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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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冷眼旁观

我上学的岁月快要告终了,我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日子就要来到了,那时候,我心里还是喜,还是悲呢,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我在那儿,一直是快活的,我对于博士非常依恋,我在那个小小的天地里,地位显著,名气显耀。由于这些原因,我要离开那儿,当然要觉得惆怅;但是除了这些原因,还有别的原因,这种原因,虽然虚而不实,却仍然使我觉得喜欢。一个青年,一旦能够独立自主,一个能够独立自主的青年觉得自命不凡,那样一个青春焕发、年富力强的两足动物可以见到、可以做到的形形色色了不起的事物,他对于社会所绝不能不引起的重大影响——这种种朦胧迷腾的想法,都向我招手,诱我脱离此地而它去。在我那孩童的心里这种渺茫空幻的思索,力量强大,竟使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按照我现在的想法)全无人情所应有的离绪别恨,那番分离所留给我的印象,不同于别的分离所给我的。我曾尽力想要回忆一下,我自己在那番别离中,都有什么感触,那番别离本身都有什么细节,但是却想不起来;那番别离在我的回忆中,不占重要地位。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前景把我给迷惑了。我现在知道,我当时那点童年的经验,于我并无帮助,全无帮助。人生当时对我,不是任何别的什么,而只是一个我还没开始读的瑰丽神话故事。

我姨婆和我,曾对我应该投身于什么职业这个问题,郑重其事地商量了不知多少次。一年以来或者一年多以来,我很想对于她时常重复提出的问题找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想要做什么?”但是,据我自己所能看得出来的,我对于任何一样事都没有专好。假使说,我一下学了一点航海的科学知识,因而有志于航海,于是率领一队乘风破浪的探险船队威武地周游世界,作发现新地的航行,那我认为,我当时也会觉得我做起来完全合适。不过,既然任何这种奇迹一般的装置配备并没出现,那我的欲望只是:不必费她太多的钱就能投身于一种职业,同时,不管什么职业,我都要尽力奋勉从事。

我们两个商讨这个问题的时候,狄克先生带着沉思、明哲的态度,一次不漏,全都参加。他从来没作任何提示,只有一次。那一次他突然提出,说我该做一个铜匠(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起这个来的)。我姨婆听到他这个提议,丝毫没假以辞色,因此那次以后,他永远没敢冒昧再作提议,而只坐在那儿,两目注视,听着我姨婆说,同时把他的钱弄得哗啦哗啦地响。

“特洛,我现在跟你说,我的亲爱的,”我离开学校以后,在圣诞节期间,有一天早晨,我姨婆对我说,“既然这个盘根错节的问题,仍旧还没得到解决,咱们作决定的时候,又应当尽可能避免错误,所以我认为,咱们顶好先停一停,喘一喘气再说。同时,你对于这个问题,得用一种新的观点来看,不要用一个学生的观点来看。”

“是,姨婆。”

“我想到了,”我姨婆接着说,“换换环境,看一看家门以外的世界,也许对你有用处,可以帮助你了解你自己的心情,作比较冷静的判断。比方说,你现在出去作一趟短途旅行怎么样?比方说,你再到乡下那块老地方去一趟,去看一看——那个,那个古里古怪、叫那么个野蛮名字的女人,怎么样?”我姨婆说,一面把鼻子一摸,因为我姨婆讨厌透了坡勾提姓那么个姓,所以永远也没能完全饶恕了她。

“在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之中,姨婆,我没有比那个更喜欢的了!”

“呃,”我姨婆说,“这可巧啦,因为我也会顶欢喜这个的。不过,你欢喜这个,是合情合理的。我还是深信不疑,特洛,你将来不论干什么,都会合情合理。”

“我希望我能那样,姨婆,”我说。

“你姐姐,贝萃·特洛乌,”我姨婆说,“一定会是一切女孩子里面,顶能合情合理的。你一定不要辜负了这样一个姐姐,行吧?”

“我只希望,我能不辜负您,姨婆。我能这样就很可以了。”

“你那个可怜可疼、娃娃一般的妈妈,可惜没活到现在,”我姨婆说,同时带着赞赏的样子看着我,“她要是能活到现在,那她这阵儿看到她这个儿子,一定要得意得晕头转向的,要是她那个傻呵呵的小脑袋瓜儿还剩下什么可转的。”(我姨婆一遇到她对我溺爱,不能解脱,就永远用这种说法,把毛病都推到我那可怜的妈妈身上。)“唉,特洛乌啊!我看见你,就完全想起她来!”

“我希望,你想起她来,觉得愉快吧,姨婆?”我问。

“狄克,他真像他妈,”我姨婆强调说。“他就像他妈那天下午那样,那天下午还没觉出来难受的时候那样。唉,他用他那两只眼睛往我这儿一瞧,完全像他妈!”

