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怙恶不悛的人,哪里肯真心忏悔。那胡得胜听了蔡屠户所说,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心中像死水忽然被风吹着,不由得动一动。但是这种感触,只在转眼的工夫,便已归于消灭了。他以为人在眼前,天在头上,眼前的人,尚且奈何不得我,头上的天,又能把我怎样呢。像这捉风捕影的话,何须挂在心上,还是赶快交代差使要紧。想到这里,立时吩咐退堂,他便得意洋洋的,拿着那纸招状,出见洪观察,只说犯人的口供已经取得在此,至于倒吊起来的话,却一字不提。此时洪观察但求保全自己,哪里还顾人家,只要能取了口供,余事也就概不追问。并且以上压下,层层节制,他也同胡得胜的心理一样,觉得还是赶快交代差使要紧,因此毫不怠慢,立时便坐轿上院,去禀见制军。
沈公见是保甲局总办,心里正记挂着花牌楼那件案子,便立时传见。洪观察就把办理此案经过的情形,简略的禀明,又将招状取出呈阅。沈公大概看了一看,略为沉吟,便道:“此案早晚自有发落。”说罢,随即端茶送客。洪观察回到保甲局,心中似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不尽的松快,以为制军的发落,不过是交到首县,照例定罪就是了。万不料次日午后,竟由总督衙门派来差弁,提取花牌楼犯人,并此案原办人守备胡得胜,一同到辕听审。洪观察大大地吃了一惊,真乃是意想不到,恐怕这么一办,难免有些不妥。无奈令出如山,除照办以外,更有何法可措。只得把胡得胜叫到面前,至再的嘱咐他,要小心留意,倘若有了疏虞,那时便要不堪设想。
再说胡得胜听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头顶上响了一个霹雳,直吓得心胆坠地。他万没想到,凭赫赫的两江总督,对于这件寻常的命案,竟自不惮烦劳,躬亲审问。他本来是有心病的,只怕这一来,前途的吉凶祸福,是一点儿也没有把握。昨天自己审案,居然高坐堂皇,今天竟要跟犯人跪在一起,受大帅的面鞫,似此风云变幻,实属不可捉摸。但是这等不幸的事件,已自咄咄逼人而来,纵然惶恐万分,怎能说得上不算,当时只好佯为镇定,随同来到督辕,静候大帅的示下。
原来沈公昨天听了洪观察的面禀,又看了那纸招状,心内已自有些疑惑,以为是事情太巧了,怎么我的札子统催下去,他就会把案子办上来呢,这里面难保没有别的情形,总要再加慎重为是。不过这一番意思,当时并不曾说破。及至洪观察走后,又经过详密的考虑,以为若委别人去审,诚恐不无弊端,为事先预防起见,只有自己躬亲的一法。沈公把主意在心中打好,对于左右亲信以及幕友,一字也不曾提及,怕走漏消息,预先叫人家做了手脚去,岂非闹得徒劳无益,因此一些儿声色也不动。直到次日午后,公务就绪,得了消闲,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派差弁到保甲局前去捉人。像沈公身为封疆大吏,位望何等尊崇,如今因为一件命案,竟这般委曲求详,不惮躬亲其事,似此存心,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假使审问的结果能够水落石出,岂非大快人意。无如天下的事情,常有把人力尽到,但是结果所得,究竟无补实际,所谓皎日当空,照不到覆盆之下,这也只好归诸气数罢了。
