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学校以后,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我在这儿都略过不提,到了三月里,我的生日又来了的时候,我再详谈。因为在这段时期里,除了我觉得史朵夫更令人艳羡敬重而外,我不记得什么别的情况。他至晚在这一学期的末尾,就要离开学校了;他在我眼里,比以先更骏逸超脱,更不受羁勒了,因此比以先更叫人爱慕。但是除了这个以外,我不记得别的情况。在这个时期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它好像把所有其他一切琐细情况全都淹没了,而单独存留下来。
连叫我相信,说我回到撒伦学舍那一天,到我过生日那一天,中间隔了整整两个月,都很不容易。我现在所以了解当时中间有间隔,只是因为我知道,当时的情况不会是别的样子。不然的话,那我就要深深地相信,我回学校的时候,和我过生日的时候,中间并没有间隔了,那我就要深深地相信,我的生日,是紧紧地跟着我回到学校而来的了。
那一天的光景,我记得太清楚了!我现在还能嗅到那天四处弥漫的雾气;我现在还能看到皑皑的白霜,像憧憧的鬼影①一样,从雾气中出现。我现在还能觉到我那沾有霜凌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到颊上,我现在还能看到,那个狭长的教室,呈现一片暗昏的深远景象,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支蜡烛,光焰跳抖,在雾气沉沉的早晨里照着;我现在还能看到那些学童,都又往手上呵气,又在地上跺脚,他们喘的气在潮湿的寒气中,像烟一样,缭绕蜿蜒。
①英国人的概念,认为人的鬼魂是白色的。
我们吃完了早饭了,从游戏场上被轰回教室了,那时候,夏浦先生进了教室,对我们说:
“大卫·考坡菲到起坐间里去。”
我一想,一定是坡勾提给我捎了一篮子东西来了,所以听见了夏浦先生的吩咐,非常地高兴。我从座位上轻快匆忙地站起来,往外面走,那时候,离我近的那几个同学,还都嘱咐我,说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回头分的时候,可别忘了他们。
“不要忙,大卫,”夏浦先生说。“有的是工夫,我的孩子,不要忙。”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口气里那样一片怜惜,我当时如果注意到,那我一定非觉得惊讶不可。不过我当时对于这一点却并没注意到,而只是后来才想起来的。我急忙来到了起坐间;只见克里克先生面前放着手杖和报纸,在那儿吃早饭,他旁边是克里克太太,手里拿着一封拆开了的信。但是却并没有什么篮子。
“大卫,考坡菲,”克里克太太把我领到一个沙发那儿,和我并排儿坐下,说,“我特意叫你来,想要和你谈几句话。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的孩子。”
克里克先生(我当然要瞧他的)并没瞧我,只把脑袋摇晃,同时本来要叹气的,却叫一大块黄油烤面包给噎住了。
“你还太年轻,不懂得什么是人事无常,”克里克太太说,“也不知道怎么叫人有旦夕祸福。不过这种事,是我们都得经历的,大卫,有的人年轻的时候就经历到这种事了,又有的人年老的时候才经历到,也有的人就一辈子里老经历这类事儿。”
我只把眼盯在她身上瞧。
“假期完了,你回来的时候,”克里克太太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家里的人都好吗?”她说到这儿又停一会儿,才接着说,“那时候,你妈好吗?”