“真的吗?”狄克先生问。

“他也像他爸爸大卫,”我姨婆斩钉截铁地说。

“他非常像大卫!”狄克先生说。

“不过我愿意你长成一个,特洛,”我姨婆接着说,“——我不是说,在体格方面,我是说,在性格方面,因为在体格方面,你已经很壮实坚强了——我是说,我要你长成一个壮实坚强的人。一个高尚、坚强的人,自己有自己的意志,能坚定不移,”我姨婆说,同时把头上的便帽冲着我摇晃,把拳头紧紧握着;“能富贵不移、威武不屈,能见义勇为、不惧强暴,特洛,能勇往直前,除了真理,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驱使——我要你长成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也是你爸爸和你妈妈两个本来都可以做到的,这是上帝都知道的,同时还能因为做到了而活得更好些。”

我表示我希望我能成为她说的那样一个人。

“为了要让你先小试一下,学一学凡事都全靠自己,凡事都独行其是,”我姨婆说,“我打算叫你作一趟旅行,还只叫你一个人去。我本来一度想要叫狄克先生跟你一块儿去来着。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我就决定,还是把他留下,让他专门照顾我好啦。”

狄克先生刚一听这番话,有一阵儿露出失望的样子来,但是他又一听,我姨婆叫他照顾她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他的身份于是显耀光荣起来,他脸上那片光辉明朗马上就恢复了。

“除此而外,”我姨婆说,“他还有他那个呈文哪!”

“哦,一点也不错,”狄克先生急忙跟着说,“我打算,特洛乌,把那个呈文马上就写好——那个呈文一定非马上就写好不可!写好了,就可以递进去,这是你知道——递进去么——递进去么——”狄克先生说到这儿,打住不说了,停了老半天,才接着说,“可就该是一团乱糟了!”

过了不久,我姨婆这份尽心尽意的计划就付诸实行,她给我预备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和一个大提包,依依不舍地打发我上路长行。在分别的时候,我姨婆嘱咐了我好些话,吻了我好多次,同时说,既然她的目的,是想要我开开眼界、动动脑筋,所以她想,不论在往色弗克去的路上,或是在从色弗克回来的路上,我顶好能在伦敦待上几天。简单地说吧,在三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以内,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前面说过的,要我开开眼界,动动脑筋而外,再就是我得守信不移,每一星期都给她写三封信,如实把我的行动报告她。除了这两点,再就没有任何条件来约束我的行动了。

我先到坎特伯雷去了一趟,为的是向爱格妮和维克菲先生告别(我在他们家那个老屋子,我仍旧保留),同时也要向那位好心眼儿的博士告别。爱格妮看到我很高兴,同时告诉我,说她们那个家,自从我不在那儿,已经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敢说,我离开这儿,我也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说。“我不跟你在一块儿,我就像失去了左右手一样。不过这样说还远远不足以表达什么意义,因为我手上一无头脑,二无情感啊。凡是认识你的人,就没有不是遇事就跟你商议,就听你指导的。”

“我相信,凡是我认识的人,就没有不宠着我,没有不惯着我的,”她微笑着回答我说。

“不对。那是因为你和任何别人都不一样。你这个人太好了,脾气太善了。你的性情那样温柔,你的见解又老那样正确。”

“你这样一说,”爱格妮一面做着活儿,一面使人愉快地笑起来,说,“好像我就是新近那位拉钦大小姐了。”

“得了吧!你这样拿我对你的肺腑之言开玩笑,可不对吧,”我回答她说,同时想到我都怎样做了那位蓝衣女神的奴隶,脸上一红。“但是,虽然如此,我仍旧还是要把肺腑之言都对你说出来的,爱格妮。我不论多会儿,都不会变得不肯对你说肺腑之言。不论多会儿,只要我有了难题,我发生了恋爱,我都要对你说的,只要你让我对你说,我就要说——即便我一旦切实认真坠入情网,我也要对你说。”

“哦,你从来就永远没有过不切实认真的时候!”爱格妮说,同时一笑。

“哦,那都是小孩子家,再不就是学童,闹的玩意儿,”我说,一面我也笑起来,同时还觉得有些羞愧。“现在时光已经改变了,我认为我说不定哪一天,有朝一日,会切实认真得都到了令人可怕的程度。现在叫我纳闷儿的是,怎么你一直到现在,还是老没有切实认真的时候哪,爱格妮?”

爱格妮又笑了一声,同时摇头。

“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因为要是你切实认真起来,你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者说,至少,”我说到这儿,看到她脸上微微一红,“你一定会让我自己发现的。但是爱格妮,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配跟你谈爱的。总得出来一个比我认识的任何人,品格都更高尚,一切都更相配,我才能答应他和你谈爱。从此以后,我要睁大了眼睛,小心在意地看着所有那些爱慕你的人,对于那个跟你终成眷属的有福之人,我要刻意苛求,要他的好看哪,这是我敢对你保证的。”

我们两个,顶到这会儿,就这样又认真、又开玩笑地互相掏出肺腑之言,我们两个从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耳鬓厮磨了,所以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情况。但是现在,爱格妮突然把她的眼睛抬起来盯着我的眼睛,用另一种态度对我说:

“特洛乌,有一样事,我想要问你一下,要是现在不问,那我也许得过很久,才能有机会再问。这件事,我认为,我不能问任何别的人。你在爸爸身上,是否看出来有什么渐渐改样儿的情况?”

我曾留心过,看出来有改样的情况,并且曾纳过闷儿,不知道爱格妮是否也留心过而看出来。我现在可能把我这种心情在脸上完全表现出来了,因为她的眼睛一时下垂,并且我看到,两眼里面含着眼泪。

“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说。

“我认为——我既是那样敬爱他,那我可以一直地实话实说吧?”

