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已经写过十二章去了,花牌楼那件凶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终还在黑暗之中,不得明了。如今要从金宏口内,大放光明,沉翳尽扫,想情也是阅者急于所要知道的。
原来那个被杀的马标,跟那凶手李成,以及吐露真情的金宏,还有不曾出面的陈禹,这四个人,当清廷跟太平天国鏖战的时代,都是招募来的湘勇,他们不但同营,而且同棚,平日饮食起居,战时冲锋陷阵,彼此全在一处。更兼他们天生桀骜,性情相近,格外觉得投契,便在庞大的团体之中,联成一个小党,内中那个马标,尤其凶悍异常,作出事来,往往使人难堪,因此那三个伙伴,于带着几分畏惧之外,还不免有些嫌恶,不过既经结合,一时也抛撇不开,这也是冤家聚头,所以才有后来那般结果。好在过着军营中的生活,除去小小磨擦之外,暂时还没有绝大的冲突。及至太平天国覆灭,从先招募来的,以次遣散,这四个人,也就受了淘汰了。他们当惯了兵,而且又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一旦要再叫他们另谋规矩的职业,好去糊口,不但有些干不来,简直的就是不乐意去干。于是便由军营生活,一变而为盗贼的生活。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遣散军人的结果,也不仅区区他们四个人。所以那时候,盗风是很炽的。曾记得某大帅爱女之墓被盗,及至拿着了犯人,却是他的旧部。某大帅念其袍泽之情,竟然从宽释放,这也可想见一魔了。再说那四个当时被遣散在淮安地方,自从改业以后,事情总算得手,连著作了几案,很捞摸了一些油水。后来由李成提议,要到安庆地方去,因为他本来是个竹工,手艺很不错,未曾入伍之先,即在那里作过生意的。三个人听了,全都赞成。
他们原是一身如寄,四海为家的,什么地方又不可以去呢?当下便从淮安的地面,入了安徽的境界。行程非止一日,这才到了安庆。也是合该有事。有一天,李成一个人走在街上,遇见了他旧日同行的朋友,叫作纪顺的,两人立谈了一回,纪顺便邀他到家里动员,李成也自欣然愿往。及至到了纪家,待茶待饭,十分亲热。纪顺有个妹妹,唤作阿巧,见了李成,有些眉来眼去。请想李成能有什么好心,遇着这个事,自然格外留恋。偏是那个纪顺,枉自生着两双眼睛,却与瞎子一样,连一点儿的风色也看不来出,还要引狼入室,开门揖盗起来。他对李成说,近来接了大批的竹工,一人难于赶做,要请给帮忙,就在家中吃住,将来完工以后,少不得照例酬谢的。李成一听,正中下怀,立时便答应下来,说今天收拾东西,明日即当践约。等到回去以后,见了三个伙伴,便如此这般的把事情言明,说那女子姿色很是不错,容我勾搭成功,设法将她拐走,到了别的地方,再把她一卖,岂不是一宗稳当的生意。三人听了,自然没有不赞成的道理。
次日李成来到纪家,做起工来,格外肯卖气力。纪顺见了,非常喜欢,更把他当作至友看待,一切绝无回避。纪顺的老婆也是个木头似的人,从不想到有什么意外。况且住在一处,也防备不了许多。白日仅眉眼传情,黑夜便可开门相就,因此顺水行舟,毫无阻难,过了没有几天的工夫,李成跟阿巧便已有了苟且之事。经过一番甘言哄骗之后,阿巧已是允许同逃。李成便抽空出来,去跟伙伴计议,一切都商量好了,马标忽然说道:“这事有些不妥。你们两个人,要是同时失踪,太显而易见了。那时纪顺指名控告下来,不但立时追拿,将来还要通缉,眼见得是要走不开的;倘若有了失闪,我们三个人也要受到连累,岂不是拐不成人,反把自己害了吗。”金宏跟陈禹一听,也都齐称有理。李成便向马标问道:“依你说,应该怎么样呢,莫非费了一番心机,事到如今,反倒罢了不成?”
