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已下了决心,要记录国会的辩论,我决不许我这种决心松劲。那是我马上就动手烧热了的一块铁,也就是我烧得通红、锤得乱响的一块铁:对于那块铁,我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真值得我毫无愧色,自钦自佩。我买了一本书,以人所共认的方法,阐述速记这种高尚技术和秘诀(一共花了我十先令六便士),于是我就投入了一种令人心迷目眩的大海之中,只过了几个星期的工夫,就把我弄得简直地就要发疯。一个小点,就有千变万化;它在某种地位上是一种意思,在别的地位上,却又是另一种意思,和在前面的地位上完全不同;一个圈圈,可以令人惊奇地变幻莫测;一个像苍蝇翅膀的符号,附在别的符号上,就可以生出令人不解的结果;一道曲线,错放了地方,就生出了不可思议的影响;所有这种种情况,不但我醒着的时候,使我大伤脑筋,连我睡着的时候,也都在我面前出现。我好容易才像瞎子似的,从这些困难之中,摸索着走出去了;好容易才把字母掌握了(字母本身,就是一座埃及古庙①);谁知道跟着又来了一系列可怕的新情况,那就是叫作随意使用的字母。那是我向来所知道的字母之中,最暴虐、最霸道的。这种字母,举例来说,非要叫一个像蛛网开端的东西当“期冀”的意思用不可;非要叫一个像水墨画的起花当“不利”的字样用不可。我把这些要人命的玩意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把一切别的东西,都从我的脑子里赶出去了。于是我从头另来;但是那时候,我又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在我又要把它们重新拾起来的时候,这一套玩意里面别的部分又拉下了;简单言之,那个玩意,简直地叫人肝肠摧折。
①埃及古庙里多刻古埃及象形文字,最难认识。
如果没有朵萝,那真可以叫我肝肠摧折;但是幸而有朵萝,我这个在狂风暴雨中掀腾颠簸的小舟,才有所倚靠,得到支持。在速记那一套方法里,每一道随便一画的线条,都是困难之林里一棵盘根错节的橡树;我就一棵一棵把它们砍倒;我砍的时候,非常地勇猛,因此我花了三四个月的工夫,就想在博士公堂口才最著名的民教法学家身上,试一试我这种技术了。但是那位口才最著名的民教法学家,还没等到我开始,就离我而去,走得老远了,把我撂在那儿,拿着那枝傻了一般的铅笔,在纸上乱摆乱晃,好像中恶抽风一样;这种情况,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
这样当然不成,那是很清楚的。我这样做,就是飞得太高了,那就永远也飞不远。我跑到特莱得那儿去讨主意。他说,他先给我口述演讲,口述的时候,按照我跟得上的能力定快慢,有时还要停一下。我对于他这种友爱的帮助非常感激,我就照着他的主意办了;于是有一个很长的时期,一夜跟一夜,几乎是每夜,我从博士公堂回了家以后,我们都在白金厄姆街,开一种私人国会。
我倒是愿意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这样的国会!我姨婆和狄克先生代表执政党人或者在野党人(看情况而定),特莱得就借助于一本恩菲尔得的《演说家》①,或者一本国会演说录,如发雷霆那样,对我大放厥词,尽情诟骂。他站在桌子旁边,用手指头按着念的那个地方,免得找不着是哪儿,右胳膊在头上挥动,就这样,装作是皮特先生、法克斯先生、谢立顿先生、波克先生、卡斯勒利勋爵或者堪宁先生②;他越说越激动,激动到顶猛烈的程度,对着我姨婆和狄克先生,恶毒地责问,骂他们不应该那样腐败,那样放纵;我呢,就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膝上放着笔记本,尽我一切的力量,死气白赖跟着他记。特莱得那样前言不搭后语,那样丝毫不顾情面,即便真政客和他比起来,都要瞠乎其后。他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就可以采取任何不同的政策。他把所有的旗帜,钉在各种不同的桅杆上。我姨婆看着像个不动声色的财政大臣,遇到演说中间有必要的时候,就偶尔插上一句半句,像“着啊?”“不对”或者“哦呵”之类。她要是那样一说,那就等于给狄克先生(他完全像一个乡村绅士)发了信号:他立刻就跟着猛喊大叫起来。不过狄克先生在当议员的时候,听到那么些责难,并且成了那样严重后果的负责人,因此弄得他有时很不得劲儿。我相信,他当真害起怕来,认为自己真做了错事,因而要使英国的宪法全部受到破坏,国家整个遭到毁灭。
①恩菲尔得(1741—1797),英国牧师;于1774年发表《演说家》。
②都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政治家和政客。
我们从事这种辩论,常常闹到钟上的时针指向半夜,蜡烛点得只剩了一点。我有了这样好的实习以后,结果是,我很能跟得上特莱得了;如果我对于我的记录,能有一丁点认得,那我就大可以自鸣得意了。但是,我记录了以后,读的时候,就等于把无数茶叶箱子上面的中国字,或者把药房里那些红红绿绿大瓶子上面的金字,抄录下来一样。