“可以,”她说。

“我认为,自从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开始,他那种越来越深的癖好,对于他没有好处。他时时非常地沉不住气,再不那也许是我自己的幻想。”

“那不是幻想,”爱格妮摇着头说。

“他的手老哆嗦,他的话老含糊不清,他的眼神里老含着一种野性。我曾注意过,每逢遇到他是我刚说的那种样子的时候,那就是,每逢遇到他不是他本来那种正常样子的时候,准有人叫他,说有事要他办。”

“乌利亚叫他,”爱格妮说。

“不错,正是他。而你爸爸感觉到自己对于事情力不胜任,或者对于事情不能了解,或者虽然自己尽力克制,还是力不从心,不能不露出真相,这种感觉把你爸爸弄得非常不得劲儿,因此第二天,他的情况更糟,再第二天,他的情况又更糟,这样一来,他这个人可就憔悴消瘦、愁烦疲倦了。爱格妮,我就要跟你说一种情况,你听了可不要吃惊。就是前几天,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在刚说的那种情况下,把头趴在桌子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正说着,她把她的手轻轻地往我嘴上一捂,跟着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屋门那儿接着了她父亲,把身子靠在他的膀子上。他们父女都往我这儿看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凄惨动人。在她那美丽的面庞上,可以看到她对她父亲的深情厚爱,她为父亲对她的爱护而表示的感激之情;同时她还露出诚恳地对我呼吁的脸色,叫我对他,即便在我内心的极深处,也要以软心肠相待,绝不能有一丁点儿的狠心肠。她一方面对她父亲那样感到自豪,那样忠诚,另一方面却又那样对他怜悯,为他惆怅,同时又那样信赖我,认为我对他也能同样怜悯,同样惆怅。即使她用嘴说出来,也不能对我表达得更清楚,叫我感动得更厉害。

那天斯特朗博士请我们到他家吃茶点。我们在照例举行茶会的时间到了他家,在书房里的炉旁见到了博士、博士年轻的太太,和他太太的母亲。博士把我的离别看作我要远涉重洋、去到中国那样隆重,以贵宾之礼相待,特为让人在炉里放了一大轱辘烧材,为的是他可以在熊熊火焰的红光中,看到他这个老学生的脸显出红色。

“维克菲,我将来在我的新学生中间,看不到很多能和特洛乌一样的了,”博士一面烤着手,一面说,“我近来越来越懒了,老想舒服。我再过六个月,就要同我这些年轻的朋友告辞了,就要过一种安静的生活了。”

“你这十年以来,博士,不论多会儿,就没有不说这种话的时候,”维克菲先生说。

“不过这回我可当真要不干了,”博士回答他说。“我的首席教师要接我的班儿——我到底当真要这么办了——因此,过不了多少天,你就得给我们立一个合同,把我们两个牢牢地绑在那上面,跟两个流氓一样①。”

①这是说,不像通常那样,订一个“绅士合同”,而订一个“流氓合同”。这当然只是笑谈。君子不须有合同,只有流氓,才须有合同。

“还得注意,”维克菲先生说,“别教你受骗上当,是不是?要是你自己跟人订合同,那你就毫无疑问,非上当不可。好啦,让我给你们订合同,我就给你们订合同。干我这一行,比订合同还糟的事可就多着哪。”

“那么一来,我就没有别的心事了,”博士微微含笑说,“就剩下那部字典了;还有另外这一位需要订合同的人——安妮。”

那时斯特朗太太正坐在茶点桌前面爱格妮身旁,维克菲先生把眼光转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看她好像带出迥异平素的迟疑和畏怯,想要躲开他的视线,因此他反倒更把注意力盯在她身上,好像他心里一时想起什么心思来似的。

“我看到,那儿有一批从印度来的信件,”他过了不大的一会儿说。

“可不是!我还忘了哪;还有捷克·冒勒顿先生寄来的信哪!”博士说。

“真个的!”

“可怜的亲爱的捷克!”玛克勒姆太太说,一面摇头。“那儿那种要人命的天气!他们说,就跟住在聚光镜底下的沙山上一样!他这个人,看样子好像很壮实,其实他一点也不壮实。我的亲爱的博士,叫他毫不畏缩、冒这样的险跑到那儿去的,并不是他那个身体,而只是他那种精神。安妮,我的亲爱的,我敢保,你一定完全记得,你表哥的身体,从来就没壮实过。绝不是你可以叫作是壮实的身子骨儿。你要知道,”玛克勒姆太太强调说,同时用眼把我们大家都看了一下。“从我这个闺女和他两个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块儿手拉着手,整天价到处瞎跑的时候,一直就没壮实过。”

安妮听了她母亲这样跟她说了以后,并没回答。

“我听你这样一说,太太,那我可以这样了解,说冒勒顿先生得了病啦吗?”维克菲先生问。

“病啦!”老行伍回答说,“我亲爱的维克菲先生,他是一百样儿都占全了。”

“可就是不能说身体健康,对吧?”维克菲先生说。

“一点不错,就是不能说健康!”老行伍说。“他毫无疑问,很重地中过暑,得过森林热、森林瘴,只要你叫得出名儿来的病,他都得过。至于他的肝脏,”老行伍听天由命的样子说,“那当然是他刚一出国的时候,老早就把它看作完全不中用了!”