马标道:“你不要扫兴,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是由我们三个人,先把她带走。好在你已经说过,工是快要做完的了,只须给你留下地点,随后赶去,便能会面。这么一办,便可一些儿不露痕迹,纪顺万疑不到你的身上来。纵然去告,也只能说是走失人口,讲不到拐逃二字,岂不是千妥万当的么。”李成听了,虽然不大乐意,无奈金宏、陈禹二人,因为自身利害的关系,深恐同时被获遭擒,实在有些犯不上,所以也极力赞成马标的主张。俗话说得好,三人中,则从二人之言。何况说是四个人内,倒有三人一致呢。李成至此,有些孤掌难鸣,继而略加思索,觉得他们三个人,彼此互相监视,大概也不至于出了什么舛错,便就委委屈屈的答应了。及至到得约定的那一日,天光还未破晓之际,马标便来到纪家门前等候。李成悄悄地将阿巧领了出来,问金宏、陈禹时,说已在船上等。李成便对阿巧说,先跟这位朋友走,我随后就到。阿巧至此,已入牢笼,还有什么可讲的,只好含悲忍痛,跟着马标走了。李成把门掩上,依然回去睡觉,仿佛没事的一般。
直到天亮以后,大家全都起牀。纪顺夫妇见门虚掩着,心里把不住的跳,以为是夜间失了盗,等到检查,东西都不短,只短了一个活人,这才大惊小怪起来。李成装作不知,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皱眉叹气的说:“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后来又替他们出主意,叫去禀官追究。谁知纪顺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进过衙门,听了这个话,一时满腹犹疑,不得开口。他老婆便道:“算了罢,人已经走了,还找这些麻烦干什么。想那姑娘,从先给她说婆家,东家她也不乐意,西家她也不点头,如今不辞而别,一定是跟着人家走了。她既然出于本心,咱更乐得省心省事,说不定隔一年半载,再登门来认亲呢,何必忙着去找她,闹得费力不讨好哇。”纪顺听了,便连连点头,口称有理。这件事情,就此偃旗息鼓,便作为罢论了。李成见他们夫妇如此和平处事,心里是懊悔得了不得,深恨马标多事,把猫儿看作老虎了,恨不得立时赶上前去,跟他们一路走,方才放心,无奈一时不得脱身,只好捺住了性子,依然做工。
到得吃过午饭以后,纪顺有事出去了,忽见金宏、陈禹二人一同前来找他。李成吃了一惊,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当下把二人引到自己做工的屋内,悄悄地询问。二人都低声窃骂,说马标不是个东西。原来他把阿巧领到船上,设计支开两个人去买物件,等到回来时,船跟人早已踪迹不见。二人沿岸赶了一程,也没有赶上,阿巧算是叫他一个人给拐走了。李成至此,方才觉悟以前所说,皆是上了马标的圈套,分明是自己做熟了的饭,却让别人给吃了,心中那番痛恨,自然是难以言喻,恨不能立时找着马标跟他相拼,才出得这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肠再往下做工。等到纪顺回来,便推说有两个同乡前来找他,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办,一天也是不能耽搁的。纪顺并不疑心,酬谢了几两银子,三个人便一同走了。以后离了安庆,又到别的地方去。金宏跟陈禹,因为事不切己,还不十分在意。惟独李成怀着一肚皮的怨愤,满心想着要发泄,所以随处留心,要查访马标的下落。无奈这种事,就好比大海捞针一样,哪里就会能够见着,及至日子陈了下去,李成的气也渐渐平了下来,把这件事情撂到脑后去了。
不料天下遇合,往往不由人算。有心要找,是找不到的;无心相遇,却遇得着。约摸过了一年工夫,三人在镇江地方,忽然跟马标会了面。李成一见,又把从先的怨愤,重新勾起来了,便怒冲冲地向马标问道:“阿巧哪里去了?”马标道:“卖了。”李成道:“银子呢?”马标道:“花了。”李成气得火星乱爆的说道:“你凭什么,要办这样欺心的事情?”马标笑道:“这件事情,固然是我不对,但你也很犯不上要动这么大的气。咱们四个人,原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无论是一个女人,或是几百两银子,也不至于伤了面皮。我事后回思,也很有些懊悔,现在正寻找你们三位,要赎一赎我的过错。今天恰巧遇着,也算是天从人愿了。”再说李成,原是怒气填胸的,预备说翻了,彼此就要动手的,如今见马标说出这么一套话来,气略平了一平,便问道:“你打算着怎么一个赎法呢?”马标道:“以后咱们作案时,我多卖气力,你多使钱,这样补报你,还不行么?”当时金宏、陈禹二人,又在一旁极口相劝,李成也就不好意思的,再不完不结的了。于是他们四个人,便又通力合作起来。当开首的时侯,马标果然克践前言,不但李成享受了最优的待遇,就是对于金宏、陈禹,诸事也都有个尽让,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但是日子一长,他可变更态度了,气力固然多卖,钱也要多起来,并且自居于首领的地位,看这三个同伴,就好像是他部下一般,随意的指挥呼叱,常常使人难堪。
