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个长工,眼见达空各种举动,帮也不能帮他,拦也不能拦他,除去着急以外,简直是无所措手。此时见官役人等都走了,这才赶上前去救护。达空缓过这一口气来,便放声大哭道:“师父,我救不了你,还要这性命何用,不如跟着你老人家,一路走罢。”说着,便要撞头寻死。长工一边用着全副气力,将他扯住,一边说道:“那可使不得,你要一死,老师父身后的事,何人去办?再者,昨天嘱咐你的话,难道便都忘记了么?你要打算对得住他,那可不是死的事情。”达空一听,这才不撞头了,却又呼天抢地的痛哭不已。长工道:“不要哭了,快着赶到法场上去,或者还能见得老师父一眼。”可怜达空此际是周身乱抖,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由长工架着他,向前挣扎,就好像拖着个死人一样。后来长工架不动了,达空便倒在地下,弄得衣服跟脸上都是泥土,看见的人,全止不住的伤心叹息。幸亏遇上了一辆街车,这才雇了,赶到法场上去。
及至相临已近。早见当差的人役大声吆喝,正在弹压那些看热闹的人。护决的兵丁,已是团团围住。长工晓得正在行刑,回想老和尚平日待他的好处,心中也透着发惨,便悄悄地告诉车夫,叫他慢慢着向前赶。再回头看达空时,竟自在车厢中昏过去了。但见工夫不大,县官已经起轿,所有兵丁人役也都跟着走了,看热闹的人,差不多也都纷然四散,只剩下刑场上血溅尸横,惨状不堪寓目。可叹熙智跟蔡屠户,无端横祸,身被极刑,已是双双的作了枉死之鬼,从此人天永隔,抱恨无穷,一瞑不能复视的了。当时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有几个人,把门板绳杠等物,将一个在此得了急症的人,刚刚的抬走,原来那个得急症的,不是别人,就是保甲局的局勇白庆,他因为晓得花牌楼案中的罪犯在今天处斩,所以赶到法场上,要看一看蔡屠户怎样挨刀。不料行刑已毕,他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从口中流出许多的白沫。少时苏醒过来,已是神智失常,见神见鬼的,说了无数谵语。跟他同来的人无计奈何,这才雇人把他抬回家去。据说以后不曾起牀,便从此一命呜呼。这也可算是当初生心害人的报应,此事表过不提。
单说那刑场上,离着尸身不远,跪着一个妇人,跟一个小孩子,哀哀的痛哭,口中还数数落落的,那便是蔡屠户的浑家李氏,跟小吉祥儿了。旁边站着个男人,眼中也止不住的落泪,那个便是李刚。他瞧着死的,看着活的,一时心痛如割,不用说往后的事情不好办,就是眼前这一局,因为手内无钱,也苦于无法摆布。所以又是难受,又是着急。也顾不得去劝他姐姐,幸亏在这束手无策的时候,已经有了解救。原来那个长工在大慈寺佣工多年,很能担当,他自己心里一打算,觉着眼前该办的事,刻不容缓,莫若自己作主意,不必等着达空了。
再说,满让他苏醒过来,也只有哭的份儿,事情还得自己办,那又何必等着呢。因此便走向前来,跟李刚一商量,叫他留在尸场照料着,自己先将达空送回去,回来便料理一切。李刚听了,自是连连答应。当下那长工便将昏迷不醒的达空,暂时送回店中静养。随即到街上,买了两具棺木以及衣衾等物,叫过一半天到大慈寺去拿钱。再雇了木匠杠夫,并一个能缝尸首的,一同来到刑场。收殓之事无须细表。诸事办妥以后,长工便托李刚同着他姐姐外甥,先把这两口灵柩押送回去,自己还得照应达空,好一同回庙。那时李氏跟李刚,对于长工都是千恩万谢,说不尽的满心感激,自然是一诺无辞,登时照办。单说长工回到店里看时,只见达空依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恐其再在用车拉回去途中,不免颠簸,便用了一个大筐箩,铺上被褥,雇人抬着走,这也算是格外谨慎。及至到了庙里,安置好后,已经入夜,老和尚的灵柩早停放在禅堂以内。蔡屠户的棺木,因为李氏害怕,不敢停在家中,已送人义冢安厝了。李刚见着长工,交代了几句话,也就告辞而去。其余庙里的佣人,见老师父含冤而死,小师父尚在昏迷,想到这场意外的风波,也都跟着伤心难受。只有那个长工,因为最后的事情,全是他亲眼目睹的,所以比着别人,尤其觉得分外的悲怆。死后不可复生,姑且不必说了,现在最悬心的,就是经过这长久的时间,任凭怎么呼唤,达空只是还醒不过来,此事煞觉可虑,看来像失去魂魄的样子,就算请了医生来,也未必能够诊治,那便如何是好。