“这都是他自己说的吗?”维克菲先生问。

“他自己说的?我的亲爱的维克菲先生,”玛克勒姆太太又摇头,又摇扇子,说,“听你问我这个话,我就知道你对我们这个可怜的捷克·冒勒顿不怎么了解。他自己说?他才不说哪。你要他说,你先得用四匹野马拖他、拽他。”

“妈妈!”斯特朗太太说。

“安妮,我的亲爱的,”斯特朗太太的母亲说,“我得不用再费话,求你一下,凡是我说话,不要打岔,除非你要证明我说的不错的时候。你跟我一样,完全知道,你表哥得用不论多少匹野马拉着、拽着——我刚才说四匹来着,干吗只限制在四匹上哪?我应该说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拉着、拽着他,他都绝不肯说一句任何可能把博士的安排打乱了的话。”

“不是我的安排,是维克菲先生的安排哟,”博士说,一面用手摸着脸,一面朝着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人,后悔的样子看去。“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们两个给他共同商议出来的安排。我自己只说过,国外也可,国内也可。”

“我只说,国外,”维克菲先生找补了一句说。“国外。我就是把他打发到国外的主持人,这个责任该由我来负。”

“哦,快别提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话啦吧!”老行伍说。“我的亲爱的维克菲先生,不论什么,哪有不是不出于好心好意的?不论什么,还不都是出于好心好意、善心善意?这个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我这个亲爱的孩子如果在那儿活不下去,那他在那儿就是活不下去。他要是在那儿活不下去,那他就要死在那儿。他豁着死在那儿,也不肯把博士的安排推翻。我是了解他的,”老行伍带出一种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默默忍受的样子,扇着扇子,说。“我是了解他的,他豁出去死在那儿,也绝不肯把博士的安排推翻了。”

“唉,唉,夫人,”博士高高兴兴地说。“我对于我的安排并不是非这样不可。我可以把我的自己的安排推翻了。我可以再替他想别的办法。要是捷克·冒勒顿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再回故国,那咱们一定不能让他再回去,咱们一定得尽力想法在国内给他弄一个合适、顺利的事由儿。”

玛克勒姆太太,一听博士这番慷慨之词,乐得不知所以(这番话是她并没想到的,或者说,这张牌是她并没想到她会引出来的),只有说,这样正是博士的为人,同时,把她先吻扇骨子,然后用扇子轻轻敲博士的手这种行军妙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战术行动结束之后,她又轻描淡写地骂她女儿安妮,责备她,说博士为了她的缘故,对她童年一块儿玩儿的伴侣,降这样像霖雨一般的恩泽,而她却没感恩知德的明显表示。同时,为供我们消遣,对我们把她家里有些其他应受扶持的人一些细情讲了一气,说这些人,都应该受到扶持,使他们站得起来,立足于社会。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她女儿安妮连一次口也没开,连一回眼也没抬。在所有这段时间里,维克菲先生一直拿眼盯着她,看着她坐在他自己的女儿身旁。据我看来,他好像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任何别人注意他,而只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集中在与她有关的思想上,因此如痴如呆地出起神来。他现在开口了;他问,捷克·冒勒顿先生到底在信上真正写了些什么关于自己的话,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你瞧,这不是吗?”玛克勒姆太太说,一面从博士头上面壁炉搁板上拿下一封信来,“那个亲爱的孩子,对博士本人说,——在哪儿哪?哦!在这儿啦——‘我很对不起,得对你说,我的健康受了严重的损害。我恐怕,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采取暂时回国这一条道路,算是惟一可以希望恢复健康的办法。’这还不明白、不清楚吗?可怜的孩子!算是惟一可以希望恢复健康的办法!但是他给安妮的信上,说得更清楚明白。安妮,你把那封信再给我看一看。”

“这阵儿别看了吧,妈妈,”她低声要求说。

“我的亲爱的,你这个人,在某些事情方面,完全是世界上再没有那么荒谬的了,”她母亲回答她说,“你对于你自己家里有些人该受照顾那一方面,也许得说是顶不近人情的了。我相信,要不是我自己亲自跟你要这封信看,那我们大家就根本不会知道有这封信的,是不是?你认为,我爱,你这样就是你对斯特朗博士推心置腹,是不是?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你应该更懂得点情理呀。”

她女儿迫不得已,才把信拿了出来,我从斯特朗太太手里把信接过来递给那位老太太的时候,我看到,出于无奈把信递给我的那只手直打哆嗦。

“现在,咱们看一看,”玛克勒姆太太一面戴上眼镜,一面说,“那一段在哪儿?‘我想起旧时往日,我的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一段。‘那位蔼然可亲的老传士’——是传教士吧,这是谁?哎呀,你说,安妮,你表哥冒勒顿这笔字多难认,我也真叫笨!当然是博士,哪儿会跑出个传士来了哪!蔼然可亲么,这倒一点也不错!”她说到这儿,又打住了,吻她那把扇子,然后老远用扇子冲着博士摇晃。博士呢,就满怀恬然、自适其适地看着我们。“这儿哪,到底叫我找着了。‘这不会出乎你的意料,安妮,如果我说,’出乎意料?不会,因为她知道他一直的身体就没真正壮实过么,我刚才念到哪儿来着?——哦,是啦——‘我在这个远离故国的地方受了这么些罪,因此我不得不决定豁出去一切,也得回国;如果办得到,先请病假,如果请假办不到,那我就干脆辞职不干啦。我在这儿,已经受过的罪和正受着的罪,都没法再受了。’要不是有这位世人里最善良的人这样快就采取行动,那让我想起来都没法再受,”玛克勒姆太太说,同时一面又对博士,像刚才那样吻扇子,表示感激,一面把信叠了起来。

