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逵因番菜没有吃饱,听得鼓乐声,只道是坐席吃酒,不觉馋涎直流。只见吃喜酒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步行来的,有坐马车来的,有坐人力车来的,纷纷扰扰,都进大门而去。李逵暗想:“这家人家倒阔绰,亲友恁地多!”一边想着,一边早同吴用、花荣已到大门了。只见门前挺立着一人,与自己一般的黑,一般的长。李逵暗吃一惊道:“没你娘鸟兴!这厮遮莫是百丈村的李鬼,又在胡此装神弄鬼?”又想:“李鬼已被我斫掉,那里再会出现呀?是了,听说大人家有种大着衣镜,望去宛如房屋一般,我莫非在镜里头,照见了自己影子?幸得不曾问他们,不然,又要被他们笑我呆子了。”妙,妙。妙人,妙事,妙笔,妙文。每写其乖觉处,而其呆愈显,此等处恐耐庵复生,亦将俯首仔细一瞧,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呸!那里是我的影子?他现缠着红布儿,我是没有。”花荣道:“你说些什么?呸不呸。”李逵只得告诉了出来。花荣道:“此乃警察局派来的印度巡捕,你认作自己影子,真个华人与印人亦是同了,笑话,笑话!”
跨进门,只见一个值堂般的人,向花荣道:“花大人三位么?楼上请坐。”花荣道:“正厅罢。”于是此人引着花荣等向里而行。李逵见厅上已有许多人坐了席,却不见摆出酒筵来,桌上只摆着几碗清茶。那人把花荣等引到一空桌上坐下,送上三碗茶来,复揭三张有字的红纸,各人面前放一张。李逵回望他桌,见各人都有的,暗忖:“这莫不又是什么鸟菜单,要俺点菜的么?”抬头一瞧,见有一只戏台一般的台,只较城隍庙里头的矮了许多,台上陈设得红绸绿彩,华丽异常。锣鼓响处,几个红袍绿甲涂着脸的人,跳了出来。李逵道:“果然是做戏,你为什么诳说是喜事人家?”花荣道:“你嫌番菜馆都是白布儿不利市,所以引你戏馆中来。你不见都是红绿绸彩么?不像个喜事人家像什么?这是江州有名的戏园子,叫做新舞台的呢,你休轻视了。”这日戏园中开演全本《大名府》、《赏雪收固》、《吴用卖卜》、《俊义上山》。吴用向李逵道:“你不记得当哑道童时候么?今日台上所演之戏,就是卢员外上山故事。你我都被他们做在其中呢。”李逵道:“做得好便罢,不好时,一板斧结果他们的狗命。”吴用道:“此地如何可以动蛮?登在新世界上,虽不做事,也须装三分文明面目出来。”
此时《大名府》已开场了,李逵道:“这厮文绉绉,一些儿英雄气味都没有,却扮作卢员外,卢员外辱没杀了。”演到《吴用卖卜》,瞧着吴用笑道:“先生瞧瞧自己。认识不认识?”吴用道:“那个人能识自己本来面目?你瞧瞧哑道童像么?”李逵道:“我那里有这样的黑?”霎时间演到李固、贾氏通奸图陷各节,做得情景宛然,惟肖惟妙。李逵越瞧越怒,再也按捺不住,一跃登台,大吼一声,响如霹雳,满场看客,齐吃一惊。只见李逵把李固一手抓住,骂道:“负义贼,认得老爷?今日叫你知道老爷厉害。”扬手,李固的帽儿早打下戏台来,趁势揪住头发,直按下去,提起铁捶般大小拳头,去李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打得李固杀猪一般喊叫救命。满场上众人都议论道:“卢十回这出戏开演过好几十次,从不曾有过这样节目,莫非今番改良了么?”绝倒李逵正打的高兴,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吴用、花荣,李逵便放了手。李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向戏房去了。吴用埋怨李逵道:“你直呆子,这演戏是假的事,如何忽地认真起来?”