在这愁烦的时候,猛然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我何不在老师父的灵前祷告祷告呢?或者能有个感应,也未可知。他想到这里,更不怠慢,立时便到灵柩前,焚香行礼,心中默默地祝念了一番。说也奇怪,他方才通诚已毕,站起身形,便听得达空在屋中忽然很悲惨的喊了一声师父。长工是又惊又喜,赶忙过去看时,只见达空已是坐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在哭着。一见了长工,便道:“我方才见着师父了!”长工听了一愣,便皱着眉道:“你还是没有醒明白罢。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达空道:“你不知道,我是梦见他老人家了,那神气,还跟从前一样,叫我不必过于悲苦,说目下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恨之日。并且嘱咐我,叫到王颂周王大人府上去一趟,求他作个证见,到了将来,自能得着他的力量。我听了这些话,再要问个明白时,却被他老人家在背上击了一掌道:牢记在心,休得多问。我便醒了。”长工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可见活着为人,死后为神,这话是再也不错的。就是你昏迷了这么半天,几乎没有把我愁坏,还亏得在他老人家灵前祷告了一番,才得还醒的呢。既是这样有灵有圣,足见那个梦是不可不信的了。
或者他老人家,还要给王大人托梦去,也未可知。”说着,又连连叹息。
本书写到这里,著者要补充几句。就是说到梦境,似乎有些荒诞离奇,难免有人讥评,是在那里说梦话。殊不知宇宙之大,不可思议的事情尽多,岂能尽以常理来揣测。就以大圣孔子来说,尚说鬼神之为德,其顿矣乎。像我辈碌碌庸人,又何能予智自雄,一笔抹倒。现在姑以梦境来说罢,则梦赉良弼,载诸书经。妖梦是践,见于左传。足见国家的兴衰,战事的胜负,有时尚以一梦为之先兆。古籍昭垂,讵得斥为诬妄。再者关于个人的休咎,就是谈到现在,也有预先形诸寤寐,后来居然信而有征的,何况含冤而死,精灵不昧,在理上本是可通的呢。话休烦絮,且说正文。
当下长工又把自己办理一切善后的事情,全都叙述出来,说的是一片伤心,听的是不住落泪。达空没有容他把话讲完,早已赶到师父灵前,伏地大哭,号啕不已。长工死说活说,好容易方才把他劝住。可怜达空从早晨到夜里,整整一天的工夫,水米还不曾沾牙。长工又苦苦相劝,这才喝了一点稀粥。
当天晚上,达空便守在师父灵柩前过夜,如同书香人家,遵守古礼,寝苦枕魂似的。长工见他眼泪不曾干,知道拦阻不住,便也不去多说。到得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一上来,达空便依着师父梦中的指示,一秉虔心,离庙前往找那位王大人。
再说那位王大人,单名一个镐字,号叫颂周,是个两榜出身,历官中外,后来做到了臬司。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五旬,将来是可大大有为的,无奈体弱多病,不胜烦剧,并且性情淡泊,把功名利禄看得平常,深恐将来陨越贻羞,反为不美,因此便自行退归林下了。从来作官的,一经到了晚年,差不多都好讲究参禅悟道,作些出身世外之想。这位王大人,亦自未能免俗,也落了这个窠臼,所以那些名山古刹,时常有他的踪迹。讲到大慈寺,他也是来过多次的,夙日跟熙智,虽非方外至交,但是见面时,也很能说到一处。就是达空,因为常在左右伺候,跟这位王大人也是很熟的。当花牌楼出了凶杀案,把熙智拿去的消息,传到王颂周的耳中,他就很不以为然,在背地里说道:“这件案子,眼见是办错了。那熙智虽非得道高僧,然而平易近人,决不至作出杀人之事,这是我敢下断语的。怎么竟会把他拿去了呢?可惜我懒于酬酢,跟官场声气久疏,不然的时节,倒不妨替他剖析剖析。”