除了回过头来,完全再开始做起,就没有别的办法。这当然叫人很难过;但是我虽然心情很沉重,却回过头来,使劲咬牙,按部就班,用蜗牛的快慢,把那段使人腻烦的路程,又忍苦受累地走了一遍;时刻站住了,仔细考查路上各方面的细微斑点;不论在哪儿,遇到那些难以捉住的字母,拼命地想法一见就认识。我永远是准时到事务所,也准时到博士那儿;我工作起来,那样使劲儿,真像平常说的,跟一匹拉车的马一样。
有一天,我往博士公堂去的时候,看见斯潘娄先生脸上很严肃的样子站在门口,并且自言自语地嘟念。本来他常常闹头疼——他天生的就脖子短;我又认真地相信,他的领子浆得太硬了——所以我一开始的时候只想到,他恐怕是又犯了头疼的病了;不过,他一会儿就把我的不安解除了。
我跟他道“早安”的时候,他并没对我还礼,而只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十足派头看着我,同时冷淡地要我同他一块到一个咖啡馆里去。那个咖啡馆,在那个时期里,有一个门,恰好在圣保罗教堂墓地那个拱门的里面,通到博士公堂。我奉命惟谨,跟他走去,同时觉得很不得劲儿,全身各处都热气四射,好像我的疑惧萌芽冒出似的。因为路很窄,我让他在前面走;那时候,我看到,他把个脑袋高高地仰着,神气特别使我感到不妙。我心里就嘀咕,一定是他知道了我和我那亲爱的朵萝的秘密了。
即便我在往咖啡馆去的路上,还没猜出这一点来,那我跟着他来到咖啡馆楼上一个屋子里,看到枚得孙小姐也在那儿,我也很难不会不分明看出是怎么回事来的。只见枚得孙小姐身后面,是一张靠墙放着的台子,台子上放的是扣着的玻璃杯,玻璃杯上架着的是柠檬;台子上还放着那种迥非寻常的匣子,净是棱角和沟槽,为的是好盛刀和叉子①。这种东西,现在已经不用了;这对于人类,得说是一种幸福。
①这是从前的刀叉匣子。
枚得孙小姐把她那冰冷冷的指甲伸给了我,横眉立目、直挺挺地坐在那儿。斯潘娄先生把门关上了,指了一个座位叫我坐下,自己却站在炉前的炉台地毯上。
“枚得孙小姐,”斯潘娄先生说,“现在劳你的驾,请你把你手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给考坡菲先生看一看。”
我相信,枚得孙小姐的手提包,就是我还是小孩子那时候合起来像咬了一口的那个有钢卡子的提包。枚得孙小姐把嘴唇紧紧地闭着,表示她跟紧紧地合着的皮包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把皮包打开了——同时把嘴也稍微张开了一点——把我最近这一次给朵萝的信拿了出来;那封信里,满纸写的都是爱情永远不渝一类的话。
“我相信,这是你写的吧,考坡菲先生?”斯潘娄先生说。
我全身发热。我说,“是我写的,先生!”我的嗓音我听起来,都不像是我自己的了。
“我要是想得不错的话,”枚得孙小姐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束用顶令人疼爱的小蓝带子捆着的信来,斯潘娄先生说,“那些信,也是你的手笔吧,考坡菲先生?”
我是在一切绝望的感觉下,把那些信接过来的;同时,瞥到信上开始的地方,写着“永远是我最亲爱的、永远是我个人所有的朵萝”,“我的最亲爱的天使”,“我所永远崇拜的人”等等,我的脸大红而特红,我的头低垂而不能抬起。
“请你不要再还给我啦吧!”我机械地把信又递给斯潘娄先生的时候,他冰冷冷地说。“我不想把这些信攘为己有。枚得孙小姐,劳你的驾,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好啦!”
那位温文柔和的家伙,先满腹心思地往地毯上看了一会儿的工夫,然后带着趁愿解恨而却又不动声色的样子,把她心里的话,如下说出:
“我得承认,我有相当长的时期,就对斯潘娄小姐和大卫·考坡菲的关系方面,起了疑心了。在斯潘娄小姐和大卫·考坡菲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留了他们的神了,那一次他们给我的印象,并不叫人愉快。人心的险恶是很——”
“我请你,小姐,”斯潘娄先生打断她的话头说,“把话只限于事实好啦。”
枚得孙小姐把眼光下视,把脑袋摇晃,好像对斯潘娄先生抗议,说他不该把她的话头打断,跟着皱着眉头、板着面孔,接着说:
“既是我只能把我的话限于事实,那我要尽力把话说得枯燥干巴。这种说法,也许得算是这件事应有的说法吧。我已经说过了,先生,我有相当长的时期,就对斯潘娄小姐和大卫·考坡菲的关系方面,生了疑心了。我时常想法子,要找能确实证明我这种疑心的把柄,不过可没找到。因此我忍住了,没对斯潘娄小姐的父亲说。”她说到这儿,狠狠地瞧了斯潘娄先生一眼;“因为我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里,普通一般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说我这是丝毫不苟、尽职负责。”
斯潘娄先生好像叫枚得孙小姐这种赛过须眉的严厉态度吓倒了,所以用手表示求和的样子稍微一摆,请她不要那么严厉。
“我因为我兄弟结婚,离开了诺乌德一些时候。等到我回了诺乌德,恰好斯潘娄小姐也从她的朋友米尔小姐家回来了,”枚得孙小姐用鄙夷的口气说;“那时候,我只觉得,斯潘娄小姐的态度,比以前更令人可疑了。因此我才严密地注视起斯潘娄小姐的行动来。”
亲爱的、心软的小朵萝,竟这样毫不觉得,有条毒龙在暗中看着她①!