李逵道:“怕我不知道?假的才给他拳头吃,真的早用板斧结果了,还等到此刻么?”快人快语,快事快文吴用道:“今日花知寨同你来的,闯了祸须累及花知寨。外人不知,只道新军又在闹戏园子了。”吴用、花荣劝了李逵下台。花荣向园主道了歉,问:“扮李固的小丑,打伤没有?”随摸出十两银子,作为养伤费。园主见花统领如此谦恭,也就没甚说话了。台上重敲锣鼓,把《大名府》演完,方才散场。花荣告别进城。李逵就耽搁在《呼天日报》馆里头,一宿无话。
次日,吴用忽地异想天开,向李逵道:“你生的黑,可以充当印度人,我荐你到时迁处去,叫他设法一个三道头印捕你做做。现在印捕迭犯奸案,是要有你这样不近女色的人,在上管着方好。”李逵应允。吴用写了封信,叫茶房陪了李逵,到时迁寓所。时迁看毕信,暗道:“军师好乖,把湿布衫送给我穿。也罢,西牢里正在缺少牢头禁卒,我就荐他去充当一缺罢。横竖此人本是小牢子出身,倒也相配。”时迁道:“李大哥,巡捕是极苦的差使,日间要晒,夜间要露,犯不着的很,并且三道头巡捕是按功升补的,凭你是谁,不能跨进门就充这缺。我转荐你到西牢去充一名禁子罢。”李逵只得应允。自此李逵便在西牢充当禁子不提。
且说吴用打发去了李逵,踱至主笔房,瞧瞧有甚新闻奇事。见萧让低着头,笔不停挥的在改削访稿,吴用随把改就的稿子,取来阅看。一条说:“操刀鬼曹正,禀请官府,设立宰牲公司,业经批准,不日开办。嗣后各肉铺售卖畜肉,须悉由该公司宰杀盖印。众屠户以该公司所为有碍生计,决意反抗,城乡各屠户遍发传单,定于明日二点钟在公所会议。”云。一条说:“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在大名府进了一禀,请办理模范监狱,罪犯习艺所。太守大为嘉许,详准梁中书,就于积谷项下拨款二万,建筑新式监狱,饬派蔡福管理模范监狱,蔡庆管理罪犯习艺所,二蔡颇喜形于色。”云。吴用道:“曹正、二蔡也都得意。”一条是:“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都做了本埠职官。两头蛇做了江州北卡委员,双尾蝎做了江埠裁判所裁判官。”因二解都捐的大八成知县,访稿上都称他为“明府”,称两头蛇为“珍明府”;双尾蝎为“解明府。”吴用笑道:“两头蛇、双尾蝎都做了官,一方人民岂不被他毒死么?”
这时候,茶房送进两张告白底子来。吴用接来一瞧,见一张写着:“冰死臭虫新药。”下写:“此药臭虫碰着,立刻冰死;如果无效,情愿罚银千两。大瓶五钱,每打五两,小瓶三钱,每打三两。江州华洋大药房启。”吴用问萧让道:“这药房可就是皇甫端、白胜所开的?”萧让道:“正是皇甫端、白胜的,听说生意很过得去。他初开时,不过卖几种戒烟药,后来生意好了,就渐渐扩充起来,到如今没有一样没有,并且都是新发明的呢。”吴用道:“皇甫端是个兽医,他合的药,如何会医得好人?”萧让道:“军师,如今的人与禽兽有甚两样?”吴用道:“这张告白,说的如此实硬,不见得滑头的了。”萧让道:“不敢附和。他若不做滑头,这些钱财那里来的呢?”吴用道:“我那有功夫去管他?”
再把那一张告白看时,见上写道“请游夜花园”五个大字,下写道:“本园亭台花木,风景宜人,备有花露香苟,各国大菜,远年花雕,并各种精巧细点,以及电光影戏,广东烟火,外国戏法,并聘请苏昆名家,开唱改良滩簧,一切引人入胜之事,无不全备。通宵达旦,彻夜不禁。既酒肴之精洁,复视听之怡情,伺应极周,无美不备,洵避暑之佳场,纳凉之胜地也。尚冀诸君子公余游赏,惠然肯来,方知所言之不谬。园在否铅深路,月朔为始,每晚七点钟开门。夜花园主人启。”吴用道:“夜花园倒是一桩好生意,可是我们梁山弟兄所开的?”萧让道:“避暑花园,一二年前尚没有发现。做这生意的资本极轻,获利甚厚,只消空地上圈一周竹篱,搭几间芦席棚子,摆几盆小花儿盆景,就完结了。来游的人,却是不少。”吴用道:“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不然,那荒烟蔓草的空地上,一圈之竹篱,几间之芦棚,有甚景致?却许多人都赶去玩呢?”萧让道:“军师猜的一些不差。这些淫娃浪子,借着避暑之名,成就幽期密约。”吴用道:“真真妙不可言。缓日闲了,倒要去瞧瞧他们的怪现状。但不知这夜花园可是梁山同伙开的?告白稿上两个字,笔迹熟的很。”萧让听说,走来一看道:“这是病关索杨雄的字。军师,我合你过日去瞧瞧他。”