再说沈公听得人犯已经提到,立刻坐了花厅,吩咐带将上来。那时胡得胜在左,熙智、蔡屠户在右,一齐朝上跪下。沈公先向和尚动问这件案子的始末根由。请想熙智早已吩咐过徒弟,要向总督衙门上控,但因这纸呈状无人敢为,衙门戈戟森严无门可入,如今却容易得着这千载一时的机会,还有个不披沥上陈,请求平反的么。当时沈公听了和尚的申诉,心中暗自揣量,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近情理。以为胡得胜虽然是个武弁,但也决不敢目无法纪,大胆横行若此。想到这里,便又问道:“你说胡得胜居心要陷害你二人,但是平常日子,你们可是早有仇隙么?”熙智道:“说到以前,并不曾有过什么仇隙。”沈公听了,微微地摇了一摇头道:“若说平日并无仇隙,只一朝之忿,他要陷害你二人,自己以身试法么?我想这个话,难免是靠不住罢。”熙智一听,有些慌了,一个和尚家,哪里懂得什么叫作官事,便急得红头涨脸,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请大帅开恩,或者以前我们有什么仇隙,也不可知。”沈公听了,微微一笑道:“片刻之间,语言反覆,这种情形,未免有些可疑了。”熙智是又急又怕,早已闹六神无主,想着再要分辩,也苦于无可置辞。那时沈公的眼光,早又射在蔡屠户的脸上,见了那种横眉怒目的样子,不由得一皱眉。原来沈公虽是一位能臣,却也脱不了以貌取人的习惯,见那蔡屠户有些面带凶恶,便心中暗忖道:“要据此人的神气,难保不做出犯法的事情来。”想到这里,便问道:“你有什么说的,也只管从实申诉上来。”蔡屠户是天生的浑浊愣,就凭大帅的威严,他也并不曾放在眼内,此刻见问到自己面前,便把眼睛一瞪,怪声怪气的说道:“方才老和尚所说的,全是实话,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哪里还用得着我来再说。”左右见他出言顶撞,赶忙齐声呼喝。沈公没有言语,只哼了一声,便又看着胡得胜问道:“他们二人所供,你可曾都听见了么?”此时胡得胜的心里,较刚一上堂时实在是松畅多了,因为看见堂口的情形,自己很可以占得上风,如今见大帅垂询,赶快跪爬半步道:“卑弁全听见了。但是犯人翻供,原属照例之事,这也瞒不了大帅的。至于熙智,说卑弁有心陷害,捏造一切情形,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试问卑弁能有几个脑袋,敢作这样不法之事;再者平日并无仇隙,那是他亲口说的,卑弁要成心害人,何以专寻到他两个人身上。似此理屈辞穷,当然在大帅洞鉴之内,卑弁也不敢妄事多渎了。”说罢,向上叩头。
沈公道:“你们两造,当然是各执一辞,究竟谁是谁非,我一时也难于剖断,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沈公说到这句话时,炯炯的目光,已射在胡得胜的脸上。此时胡得胜心中止不住的突突地乱跳,不知大帅要问究竟是什么?倘若一个对答不来,难免就要发生危险。正当他害怕的时候,沈公已然接着说道:“你办理这件案子,毫不费事,便晓得一个和尚是主谋,一个屠户是凶手,破案如此神速,真乃从来少有。但是你从哪里得来的证据呢?”沈公问到这里,忽然把脸一沉道:“快,快说,休得耽搁。”左右伺候的人役窥伺大帅的神色,便也跟着发一声威,那种入耳惊心,真足使人不寒而栗。在沈公这个问法,可以称得起是片言握要,假使胡得胜当时对答不来,难保不把全案推翻,从头另审。
谁知他事先预防,早就安下根了,所以任凭大帅诘问,左右发威,他是一点儿也不惊慌,立时朗朗的说道:“回大帅,此次破案神速,并非卑弁之能,实在是因为有人告密。”沈公道:“既然如此,何以你从先不把这一层缘故,声叙明白。赶快给我讲。”胡得胜道:“这是卑弁该死,存了个一人邀功之心,所以不曾把别人的好处说破,请大帅格外矜全,开恩饶恕。”说罢,连连叩头。沈公见胡得胜不但随问随答,并且人情入理,似乎还是他,比较可靠,不由得颜色之间略为和霁。
当下又问道:“那个告密的果系何人?他说的话是否靠得住?”