①西洋古代神话及中古史诗中,以龙或蛇守护宝物。
“不过,”枚得孙小姐接着说,“我还是没看出有什么破绽来,一直顶到昨儿晚上。我一直觉得,斯潘娄小姐的朋友米尔小姐给斯潘娄小姐的信太多了;但是米尔小姐既然是斯潘娄小姐的父亲完全赞许的朋友,”这是又给了斯潘娄先生当头一棒——“那我当然不便横加干涉。如果我不可以说,‘人心天生险恶’,至少我可以——至少我必得——提一提,‘托付非人’;我想我这样提法,并不为过。”
斯潘娄先生抱歉的样子嘟囔着说不错。
“昨儿晚上,吃过茶点以后,”枚得孙小姐接着说,“我看见那个小狗在客厅里,忽然一跳,跟着又打滚,又呜呜地叫,嘴里不知道叼了什么东西逗着玩儿。我跟斯潘娄小姐说,‘朵萝,你瞧,狗嘴里叼的是什么东西?哦,原来是一张纸,斯潘娄小姐一听这话,马上用手往她的长袍上一摸,跟着突然喊了一声,就往小狗跟前跑。我把她截住了,对她说,‘朵萝,我的亲爱的,你让我来好啦。’”
哎呀吉卜啊,你这个讨厌的狗东西,那么,这个漏子都是你捅出来的了!
“斯潘娄小姐想要贿赂我,”枚得孙小姐说,“就又吻我,又给我针线匣,又给我小件的珠宝——所有这些,我当然不必细说。那个小狗,见了我来到它跟前,就钻到沙发底下去了,费了好大的事,才用火铲火钩把它掏出来了。即便它从沙发底下出来了以后,它嘴里仍旧叼着那封信不放。我想法要从它嘴里把那封信夺过来的时候——那是冒着马上叫它咬了的危险的——它把那封信,用牙咬得紧极了,因此我揪那封信,竟连它整个的身子都带起来,吊在空里了。后来我到底把信弄到手了。我把这封信看了以后,就追问斯潘娄小姐,说她手里一定还有好多同样的信;最后才从她那儿得到了这一包,那就是大卫·考坡菲这阵儿拿着的。”
她说到这儿打住了。她吧地一声,把提包合上了,也吧地一声把嘴闭上了。看样子,真是宁肯断折,也决不肯屈饶。
“刚才枚得孙小姐说的话,你都听见啦吧?”斯潘娄先生转到我这一面说。“我现在请问,考坡菲先生,你有什么回答的话没有?”
我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只是我心坎上供养的那位美丽的小宝贝,如何整夜哭泣——她那时如何孤寂,如何苦恼,如何惊怕——她如何令人可怜地恳求哀告那个心如铁石的妇人饶恕她——她如何吻那个妇人,给那个妇人针线匣和小玩意,而那个妇人却毫不动心——她又如何万分难过,而都只是为了我——这一幅图画,把我当时所能振作起来的一点尊荣之心减弱了不少。我恐怕,我有一两分钟的工夫,全身抖成一片,虽然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来掩饰这种情况。
“我只能说,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除此而外,先生,”我回答他说,“我没有别的可说的了。朵萝——”
“请你叫她斯潘娄小姐好啦,”朵萝的父亲威仪俨然地说。
“——是受了我的引诱,听了我的劝说,”我把那个冷落的称呼咽了下去,接着说,“才同意保守秘密的。我对于这种情况,深切地引以为憾。”
“这大部分得说是你的错,老先生,”斯潘娄先生一面在炉台地毯上来回地走着,一面说,说的时候,因为他的领巾和脊椎骨都太硬了,只得用全身,而不能单用头,来加强他说的话。“你这种行为是偷偷摸摸、很不体面的,考坡菲先生。我请一位绅士到我家去的时候,不管那位绅士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还是九十岁,我都是以无猜无忌的诚心待他的。如果那位绅士辜负了我那种诚心,那他就是做了一件很不名誉的事,考坡菲先生。”
“我敢对你保证,先生,我深深感到这一节,”我回答他说。“不过,在这以前,我可从来没想到那是不名誉的。我一点也不撒谎,实实在在地以前没想到那是不名誉的,斯潘娄先生。我爱斯潘娄小姐,都爱得——”
“得了吧,别胡说啦!”斯潘娄先生红着脸说。“请你不要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你爱我女儿的话啦,考坡菲先生!”
“要不是因为我爱她,那我还能替我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尽力低声下气地说。
“难道因为你爱她,先生,你就能替你的行为辩护啦吗?”斯潘娄先生在炉台地毯上突然站住了说。“你对于你自己的年龄,是否考虑过,对于我女儿的年龄,是否考虑过,考坡菲先生?我跟我女儿之间应有的那种信赖,要是遭到暗中的破坏,那是怎么一种情况,你是否考虑过?你对于我女儿的社会地位,对于我为她计划的前途,对于我给她打算留的遗嘱,是否考虑过?考坡菲先生,你对于任何问题,是否考虑过?”
“我恐怕,先生,我考虑的很少,”我把我感到的恭敬和歉意尽力对他表示出来,回答他说。“不过,请你相信我好啦,我可把我自己的社会地位考虑过。我当初跟你谈我的情况的时候,我们已经订了婚了——”
“我请你,”斯潘娄先生说,说的时候,使劲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一拍,只显得比以前我看见他的时候更像潘齐——即便在我的绝望中,我都忍不住要注意到这一点——“不要跟我谈什么订婚不订婚啦,考坡菲先生!”