吴用道:“我这报馆,蔡九知府欲想盘卖,今日派花知寨来问价,被我讨了他二十万银子。”萧让道:“太贵了,恐不成么?”吴用道:“只消骂得利害,不怕他不来买。并且我暗许花知寨一个九五回扣,那有不成之理?”萧让道:“我也但愿成功。”看官,吴用这报馆,由蔡九知府纠合各府州县,凑出二十万银子,请归官办,所有办事人及主笔等,悉照旧章,一概不易,惟薪水照旧概增十分之三。绝妙擒妖捉怪之法此系后话。
如今要讲那开设夜花园的究是谁人?原来此人正是光明寺种菜园,十字坡卖人肉的菜园子张青。张青在江州混了几时,不甚得意,孙二娘埋怨道:“山上众多伯伯、叔叔做的事体,都十分发达,只有你因人成事,没些儿独立的志趣。”张青赌气走了出门,到各处闲逛。见荒僻所在,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建筑竹篱,盖搭芦舍茅亭。动问旁人,回说是建造避暑花园。张青心下好生奇怪,想道:“叫得花园,总要亭台楼阁,花木泉石,各色完备,方不愧这两字,怎么这样简陋,可以称作花园的?”既而转念:“开花园这样容易,我也何妨开他一个。”回来向孙二娘说了,二娘也很赞成。于是就在否铅深路租借了块空地,如法炮制的建造起来。张青叫工匠多搭几只茅亭,少装几盏电灯。孙二娘道:“为甚灯要少装,亭要多搭?”张青道:“无非为便利游客起见。”二娘道:“灯少了,黑魆魆有甚人来游?”张青道:“正要他黑魆魆,愈是黑魆,游的人愈加欢喜。你想幽期密约,光明的所在可以行的么?”二娘点头。建筑将次完工的两日,张青、孙二娘两口子,轮流着监工指拨,连饭多忙的不能吃。
这日张青正从工次回家,听得背后有人喊叫:“张大哥”,回看不是别个,正是病关索杨雄。张青大喜,拖了杨雄家来,叫与孙二娘相见了。坐定,动问:“何事到此?”杨雄道:“特来领彩票银子的。来的人共有一大队呢,石秀兄弟、邹渊、邹润、公孙先生合我共五个人。”张青道:“共得多少彩银?”杨雄道:“我们合买的,头彩全张共得银子两万两。”张青道:“恭喜!恭喜!彩银可曾领到手?”杨雄道:“尚没有,公司说三日后方能领取。”张青问:“路上可曾遇见过山上弟兄?”杨雄道:“碰见过锦豹子杨林、打虎将李忠。杨林说:‘彰德府城外,近来出了一只食人的野兽,时常进城攫食人畜,忙得府县各官调营兵,出赏格;未到夜先闭城,阖城百姓,如见鬼一般,常常无故自惊。前天白昼里,有一只很大的东西。在野地里奔突,其快如风。营兵见了,全队人马呼突而前,一阵排枪,把这东西打倒。一看时,呸!那里是什么野兽?就是营里逃出去的一匹青马。绝倒。此实事也,出在杭州后来又打杀一只野狗,抬到衙门里去请赏。’我说野兽若是人人打的杀,我山上的武松、李逵、解珍、解宝,不足为奇了。”孙二娘道:“伯伯,你可晓得解珍、解宝都做了本埠的官了?现在人都称他珍明府、解明府呢。”张青道:“我现在开一个夜花园,你给我做一张告白底子,拿到吴用那边去登报。你是公门中人,笔墨是来得的。”杨雄道:“你有报纸没有?人家登的广告,我给你照样抄一个是了,只要下边换上一个地址。”张青果然拿出一张报纸来,杨雄就依样葫芦,誊写一通,交于张青,辞着去了。
到了开园这天,江州城里城外,所有梁山弟兄,俱各赠送入场劵,每人一张。李应、杜兴、汤隆、刘唐、张顺、乐和、周通、安道全、蒋敬,郑天寿、金大坚、时迁、李逵、皇甫端、白胜、侯健、陶宗旺、王英、扈三娘、解珍、解宝、吴用、萧让、花荣并杨雄、石秀、邹渊、邹润、公孙胜等,一共二十九人,送去二十九张入场券。《呼天日报》馆吴用接到张青的入场券,向萧让道:“原来是张青开设的。菜园子改为夜园子,只差得个巴字。今晚倒不得不去瞧瞧。”晚餐毕,吴用、萧让一乘马车,滔滔滚滚直向否铅深路驰来。马路两旁的树枝,叶扶疏,密如圆盖,连电灯的光亮,都映成深绿色,观了时精神顿觉一爽。霎时已到,马车直放进园去,吴用、萧让跳下车,先到各处闲逛。此时天色过早,游人甚少,但见绿草如茵,其平如镜,草地上摆列着许多沙发。吴用道:“此种外国椅儿,即当他小榻,睡一下子,也未始不可。”此暗点法也,沙发之功用,在吴用口中说出全园游了一周,至帐房与张青夫妇相见了,欢然道故,执着手谈了许多别后事情。萧让道:“影戏开场了,去逛逛么?”