胡得胜道:“回大帅,那个告密的,乃是开豆腐店的王老儿的儿子,唤作牛儿,现在只有十来岁,是个老实不过的孩子,当然不会说假话的。”不料胡得胜说到这里,熙智有些忍不住了,便大声叫起屈来。沈公望着和尚道:“你先住口,我这里的话还不曾问完。”左右也都齐声吆喝,吓得熙智不敢再言语了。
沈公便又向胡得胜问道:“那孩子是怎样向你告密的,快据实与我道来。”胡得胜道:“据牛儿说,他在正月初一日夜间,经过花牌楼地方,路灯照耀着,亲眼看见熙智指挥蔡屠户,把那人砍倒,将他吓得胆裂魂飞,便在黑影子里,悄悄的逃走了。”
沈公道:“他何以要把这个话来告诉你呢?”好个胡得胜,很能随机应变,听沈公如此诘问,便不慌不忙的说道:“回大帅,只为他父亲王老儿跟卑弁素来认识,当奉差缉办此案,卑弁一时走投无路,曾经对他言讲,那王老儿一者念其往日的交情,二者也存着求赏之念,因此使叫他儿子把情形对卑弁说了。”
沈公至此,点了一点头。
不料这时候,蔡屠户忽然高声嚷道:“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等于放屁,千万莫要信他,我从来就不知道,哪里有个王老儿,哪里有个牛儿,似这样胡造谣言,就该抽他的嘴巴。”
沈公不由得有些动怒,便喝道:“好个胆大的匹夫,竟敢如此咆哮,先把他给我押下去。”左右伺候人应了一声,忙着把蔡屠户带出花厅以外。此时沈公,望着熙智说道:“你方才对于胡得胜所说,曾经叫屈。有什么话,只管诉将上来。”熙智见沈公垂问,像是很有把握似的,又向前跪爬了半步,高声说道:“胡守备陷害小僧,现在已经有了真凭实据,请大帅明鉴。”胡得胜一听,心中又突突地乱跳起来,不知是叫他抓住了什么破绽。沈公说道:“你有话,尽可尽情申诉。若是证据确凿,我自然秉公办理,决无偏袒。”熙智说道:“胡守备所说的那个王老儿,跟他的孩子牛儿,小僧从来不认识。并且据蔡屠户所说,他也同小僧一样,不认识他们父子。我们既不认识他,他当然也认不得我们。慢说没有什么情事落在他的眼中,就算是有,但他既不认得我们二人,何以便能指实昵?大帅请想,这可不是有心陷害又是什么?”再说胡得胜跪在一旁,提起全副精神,静听熙智申诉,心中是止不住的懊悔,恨自己一时疏忽,何以忘记了这一层,并不曾问王老儿父子是不是认得熙智跟蔡屠户,以致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绽。但是思想起来,却也无大妨碍,因为要提证人上堂时,现放着只有两个犯人,一个和尚,一个不是和尚,那还能闹错吗,可见熙智虽能举出这个证据来,然而也不见得就能够奈何我。胡得胜想到这里,心中又宽松多了。沈公听完了熙智这番申诉,便又问道:“据你所说,你跟那王老儿父子从来未谋一面,这话可曾当真么?”
熙智毫不犹豫的说道:“小僧生平不作妄语,何况是在大帅的面前。”沈公听得这样说,便偏着头,用手拈着胡须露出沉思之状来。忽然微微地一笑,像是已经有了成算,当即叫把两个犯人收押,又派了一名武巡捕监管胡得胜,不得擅离督署。
吩咐已毕,便离开花厅,回到内署,另行派人布置一切。
当时般不明不白的退堂,揣情度理,一定是有个未经披露的办法,留在后面。但到底可是怎么一个办法呢,这个哑谜,不但熙智想着悬心,就是胡得胜,也是如同怀着鬼胎,不知是如何的一个下回分解。只有蔡屠户,他早把死生二字置之度外,依然吃得饱,睡得香,并不悬念未来之事。到得第二天午后,沈公照旧升坐花厅,先把胡得胜带上来,朝上跪下。胡得胜偷眼看时,并不见熙智跟蔡屠户,不由得心中纳闷。沈公说道:“胡得胜,你们两造的是非曲直,已有了分辨之法,如今叫亲眼看着,少顷便见分晓。”胡得胜口中答应着,向上叩头,心里止不住的又是猜疑,又是害怕。知道这一回,关系死生,非常重大,只好凭着自己的运气,一切听天由命罢了。当时沈公又吩咐了一声,立刻带上两个人来,一齐跪下。胡得胜看时,不禁默默地吃惊,暗想自己生死关头,此刻全都握在这两人手内,恨不向他们来个千叮咛,万嘱咐,方才放心。无奈有大帅坐在上面,真乃咫尺千里,连一句话也不能说。除去眼睁睁地看着,简直是毫无办法。倘问带上来的果系何人,原来并非别个,就是胡得胜逼迫出来的干证,开豆腐店的王老儿,跟他的孩子牛儿,这是当昨天退堂以后,沈公便派人将他父子传到署中,先行拘禁,为的是预防串供,生出情弊。