从前已经说过,三人原有些畏惧他,此时虽然不平,也只好暂不计较。那李成旧怨本来不曾消灭,如今火头上浇油,更是恨如切骨,便有把马标置之死地之念,不过还不晓得那两个伙伴是怎样一种心理,因此姑且忍耐,准备着要待时而动。后来在残冬的时候,他们做的一笔好买卖,银子却在马标手内,他勒揩着,不肯分配,只说:“你们要用时,向我讨取好了。”此时连金宏、陈禹二人,都觉得忍无可忍,当下分争了几句,反被马标排喧了一顿。李成是胸有主见的,转把这场口舌劝开。马标身边有了银子,便主张要到南京去度岁。于是四个人,便一同来到南京。那时离着年底下已经不远,他们为免得叫人打眼起见,便住一个僻静的庙里,不过却不是大慈寺。那马标手里有的是钱,便住赌场妓院任意挥霍,纵然分润到三人一些,也不过是自己吃肉,叫别人喝汤罢了。金宏、陈禹二人全是十分生气,李成反倒一点表示也没有,二人便在暗地里说他是无气无囊。李成见机会到了,便道:“白生一回气管得着什么?要对付这种人,必须要有个切实的办法,方能出得这口气。”二人便问:“须用什么办法?”李成道:“只有结果他的性命,那才是一劳永逸之计。”二人初时听了,不免有些骇然。随后陈禹说道:“要凭他那样欺负咱们,就是这么办,问心也没有什么过不去。不过你要晓得,他的手底下,比着咱们都厉害,可不要闹僵了,打不成猴子,白惹一身骚。再说,我们大动干戈,万一做不成,可就无法收拾了。”李成道:“这一层,尽可不必忧虑。只须你们二位跟我同心,也用不着动手帮忙,就凭我一个人,便能要了他的命。”金宏笑道:“你向来是用左手,就凭这件事,已经不免吃亏。如今要冒这个险,我可有点担心。”李成道:“你放开胆子罢,准保没有错儿。别瞧我用左手,管保一刀下去,就叫他身归那世了。”二人便又问他,何以能够如此?李成道:“你们两个人,始终就不会醒腔,既然要打算杀他,那还用得着打交手仗么,只须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不是手到成功吗?”二人一听,连称有理。
当下三个人,便商议好了办法,可叹马标,却还在睡里梦里。到了除夕那一天,四人在一处吃酒,将在半酣之际,李成便对马标说:“新近花牌楼附近,来了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宦囊是十分丰富,咱们若辛苦一趟,管保可以发上一注财。”并且又道:“我都踩好道了。”此时马标的钱花得也快完了,听了这个话,很是高兴,便问几时可以动手。李成道:“依我的打算,最好是在明天夜里,因为无论穷家富户,今天过年,全都一夜不睡觉,明天是正月初一,又得忙乱一天,到了晚上,自然没有个不人困马乏的,街上是没有人,家家儿是早睡觉,咱们一去,当然唾手成功。这是一年里头,再也找不着的好日子。”李成说到这里,金宏跟陈禹也都极力赞成。马标点头道:“就是这么办。这一次还是我的开路先锋,但是得了钱时,还得由我支配,分多分少,你们可也不要争论。”李成道:“这个还用说吗,慢讲分多分少,无的可争,就是一个儿不分,也不要紧,我们托赖着你的能为,能吃这碗饱饭,那就好了。”金宏、陈禹二人,也都连连点头,说这个讲得有理。马标见三个伙伴同声推戴,不由得满怀大乐,以为是叫自己给镇压得伏伏贴贴的了。他却没有想到,其言甘者,其心必苦,自己的性命,已经就在眼前呢。
再说到了初一的晚上,四个人全都扎缚停当,腰间带了利刃,乘着更深夜静之际,扑奔花牌楼地方,果然是一无人声,二无犬吠,不管大街小巷,全是一律静悄悄的。当时马标一个人奋勇当先。其余三个人,俱是相随在后。马标是一心想着得钱,李成是一心想着要命,真乃螳螂志在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金宏、陈禹二人却有些放心不了,常常对着李成使眼色。