我一听这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都哆嗦起来,只仍旧把眼盯在她身上瞧,却不懂得该回答她什么话。
“因为,”她说,“说起来很难过,我得告诉你,我今儿早晨听说你妈病得很厉害。”
一片迷雾,突然在我和克里克太太之间升起,她的形体,好像在这片迷雾中摇晃了一瞬的工夫。于是我觉到一颗烫人的热泪,流到了我的脸上,她的形体也跟着稳定了。
“她的病很危险,”她又添了一句。
我那阵儿早已完全明白了。
“她不在了。”
克里克太太并没有告诉我那句话的必要。因为我早已经感到茕独而痛哭起来了,早已经觉到,世界虽大,我却成了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的孤儿了。
克里克太太对我非常慈爱。她叫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有的时候,还把我一个人撂在那儿。我呢,先哭一阵,哭累了又睡一回,睡醒了又哭。我哭够了的时候,就琢磨起来。那时候我才感到,我的悲哀,压在我的心头,沉重到极点,我的伤悼,是一种使人木然、无法解脱的痛苦。
但是我的思路,却又杂乱无章,漫无边际,并不是贯注在这番重压心头的大故本身上面,却是围绕着这番大故的边儿徘徊。我想到我家里,一定是窗户都关着、遮着的,一定是到处都静悄悄的①。我想到小娃娃,据克里克太太说,他有好些天就已经瘦下去了;他们相信,他也活不了啦。我想到我父亲在我们家旁边的教堂墓地里的坟;我想到我母亲要躺到我很熟悉的那棵树的下面。只我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时候,我就站到椅子上,往镜子里瞧,瞧我的眼睛有多红,脸上有多凄惨。过了几个钟头以后,我就琢磨,我的眼泪,是不是真像我感觉的那样,不那么容易流了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我快到家的时候——因为我要回去送殡——我得想到什么有关这番丧亲之痛的情况,才能感到最悲痛呢?我现在还深深地意识到,我当时觉得,在所有的那些学童中,独我一个人,庄重威严,我在哀伤中,成了显要人物。
①英美习惯,家有丧事,要把窗户全都关上遮起,一直到出殡的时候为止。
如果有哪个小孩子曾真正感到丧亲之痛的,那就是我了。但是我却记得,那天下午,别的学生都上了课,而我自己在游戏场里散步,那时候我觉到,我现在变得这样显要,很有得意之感。他们去上课的时候,有的从窗户那儿瞧我,我瞧见他们这样,就觉得与众不同,作出更悲伤的样子来,走得更慢起来。他们上完了课,出了教室,和我搭话,那时候,我对他们任何人,全不骄傲,完全和从前一样地回答,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我要在第二天夜里起身回家,不是坐驿车,而是坐笨重的夜行车,车名叫“农人号”;这种车多半是乡下人在中途上下,作短程旅行坐的。那天晚上,我们没说故事,特莱得死气白赖地,非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不可。我现在还不明白,他到底认为他把枕头借给我,会于我有什么好处,因为我自己有枕头;不过,他这个可怜的人能借给我的东西,只有那一件,另外就只有一张画满了骷髅的信纸。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就把那张纸送给了我,让它来作我悲哀中的慰藉,帮助我心神得到宁静。
我第二天下午离开了撒伦学舍。那时候,我再也没想到,我一离开它,就永远不再回来了。车走得很慢,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或者十点钟的时候,才到了亚摩斯。我往车外看,想找巴奇斯先生,但是没找到他;却另有一个小老头儿,胖胖的身子,走起路来直喘,兴致很好的样子,身上穿着一套黑衣服,短裤的膝盖那儿系着一条发锈的带子,脚上穿着一双黑长统袜子,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他喘着走到车的窗户那儿,说:
“你是考坡菲少爷吧?”
“不错,是,先生。”
“请你跟我来,少爷,”他说,同时把车门儿开开了,“我带你家去,好吗?”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一面纳闷儿,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一面跟着他走,走到了坐落在一条很窄的街上的一个铺子。只见这个铺子的门脸儿上写着“欧摩,发买布匹、衣服零件,承作衣服、孝服”等字样。那个铺子很小,屋子里很闷,里面满是各种衣服,有的做好了,有的还没做好。还有一个窗户,里面满放着海狸帽和女帽。我们进了铺子后面一个小小的起坐间,那儿有三个年轻的女人,正用一堆黑色的料子做活儿,料子放在桌子上,地上就满是布尖儿,布角儿。起坐间里炉火很暖,同时满屋子闻着都是黑纱布发暖的气味。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不过现在却知道了。
那三个年轻的女人,好像挺轻快、挺轻松地干着活儿。她们只抬起头来,瞧了我一眼,跟着就又低下头去,做起活儿来。只听见她们嗖儿嗖儿地,一针一针地缝。同时窗户外面,有个小院子,小院子那一面儿,有个作坊,从那个作坊里,发出一种锤子钉东西的声音来,老是奏着一个调子——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毫无变化。
“我说,”带我来的那个老头儿对那三个年轻的女人里面的一个说,“敏妮,你们的活儿做得怎么样啦?”
“试样子的时候,一准能做好,”她并没抬头,只高高兴兴地回答道:“你放心吧,爸爸。”
欧摩先生把他的宽边帽子摘下来,坐下直喘。他太胖了,所以喘了一会儿才能开口说:
“很好。”
“爸爸!”敏妮带着开玩笑的样子说。“你真成了肥猪了!”