吴用辞了张青,与萧让出了帐房,见进园的马车,首尾相衔,联延不绝。下车的游客,也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的。游客有男有女,男的纱衫草帽,女的油辫轻装。近人《沪江竹枝词》有云:“油辫轻妆脸若霞,当胸一朵白兰花,晚来最是风头健,避暑园中夜马车。”可以移此萧让道:“这些马车上驾的马,都是凡骑,要像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一匹也没有。”吴用道:“便是车儿也都平常的很,光华富丽的一乘也没有见过。”此反衬笔也,不如此写,何能显下文解宝风头之健乎?说着,便到影戏间瞧了会子影戏。吴用道:“人多了,热气盛的很,到空地上散散去。”萧让跟着吴用,向芦棚后一带走去,忽见草地上墨墨一团东西,蠕蠕淅淅,动摇不息。此处又没电灯,星光下苦于瞧不甚明,吴用取出火柴要擦时,那团东西已从地上竖了起来,却分成二个人形儿。吴用恐是妖怪出现,忙把火柴擦亮,仔细一瞧,呸!原来就是梁山旧伙矮脚虎王英。再一个人,早一道烟溜去了。吴用眼快,瞧明是个女子。王英见了吴用、萧让,倒也坦然自若,彼此谈了几句应酬话儿。吴用道:“尊夫人的女总会,听说警察局要来干涉。”王英道:“有时迁在里头,大致可以不妨事,多不过化掉几个钱是了。”吴用道:“我们走出去逛逛。”三人刚轻得步,只见对面二个墨影,绰绰而来。王英道:“必是赴欢会的。我们且闪在旁边瞧他一瞧。”吴用道:“瞧什么?总是几个没廉耻的奴才,当面骂王英干那场伤风败俗事务。我且擦着火柴,吓他们一吓。”这时候,二个墨影已走近了,擦的一声,三支火柴并叠着,擦的分外明亮,早照见一男一女。那男的不是别个,就是景虞女学堂校长小霸王周通。周通见了吴用等,只得上来招呼,女子见有人搭谈,便姗姗的去了。周通深恨吴用,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勉强敷衍道:“军师可晓得今晚解明府降临否?”吴用道:“那个解明府?”周通道:“就是两头蛇的兄弟,双尾蝎,现在做了裁判官,他的底班是个知县,因此都叫他解明府。”吴用道:“是现任职官,恐怕有所不便么?”萧让道:“香车宝马,秉烛夜游,本系韵人韵事,偶一为之,容又何伤?只要办事的时光,尽心竭力在公事上是了。”
正说着,只听外边哄然道:“解明府到了,解明府到了。”吴用等忙走出瞧时,只见一乘极华丽的轿式马车,驾着匹好马,白的雪练也似,浑身无半根杂毛,其神骏不让“照夜玉狮子。”车儿停下,就有许多妇女围上去瞧。车门开处,双尾蝎解宝穿着便服先下,连着一个丰华绝世的女子,轻移莲步,扶着车门,慢慢地跨将下来。解宝忙去搀扶。众游客见了,不禁齐声喝好。一阵喝好,喝得女子不好意思起来,丢脱解宝的手,先自走了。解宝急张失智的跟在后面,众人一齐捧腹大笑。
吴用道:“解宝做猎户时,也是一条好汉。怎么一入仕途,就变的这个样子?可见得一个人,官是万万做不得的。”萧让道:“今晚的事,幸亏是我目睹,若是人家讲给我听时,我一定不肯信的。”吴用道:“他料着人家必不肯信,所以就这样胆大妄为起来。”萧让道:“我们的报若不曾盘脱时,这一段事,又是明日报上的好资料了。”吴用道:“今晚在江州的梁山弟兄,都已见过,或招呼,或未招呼,只有杨雄、石秀、公孙胜、邹渊、邹润五位不曾见过,方才张青不是说亦送过入场券去的么?”萧让道:“黑旋风李逵,亦没有碰着过。”吴用道:“时迁荐他去看守西牢,此乃走不脱身的职司。”萧让回头一瞧:“呀!周通、王英那里去了?”吴用道:“这两个色中饿鬼,谅必又去吊膀子了。”正是:夜静如年,不妨油云滑雨;夕凉于水,何堪偎翠倚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