李成或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一声儿也不言语。看看到了花牌楼地方,那时路灯黯淡,景色一片凄凉,李成脚底下一按劲,早已越过了二人,要跟马标踵趾相接,说时迟,那时快,他陡然拔出刀来,用尽生平之力,照准了马标脖项砍去。因为他是左手,所以这一刀,便砍在脖项的左边。后仵作申贵说杀人的是用左手,实在不愧有些见地。再说这一刀砍下之后,只为力猛刀沉,热血溅出多远去,马标仆地倒了,眼见得已是没了性命。李成因为满腔怨毒,还觉得有些气愤不出,便又在尸身的后心上、肋条上,戳了几刀,方才罢手。金宏、陈禹二人赶上前来,见大功已成,便叫李成赶紧快走。李成道:“不必忙,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我这口刀,既经杀了他,再带着也不吉利,为灭迹起见,就埋在这里罢。”说着,便在石狮子旁,掘开土,把那口杀人的刀掩埋了。又把马标带着的那口刀,解了下来,三人这才一同回去。他们一商议,觉得南京这个地方不便逗留,便在第二天潜踪而去。谁知这件案子,却弄得李代桃僵呢。以后他们三个人,流转各处,少不得还作着盗窃的生活,总算侥幸,始终就不曾出了岔子。
有一次在苏州地方做案,李成于银钱之外,得了大宗的珠宝。他存了私心,不曾告诉伙伴,只把银钱拿出,珠宝却藏了起来。好在这种轻巧东西,是无从看出破绽来的。后来他一打算,想著作贼的人,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莫若趁此洗手,脱离了这种恐怖的生活,也可落个收缘结果。他筹划已定,便不动声色的作了个天外的冥鸿,跟那两个伙伴,不辞而别了。他贪恋着南京的繁华,很想在那里成家立业。只为有马标一案作梗,有些悬悬不定,便立意先到那里,看看风色再说。不料来到南京以后,在茶坊酒肆之内,作为谈闲话似的,一打听这件事情,说是此案早已破了,人犯早已杀了,好比是雨过天晴,不留渣滓。李成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有倒霉的人替他顶了缸,此后尽可无忧无虑,于是便留在南京不走了,将珠宝陆续售出,作些别的事业。后来又在娼寮中接了一个妓女,组织临时家庭,倒很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
但是作恶的人,总是要有报应的,哪里能够长久无事。在最近一年之内,那个接来的妓女,不知跟何人勾搭上了,竟自卷逃而去。李成人财两空,几乎不曾把他气死。谁知运气坏了,不幸之事还要接踵而来。有一天走在街上,忽然跟旧日伙伴金宏劈面相遇。李成跟见了鬼的一般,说不尽心中的懊恼。
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躲不得的,而且躲不开的,只得假意赔笑脸,将那怀着恶意的金宏邀到家内。问陈禹时,说是因为作案,不幸叫事主当场给击毙了。那时金宏想着李成前此的不辞而别,又见他今日家成业就,自然是满心不受用,便说出许多冷嘲热讽的话来。李成只得竭力敷衍,跟他拉交情,说些往事休提、有饭同吃的话。这是因为他自己身上背着人命,只有这个旧日的同伴晓得底里,不能不曲意迁就着,免得人心难测,生出意外的变故来。自此以后,金宏便住在李成家内,足吃足喝,用钱就要,倒好像分所当然似的。李成是气恼在心里,口中却说不出。况且家计渐渐萧条,直有些供给不起,他自恨以前没作好事,生出这种魔障。哪知恶运还在后面,好好的脖子上,又长了这个砍头疮,经过医治,也不见效,并且越来越厉害,眼见得是死生问题,悬于眉睫,不由得灰心丧气已极。他便想到这可是杀了马标的报应,本来以前那种处置,未免也太过了。他只顾这么一想,更闹得神魂颠倒,睡卧不宁起来。日子一长下去,便把个健壮的汉子,害得整日呻吟,毫无生气了。此时金宏见李成手内已经拮据,便不去麻烦他,随意取些现成的衣服,前去变卖,有时也重理旧业,作些盗窃的事情,好供给自己挥霍。李成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顾不来,哪里还有心肠去顾问这些闲事,所以尚能彼此相安,并未生出什么嫌隙。
谁知造化微权,予人莫测,偏生情事牵引,将他们两个人,前后都拘到公堂上来。李成为投鼠忌器起见,当然不愿控告金宏窃物的罪名,不料何别驾见得情有可疑,一死儿的非寻根底不可,于是隔离审讯,兼用诱供之法,好明白事情的真相。金宏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种手段,一时气忿之下,便把李成杀人的事件,当堂举发出来了。这一来不打紧,花牌楼的案子,沉冤已经多年,至此始行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