维克菲先生一句话也没说,尽管那位老太太直往他那儿瞧,好像要求他对这个消息表示表示意见。他只一本正经地默默无言坐在那儿,把眼睛盯在地上。这个问题撇下许久,大家都谈起别的话来,他还是没开口,并且连眼也很少抬起,除非是沉思地皱着眉头,把眼睛往博士身上、或者往他太太身上、或者往他们两人身上瞧的时候。

博士很喜欢听音乐。爱格妮唱得嗓子又甜,腔调又生动,斯特朗太太也是一样。她们两个有时单人独唱,有时二人合唱,我们很可以算得开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但是我却注意到两种情况:第一,虽然安妮不久就恢复了平静,跟平素一样,而她和维克菲先生之间,却总有一种冷漠,把他们两个完全分开;第二,维克菲先生对于爱格妮和斯特朗太太那样亲密,好像不喜欢,以不安的心情看待。现在,我应该坦白地承认,在冒勒顿先生临别的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情况,现在第一次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感觉到的新意义,在我的脑子里重新出现,使我心里感到不安。她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美丽,使我感到,并不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我错信了她那天然的雅优和美丽的姿态;我看到她身旁的爱格妮,想到爱格妮的真诚、善良,我心里起了一种疑问:她们两个的友谊,能说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吗?

但是这番友谊却叫爱格妮感到非常快活,而另外那一位,也感到同样快活,因此那一个晚上的时光,去得跟一小时一样地快。这个晚上,最后发生了一件小事,使我记得很清楚。她们两个互相告别,爱格妮正要抱而且吻斯特朗太太,那时候,维克菲先生走到她们二人之间,好像无意似的,很快地把爱格妮拽开了。于是,冒勒顿先生去印度那天晚上到现在、中间那一段时光,就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我仍旧又站在门口那儿,看到那天晚上斯特朗太太在她仰脸看博士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

我现在说不出来,这副表情给了我什么印象,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从此以后,我想起她来,老不能把这种表情和她那个人分开,也不能再想起她那副面容上原先那样天真无邪的可爱之处。我回到家里,这副面貌仍旧在我的脑子里缠绕不去。我离开博士住的那所房子的时候,好像那所房子上面有一片乌云,阴惨惨地笼罩。我除了对他那苍苍白发起尊敬之心,我还由于他对那些不忠于他的人推心置腹,生怜悯之情,还由于我看到那些对他欺侮的人起憎恨之感。一场乌云一般、已临头上的大灾,一种还未分明成形的大辱,作成两块大污点,涂抹在我童年学习、游戏的那块安静地方上,使那块地方变为秽土,令人看着惨目伤心。那条博士散步的路,那些石头盆形饰物,那些有宽阔硬叶的龙舌兰,古老庄严(这些龙舌兰好像在它们的根下叶底,深深地掩藏了一百年的岁月),还有大教堂在这一切上面萦回荡漾的钟声,沁脾濡肤:所有这些东西,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再感到快乐了。当时的情况好像是:我童年时期那座肃穆的神龛,在我眼前被人洗劫一空了,它那儿那种宁静和光辉,随风四散,去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早晨来了的时候,我就得跟我旧日住过、满是爱格妮的影响弥漫着的那所老房子告别了,这番离别就够把我的全部心思都占去的了。毫无疑问,我不久还会再回到那儿的;我也许还可以睡在我那个老卧室里的,而且常常睡在那个老卧室里的;但是从前我住在那儿的日子却已经去了,旧日的时光也一去不返了。我把我还留在那儿的那些书和衣服收拾打叠起来,预备运到多佛,那时候,我心里那份难过,我不愿意都露在脸上,免得让乌利亚·希坡看见,因为他那时正过分殷勤地帮助我收拾,因此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认为他见我要走,正心花大放呢。

我同爱格妮,还有维克菲先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分别的,反正没顾到什么丈夫有泪不轻弹吧;分别了,我就在往伦敦去的驿车车厢上坐下。我坐在车上,从城里走过的时候,我的心肠软起来,我的恕人之念大起来,因此我曾一度想到,要对我那个旧日的敌人、那个屠夫,点一点头,表示好意,同时扔五先令钱给他,叫他打酒喝。但是那个家伙站在肉铺里刮着大剁墩的时候,显得还是一个毫无悔改的屠夫,并且,因为叫我把他一个门牙打掉了,他的样子比原先一点也没见佳,所以,我一想,还是不要跟他打招呼好。

我记得,我们正式上路之后,我心里惟一想要做的就是,对车夫在年岁方面尽量作出长成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尽量发粗壮的嗓音。对于后面这一点,我做起来,感到特别别扭,但是我还是坚持下去,因为我认为,那不失为一种长大成人的标志。

“你要坐到头儿吧,先生?”车夫问我。

“不错,维廉,”我屈尊就教的样子说(我认识他);“我要去伦敦。从伦敦还要往萨福克去一下。”

“去打鸟儿吗①,先生?”车夫说。

①诺福克和萨福克两郡接壤处,有许多浅而阔的湖泊,叫作阔湖,多鸟类,特别是水鸟。为英国人打鸟区之一。各种鸟打时均有法定季节,以时许可及禁止。

他也跟我一样地知道,在那个时季里,到那儿去打鸟儿,也跟到那儿去捕鲸鱼一样。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我受到了恭维。

“我不知道,”我装出还没拿定主意的样子来,说,“是不是我还要打它一回两回哪。”

“我听说,现在鸟儿都变得见人就躲了,”维廉说。

“我也听说来着,”我说。

“萨福克是你的老家吗,先生?”