那位完全不动声色的枚得孙小姐,只格格一声,笑了一下,表示鄙夷。
“我当初跟你说我的境况已经变了的时候,先生,”我又开口说,我这回用的是一种新的说法,来代替原先他听着很不顺耳的说法,“这种秘密行动——我不幸连累了斯潘娄小姐,叫她跟我一同保守秘密的行动,已经开始了。自从我遭到了那番变故以后,我曾用尽了劲头,使尽了力气,来改善我的地位。我敢保证,在相当的时间以内,我能改善我的地位。你能不能容我时间——不论多长都成?我们两个,先生,还都很年轻——”
“你这话倒说对了,”斯潘娄先生插嘴说,同时一面不住地点头,一面使劲皱眉,“你们两个,还都很年轻。所以这都是你们胡闹。不要再胡闹下去啦。你把那些信拿回去,扔到火里好啦。你也把斯潘娄小姐给你的信交给我,我好把它们也扔到火里,以后我们的交接,虽然只限于博士公堂,这是你知道的,但是我们却可以同意,过去的事,永远不要再提。好啦,考坡菲先生,你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这种办法,就是通情达理的办法。”
那不成。我不能同意他这种办法。我很抱歉;不过除了情理以外,还有更高的东西。爱就高于世间一切的物事;而我爱朵萝,爱得五体投地;朵萝也爱我。我并没一字不差地对斯潘娄先生照这样说;我把那番话说得能怎么柔和就怎么柔和;不过我却把那番话里含的意义全透露出来了;而我对那番话里的意思,是坚决不变的。我认为,我并没使自己显得非常可笑;不过我却知道,我对于那番话的意思很坚决。
“很好,考坡菲先生,”斯潘娄先生说;“这样的话,那我只好看一看我女儿是否听我的话了。”
枚得孙小姐发出来一种表现力极强的声音,一口拖长了的呼吸之气,也不是叹息,也不是呻吟,但是两种都像;她就用这种声音,表示了她的意见,认为刚一开始的时候,斯潘娄先生就应该叫他女儿听他的话。
“我要试试看,”斯潘娄先生得到了枚得孙小姐的支持,更以为然地说,“我女儿听不听我的话。你是不是不想把这些信拿回去,考坡菲先生?”因为我把那些信放在桌子上。
我跟他说,不错。我希望,他不会认为我不对,不过我却不能从枚得孙小姐手里把这些信拿回去。
“也不能从我手里把这些信拿回去?”斯潘娄先生说。
“不能,”我极尽恭敬地回答他说;也不能从他手里把那些信拿回去。
“很好!”斯潘娄先生说。
跟着在大家都静默无言的情况下,我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还是待在那儿,还是离开那儿。到后来,我悄悄地朝门那儿走去;本来打算要对斯潘娄先生说,我要是离开那儿,就能更平心静气地把他的心情加以考虑;但是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把手插在褂子上的口袋里——他尽其所能,才能把手插在那儿——脸上带出一种整个看来我得叫作是绝不容怀疑的虔诚态度,说:
“考坡菲先生,我并非毫无财产、一贫如洗的人;而我女儿,是我最亲近、最疼爱的直系卑亲属:这种情况,你大概也了解吧?”
我连忙回答了他,大意是说,我既然都是因为拼却一切地爱朵萝,才走错了现在这一步,那我希望,斯潘娄先生不要认为我这种错误里,还掺杂着图财谋利的动机才好。
“我并不是从那个角度提到这一节的,”斯潘娄先生说。“如果你真是图财谋利,考坡菲先生,那于你自己,于我们所有的人,就更好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更老成谨慎一些,不像现在这样,完全遂着年轻人的性子胡闹一气,那就更好了。所以我的意思,不是从你那个角度出发的。我只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问你;你大概也了解,我有点财产,要留给我的孩子吧?”
一点不错,我作过那样假设。
“你在这个博士公堂里,既然天天都看到,人们关于遗嘱的安排,怎样可以发生种种令人难解、忽略疏漏的情况——在一切事物之中,这种情况,能把人类行动的矛盾里最奇怪的地方表示出来:你既然看到这种情况,那你不大会认为,我没把我的遗嘱写好了吧?”
我把头一低,表示同意他的话。
“我已经给我的孩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斯潘娄先生说他显然越来越虔诚,同时一面轮流着用脚尖和脚跟支着身子,一面摇头。“我难道能因为现在有这种年轻人胡闹,就把它改了吗?你这只是一种愚妄的行为;一种胡闹的把戏。过了一会儿,这就要比一根羽毛还无足轻重。不过,如果这件傻事,你不肯死心塌地、完完全全从此不再沾手,那我也许——那我也许出于一阵的焦灼忧虑,不得不采取派人看守她、叫人保护她的办法,免得她在婚姻方面,受到任何愚蠢行动的后果。现在,考坡菲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非逼得我,即便一刻钟的工夫,把已经合上了的生命簿子①再打开了不可;不要非逼得我,即便一刻钟的工夫,把长久以来就安排好了的严重事项,再打乱了不可。”
①生命簿子,见《新约·启示录》第20章第12节等处。凭此簿以判死者善恶。此处泛用。
他的态度里,有一种安闲之神,一种平静之气,一种恬然西下的夕阳所有的静穆——使我看着,深受感动。他那样心平气和,那样听天由命——显然把后事都安排得千妥万妥,结束得有条有理——因此,他这个人,只要一想到他的后事,痛惜子女之情,就油然而生。我真觉得,他由于深切地感到这一切一切,眼里都涌出泪水来了。
但是我却怎么办呢?叫我割舍了朵萝是办不到的,叫我割舍了我自己的心,也是办不到的。他告诉我,说我顶好用一个星期的工夫来考虑他说的话,那我怎么能说,我不听他,我不要用一星期来考虑呢?然而我又怎么能不懂得像我这样的爱情,不论多少星期都不能有所影响呢?