这倒不错,凭开豆腐店的人,居然在督中住了一夜,真乃是意想不到。不过有一件,心里头可实在不大好受。再说王老儿,当那一天晚上受了胡得胜威逼之后,便屈着心眼,教给他儿子口供,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假如到了堂上,官要问正月初一日夜里,你走到花牌楼地方,曾亲眼看见杀人的事情么?那时候,你也不用多说,只答应一个是字。倘再问,你可曾看清了杀人的是谁,那时你便说,是大慈寺的和尚熙智,叫一个卖肉蔡屠户杀的。这两层,算是最关紧要,其余应该预备的话,王老儿也都一一的教给他。怎奈那个牛儿是个天生来的笨孩子,任你说破舌尖,总是教不好。王老儿又是着急,又是生气,牛儿便愁眉苦脸的说道:“爸爸,你因为什么,一定要教给我说瞎话呢?”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傻孩子,我这是没有法子啊。谁愿意办这亏心的事情。假如不这么办,得罪了那位胡老爷,咱们爷儿两个,只怕就要性命难保呢。”王老儿说到这里,已是眼泪纵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也就教不下去了。及至这一天将他父子二人拘禁在督署,牛儿还是昏天黑地,不觉得怎样,王老儿却是如坐针毡,害怕得一夜不曾合眼。他也料到此次被拘,大概就是花牌楼的案件,被胡守备举出干证来了。不过从先想着,这一场牵涉的官司,总是在保甲局里打,如今不晓得是怎么一个缘故,竟会闹到制台衙门来了。不管怎样,反正到了那里,也只照着胡老爷嘱咐的去说,眼前没有舛错,日后也不至结仇,和尚跟屠户,到底冤不冤,那个我可顾不了。要是未曾救人家,反倒先害了自己,无论是谁,可也不能那么办。王老儿想到这里,主意算是打好了。
这一来不打紧,眼见得便要大错铸成,冤沉海底,可叹王老儿愚昧无知,一心就知道惧怕胡得胜,要一点儿常识也没有。假如他要明白事理,晓得到了总督衙门,大可据实直陈,不必畏首畏尾,那时不但问心无愧,并且昭雪了两个人的冤屈,真乃功德无量。说到胡得胜,只怕性命难保,哪里还能再去害人,这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无奈王老儿看不清这种道理,当此紧要关头,依然向错路上走去,便把这一场冤屈官司,生生地给坐实了,只落得自己亏心,别人丧命,只帮助了一个作恶之人,其实是一点儿贪图也没有。讲到这里,不禁使人慨然三叹。
再说他父子二人,当时来到花厅,一齐朝上跪下,只吓得变貌变色,抖衣而战,不亚如到了森罗殿下。他们这种情形,说来并不足怪,本来作小贩的人,平常见了一个衙役,尚且害怕,何况是跪在制台面前听审呢。那时胡得胜也跪在旁边,他们都不曾看见。因为花厅上,两旁伺候之人,好像雁排翅的摆开,黑压压地一片,看在眼内,不免有些心惊胆虚,倒不如低着头,看着地,还可以比较的安适。
再说沈公坐在上面,见两个人都是俯伏着,便道:“你们 不必害怕,只管抬起头来。”左右也就跟着吩咐了一声。王老儿父子这才秉正面目,抬头向上观看,刚一跟沈公对了眼光,早又吓得低下眼皮,心中乱跳。沈公见他父子,一个是老老实实的本份人,一个是浑浑厚厚的小孩子,满脸都是朴野之气,一点奸诈的神情也没有,不禁心中暗忖道:“要据胡得胜所举的证人,倒像没有什么弊病。”想到这里,便问王老儿的姓名年岁职业,总算不错,居然勉勉强强,结结巴巴的,都说清了。又问到牛儿身上,可怜那个小孩子,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早已头晕眼花,说不上话来,只得由王老儿替他回明了。沈公便垂询花牌楼的案件。王老儿便大着胆子回道:“那都是牛儿亲眼看见,他嘴里说出来的。”沈公听了,便和颜悦色的向牛儿说道:“你不要害怕,有什么话,只管从实的诉将上来,我决不难为于你。”饶是这般温谕,牛儿还直眉瞪眼,张口结舌的,一句话也没有。沈公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欢喜,认为这样木强的孩子,一定不会说假话的。便又向他问道:“正月初一日夜里,你经过花牌楼地方,可是亲眼看见杀人的事情了吗?”