“不错,”我大模大样地说,“萨福克是我的故乡。”

“有人告诉我,说萨福克那儿的果子布丁可好吃啦,”维廉说。

其实我并不知道萨福克的果子布丁好吃不好吃。不过我觉得,维护自己本乡的名产,表示自己对那种东西很熟悉,实有必要。因此我把脑袋一点,那就等于说,“你这个话一点也不错!”

“还有盆齐①哪,”维廉说,“那才称得起是好牲口哪!一匹萨福克的盆齐马,要是好的话,分量有多重,就值多么重的金子。你自己养过萨福克盆齐马吗?”

①盆齐:也叫萨福克盆齐,为一种腿短、身壮的马。

“没—没养过,”我说,“那并不算是真养过。”

“咱们这儿,坐在我身后面,有一位先生,我敢跟你打一镑钱的赌,就成批成批地养萨福克盆齐马。”

他说的这位绅士,是个斜眼儿,眼斜得很厉害,没法治的样子,长了个大下巴,戴了顶很高的白帽子,帽边儿却又窄又平,穿了一条暗淡浅褐色的长裤,紧箍在腿上,好像在腿朝外那一面儿,从靴子那儿起,一直到大腿,都一路扣着的。他把他那个下巴颏直耸在车夫的肩头上,离我特别近,因而他喘的气,都使我的后脑勺子发起痒来,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用他那眼斜着瞧拉套的马,因而斜眼就显得不斜了,看的样子,就像个万事通。

“你是不是?”维廉说。

“我是不是啥?”他身后那位绅士说。

“成批成批地养萨福克盆齐马?”

“我得说是,”那位绅士说。“凡是马,不管啥马,咱就没有不养的;凡是狗,不管啥狗,咱也没有不养的。有的人就是喜爱马和狗。对咱说来,马和狗就和穿衣吃饭一样,就是咱的家、咱的老婆、咱的孩子——就是咱的读、写、算——就是咱的鼻烟儿、咱的烟袋、咱的睡眠。”

“那样一个人,你眼看着他坐在车厢后面,合适不合适?”维廉一面理着缰绳,一面跟我咬着耳朵说。

我听他这个话,了解为他这是表示希望我把座位让给那个绅士,因此我就红着脸,自动地说我情愿让给他。

“好啦,要是你不在乎,先生,”维廉说,“我认为,那样更合理。”

我永远认为,这是我一生之中头一次遭到的失败。原先我到驿车办事处去定座儿的时候,我在我的名字旁边,特别注明“车厢座位”的字样,还给了那个管账的先生半克朗。我穿上特别的大衣和披肩,坐到车上,一心无二,想要别辱没了这个显著的高位。我坐在那上面,一路神气活现地很显摆了一气,自以为给这辆车增加了不小的荣誉。而现在呢,头一站还没走完,我却让另一个人给挤到后面去了,而那个人,还是斜眼儿,又衣帽不整,没有半点长处,只满身闻着一股雇脚马马棚的气味;同时,还有一种本领,能在马一路小步快跑的中间,从我身上爬过,好像他不是个人,而更像个苍蝇一样。

我一生之中,在并不重要的场合中,往往为自馁所困,其实在那种时候,顶好不必自馁;现在在出了坎特伯雷的路上,发生了前面说的那件小事,毫无疑问,这种自馁并没因而停止增长。我想用说话粗横的办法掩饰自馁,但是没有用处。我在剩下的路上,全路都用丹田之气说话,但是我仍旧觉得,我这个人完全形销迹息,并且令人可怕地年轻齿稚。

尽管如此,在四匹大马身后高坐,受过良好教育,穿戴得整整齐齐,口袋里装着满满的钱,往外看着我曾经在足茧身疲的旅途中卧地而眠的地方,仍旧是异乎寻常、令人起兴的。我从车上往下看着我们交臂而过的那些无业游民,看到他们那种令人难忘的脸仰起来看我们,我就觉得,好像那个补锅匠那只熏黑了的手又抓住了我的衬衫胸部一样。我们的车咯哒咯哒地从齐特姆窄狭的街道走过,我在路上瞥见了买我的夹克那个老怪物住的那个小胡同,那时候,我急切切地伸着脖子,想找一找我等着拿我的钱,从有太阳坐到有阴凉的地方。后来我们到底走到离伦敦只有一站的路了,从那个毫不含糊的撒伦学舍——从那个克里克先生抖擞威风,胡抽乱打的撒伦学舍旁边走过去了,那时候,我真想要尽我所有来取得合法的权利,能够下车打他抽他一顿,像开笼放小麻雀一样,把所有的学童都释放了。