“同时,你可以跟特洛乌小姐谈一谈,或者跟任何通达世务的人谈一谈,”斯潘娄先生一面用两只手整理着他的领巾,一面说。“用一个星期的工夫好啦,考坡菲先生。”
我委委曲曲地听了他的话;跟着脸上带着所有我能露出来的愁闷失望而却忠诚不渝的神气,走出了屋子。枚得孙小姐浓重的眉毛,从我后面看着我走到门口——我只说她的眉毛,而没说她的眼睛,因为眉毛在她脸上,是更重要的东西——她那时的样子,和她从前那一天早晨在布伦得屯我们那个起坐间里,丝毫不差;因此,我真觉得,好像我又做不上功课来了,那本可怕的拼字课本又死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了——那本书,每页中间印着椭圆形木刻插图,在我还是小孩子的心目中,看着跟眼镜上的玻璃片一样。
我回到了事务所,用手捂着脸,把老提费和其余的人,一概屏之于不闻不见,在我自己独占的角落里,坐在公事桌前面,琢磨这场大祸,真像地震一样,会丝毫没有防备,突然发生;我琢磨着的时候,心里一恨,骂起吉卜来;同时我为朵萝难过,那份痛苦就更不用说了:我真纳闷儿,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没拿起帽子来,疯了一样地跑到诺乌德去。我想到他们都怎样吓唬她,把她吓哭了,而我却又不在那儿安慰她:这种想法,弄得我五内如焚,心肝摧折;因此我立刻给斯潘娄先生写了一封荒唐的信,哀求他,不要把我命中应受的可怕后果,硬安在朵萝身上。我恳求他,千万不要使她那样温柔的天性受到折磨,千万不要叫她那棵娇嫩的鲜花受到蹂躏:据我现在还能记得的,我在那封信里,一般地都把他看作是一个吃人的巨怪或者汪特里的毒龙①,而并非把他看作是朵萝的父亲。我把这样的一封信在他回来以前封好了,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回了屋子以后,我从他那个屋子一半开着的门那儿,看到他拿起那封信来看。
①食人之毒龙,为英雄冒尔所杀。见培绥的《英国古诗歌钩沉》。
在那天午前整个的时间里,他没再说什么;不过,下午的时候,他离开事务所以前,他却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告诉我,说叫我放心,一点也用不着为他的女儿惴惴不安。他说,他已经切实地告诉过她,说那只是一场胡闹;除了这个话,他再就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对她说的了。他相信,他这个爸爸很慈爱(这实在不假),所以我很可以不必为她担心。
“如果你还要犯傻,或者还要固执,考坡菲先生,”他说,“那我也许得把我女儿再送到外国,去住半年;不过我想你还不至于那样。我希望你过不了几天,就看出来,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了。至于枚得孙小姐,”因为我在信里曾提到她,“我对于她那样时刻不懈地尽职负责,表示敬意,还很感激;不过我可告诉过她,叫她牢牢记住,一定不要再提这件事。我没有别的,考坡菲先生,我只愿意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你那方面,也没有别的,考坡菲先生,也只是把这件事忘了。”
没有别的!我在我写给米尔小姐的短信里,把斯潘娄先生这种看法,满腹辛酸地引用了。我用抑郁而讥讽的口气说,我没有别的,只是把朵萝忘了。这就是我所应做的一切,但是这个一切,到底是什么呢?我求米尔小姐当天晚上见我一面。如果这个见面,得不到米尔先生的允许和同意,那我求她在房后的厨房里——有熨衣台的屋子——偷偷地见我一面也好。我对她说,我的理智,已经坐不住龙霄宝殿了,只有她,只有米尔小姐,才能使它不从宝座上跌下来。我签名的时候,用的是“她那个要发疯的人”一类的字样。在我打发信差把这封信送走以前,我又把信看了一遍;那时候,我不由要觉得,那封信写得未免有些像米考伯先生的风格。
不过,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把信送走了。晚上,我去到米尔小姐住的那条街,在那儿来回地走,一直到米尔小姐的女仆偷偷地把我领进去,从通着地窨子的门①那儿,进了房后的厨房。从那一次以后,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米尔小姐要是叫我从前门进去,把我让到楼上的客厅里,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所以没那样办,不是由于别的,而只是由于米尔小姐喜欢奇幻的气氛和神秘的意味。
①地窨为仆人等所住,或作厨房,另有门,专供仆人及送货人出入。
在房后的厨房里,我疯了一般胡说了一气,这是我当时应有的光景。我想,我到那儿去,就是为的要使自己出丑,我十分敢保,我也就真出丑到家了。米尔小姐从朵萝那儿接到了一封匆匆写的短信,信里告诉她,说一切都叫人发现了,同时说,“哦,我求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朱丽叶,你千万要来一趟,千万,千万!”不过米尔小姐却怀疑,不知道她去了,那一家里最高的当权人是否让她进门,所以没马上就去,于是我们两个,都在撒哈拉大沙漠里,来了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日暮途穷。