“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弄的,我的亲爱的,”他回答说,一面琢磨他胖的道理。“我倒是不错,有点儿越来越胖了。”
“那都是因为你这个人得过且过,”敏妮说。“你什么事儿都模模糊糊的。”
“不模糊又有什么好处哇,我的亲爱的?”欧摩先生说。
“倒也是,没有好处,”他女儿回答他说。“谢天谢地,咱们这儿没有人不是欢天喜地的!是不是,爸爸?”
“但愿如此,我的亲爱的,”欧摩先生说。“我这阵儿喘过来了,我想给这位大学生量一量尺码儿。考坡菲少爷,请到前柜吧。”
我听了欧摩先生的话,抢在他前面,来到了前柜。他先把一卷呢子指给我瞧,同时告诉我,说那是特等的,除了给父母穿孝,给别的人就可惜了儿的了;说完了,他给我量尺码,一边量,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他一面记,一面告诉我他铺子里的各种存货,又告诉我:什么样式是“刚兴的”,什么样式是“刚过时的”。
“样式有时兴,又有时不兴,我们因为那个,往往赔钱,赔不少的钱,”欧摩先生说。“不过样式也和人一样,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兴,为什么兴,怎么兴;也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又不兴了,为什么又不兴了怎么又不兴了。我总觉得,要是你对于事情,都这样看法,那你就可以看出来,什么事儿都和人生一样。”
我当时正满怀悲哀,不顾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其实即便不是那个时候,可能在任何别的时候,那个问题,也都不是我所能了解的。欧摩先生给我量完了尺码以后,又把我带回了起坐间;只见他从前柜走到起坐间,一路都喘做一团。
一个门后面,有几磴台阶,陡得要把人的腿都摔折了,他现在对着那几磴台阶喊道:“把茶和黄油面包拿来。”他喊了这一声以后,我还是坐在那儿,眼睛瞧着四外,心里琢磨着心事,耳朵听着屋里缝衣服嗖嗖的针线声和小院子那面儿梆搭梆的锤子声;这样过了一会儿,茶和黄油面包用一个盘子盛着端来了,原来是为我预备的。
“我早就跟你认识了,”欧摩先生说,说的时候,先看了我一会儿,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我对于早饭,并没怎么动,因为我看到那些黑色的东西,胃口早就没了。“我的小朋友,我很早就跟你认识了。”
“是吗,先生?”
“不错。你生下来以后,我一直地就跟你认识,”欧摩先生说,“我也可以说,你还没生下来,就跟你认识了哪。我没认识你以前,就认识你父亲了。他的个儿是五英尺九英寸半高。他葬的那块坟地是二十英尺长、五英尺宽。”
“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从院子那面儿传来。
“他葬的那块地,是二十英尺长、五英尺宽,那是一点也不含糊的,”欧摩先生兴致很好的样子说。“那大概是你父亲的遗嘱,再不就是你母亲的安排,我忘了是哪一样了。”
“你知道我那个小弟弟现在怎么样了吗,先生?”我问他。
欧摩先生直摇头。
“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梆—搭梆。”
“他这阵儿躺在你母亲怀里了,”他说。
“哎呀,可怜的小宝宝!他也死了吗?”
“没有办法的事,顶好不要瞎操心,”欧摩先生说。“不错,那个娃娃也死了。”
我一听这个消息,又悲从中来。我把几乎一点儿都没动的早饭撂在那儿,跑到屋子的角落那儿另一张桌子前面,把头趴在桌子上,敏妮一见,急忙把那个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拿开了,怕的是我的眼泪会把放在那上面的孝褂子弄脏了。敏妮是一个模样很好看、脾气很柔和的姑娘,她很疼我的样子,轻轻地用手把我的头发替我从眼睛那儿撩开了;但是,她因为她的活儿能在预定的时候就做完了,觉得非常高兴,所以她的心情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一会儿,梆搭梆的声音停止了,一个长得很清秀的青年,穿过院子,进了起坐间。他手里拿着一个锤子,嘴里叼着好些小钉子。他得先把钉子从嘴里掏出来,才能说话。
“啊,周阑!”欧摩先生说,“你的活儿做得怎么样啦?”