当时王颂周这么说了一说,也就罢了,并不曾把这件事情十分地挂在心上。在他本以为真假虚实,自有公论,将来一经审讯,不难水落石出,至多不过押禁些日子,受一点缧绁之苦,难道还能有什么意外吗。谁知凡事一入公门,结果殊难预测,猛然这一天,听到了熙智明正典刑的消息,王颂周大大的吃了一惊,心中很觉得感叹。及至一打听,方知是制台作主,交给首县去办的。不禁皱眉道:“我看沈制台未免太任性了,就算情真罪当,难道就等不到秋后么,何况这件案子,从根本上说,就有疑问呢。不过死的已经死了,任有天大的冤屈,总是返魂无术。足见置身官场,造孽是很容易的。像我这样激流勇退,自问实在不曾作错。”他感慨之余,又不由得连连叹息。就在那一天,饮食都少进了好些,心中总觉闷闷不乐。一直到得夜中就寝,兀自把这件事起落心头,盘旋脑底,总觉得抛撇不下,因此辗转反侧的,将至三更,和衣朦胧睡去。恍惚之际,忽见一人站在面前,喊了一声王大人。留神看时,正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只见他面容黯澹愁惨,跟往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凄凄恻恻地站在那里,把一种欲有所求的眼光,凝望着自己,像是有多少要说的话,还不曾吐露出来。王颂周大吃一惊,便想到已经死的了,何以竟能晤面。不过心里头是迷迷离离的,似乎并不怎样害怕,便道:“你不是遭了意外的官司,听说已然没了命吗?怎么又会来到我这里?”只见熙智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是不错的,小僧已遭胡得胜陷害,死于非命。不过天理昭彰,将来自有申冤雪枉之日,届时还求王大人念其往日之情,从中多多的为力,我在九泉之下,也自感激不尽。”王颂周道:“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力之所及,当然要主张公道的,但不知你所说的昭雪那日,应在何时?”熙智道:“未来之事,难于泄漏。我有两句话,请大人记取,到得将来,自有应验。”他说到这里,便郑重其事的念出八个字来道:“天降大雪,穆如清风。”念毕,又惨然说道:“等到那时候,小僧的冤屈,便可昭然大白于世了。”当时王颂周在惝恍之际,听了这个哑谜,也一样的感到烦闷,便问道:“这两句话,究竟是怎样一个解说呢?”熙智听了,很严肃的说道:“王大人,你请看!”他说着,用手向上一指,王颂周抬头看时,只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满天的大雪。正在心中诧异,又听得熙智一阵苦笑。
回头看时,真也奇怪,但见那雪片落在熙智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光彩,立时把他那黯澹愁惨之气,一扫而空,现出往日丰腴的样子来。王颂周此时不禁脱口呼道:“怪哉!”不料这两个字方才出口,只觉得冷汗淋身,头发直竖,原来却是南柯一梦。自己定了一定神,心里头又是感慨,又是惊悸,暗自想道,慢说鬼神无凭,看来这个梦,恰是有些异样,因为不但清楚,有如白昼晤面的一般,并且留下的两句谶语,也大大地耐人寻味,那“穆如清风”一句,原是诗经上的;但所谓“天降大雪”,却又作何解说呢?莫非是寓着昭雪之意,将来这场冤枉官司,还有平反的日子吗?不过制军作主办的,力量是太大了,往后纵有个风吹草动,谁还敢去多说话呢?看来所谓平反,只怕有些不易了。但是既然有此奇梦,事情也难以预料,不妨暂时闷在胸中,留等日后验证罢。那王颂周翻来覆去的想着,简直就不能再行睡去。及至清晨起来,洗漱已毕,便到外书房内,行他那静坐的工夫,原来这是每日如此的,因为这种修养,于身心都是有益的。正当他闭目凝神,慢慢数着呼吸的时候,忽然心灵上感觉到外边有人,想要进来,却又不能进来。王颂周睁开眼睛,隔着窗子一看,果然见有个家人,正在趑趄不前的徘徊着,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么?”家人一听,登时走了进来,垂着手,先应了一声是,然后慢慢的说道:“现在有大慈寺的达空,前来求见。命他暂候,他却眼泪汪汪的,再三求着赶快的给他回一回。因见大人正在静坐,所以不敢冒昧进来。”当时王颂周听了,不由得心里一跳,这是因为昨夜之梦,他始终不曾忘怀。此时一听见达空到来,便似预先得了一种暗示,知道今天徒弟的求见,跟昨夜师父的托梦,其中确是有连带关系的。随向家人吩咐道:“唤他进来。”