米尔小姐口若悬河,令人惊异。她有的是话,她也愿意把话都倾吐出来。虽然她也陪着我流泪,我却不由要觉得,她从我的痛苦中,得到极大的享受。她用手拍我的痛苦,我这是比方说,尽量从中吸取快乐。她说,现在我和朵萝之间,有了一条鸿沟了,只有爱神用他的长虹①才能在这条鸿沟上搭起一座桥来。在这个严酷的世界里,爱情永远要受折磨;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要永远是这样。不过那不要紧,米尔小姐说,真诚的心,虽然有蛛网紧缚②,终究要挣脱而出;那时候,爱就怨恨全消,如愿以偿了。
①长虹本为希腊神话中天帝使者由天上通到人间所走的路。此处米尔小姐把它挪用于爱神。
②比较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第3幕第2场第123行说,“这儿,画家像蜘蛛一样,把她的头发画得像面金网,好把男人的心紧缚,使它比蚊蠓陷入蛛网还要牢固。”
她这些话,我听了并没得到什么安慰,不过米尔小姐却并没鼓励我,叫我拿虚幻作希望。她把我弄得比先前更苦恼了。我觉得,她真称得起是一个朋友,我也当真以极深厚的感激之情那样对她说了。我们两个商议好了,决定她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往朵萝那儿去;到了她那儿,或者从态度上,或者在言辞中,一定要想法叫朵萝知道:我对她如何忠诚不渝,我为她如何苦恼万分。我们分别的时候,真是不胜悲伤;同时我认为,米尔小姐尽量享受了一番。
我到了家,把话都私下里对我姨婆说了;她虽然尽力安慰我,我还是抱着绝望的心情上床睡下。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抱着绝望的心情,出门的时候,也抱着绝望的心情。那时是星期六早晨,我起来,就一直地往博士公堂去了。
我走到了可以看见我们那个事务所的门的时候,我看到带号牌的信差都一块站在门外面,交头接耳地议论,还有六七个闲杂人,隔着窗户往里面瞧,窗户却是关着的;我见了这样,吃了一惊。我加快脚步,从人丛中挤过去,看到他们脸上的样子,直纳闷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这样急忙进了屋里。
只见那几个录事都在屋里,却没有人做任何事。老提费就坐在别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没挂起来,我得承认,这种情况,他生平还是第一次。
“出了不得了的祸事了,考坡菲先生,”我进了屋子的时候,他说。
“什么祸事?”我喊着问道。“出了什么祸事了?”
“你没听说吗?”提费喊道,其余的人,也都围在我身旁,同样喊道。
“没听说!”我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说。
“斯潘娄先生,”提费说。
“他怎么啦?”
“死啦!”
我只觉得,我自己倒没怎么样,而事务所却天旋地转起来。一个书记把我扶住了。他们把我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我的领带给我解开了,给我拿了些凉水来。我根本不知道,我这一晕一醒,中间经过了多少时间。
“死啦?”我说。
“他昨天在城里吃的饭,”提费说,“吃完了,他叫车夫坐着驿车先回家,他这样把车夫打发开了——像他有的时候那样,这是你知道的——就自己赶着车回乡下——”
“呃?”
“可是轻便马车到了家的时候,他并没在车上。拉车的马在马棚的栅栏门口站住了。仆人拿着灯出去一看,车里并没有人。”
“马是不是撒欢儿来着?”
“没撒欢儿,因为马并没发热么,”提费把眼镜戴上了说。“据我了解,马并没比平常那种跑法更发热。马缰绳折了,可是有先在地上拖过的样子。全家的人立刻都惊动起来了;他们里面有三个,顺着大路找去。找了有一英里地那么远,才找到了他。”
“比一英里还远,提费先生,”一个年轻的录事插嘴说。
“是吗?我想你说得不错,”提费说——“比一英里还远——就在靠近教堂的地方,脸朝下趴着,身子一半躺在大路边儿上,一半躺在人行道上。究竟他是一下子中风,从车上倒栽下去的,还是觉得要发病,先就从车上下来的——还是即便在车上,就已经与世长辞了——好像没有人知道。反正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即便当时他还有气儿,那他也不会说话了。他们急忙请大夫,找药,不过全都没有用了。”
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是没法儿形容的。这件事既然发生得这样突然,并且,无论怎么样,都得说是发生在一个和我闹过意见的人身上,这当然使我大吃一惊;在他生前占用的那个屋子里,他的椅子和他的桌子,都好像还等着他来似的,他昨天的手迹,也看着好像跟鬼魂一样,但是那个屋子却阒然无人了,这当然使人觉得毛发悚然;看到他那个公事房,想要把他和那个地方分开,是不可能的;看见门开开,想要不觉得他还可以进来,也是不可能的;而这个不可能,又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当然使人神志恍惚;事务所里,业务停止,一片寂静,是悠闲懒散的;我们事务所里的人净谈这件事,津津有味,老没有过瘾的时候的;外面的人,整天来来去去,也净谈这件事,也是贪婪无餍的:这种种情况,每一个人很容易地就能了解。我所谓我没法形容的:是我这内心的深处,如何即便对于死,也隐含着一种嫉妒之意,是我如何觉得,死的威力,能从我在朵萝的意念中占据的地位上,把我挤开;是我如何以我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厌恶之心,对于朵萝的悲哀都嫉妒起来;是我如何想到朵萝对别人哭泣,受别人安慰,就心神不宁;是我如何在这个一切时光中最不合宜的时候,有一种紧握不放、贪婪无餍的欲望,想要把别人从她心里一概摈斥,而只留下我,盘踞在她整个的心头,作她惟一的意念。