这一问,总算凑巧,跟王老儿以前所教的,竟自如出一口,牛儿也算不错,居然福至心灵,从他舌尖上,竟会蹦出一个是字来,他爸爸费了多少心血,也算是没有白教。
再说胡得胜跪在一旁,见大帅审问他们父子,早已急出一身透汗来,心里像着了火一般,恨不得替他去说。等到那个是字从牛儿的嘴里,仿佛又沉重又轻快的一旦吐露出来,不亚如万两黄金,徒然到手,以为是天下大事,从此定矣,以前几乎跳到嗓子眼里的那一颗心,便已不知不觉的,随着那口久闭乍舒之气,渐渐地落将下来。“敢情那个和尚,跟那个屠户,你早就认识他们的了?”这一问,是王老儿从先没有教过的,牛儿翻着白眼,早又答不上话来。沈公便又向王老儿动问,王老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替牛儿答应:“平素就认识那两个人。”
本来已到了这个地步,倘要再说不认识,那不是自己把自己讼下来了么。只见沈公眼望着王老儿父子说道:“据我想,你们既肯挺身来作干证,当然是能够认识的。不过据那和尚跟屠户说,这实是一场屈官司,跟你们父子并无一面之识。我也不知这两边的话,谁的靠得往。如今我想出一个剖断之法,不难是非立见,就是少时带上十个人来,其中五个是和尚,五个不是和尚,叫牛儿亲手指出,哪两个,是正月初一日夜里,他在花牌楼亲眼看见的。这么一办,谁真谁假,便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当时沈公的话,还不曾说完,王老儿也愕了,牛儿也糊涂;胡得胜跪在一旁,心里在也打了鼓了。原来熙智跟蔡屠户,除去胡得胜不算,就连王老几,都不认识这两个人,牛儿呆,更不用提咧。沈公这一试验不打紧,眼瞧着就要图穷匕现起来。单说这王老儿,他虽然没有多大的知识,但也晓得此中的利害,知道要是认不出来,或是认错了时,不但对不住胡老爷,恐其要有后患,就是眼前头,也难保不担什么罪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只得大着胆子,向上回道:“牛儿虽然认得,就怕他胆子小,在堂上说不出话来,那可怎么办呀?”沈公听了这个话,并不疑惑是有心推脱,因为牛儿缄口结舌的样子,已是亲眼见过的,确乎不假的,当向王老儿说道:“那也不要紧,只要他能够亲手指得出来就成。”王老儿想着再要推诿,可惜没有辞儿了,只急得他如同霜雪被体,冷汗直淋,低着头跪在那里,像是宣告了死刑的一般。
再说胡得胜,先前见他们父子拙于辞令,不善应付,恨不得用自己的嘴,替他们去回,但怕大帅怪罪,不敢出声。此时晓得是紧要关头,倘有疏虞,眼见得这场官司便要闹得一败涂地,实在可不能再沉默了,当时便冒着险,向公座上说道:“请大帅恕罪,卑弁有下情上禀。”他这一言语不打紧,把王老儿父子都吓得一哆嗦,方才见胡老爷原来也在旁边跪着咧。
当时沈公说道:“你有什么话,不妨诉将上来。”胡得胜叩头说道:“大帅这个办法,实属公允已极。但是有一样,牛儿慑于威严,已经失了常态,这也瞒不了大帅的,他父亲怕他说不出话来,卑弁还恐其指认一层,或者也许作不到,因此不揣冒昧,要叩求格外开恩,省得到临时辜负了大帅的这番深意。”
沈公道:“这话也未尝无理,但是依着你,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胡得胜回道:“牛儿的举止无措,无非是害怕二字。若据卑弁的愚见,少时命他辨认时,叫他父亲用手领着他,自然可以壮壮胆子。那时神智清楚,不致张惶,若能够说得出话来,指得出人来,也未可定。这是卑弁据理而言,一种假定的揣测。是否有当,还请大帅钧裁。”说罢,又向上叩头。
