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天寿到“景虞女学堂”拜候周通,不期遇着乐和、侯健,谈论起呼延灼等都已起复,花荣即在江州为统带,不日大操,若操的好再要升官。四个人在客室中谈的起劲,门上送进一封信来,周通拆来一看,道:“花统带邀我去看操呢。操期定了,即在十八,离今天只有四日了。届时我们一同去瞧瞧罢。”郑天寿道:“此信就是花荣写的么?”周通道:“正是。”郑天寿道:“花荣的箭,可以算得今古无双,可惜目下行了火器,动不动就是洋枪火炮,花荣空有一身本领,竟归于天演淘汰之例了。”乐和道:“你不知他营中仍旧用弓箭呢。据花荣说来,却也很有道理。他说武德皇帝一条杆棒,打成十八座军州,全靠着长枪大戟,硬弩强弓,并不曾借着枪炮半分丝毫之力。况且弓箭一道,都是真实本领,着不得一丝半厘的假,力量一分不到,目光一分不足,就不能引强命中,穿杨贯虱,不比洋枪洋炮,全靠机括的运动,人人可以施放,年少的人学了这个捞什子,岂不把一身的真实艺业,反埋没了,岂不可惜?所以他的营兵,除了年老力衰不能弓箭者,方准改习洋枪火炮。”郑三寿道:“官场中的事情,往往出于情理之外。打仗所用不着的东西,还下工夫习练,他做什么?”周通道:“吃饭时候已到了,就这里便饭了。”说着,时钟楼上喤喤喤发出报午餐的号。郑天寿道:“可是与学生们会食?”周通道:“教习自有饭室。”于是同到饭室用膳。
席间,郑天寿问起戏曲改良情形。乐和道:“此会发起至今,已有三个月,会员倒有一百数十人,人数也不算少,只可惜这些人没一个有长性的。起初几天很是踊跃,不到一星期,便就你不高兴,我不起劲,弄的散糟糟一场没结果。你想声音之学,何等微妙,一星期工夫如何学得会?所以此刻是这个戏曲改良会,设着就同不设。这些会员都纷纷要紧去赚钱,各自立会演剧,你立一会,我立一会,二社义社通社阳秋社,名目不一。那些社成立后,只演一次二次的戏,从不会持久的,演了一二次,便解散了,换个名目再演。所以江州的演戏社虽多,而社友弄来弄去,只不过这几个人。”郑天寿惊道:“这些人难道也开得起戏铺么?”乐和道:“开得起戏馆好了,是借戏馆的呢。”郑天寿道:“戏剧在什么地方开演的?”乐和道:“戏园子。”郑天寿道:“行头若何?”侯健道:“郑哥,你不知道,他们演的戏是用不着行头的。”郑天寿道:“奇了?演戏全靠着两件行头,提起看客的精神,没有行头,如何好演戏?”侯健道:“你不信时,问乐兄弟就知道了。”乐和道:“果然用不着行头的。他们演唱的都是新打成的本朝事故,这些社员都是商、学两界的滑头,服饰本很讲究,只要再做件巴新衣,即可将就过得去了,横竖做过戏仍可以穿着,不致废着没用。”郑天寿道:“本朝事故,如‘杨家将’、‘包公案’、‘狄帅平西’等,也颇要两件平金袍甲。”乐和道:“此种戏他们都不演的,他们做的叫‘时事新戏’,无非是流氓打架,妓女吃醋,官吏禁烟,学生结婚等眼前事迹,你想要什么行头?”郑天寿道:“是不是天天演唱的?”乐和道:“隔一月半月演唱一回,还没有人要看,经不起日日演唱起来,江州几个喜欢看戏的人,怕不都被他们赶到别地方去么?”
