不差。”包上党瞧也不瞧,收来一袋道:“你们宝号里用出来的银子,怎么会歹呢?”说着欲行,忽地住脚道:“呀!忘记了,你们这里可有足赤时式钏臂么?那是女相好特地托办的呢,怎么到了这里,倒会忘了。”伙计连说“有有。”忙取出三副来道:“一副重十两,一副重八两,一副缕空的六两八钱重,悉凭拣择。”上党道:“妇女性儿,最难相与,必须教他自己拣择方妙。意欲暂时借去让他瞧瞧,不识可否?横竖我的银包并外甥都在此。”伙计见着两个大银包,总有八九百两银子,况已见他用过一只元宝,银行并不是假,再有他外甥在此,怕什么呢?当下就应允了。包上党便埋埋虎虎踱了出去。
这里等到上灯时候,不见上党到来,心知有异,忙把两个银包解开,退去纸封一看,只叫得苦。看官你道为何?原来纸封内的元宝尽是纯铅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将三儿一把抓住道:“你们原来是骗子,快把你那母舅住在那里,同伙还有几人,一一说了方罢,如有半句虚言,立把你送到警察局去活活处死。”三儿听了,早已三魂失二,六魄丢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那里知道?我是个讨饭的化子,他教我认了他母舅,与我改换的衣服,还许我与他阿姊作螟蛉子,又说有标致外甥女,配给我作妻子。我那里知道他是拐子呢?”正正闹着,恰好郑天寿自外回来,问知备细,问三儿道:“这骗子在何处住宿?你总知道。”三儿道:“在栈房里。”郑天寿道:“栈房叫什么名儿,开设在那里?”三儿道:“叫甚名儿,我因不识字,不曾知道;开设的地方,就在朝东一直的那条横街上,南北杂货铺隔壁便是。”郑天寿命那伙计押着三儿到客栈去查问。
伙计同着三儿到客栈,先问帐房。帐房道:“那客人与这哥儿一同出去之后,没有回来过。”伙计便把拐骗事说了一遍,帐房发急道:“呀!我这里帐都没有算,他又没甚行李的,怎么处置呢?有了,哥儿你本是个化子,那衣服都是这客人的,可脱下来抵了栈金罢。”三儿哭道:“我本是冻惯的,如今和暖了一会子,忽然从新冻起来,一定要冻出病来的。”帐房道:“真真叫化子的性命,比金珍重。我栈金要紧,顾不得你了,快快给我脱下,若不脱时,我便替你动手。”三儿哭着不肯脱。银楼伙计看不过道:“我们五百多两银子的货,尚没有着落,你这栈金能有几何,却恁地顶真?”帐房道:“老兄,你不知道,你们是大生意,我们是小本经纪,房租吃用,全靠在这个上,那是我命根呢。你看月底近了,四吊钱的房租,又要付出去快了,教我把什么来开销呢?”正闹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鲜眼睛黑瘦汉子来,打着高唐州口音问:“你们闹些什么?”帐房道:“好了,警察局侦探时迁先生到了。”三儿听是侦探,吓的身子抖了起来。帐房遂把以上情节细细诉了一遍。时迁问:“缺你多少栈金?”帐房道:“二百八十文一客,共计三客八百四十文。”时迁道:“这注帐我算给你是了。”
说着,即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二两光景,叫帐房找出来。立时找清。时迁道:“兀那小猴子,你叫什么名字?”三儿道:“侦探先生,我叫三儿,只因上了骗子的当……”时迁道:“不必讲那事,我已知道了。我问你,你那新认的母舅,今后碰着了,还认识么?”三儿道:“认识的。”时迁道:“很好,你今日起不必讨饭了,到我那里去住宿吃饭,我再每日给你些零碎银子,作为杂用之费,你只要听我使令。”三儿大喜。
原来时迁在侦探公会接着九云银楼电话,得知银楼被骗,忙到九云银楼见了郑天寿,询问情形。郑天寿道:“我从银行总理李大官人家回来,已有上灯时分,只见店中吵闹着,说被骗掉三副金钏臂。姓张的伙计,却拖住了个小猴子,小猴子带哭带话,说与骗子本来不熟的,今日清晨,才认上了甥舅,骗子教他帮着封包元宝,包好就到这里来兑金器。姓张的伙计告诉我,因见包里有许多银子,并见已经用过一只元宝,色水很好,又有他外甥在此,所以付他拿了去。我就问了小猴子骗子的住处,叫伙计同着去找。”时迁听毕,又问了别个伙计,语言大约相同,遂赶到客栈来询问三儿。如今三儿说能得认识母舅,时迁道:“我们去罢,等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大家都离了客栈,分头回去。临别时迁对九云银楼伙计道:“你去向贵东说,叫他不必忧虑,如有眉目,必到你们店中来面告他。我如不来叫他,不必时来。”催促说毕,领着三儿回到下处来。有分教:运全力以搏兔,骗子遭擒;挽硬弩以射雕,歹人丧命。欲知时迁受任后果能破案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