家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工夫不大,便将达空引到书房内。
达空一见了王颂周的面,忙着口呼大人,跪倒在地。他本来很晓得,在作官的府第里,是不便啼哭的,无奈悲从中来,哪里遏止得住,大人两个字刚一出口,声音已是酸哽异常,底下的话还不曾说出,早就泪如泉涌了。王颂周一见,也着实有些感动,便立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道:“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可慢慢的说。”随又唉了一声道:“你师父这场事,真乃出人意料之外。别说是你,连我都很难过啊。”说到这里,便用手将达空拉了一把。达空站了起来,拭泪说道:“是我一时昏愦,忘了忌讳,请大人不要见怪才好。”王颂周道:“此正见你性情纯笃,实有过人的地方,何怪之有。”说着,自己先行坐下,也命达空就座。达空口称不敢,还是站在那里。王颂周道:“现有许多的话要说,并非一言半句,岂有立谈的道理。
你只依了我的话,不必拘束。”达空听了,这才告罪就座。
当时王颂周没容达空开口,便先问道:“你师父遭此大难,到底是怎么一段情由。我虽曾听得人说,但一来不大清楚,二来也怕靠不住。你可从实道来,不要存隐讳。”达空连连称是,这才含悲忍痛的,将以往情由一一叙出,足说了半天,方得住口。王颂周拈着胡须说道:“你这话可都是实情,并不曾有掩饰的地方么?”达空一听,赶忙站起来说道:“大人请想,我师父已经伤了命,总再作欺人之谈,尚复有何用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挥手命他坐下,然后说道:“如此讲来,这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了。就是沈制军,也算受了他的蒙蔽。”
达空应了一声是。这时王颂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向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无怪你师父在梦中相告,说是受了胡得胜的陷害,足见是一灵不昧,仇怨明和的了。”达空听了这个话,不由得又惊讶,又是感动,忙问道:“莫非说我师父也曾给大人托梦了么?”王颂周点点头,说道不错。达空听至此处,把两只眼睛睁得挺大,急于要知道一个详细。却不料王颂周把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底下却接着说道:“这话须要慢慢的讲,你先不用忙。据我看,你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得了什么警兆了罢?这是从你的神气,我推测想像出来的。”达空被这么一问,不禁泪如雨下,忙又跪倒在地,哭着说道:“昨天夜里,我也梦见了我师父,曾经再三嘱咐,命我叩求大人作主的。”王颂周一听,觉得两梦符合,自是格外不错,便先叫达空起来,然后说道:“你师父是已经死了,譬如堕地之甑,不能再整,可叫我怎样作主呢?”达空道:“据我师父梦中相示,说此时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枉之日,一俟机会到来,请大人主张公道,作个证见。此外还有仰仗鼎力的地方,想这样死后的请求,真是从来未有,大人还能够不慨然允许么?”他说到这里,早又流下泪来。王颂周听罢,长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确是与我梦中所闻互相一致了,这岂不是一件异事么?”达空便又动问所梦究是如何?王颂周这才把梦中的情景,详细的述了一遍。达空道:“据我师父告诉大人的,对于未来之事,虽然没有说明,但总是隐隐约约,暗为指点,看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其中一定含着玄机,将来自有应验的那一天。不过我师父怕大人以为梦寐之事,不足为凭,所以又命我登门叩求。如今两梦相符,想大人也不肯视为虚妄了。”达空说到这里,两眼悬悬的望着,那一种恳求的意思,已是溢于颜色。