侯健道:“他们的戏总要借着大题目,方可开演。并不是他们身分高,轻易不肯演唱,实因闲时演唱起来,看戏的人数,不及演戏的一少半呢。借着大题还可以骗骗人。热心演剧诸公听着,士谔此文,是否为公等写照不是说资助学校,便是说赈济灾荒。像目下甘肃旱荒、浙绍水灾,正是他们演戏的好题目。”乐和道:“哥不知道,此刻有个姓方的社员,把演剧社又改了名了,改的什么演剧联合会,说即是从前各社联合而成的,因各社团于经费时成时散,故特联成一会,以厚势力。其实各社的成就与解散,并不是真有其事,不过这几个滑头迭串鬼戏,屡易社名而已。此刻也不过易一个名儿,却推说联合众社成为一会,以欺哄外人,在不知底细的,只道是集合众短必成一长,那知都是虚假的呢。”郑天寿道:“屡次行假,‘信用’两字是没有的了,怕没有人来上当呢。”乐和道:“此次恐未见得少呢,因他们招揽的法子甚好:他们此次演剧,不借戏园子,而借花园,已少了一注开销,并且星期日坐马车游园的人很多,这些游园的人,都是江州的阔客,两巴银子是不算的。到花园时不曾知道有戏,等到知道,已进了园了,好意思就走么?再者,他们目下的办法,江州各马车行的马夫都嘱咐过了,倘马车放进园中,车上有一个人,就给马夫一钱银子,两个人给两钱,三个人给三钱,那马夫要这几钱银子,自然竭力的替他拉主顾了,你想这样的办法还会不兴旺么?”郑天寿道:“意思倒也巧甚,只可惜他们的工夫都用在外面,倘专心着戏曲上,敢怕早早的进步了。”乐和道:“里头的脚色,本都是聪明人,怎奈没有长性。京腔、秦腔、昆腔,唱是都会唱两句的,苦于唱的都未入调,所以没有人要听,若肯听我指点,专心学习不消一年,京都聘来的头等名角,都要让步呢。”郑天寿道:“他们都是不入调脚色,开演起来,唱些什么腔调?”乐和道:“说给你听,你要不信的。他们的演剧,一句都不用唱的。因演的是时事新戏,全用说白,并且还是江州土话,系多加两句三句不像的京话,已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郑天寿道:“这种戏白送给我瞧我也不愿,到底他要卖人家多少钱?”乐和道:“戏虽歹,价值倒不贱呢。每人一两银子,童仆照收,并不减半。”郑天寿吐舌道:“唷,唷!这些人的心,比我们做强盗的,还要狠起十倍!何不爽爽快快索性抢了人家几个,还要热心慈善,赈济灾荒,装出这许多体面话来?”乐和道:“这就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今世界上盛行的,不然,军师先生也不教我们下山了。”“文明面目,强盗心肠”八字,乃作书之宗旨,故屡屡特提一时饭毕,侯健因店中有事先去了。乐和邀郑天寿到音乐传习所去玩玩。
于是乐、郑二人辞了小霸王周通,出了“景虞女学堂”,径投音乐传习所来。转弯抹角,穿过两条街,只听得背后有人唤道:“乐老弟,同行的不是郑天寿哥么?”郑天寿回头,见不是别人,正是圣手书生萧让,忙道:“久违,久违!萧先生生意发达呀。”萧让道:“郑哥几时到此的?听说你在雄州开设女学堂,敢是来采办书籍、仪器么?现在玉臂匠金大坚,开着极大的书铺子,教科书出的不少,洋文书也有,各处学堂都是用他的书呢。”乐和道:“郑哥此来不是采办书籍。”郑天寿道:“马路上不便讲话,先生如没事时,同到乐兄弟那边叙叙。”
萧让道:“很好,我正要到音乐传习所去。”乐和道:“有甚事故?”萧让道:“就是金大坚托我问你的,你著的那部唱歌教科书,版权可肯让脱?如肯让给他,他肯出五百两银子。”乐和道:“好是很好,但我尚没有编全呢。”萧让道:“这个不妨,教他先把初二编排印起来就是了。”乐和道:“萧先生,我此刻尚不等这五百两银子用呢。”萧让道:“兄弟又来了!论起同山的义气来,也应得帮他的忙,何况尚有酬谢费呢。”乐和道:“想我初下山的时候,听见他在这里很得意,就老远的赶来投奔他,想谋个事情做做。萧先生他那时不要用人,倒也罢了,好在编辑所中正在没处请人,连着向他说过三次,他总是推说编辑总权,非是我操,叫我自去见总编辑员,那总编辑员又说进退人才,是由金总理一人专主的,你想可恶不可恶?现下我已稍能自立,前次所著之《音乐浅说》出版后,幸蒙海内外欢迎,销数达二万以上。他见我著的书有了销路,就肯出重价买我的书稿,我此刻情愿送给别人,决不肯卖给他呢。休说五百两银子,即五千两、五万两也不卖。”萧让道:“休恁般说,歹煞总是自家弟兄,同过山,合过伙,若一味的计较,传布开去,也吃江湖上笑话,说我们梁山弟兄不义气。我想金大坚也不是势利的人,当时或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未可知。乐兄弟休错怪了人家。”说着时,已到了音乐传习所。