我们来到查令十字架①的“金十字”旅馆②,那时候是一个都发了霉的地方,坐落在人烟稠密的一块地区。一个茶房把我带到咖啡室;一个房间女茶房把我带到一个小小的寝室,那儿闻着和一个雇脚马车的气味一样,闷得和一个大姓的拱形墓穴一般。我仍旧很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年纪太轻,不能使人对我望而生畏;不论什么事儿,房间女茶房完全不管我的意见如何,茶房就跟我闹自来熟,因为我缺乏经验,净替我出主意。

①查令十字架:伦敦一个不规则的广场,在河滨街之西端,特拉法加广场之南。1291年爱德华第一曾于此地立十字架,以纪念其王后灵柩停留之所。

②“金十字”旅馆:在河滨街452号,对齐令十字架车站。

“我说,喂,”茶房说,用的是说体己话的口气,“正餐你要吃什么?年轻的绅士们一般都喜欢鸡鸭什么的。你来只鸡,好吧?”

我能怎么堂而皇之就怎么堂而皇之对他说,我不高兴吃鸡。

“不高兴?”茶房说。“年轻的绅士们,一般都吃腻了牛肉和羊肉了。你来一客煎小牛肉吧!”

我既然一时说不出别的菜名来,我只好同意他这个提议。

“你爱吃山药蛋吗?”茶房说,说的时候,做出微有所讽的微笑,还把个脑袋歪在一边。“年轻的绅士们,一般都是让山药蛋把胃口都撑没了。”

我用我最沉着的嗓音,吩咐他,叫他给我来一客煎小牛肉带土豆,外带所有应该搭配的东西。同时告诉他,要他到酒吧间那儿去问一问,有没有给特洛乌·考坡菲老爷来的信——其实我分明知道没有给我来的信,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给我来的信,但是我觉得,装作期待有信来的样子是让人看着有丈夫气概的。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没有我的信(我一听大吃一惊),同时开始给我在一个靠着壁炉的雅座铺桌布,预备给我开饭。他一面铺着桌布,一面问我,吃饭的时候,喝点什么。我回答他,说要半品脱雪里酒。他一听这话,我现在认为,就有了主意了,认为良好机会来到,他可以把好几个小过滤瓶里剩的陈酒底儿,都倒在一块儿,凑够了半品脱。我所以有这种看法,因为,我一面看着报纸,一面留神看,看到他在一个矮隔断后面——那是那个人的私室——忙忙叨叨地把几个瓶子里的剩酒,都倒在一个瓶子里,好像药剂师按方配药那样。酒拿来了以后,我也认为,不起沫子,而且毫无疑问,里面有好些英国面包渣儿,这是真正外国葡萄酒,质量如果清醇,绝不会有的,但是我却面嫩,不好意思说,所以就什么也没说,将就着把酒喝了。

我的心情既然是愉快欢畅(从这种心情里,我得到一种结论,认为中毒,在它发生作用的过程中,有的阶段,也并不永远令人不好受),我就决定去看一回戏。我挑的那家戏园子是考芬园舞台①,在那儿一个占着中部的包厢后面,我看到《朱利厄·恺撒》②和一出新哑剧。现在,所有这些高贵的罗马人,不像他们在学校的时候那样,是严厉监督我的监工了,而却在我面前成了活人,进进出出,给我作消遣娱乐,这种情况,是最令人觉得新鲜、可喜的。但是整个表演里那种真实的和神秘的混合出现的情况,诗意、灯光、音乐、观众,还有耀眼炫目的布景一幕一幕地沉重而顺利的变换,对我产生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令我眼花缭乱,都给我开辟了无法限量、赏心乐事的新眼界,因此,半夜十二点钟,我从戏园子里来到雨淋淋的大街上,我只觉得,我好像在九霄云外,曾过了几辈子的神奇生活,现在忽然一下落到人间尘世,只觉人声嘈杂,泥水飞溅,火把乱明,雨伞互碰,雇脚马车颠簸乱撞,木制套鞋噶哒乱响,一片污泥,满是苦恼。

①考芬园舞台:在考芬园区鲍街。始建于1731年,经毁重建。1847年改为皇家意大利歌剧舞台。1856年又毁于火,1858年重建。

②《朱利厄·恺撒》:应为莎士比亚的剧本。

我从另一个门儿出来,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我当真是来到尘世的一个生客。但是,人们对我毫不客气地肩撞脚踩、你推我搡,把我从梦幻中唤回,使我走上了回到旅馆去的街道。我朝着旅馆走去,一路还净琢磨刚才那种辉煌的光景。我到了旅馆,喝了点黑啤酒,吃了些蛎黄,已经都过了一点钟了,我仍旧坐在咖啡室里,把眼盯在炉火上,把那番光景在心里反复琢磨。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戏里的光景,都是往日的事物,——因为当时的情况好像有些是一种幕后射光的透明影戏,在那上面,我看到我童年的岁月,物换星移,一一永逝——因此,我并没意识到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一位面目漂亮、体格匀称的青年,穿戴风流潇洒,不修边幅,——这个人本来我应该记得很清楚——毫不含糊在我面前出现。不过我却记得,我当时感觉到他在我面前,却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进了室内——同时我还记得,我仍旧在咖啡室炉前,坐着琢磨。