“很顺手,”周阑说。“都完了,老板。”
敏妮脸上微微一红;另外那两个女孩子,就互相看着,微微一笑。
“怎么!那么,那是昨儿晚上,我上俱乐部的时候,你点着蜡烛打夜作来着了?是不是?”欧摩先生说,同时把一只眼睛一闭。
“不错,”周阑说。“因为,你不是说,做完了,我们一块儿走一趟吗,敏妮和我——还有你,一块儿走一趟吗?”
“哦!我还只当是你们要把我完全甩开了哪,”欧摩先生说,同时大笑,一直笑得都咳嗽起来了。
“你既是那样好,答应了我们那样办,”那个青年接着说,“所以我就拼命地干起来。你去瞧一下,瞧我做得怎么样,好不好?”
“好,”欧摩先生说,一面站起身来。他刚要走,又站住了,转身对我说,“我的亲爱的,你要不要跟我去看一看你——”
“别价,爸爸,”敏妮拦挡他说。
“我本来想,看一看好玩儿,我的亲爱的,”欧摩先生说。“不过我想也许还是你见的对。”
我现在说不上来,我当时怎么知道,他们去看的是我那亲爱的、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来没听见过做棺材的声音,也不记得看见过棺材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听到那个梆搭梆的声音,我却知道那是干什么的。那个青年进了起坐间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也知道他都干什么来着。
现在活儿做完了,那两个女孩子(她们叫什么,我还没听见)把她们的衣服上沾的线头儿、布尖儿都刷掉了,然后去到前柜,把前柜收拾整齐了,等着有主顾来。敏妮没和她们一块儿到前柜去。她留在后面,把她们做的活儿先叠起来,然后又把活儿装在两个篮子里。她装的时候是跪着的①,一面嘴里哼着轻快、生动的小曲儿。周阑(我当时就知道,他毫无疑问是敏妮的情人)又进了屋里,趁着敏妮正忙乱的时候,冷不防吻了她一下(他对我毫不在意),跟着说,她父亲套马车去了,他得快点儿去做准备,说完了就出去了。她跟着就把顶针儿和剪子放在口袋里,把穿着一根黑线的针仔细地绾在袍子的前襟上,照着门后面的一面小镜子,把外面穿的衣服很俏利地穿上。我从镜子里,看到她满面春风的样子。
①英、美人习惯于跪,为的免得弯腰。
我看这些光景的时候,都一直坐在角落上那张桌子旁边,用手扶着脑袋,心里想这个,想那个。马车一会儿开到铺子的门前了。他们先把篮子放到车上,跟着又把我扶到车上,然后他们三个也上了车。我记得,这辆车,一半像轻便的马车,一半像运钢琴的笨车,涂的是惨淡的黑色,用一匹尾巴挺长的黑马拉着。我们都坐在车上,地方还很宽绰。
我现在觉得,我和他们一块儿坐在车上的时候,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现在对于人生也许更了解一些,不至于再觉得那样奇异了),因为,我记得他们刚刚做的是什么活儿,而他们那阵儿坐在车上,却会那样兴致勃勃。我当时并没生他们的气,我只是怕他们,好像他们这群人,在天性方面,和我绝无共同之处,而我却误落到他们中间。他们都很高兴。那个老头儿坐在前面赶车,那一对青年男女就坐在他后面;每逢他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往前探着身子,一个探到他那副面团团的大脸的左面,一个探到他那副大脸的右面,使劲儿地捧他。他们本来也想跟我谈话来着,不过我却不招揽他们,只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角落那儿,看着他们两个那样打情骂俏,欢畅快乐(虽然不到吵吵闹闹的程度),暗暗吃惊,心里还几乎纳闷儿,不明白,他们的心那样狠,为什么却没遭到报应。
这样,他们停车喂马,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乐他们的。我对于吃的喝的,却一点儿也没碰,而一直地持斋守戒。这样,车刚到了我们家,我就从车后面急忙溜下去了,为的是,在那几个肃静的窗户前面(这几个窗户,从前像亮晶晶的眸子,现在却像瞎了的眼睛,瞧着我),我不要和他们在一块儿。唉,看见了我母亲那个卧室的窗户,看见了她隔壁那个卧室的窗户(当年过得美好的时候,那就是我的卧室),哪里还用再想什么别的叫我难过的情况,才能掉下泪来呢?