乐和让郑天寿、萧让先走,三人一同进了传习所。先引郑天寿到各间课堂游览了一遍,见中外乐器,吹的,弹的,掀的,踏的,无不皆备,然后到客室坐下。萧让再问郑天寿到此何干,郑天寿便把自己事实,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细说一通。萧让道:“原来恁地。郑哥,你休要见怪,像老哥这种行为,于本山名誉,大有妨碍。劝你从此改去为是。”郑天寿道:“周通、王英却如何?”萧让道:“他们二人原以好色著名,本无足怪,吾哥洁白身子,又何苦呢?”郑天寿道:“领教,领教,我从此改过是了。”因问萧让生意如何。萧让道:“我与金大坚一同下山投江州来,路上走了半月有余。行到揭阳岭,碰着李立、李俊,李立、李俊告诉我说,如今已不在山上居住,同着穆家弟兄,合居在揭阳镇上。因揭阳岭的山矿被童贯卖给与金国人,与他立了一个草合同,说明二年不开办,合同作为废纸,现在已经过限,金人并不曾掘过一块泥,动过一块石,照理合同应该作废。李立、李俊此次还乡,就打算开这揭阳岭山矿,于是发起一个‘揭阳岭矿务公司’,在揭阳镇上招股开办,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也就帮着办事,到部里去立案,请验资本。那知金国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派了个蛮横无理的洋人,叫甚么陌宽,到揭阳岭来,硬占了山头,把山的四周,都圈入界线,山上筑着洋房,山口都用了本地的十几个泼皮守着,不准本地人上山樵采。有两个不知轻重的乡下人,上山去探望,都被陌宽用洋枪打伤,因此没人敢上山去瞧。那陌宽并且淫恶万端,连着强占了近山村里头好几个女子,村中数百家乡民,都畏惧洋势,不敢与较。”郑天寿道:“李立有的是蒙汗药酒,何不弄些与陌宽吃,麻翻了扛到人肉作坊里,开剥起来,也好当几天牛肉卖,为甚不下手?”萧让道:“只有你一个人乖,他们都是呆子,想不出一个法子么?那外国人如何肯吃中国人的东西?再者即使被你弄掉了,那东京的金国钦使肯就此罢休么?不然,船火儿张横的板刀面,也早请他吃了,还等到此刻么?你可晓得吾国对于外国人,没有治外法权,所以陌宽虽是蛮横,我官吏竟无奈之何。”郑天寿道:“然则李立等对于此事如何?”
萧让道:“李立、李俊、穆春并江中的张横,对于此事十分认真,组织了一个‘揭阳岭矿务保存会’发电到东京去,要求蔡太师向金人申明废约自办。听得金国又派了一个‘开夜汗’到东京专议此事。揭阳镇全镇人民公举穆弘、李立为代表,进京去与‘开夜汗’直接开谈判,必要达到废约自办的目的,方肯住手。我与金大坚到此地来时,揭阳镇人正忙乱着欢送代表动身呢。他们是北往,我们是南来,其实离去揭阳镇,却在差不多时候。我们两人到了江州,商议着合做生意,遂合赁了两间铺面,组织起合资会社来,我则卖字,金大坚则刊刻牙章。幸生意都不寂寞,各积了些银子,金大坚便想组织一爿印书馆,我因此中情由不大熟悉,不曾入股。金大坚另外合了个姓鲍的,也是梁山朋友,他的名氏,就叫丧门神鲍旭。他与鲍旭拼凑成五百两银子,开办起印书馆来,置备了些铅字,买了一架手摇印书机,兜揽些招纸、传单、仿贴、局票等印印,倒也很多几个钱。恰碰着学校大兴洋文,极盛的机会,他就译印几种社会上很利便的书籍,什么《华金初步》、《华金进步》、《华金字典》、《金文启悟集》、《绘图三字经》、《详注百家姓》等。谁料这种书籍出版后,销路竞非常之大,印下几千部的书,一哄就完了。这里有信来定货,那里有信来催货,五百两银子资本,那里运掉得转?可怜这时候江州又没人信用他,一时那里去移凑大宗银子?”郑天寿道:“李应在江州兴业银行做总理,难道竟坐视不救么?”萧让道:“彼时李应尚没有到此,兴业银行尚没有开办,叫他如何可救他?”郑天寿道:“然则奈何?”
萧让道:“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巧菜园子张青在京里头坏了事,到江州来,与金大坚情投意合。”郑天寿道:“这话我不懂了。张青在京里头做什么?坏的是什么事?”萧让道:“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做什么翰林呢。”郑天寿道:“奇了!张青是卖人肉惯了的,又不大识字,如何忽地做起翰林来?那翰林是清要之职,本朝名臣如欧阳文忠公、苏学士、司马温公、王荆公,那一个不是翰林出身?即目下当朝的蔡太师,也曾做过翰林。萧先生可记得你当时写的一封假书,就为金大坚刊差一个‘翰林蔡京’四字的图章,几乎害了宋大哥、戴院长两条性命?你想张青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做得翰林?”
萧让道:“郑哥,你不读书,不应试,不知道科举的弊病。说给你听也不信,世界上不识字的翰林很多呢。有一个素负重名的翰林,钦派着了提学使,连个教字都不曾识,被报纸上绘图讽刺呢。某报有“孝文为教”之新训说。按“教”字从攴从孝不从文做到提学使,尚可以不识字,则张青做个巴翰林,有甚妨碍?那张青到了这里,与金大坚十分投机。大坚劝张青入股,张青一口应允,于是二人分任职务,大坚专管营业部,张青专管编辑部,陆续编辑各种教科书籍。”郑天寿道:“适才乐兄弟说见过大坚三次,大坚叫他自去向总编辑员说,那总编辑员就是张青么?”萧让道:“不是,这时候张青正在做翰林呢,尚未曾到江州。”正是:作吏全凭干才,奚妨不学;做官别有妙诀,何必读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