王颂周也很领略他的神气,便道:“你放心罢,这事我并无拒绝之意。因为在梦中,我已经许允了你师父。对于死后的人,难道还能反悔么?不过机会还没有到,一时也无从为力,看来这件事,眼前只能心中藏之,以有待罢。”达空口中答应着,却又略作沉吟,继而向王颂周说道:“大人吩咐的很是。
但我还有一点意思,不知说得么?”王颂周道:“你有话只管说来,何必如此。”达空道:“我师父给大人托梦,指点未来之事,据我的愚见,这是要留下一种奇妙的证据,好表明自己冤屈,事到将来,一定自有用处。不过梦是漂渺虚无,不能留下痕迹的。假如隔上三年两载,一旦机会到来,大人纵肯追念前情,述说当日的梦境,然而难保听的人,以为是临时捏造的。
那时我师父死后的一番苦心,岂不付于流水。所以我不揣冒昧,打算恭请大人用笔墨记下这件事,往后用得着时,不费口舌之功,可以伸手拿出,作个凭信,显示见昨事由前定,并不是信口可以雌黄的。那时无论是谁,当然是不能不信了。”王颂周刚听到此处,不禁跌足说道:“妙极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能涉想及此,这篇文字,我一定是要着笔的。”说着,捻须微笑,很有一种得意的颜色,流露面上。原来这位王大人,不但两榜出身,是个八股名家,并且还嗜好古文,揣摹之余,也常常的动笔,自以为是马班复生,欧苏再世。现在达空这么一说,像是给他提了个醒儿,既然有此好题目,便不愁没有好文字,真乃是相得益彰,那还有个不得意的吗。达空见他一口应允,并且还夸奖自己,当即深深道谢,却不晓得这个主张,正触了他的嗜好,所以才能够如斯响应呢。
王颂周又对达空说道:“我既然要动笔,便事不宜迟。因为作文好,全凭的是兴会,非即时抓住不可的。你就在这里等着,少时便可以脱稿。”达空见这位王大人,居然如此卖气力,可以说是求之不得,自然连连的答应着。王颂周便把门房唤将上来,吩咐先把达空陪下去,好生款待。剩下自己一个人,好运动文思。达空去后,他便濡毫伸纸,仿照古文纪事的笔法,作了一篇异梦记,其中叙这件案子及自己的梦境,俱用据事直书之例,不加一字可否。至说案情的冤抑,却又入在达空口气里,全与自己无干。真乃伸缩自如,立言得体。至于文字的精悍空灵,也很合古人的遗法。作完以后,很是高兴,便半真半草的,另誊在一张宣纸上,纪了年月日子,然后又盖上图章。看天气时,却还不曾到晌午,便再把达空唤进来,叫他看了,有不懂得的地方,还为他解说。达空自然感激得五体投地。
王颂周又说道:“虽然预先有了纪载,然而还要提防人疑为倒填年月,临时现写的。所以据我看,最好请出几个人来,大家传观一下子,然后由每人署上一个名,就如同公证人一样。这么一办,方才毫无渗漏。”达空听了,忙道:“大人肯于这样分心,真乃求之不得。”当下王颂周便派了一名家人,持着自己的名帖,去请时常往还的几位亲友。试想他是个两榜出身,坐过司道大员,那些亲友,少说也是缙绅一流人物。工夫不见甚大,便都陆续到了。王颂周说明了相邀之意,又把自己的那篇文字,请大家看了。当时无不称奇道异,并且嗟叹不止。最后说到请大家署名,众人一想,这是件等待机会的事情,将来有用没用,一时简直的谈不到,况且这篇文字,立言极有分寸,满让后来作了证据,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再者就算触怒了当道,自有执笔作文的人负责。我们署个名,不过表明了当时曾经看过,这还能有多大的牵涉么。因此考虑的结果,大家便都奋笔直书,一一把姓名写在后面。王颂周这才郑重其事的收藏起来,并说早晚之间,还要把它裱成一个手卷,倒看看这篇异梦记将来是否有用,不致枉费心血。达空见这次请求的目的,总算圆满达到了,不曾辜负师父梦中的嘱托,这才向王颂周并那署名的缙绅,叩谢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