我还没走到屋门,就倒在坡勾提怀里了。她把我领到了屋里。她刚一见我的时候,忍不住一下哭起来了,不过一会儿就止住了悲痛。她说话老是打着喳喳儿说,走路也老是轻轻地走,仿佛怕把死者搅扰了似的。我看出来,她好久没睡。她现在夜里仍旧不睡,守在死者的旁边。她说,只要她这个可怜的、亲爱的乖乖还没下葬,那她就永远也不能离开她。
枚得孙先生在起坐间里。我进了起坐间,他一点也没理我。他只坐在壁炉前面不出声儿地掉眼泪,在带扶手的椅子上想心事。枚得孙小姐就坐在写字台那儿,忙着写这个,写那个。写字台上满是信件和单据。她见了我,只把她那冰冷冷的手指甲伸给了我,同时,用铁石一般的坚定语音,打着喳喳儿问我,孝褂子量好了尺码没有。
我说,“量好啦。”
“还有你的衬衣什么的,”枚得孙小姐说,“你都带回来啦没有?”
“带回来啦,小姐。我把我的衣服都带回来啦。”
我从她的坚定里所得到的安慰,就尽于此。我现在毫不怀疑,有那样一个机会,能让她把她所谓的自制坚定,所谓的心性顽强、洞达情理,把她所有那一套讨人嫌憎、可恶可恨的品质,显露一番,她真觉得是她的赏心乐事呢。她对于自己办事的才干特别得意。她现在把一切都化为笔和墨的勾当,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来显露她的才干。在那天剩下的工夫里,以及以后的每一天,从早晨到晚上,她始终没离开那个写字台,心神泰然,用一支硬笔沙沙地写字,不动声色地对所有的人低声说话,脸上的筋肉从来没松过一下,说话的口气从来没柔和过一次,身上的衣服从来没乱过一丁点儿。
她的令弟有的时候,手里拿起一本书来,好像要看,但是我却没看见他真看过。他也把书打开,往书上看,好像在那儿读;但是却整整一点钟,都从不翻一页,于是又把书放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我老把两只胳膊叉在一块儿,坐在那儿,一点钟一点钟地瞧着他,一点钟一点钟地数他走的脚步。他很少有和他令姐说话的时候,更没和我说过话。在那一所静悄悄、死沉沉的房子里,除了钟以外,他好像是唯一不得安静的东西了。
还没出殡的那几天里,我很少看到坡勾提,只有我上楼下楼的时候,老看到她不离我母亲和她的婴孩停放的那个屋子的周围;同时,她每天晚上,总要到我屋里,在我要睡的时候,坐在我的床头上陪着我。在出殡前的一两天——我现在想,可能是出殡前的一两天;不过我却感觉到,在那段沉痛的时日,我脑子里只是一片混乱,没有什么东西来标志事情的进展——她把我带到了我母亲停放的那个屋子。我现在只记得,在一个白布盖着的床上,我觉得好像就躺着这所房子里那种庄严肃静的化身,床外就是一片清白之色,一团新鲜之气,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围绕萦回。坡勾提本来要把床上的白殓单轻轻地揭开,但是我急忙说,“别价!别价,”同时拦住了她的手。
即便我母亲是昨天刚殡葬的,我也不能记得更清楚。我往我们家那个最好的起坐间里去的时候,刚一进门儿,就觉到那个屋子里的气氛,就看到炉子里熊熊的火,滤酒瓶里闪闪发光的葡萄酒和杯盘上面的花样,就闻到点心微微发出的香味和枚得孙小姐衣服上的气息,就看到我们穿的黑衣服。齐利浦先生也在屋里,他看见我,走过来和我搭话。
“你怎么样啊,大卫少爷?”他和蔼可亲地说。
我当然不能说我怎么好。我把手伸给他,他就攥住了我的手。
“哎呀!”齐利浦先生说,一面很老实的样子微笑着,同时,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年轻的人都长大了。他们长得我们都不认得了,是不是,小姐?”