后来,我到底站起身来,要去睡觉了,这使那个倦眼难开的茶房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正在他那个小小的食具贮存室里,把他那两条累得又僵又直的腿,屈伸、捶打,叫他那腿作各式各样的窝腿踢腿的活动。我往门那儿去的时候,我和那个早已进来了的人交臂而过,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我马上转过身来,走了回去,又看了他一下。那个人没认出我来,但是我却一下就认出他来。

要是在别的时候,我也许恐怕唐突、或者拿不定主意,不敢马上就和那个人搭话,因而也许会迟延到第二天,也许因此和他失之交臂。但是,那个时候剧情仍旧在我心里汹涌澎湃;我在那种心情下,那个人旧日对我的照顾,格外显得应该得到感激,我旧日对他的爱慕重新在我胸中涌现流溢,一发而不能已,因此我就马上一直走到他面前,心里怦怦地跳着,说:

“史朵夫!你怎么不跟我搭话啊?”

他只看着我——恰恰跟他过去有时候那样看法——但是我看他脸上却没有认出我来的表现。

“我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我说。

“哟!”他突然喊道。“你是小考坡菲啊!”

我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一直握着不放。如果不是因为害臊,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他不喜欢这个调调儿,那我很可能抱着他的脖子大哭一场。

“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过像这样高兴的时候!我的亲爱的史朵夫啊,我看到你,简直都要乐坏了!”

“我看到你,也太高兴了,”他说,一面热烈地和我握手。“我说,考坡菲,我的小兄弟,别这样乐得都沉不住气啦!”话虽如此,我以为,他看到我见了他那样快活,也不由得要高兴。

我虽然咬着牙、横了心,想不流眼泪,但还是没忍得住;我现在把眼泪擦干,觉得难为情地笑了一笑,于是我们两个平排儿靠着落了座。

“我说,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史朵夫说,一面用手拍我的肩膀。

“我今儿从坎特伯雷坐驿车到这儿来的,我姨婆就住在那一块儿。她抚养了我。我刚在那儿上完了学。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史朵夫?”

“我这阵儿是他们叫作是‘牛津人’的了,”他回答我说;“换一句话说,我在那儿,有周期性地闷得要死——我现在正要回家看我母亲。你真是一个非常、非常令人乐于亲近的小伙子,考坡菲。我现在再一细看,我觉得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一丁点儿也没改样儿!”

“我看见你,一下就认出是你来了,”我说,“不过,你这个人当然很不容易让人忘记。”

他一面把手往他那很厚的发鬈里一摸,一面兴高采烈地说:

“不错。我走这一趟,正是尽儿子的职分回家省亲哪。我母亲就住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我本来应该往家里去,但是路既然坏得该死,我们家里又死气沉沉的,所以我可就没再往前走,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待下了。我刚到伦敦几乎还不到六个钟头哪。这六个钟头我差不多都在戏园子里,又迷里迷腾地打盹儿,又叽里咕噜地抱怨,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我也去看戏来着,”我说,“在考芬园戏园。那儿的玩意儿,真叫人可爱,真富丽堂皇,史朵夫!”

史朵夫痛快淋漓地大笑。

“我的亲爱的年轻的大卫,”他说,同时又向我肩上拍了一下;“你真一点不错,是一棵雏菊。太阳刚出来那时候地里的雏菊都没有你这样鲜嫩。我也上考芬园去来着,我可觉得没有比那儿的戏再叫人感到可怜可叹的了。喂,我说,老先生!”

这是招呼茶房,他原先老远看到我们两个认识,就很注意留神我们了,现在一听见招呼他,他就毕恭毕敬地走向前来。

“你把我这儿这位朋友,考坡菲先生,安插在哪个房间里?”史朵夫说。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他在哪个房间里住?他那个房间是几号?别装着玩儿啦,你还不是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史朵夫说。

“呃,先生,”茶房用抱歉的态度说,“考坡菲先生住的是四十四号房间,先生。”

“你把考坡菲先生弄在一个马棚上面的阁楼里,”史朵夫回答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呃,对不起,先生,”茶房仍旧用抱歉的口气回答说,“我们原先只当是考坡菲先生对于房间满不在乎哪。我们给考坡菲先生搬到七十二号好啦,先生。要是你认为那样好,先生,我们就给他搬一下,七十二号跟您那个房间是隔壁,先生。”

“当然认为那样好,”史朵夫说,“马上就给他搬过来。”

茶房立刻退去,给我换房间去了。史朵夫觉得原先把我安插在四十四号房间里,很可乐,所以又大笑起来,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同时请我明天早晨十点钟跟他一块儿吃早饭——这番邀请,我当然求之不得,所以就又骄傲,又高兴地接受了。这时已经很晚了,我们拿着蜡烛上了楼,在他的门口那儿亲热地道了别,我进了我新搬的房间,只见那儿比我原先那个房间好得多了,一点也没有潮湿发霉的气味。屋里有一个很大的四柱床,简直就是一座庄园。我把头放在一个足够六个人睡的枕头上,怀着如在九天的心情,一会儿就入了睡乡了。我在睡眠中,还梦见古代的罗马、史朵夫和友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早班驿车辚辚从楼下的拱门门洞里走过,于是我又做起听见打雷和看见天神的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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