原来胡得胜以为牛儿虽未必认得熙智跟蔡屠户,但是王老儿总不能不认识的,所以在大帅面前请求,叫父亲领着儿子,只须递个暗号,或使个眼色,这个困难问题,岂不就解决了么。谁料王老儿也是同牛儿一样的不认识,纵令请求得准,也未必能够获当,这一层困难,胡得胜只苦于不知罢咧。再说沈公听完了这一片话,略略沉吟,方才说道:“这个办法似亦可行。但是当辨认之时,他们父子二人彼此都不得过话,我当派人监视,以免流弊。”说到这里,沈公向在旁伺候的一个小僮儿吩咐道:“你听见么,回头便由你亲监着他们。”小僮唯唯答应。胡得胜看沈公如此办理,心中是半喜半忧,但他是不敢再说一句话。沈公又向王老儿说道:“为免除你儿子害怕起见,派你领着他前去辨认,但你可不许言语,由他自己指认出来,除我留神注视以外,还另派一个人就近监视着。倘有弊端,你要仔细。”王老儿这时是心似油煎,不用说派人监视着他,不许他跟儿子过话,就算公开的派他前去辨认,他也是一样儿的没有把握。因为熙智跟蔡屠户,他根本就不认识。因此听了沈公的告诫,真乃是哑叭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便在喉咙里,仿佛似哭泣的一般答应了一声。沈公又望着牛儿说道:“少时带上十个人来,你留心认一认,哪两个是你在花牌楼亲眼看见的,我派你父亲领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出来,不必害怕。”
那时牛儿紫涨了面皮,汗子顺着额海上往下直滚,身体有些打战儿,那种情形,好像沈公告诉他的话,就如同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样。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从先说瞎话,还倒罢了,如今他去认人,那可不是活活地要命吗。他虽不知认错了要担什么罪名,但总觉得不大对头,真是无奈,又是急,又是怕。自然就要闹得面貌变色,大汗直流咧。
请想堂口上的事情,哪里能有犹豫的工夫。当时沈公吩咐已毕,便命往上带人。下边答应了一声,立刻五个和尚,五个黑大汉,一同带到,挨着花厅的开口,分为左右两班,齐臻臻地站好,猛然看去,像是没有多大的分别,因为年龄的大小,身量的高矮,都在仿上仿下,这本是昨天晚上遵照沈公的交派,加意选择了来的。沈公见人已带到,便命王老儿父子起来,上前辨认。可怜那一老一幼,兢兢战战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王老儿用自己的手,挽住了牛儿的手,慢慢向前移动,就如同要走上刑场一般。那时候派作监视的小僮儿,也就紧紧地跟在后面。沈公的眼光,同时也留意的注视着。并且所有伺候之人,全都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一处,这是为好奇心所驱使,要看这幕辨认的结果,究是如何。当时只有一个人,这事于他关系最大,此际心中似水沸腾,确已超过了沸点,他那种急于要看的心,比较着谁都要迫切。无奈为环境所限,竟成了一人向隅,不得目击其事。请想他心中,那种扰乱,那种焦灼,不是笔墨之力所能形容的呢。要问此人是谁,当然便是胡得胜了。因为他向上跪着,跟花厅的门口,恰好成了一南辕北辙之势。沈公端然坐在上面,他有多大的胆子,敢于扭项回头吗。那时在精神上,所感的紧张,所感的痛苦,真乃不可言喻咧。