我就在这样骚动的心情中——这种心情,我希望并非只我一个人有,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要有的——那天晚上,跑到诺乌德,在斯潘娄先生家的门口,找到了一个仆人,跟他打听,知道米尔小姐在诺乌德,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却叫我姨婆写的地址。我在那封信上,以最真挚的感情,哀悼斯潘娄先生不得天年,还为哀悼他哭了一场。我求米尔小姐告诉朵萝,如果朵萝当时还有心思顾得听的话,就说斯潘娄先生跟我谈的时候,极尽慈祥、体贴,他提到朵萝的时候,除了慈爱,没有别的,他对朵萝没有一字一句责备过她。我分明知道,我这样做只是自私自利,因为这样一来,我的名字就可以在朵萝面前提起了;但是我却尽力自欺,认为我那是对于斯潘娄先生在天之灵,不失公正。也许我当真那样相信来着。
我姨婆第二天就收到了短短的一封回信;信外面是写给她的,信里面却是写给我的。信上说,朵萝悲不自胜;她的朋友问她,说她应该在信里附带对我致意的时候,她只哭着说,“哦,亲爱的爸爸呀!哦,可怜的爸爸呀!”因为她老在那儿哭。不过她却并没说不要致意;我于是就抓住了这一点,尽量安慰自己。
昭钦先生自从这番不幸发生了以后,就待在诺乌德,过了几天,才上了事务所。他和提费,一块在屋子里秘密地谈了一会儿,跟着提费开开门往外看,招呼我进去。
“哦!”昭钦先生说。“提费先生和我,考坡菲先生,要把死者的桌子、抽屉和别的放东西的地方,都搜查一遍,为的是好把他的私人文件封起来,把遗嘱找出来。我们在别的地方已经找过遗嘱了,可一点踪影都没有。你要是肯的话,请你来帮一帮我们好啦。”
我曾万分熬煎,想要知道一下,斯潘娄先生生前,都给我这位朵萝作了些什么安排——比如说,谁是她的保护人之类——现在寻找遗嘱,就是使我知道那种情况的途径之一。我们立刻就动手搜查起来;昭钦先生把锁着的桌子和抽屉都开开了以后,我们都把文件拿了出来。事务所的公文,我们放在一边,他的私人文件(为数并不多)我们放在另一边。我们一举一动,都非常郑重。我们偶然碰到图章、铅笔匣、戒指①或者那一类与斯潘娄先生个人有关的小东西,我们说话都不敢高声。
①刻着名章的戒指。
我们已经封起好几捆文件来了;我们仍旧继续在灰尘飞扬中默不作声地搜查。于是昭钦先生恰恰把他故去的伙友说他的话,用来说他故去的伙友,对我们说:
“想要叫斯潘娄先生不按成规旧例办事是很难的,你们是都知道他的为人的!我不由得要认为,他并没留下什么遗嘱。”
“哦,我可知道他是留下了遗嘱的!”我说。
他们两个一齐住了手、往我这儿瞧。
“就在我末了一次看见他的那一天,”我说,“他还对我说来着,说他写好了遗嘱了,他身后的一切,都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
昭钦先生和老提费,不约而同地一齐摇头。
“我看事情有些不妙,”提费说。
“很不妙,”昭钦先生说。
“我敢保,你们不会疑心——”我开口说。
“我的好考坡菲先生!”提费说,同时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把两眼一闭,把脑袋直晃,“要是你在这个博士公堂里待的年头也跟我一样地多,那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这么些事,人们可再也没有像在遗嘱上面那样自相矛盾、毫不可信的了。”
“哟,我的天,斯潘娄先生对我说的,一点不错,也正是这句话!”我坚持我的意见说。
“我得说,找到这儿,差不多就用不着再找了,”提费说。“我的意见是——他没留下遗嘱。”
这种情况,对我说来,很令人诧异,但是我们找来找去,却又实在并没找到遗嘱。单就他的文件上所有的形迹看来,他好像就没想到要留遗嘱。因为任何启示、抄稿或者记录,都可以让人认为,他根本没做过留遗嘱的打算。还有一种情况,也同样地使人诧异:原来他的事情,弄得一团乱糟。我听他们说,究竟他欠人家多少钱,他还了人家多少钱,他死的时候有多少财产,要弄清楚实在非常地难。大家都认为,大概多年以来,关于这些事项,他自己就没有清楚的概念。一点一点地人们才明白了,原来在博士公堂里,大家都在外表和排场方面,你赛我,我比你,因此他的支出,超过了他当律师的收入(本来那份收入就不很多),因此他就动用起他的私产来;如果那份私产原先曾多过的话(那是非常可疑的),现在也花得只剩了一点了。诺乌德的家具都出卖了,房子也出租了;提费告诉我说,把死者应还的债都还清了,再把别人欠事务所的债里应该归他、而却毫无疑问不能讨还、或者很难讨还的那一部分都减去,那他剩下的财产,连一千镑都不值。他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想到我对这番话有多关心。