这是对枚得孙小姐说的,但是枚得孙小姐却并没回答。
“这儿比先前更好了,是不是,小姐?”齐利浦先生说。
枚得孙小姐只把眉头一皱,把头板板地一弯,算是回答。齐利浦先生碰了这两个钉子,就跑到了一个角落那儿,把我也领到那儿,不再开口了。
我提到这些情况,无非有见必录,有闻必记罢了,并非由于关心自己,而要提到自己,因为我回到家来,一直就没对自己关心过。现在铃儿响了,欧摩先生和另一个人进来了,叫我们作好准备。像坡勾提老告诉我的那样,多年以前,给我父亲送殡的那些人,也是在这同一个屋子里打扮起来的。
送殡的有枚得孙先生,有我们的邻居格雷浦先生,有齐利浦先生,还有我自己。我们到了门口的时候,抬棺材的已经抬着棺材走到庭园里了,他们在我们前面,走上了园径,经过榆树下面,出了栅栏门,进了教堂墓地,就在那儿,我在夏天早晨,时常听见鸟儿吱喳。
我们站在坟的四围。那一天,在我眼里,好像跟无论哪一天都不一样,那天的日色也和任何一天的日色不同,显得特别惨淡。现在大家都肃然静默起来,这种静默,是我们同安息在土丘下的死者一块儿从家里带来的。我们都光着头站在那儿,那时候,我听见牧师的声音,在露天之下,显得仿佛从远处传来,但是却琅琅清晰。只听他读道:“主耶稣说,复活是在我,生命也是在我。①”于是我听见有人呜咽起来。那时我和旁观的人,一块儿站在旁边,我看见呜咽的原来是那位善良而忠诚的仆人,在世界上所有的人里面,她是我所最爱的,对于她,我那颗孩提的心完全相信,主有一天会说,“好!”②
①葬礼文里的一句话,见《公祷书》。
②《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21节及第23节,“主人说好,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主”在《圣经》里是“主人”,在这里借指耶稣。
在这一小簇人里面,有好些位的面目我很熟悉:其中有的是我在教堂里见过的,在我老觉得事事奇异的那个教堂里见过的;其中又有的看见过我母亲年纪轻轻,美艳焕发,头一次来到这个村庄,安家定居。我对于这些人都不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有我自己的悲伤——然而我却又对于他们,全都看见,全都了然。我连远在人群后面的敏妮都看见了,只见她老远在那儿瞧着,眼光却盯在她的情人身上,她的情人正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葬仪结束了,土也往坟圹里填起来了,我们都转身往家里走去。那时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我们家的那所房子,仍旧那样美丽,毫无改变,使我那幼小的心灵,联想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因而引起我更大的悲哀,使我原来的悲哀,和它比起来,显得毫不足道。他们带着我往前走。齐利浦先生还跟我说话;我们到了家里,还把水送到我的唇边①。我跟他告辞,说我要上楼回我自己的屋里,那时候,他是带着和妇人一样的温柔,把我放走了的。
①因他刚哭过,喉干舌燥,喝点水可以润一下。比较《董贝父子》第12章:“约翰……晕去,邻人给他捶背,另一人就把水杯举到他的唇边。”
我刚说过,所有这种种情况,都和昨天发生的一样。后来发生的事,都离开我而漂到一切被人遗忘的事物都将重现的那个彼岸了;但是这一天的事,却像一个高大的礁石一样,屹然耸立在大洋里。①
①狄更斯以大海喻死后世界;参阅《董贝父子》第1章:“离开我而漂到……彼岸”,应为死亡之海的彼岸。“一切被人遗忘的事物都将重现”,应为末日大审判之时。
我知道坡勾提一定会到我屋子里来的。那时候,那种和安息日一样的肃静(那一天非常像礼拜天!我先把它忘了),对于我们两个都极适宜。她在我那张小床上,和我并排坐下。她握住了我的手,有时把它放到她的唇边,有时把它用自己的手抚摩,好像她正哄我的小弟弟那样。她就这样,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把所有发生的情况,都对我说了。
“有好长的时候,”坡勾提说,“你妈一直地就没好过。她心里老恍惚不定,老闷闷不乐。小娃娃生了以后,我本来想,她能好一些,谁知道,她反倒更虚弱了,一天一天地更坏了。小娃娃还没生以前,她往往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儿,无缘无故地就哭起来。小娃娃生了以后,她就喜欢唱歌儿给他听——唱得那么轻柔,有一次,我听见她唱,我就觉得,她的声音好像在空气里飘的一样,越飘越远。