再说王老儿,到底上了些年纪,遇着这样万分困难的事情,在无可奈何之中,多少也要有个打算,他虽不认得哪个是熙智,哪个是蔡屠户,然而凭着鉴貌辨色,能够看得出来的一线希望,那时悄悄地递给牛儿一个暗号,或者得从这无中生有,竟能够死里求活,闯过了这层难关,落得个脱然无累,可也是说不定的。所以当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牛儿的手,转过身形,慢慢向前移动时,他已提起全副精神,把两只眼睛射到等着辨认人的脸上,恨不得要从那几个人的五官,看到那几个人的心里去。当时王老儿的脸,是向着左,左边站着的,正是五个和尚。眼光到处,他见对面的十只眼睛,也正在望着牛儿跟自己,单是居中第三个的那个和尚,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从眼神里露出一种忧虑不安的样子来,其余那四个,都是舒眉展眼,像是天君泰然,毫无挂碍的神气,本来这种诚中形外的表现,无论任何人,也是掩饰不来的。试想熙智此时,是在生死关头。其余那四个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两边心理的不同,有如霄壤之隔,脸上的神情,可怎么能够一样呢。当时王老儿看在眼内,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认准了第三个情有可疑的形色,应该就是案中的犯人,至于究竟是不是,那也只能凭天由命。但怎样能够递给牛儿一暗号呢?此刻在后面有人紧紧地监视着,不但低言悄语万万不成,就是要使个眼色,那也是决计办不到的,况且此外还有一层,暗号递过去,牛儿那孩子能够领悟不能够领悟,还是毫无把握。看来这件事,是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只有尽力而为,一切全都认命罢咧。那时他的眼儿瞧着,心儿想着,脚步儿慢慢地移动着,当他们爷儿两个,刚一走到第三个和尚的面前,陡然便煞住了步,用自己的手把牛儿的手往紧里一握,从喉咙中仿佛是有一口痰忍不住了,微地嗽了一声,但是他的眼光,可绝不敢看到他儿子的脸上去。说也奇怪,不知牛儿是怎么一股子劲,倒好像是鬼使神差,他不但能够领悟他爸爸给他的暗号,并且胆子也壮了,只见他两道眉毛向上一挑,一双小眼放出光芒,把那只手伸了出来,向着熙智一指道:“就是他!”当时花厅上,上自制军,下至人役,都是凝神屏息的看着,一点声息也有,所以牛儿说的那三个字,格外听得洪亮清楚。但是他们爷儿两个这一手口相应不要紧,可怜那无辜被枉的熙智,早已轰去三魂,丢掉七魄,心里头一迷糊,脚底下一发飘,便已颓然软瘫在地下了。
王老儿一见,知道猜不错,心里先放下了一半,便觉得有些精神陡长起来。刚要领着牛儿转过身形,再去辨认那一个,早听得身背后,声若洪钟似的,有人唉一声道:“这是怎么说的,认出也不要紧,反正处心无愧,有个死等着罢咧,只恨我剥不下姓胡的皮,心里实在不痛快。”说到此处,他又将胡得胜破口大骂起来。左右侍役,有的低声吆喝着,叫他不许乱说,但是哪里禁止得住。此时王老儿父子已经转过身躯,见那咆哮的人,正是一个黑大汉,最末了的一个,不由得向他望着,彼此的眼光刚一接触,只见那人大声喝道:“你们看什么,我就姓蔡。小兔羔子,你要凭良心说话,可曾瞧见我杀人了吗?”这一来倒不错,可也用不着再辨认。牛儿是个孩子,并不觉得怎样,王老儿晓得全盘责任已脱卸,似乎是应该欢喜了,但不知道是怎么一种缘故,只觉心中怦怦乱跳,恰是又愧又怕,难以告人。
再说胡得胜跪在那里,提心吊胆的静听消息,简直把呼吸都停止了,及至听到牛儿的说话声,跟蔡屠户的咒骂声,知道事情已解决,自己得了胜利,方才把闭住的那口气,呼了出来,仿佛是死里逃生一样。当时沈公见牛儿指认不讹,熙智惊惧仆地,那个蔡屠户不待辨认,自己说了,据那种愍不畏死的样子,恰是个杀人犯,便叫差役将两名犯人押了下去。王老儿父子立予开释。那四个和尚,四个黑大汉,也一律放出。胡得胜还得了几句奖励,命他照旧回去供职。把事情办完以后,便又立时传见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