他告诉我这个话的时候,已经过了六个星期左右了。在所有这六个星期里,我都是像受到酷刑一样地难过;而且认为,我要是不寻短见,就不可开交;那时候,米尔小姐对我的报告仍旧是:她只要对我那位芳心已碎的朵萝提起我来,朵萝就没有别的说,就只说,“哦,可怜的爸爸呀!哦,亲爱的爸爸呀!”米尔小姐还告诉我,说朵萝除了两个姑姑而外,再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她那两位姑姑,和斯潘娄先生是姐弟,都是老小姐,住在浦特尼①,多少年来,只偶尔和她们这位弟弟通通音信。这并不是说,她们和斯潘娄先生吵过架(这也是米尔小姐告诉我的);不过,在朵萝命名那一天,她们本来认为应该请她们吃正餐的,而斯潘娄先生却只约她们吃茶点,因此她们就用书面表示了意见,说是“为了于各方面都快活起见”,她们从此以后,再不上他的门。从那个时候以后,她们就关起门来,过她们的日子,她们的弟弟也关起门来,过他的日子。
①在伦敦西南郊。
这两位老小姐,多年杜门不出,现在露了面儿了,她们提议,叫朵萝跟着她们,到浦特尼去住。朵萝一面哭着紧紧揪住了她们两个,一面喊着说,“哦,姑姑啊!我跟着你们去,也请你们把朱丽叶和吉卜,连我一块都带到浦特尼吧!”这样一来,她们就在斯潘娄先生安葬以后不久,一块往浦特尼去了。
我都用什么法子腾出工夫来,老往浦特尼那儿去,我可以断言,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却当真想出这样那样的妙法来,相当频繁地到那块地方去徘徊流连。米尔小姐对于她这位朋友,要更尽其职责地护守,就把当时的经过都写在日记上。她有时在郊野上和我碰头,把那些日记念给我听。要是她没有工夫念,就把日记借给我看。我对于她的日记里所记载的话,真看得如同至宝,我现在摘录几段,作为范例:——
“星期一。甜美的朵仍极抑郁。头痛。引伊注意吉之皮毛润泽呈丽。朵抱吉于怀,惹得旧事又上心头,泪涌如开闸。因尽情一哭。(泪信为心之露珠乎?朱·米·)
“星期二。朵身软神悸。面色苍白中,愈见其丽。(见皎月之清辉,岂不有同感?朱·米·)朵、朱·米与吉同乘车外出散怀。吉从窗外视,见一清洁夫,向之狂吠,因引朵一开笑口,一启笑颜。(人生之链即由此等小环细节连缀而成也!朱·米·)
“星期三。朵稍喜。为之歌《薄暮钟声》①,原以为此曲与朵心境和谐也,岂料不仅无慰藉之可言,而适得其反。朵为所感,激动不可言喻。后于伊室中,见伊呜咽啜泣。且引羚羊之句②以为喻。然无效果。又引及碑上忍耐之象③。(问:何以碑上?朱·米·)
①当时颇为凄婉之流行歌,作者为亚历山大·李。
②爱尔兰诗人托玛斯·穆尔在他的东方故事诗《莱拉·露克》(1817)《拜火人》部分第279行以下说: 唉,世事永如此:孩童之时,即见最痴迷珍爱的希望化为尘土,我养羚羊,要它那温柔的黑眼珠,使我看着心欢喜;但是好客易它和我熟悉,知道爱我,它就一定要死去。
③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第2幕第4场第115行以下说:伊为相思瘦损,抑郁憔悴,像忍耐的化身,高踞石碑之上,含笑看着忧伤。
“星期四。朵无疑渐有起色。夜间更胜。面上微有红晕重现。决将大·考之名字对朵言之,散步时小心提起。朵立即不胜悲哀,‘哦,亲爱的,亲爱的朱丽叶呀!哦,我这个女儿,太不孝了,太忤逆了!’余慰之,抱之。将大·考面临坟墓边缘之危况,以意描绘。朵又不胜悲伤。‘哦,我该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哪?哦,把我弄到不管什么地方去吧!’余大惊。朵晕去,从酒店索冷水一杯。(富有诗意之联合:门前黑白间错如棋盘之招牌,世上盛衰间错如棋局之人生①。噫!朱·米·)
①英国客店前面,悬黑白方块间错之棋盘形招牌,起源于店内可下棋之时。
“星期五。多事之一日。一人携蓝袋来厨下,称‘来修女鞋后跟’。庖人答以无人修女鞋后跟。其人坚言有之。庖人出,询问有无其事,独留其人与吉于厨下。庖人返,其人仍坚言有其事,但终离去。吉亦不见。朵急欲狂。报警署。其人鼻扁平,两腿如桥上之栏杆。搜查遍及各处。吉仍未寻得。朵痛哭,慰之亦不听。重提及幼羚。虽甚合题,而终无益。天向晚,一不知名童男来。携之入起坐间。鼻扁平,惟腿不类桥上之栏杆。伊言与伊钱一镑,则告以犬之下落。虽强之,终不肯多言。朵出钱一镑,童子携庖人至一小房,见吉独在,缚于案足之上。朵大喜,吉食时,绕朵而跃。乘朵此喜,又于楼上对伊提大·考。朵复潸然出涕,凄惶而言曰:‘哦,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这会儿,除了可怜的爸爸,要想到别的,就太坏了。’因抱吉,呜咽而眠(大·考是否应自缚于时光之强大羽翼之上乎?朱·米·)。”
在这一个星期里,米尔小姐和她的日记,就是我惟一的安慰。能够看到她(她不久以前刚刚看到朵萝),能够在她那个满载同情之言的日记里看到朵萝这个名字的头一个字,能够让她弄得我越来越苦恼——这就是我所有的不幸中之大幸。我只觉得,好像我以前住在一个纸壳做的宫殿里,而现在这个宫殿倒塌了,在一堆残迹中,只剩下了我和米尔小姐。我只觉得,好像有一个毫不容情的魔术家,在我心坎上供养的那位天真无邪的女神四围,画了一道魔圈,除了那种能把无数人带得无限远的强大羽翼而外,无论什么别的东西,都不能使我冲破这道魔圈而进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