“到了最近,我觉得,她越发怕前怕后,越发一来就惊吓不定了;对她说一句严厉的话,就像打了她一下似的。但是她对我,可老前后一样。她对她这个又笨又傻的坡勾提,可老没改样儿。我那个甜美的女孩儿对我永远没改样儿。”
坡勾提说到这儿,把话头打住,温柔地用手拍我的手,拍了有一会儿的工夫。
“我最后看见她和从前一个样儿的时候,就是你从学校里回来的那一天晚上,我的亲爱的。你回学校去那一天,她对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我的小乖乖了。我知道要看不见他了,因为不知怎么,我感觉到了是那样,还一点儿不错,一定是那样。’
“从那时以后,她尽力挣扎了一个时期。有好几次,他们又说,她这个人,不会用脑子,不知道思虑,那时候,她就假装着真不会用脑子,真不知道思虑,其实那时候,她早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了。她告诉我的话,她从来没对她丈夫说过。她在别的人面前,不论是谁,都不敢说这一种话——只有一天晚上,那是她闭眼以前一个星期多一点儿的时候,她才对他丈夫说:‘我的亲爱的,我恐怕我要死了。’
“‘我现在把话说了,就去了一桩心事了,坡勾提,’那天晚上,我服侍她睡的时候,她对我说。‘没有几天了,他在这几天里,可怜的人,会越来越信我说的话是真的。这几天过了,也就到了完的时候了。我乏极了。如果这算得是睡眠,那你在我睡的时候坐在我旁边别走开。但愿上帝加福给我这两个孩子!但愿上帝保护我那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以后,我就一直地没再离开她,”坡勾提说。“她也常和楼下那两个人说话儿——因为她爱他们;她这个人,对于在她跟前的人,就不能不爱——可是他们从她床前走开了的时候,她老是转到我这儿来,仿佛坡勾提在哪儿,哪儿就有安静似的,她要是没有我看着她,就老睡不着。
“她闭眼的那一天夜里,天黑了以后,她一面吻我,一面对我说:‘要是我的小娃娃也活不成的话,坡勾提,请你告诉他们,叫他们把我的小宝宝放在我怀里,把我们两个埋在一块儿。’(他们就这样办的,因为那个可怜的小娃娃只比我母亲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招人疼的大宝宝送我们到我们安息的地方去,’她说,‘你告诉他,就说,他母亲躺在这儿的时候,给他祝福过,不是一次,而是一千次。’”
坡勾提说到这儿,又停了一下,同时又用她的手轻轻地拍我的手。
“一直到深夜的时候,”坡勾提说,“她跟我要水喝。她喝了以后,对我微微一笑,哎呀,笑得那样好看!
“后来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那时候,她对我说,考坡菲先生一直地待她怎样体贴,怎样温存,对她怎样容忍,她怎样一遇到信不起自己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一颗仁爱的心,比智慧还好、还有力量,他怎样就是由于她有颗仁爱的心,觉得幸福快活。跟着她说,‘坡勾提,亲爱的,你再靠我紧一点儿。’因为她那时非常地弱。‘把你的胳膊放在我的脖子底下,’她说,‘把我转到你那一面儿,因为你的脸离我好像越来越远,我可要它离我近些。’我照着她的话,把我的胳膊放在她的脖子底下:那时候,哦,卫啊!我头一次和你分别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到底证实了——她把她的头放在她这个心眼儿又笨、脾气又坏的坡勾提的胳膊上的时候来到了——她就在我的胳膊上,像一个小孩儿睡着了一样,把眼闭了。”
这样,坡勾提的叙述完结了。从我知道了我母亲死的情况那个时候起,她一生最后的那一段生活,在我心里一下消灭了。从那时候起,我的记忆里的她,只是我最初记得的那个年轻的母亲,那个老把光泽的发卷在指头上绕了又绕的母亲,那个在起坐间的苍茫暮色里带着我跳舞的母亲。坡勾提对我说的这番话,并没有使我重新回到她后半生那段时期,绝对没有;它反倒把她前半生的形象,更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这种情况,也许得说是稀奇的,但是却又是真实的。她这一死,她就又回到了她平安宁静、无忧无虑的青年时期了,其余一切的时光,都完全消灭了。
现在我这个躺在坟里的母亲,就是我还在襁褓之中的那个母亲;在她怀里的那个小婴孩,就是我自己,像当年在她怀里睡着了那样,不过不是暂眠,而却是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