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姨婆把她那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我的时候,我突然一听,不胜惊讶,完全失去了镇定。但是那一阵儿刚一过去了,我刚一恢复了镇定,我就对狄克先生提议,说叫他到那个杂货铺,把前些日子坡勾提先生空下来的那张床先占用一下。那个杂货铺,坐落在汉格夫市场①,而汉格夫市场那时候跟后来完全不同,那时候,它的门前还有一溜低矮的柱廊(和旧式的晴雨表里那个小小的男人和小小的女人住的那种房子的前脸,很有些相似)②。这种情况,是狄克先生不胜欣赏的。我敢说,他能住在这样一个寓所里,觉得光荣至极,尽管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也都不放在心上了。不过,除了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种混合气味和屋子窄狭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而外,实际上不方便的地方并不多;所以狄克先生觉得他这个寓所,十分令人着迷。克洛浦太太曾愤怒地对他表示过,说那儿连甩猫玩儿的地方都没有③;但是,狄克先生坐在床的下手,摸着腿,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我不要甩猫玩儿,我也从来没用猫玩儿过,特洛,这是你知道的。因此,有没有甩猫玩儿的地方,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①汉格夫市场,于1863年建为查令十字架车站。
②狄更斯的《鲍斯随笔》里《冷淡的两口子》中说,“有一个旧式的晴雨表,作房形,有二门,一门前立一绅士,一门前立一女士。天晴,则女士出而绅士入;天雨,则绅士出而女士入。”
③英文成语,极窄狭之意。
我想要从狄克先生那儿了解了解我姨婆到底为什么会忽然一下就家破财尽,但是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这本是我早就应该料到的。他对于这件事,惟一能说得出来的话就是:他只知道,前天我姨婆对他说,“现在,狄克,你是不是真正是我认为的那样头脑冷静,通达事理?”他就说啦,是,他希望是。于是我姨婆说,“狄克,我倾家荡产了。”于是他说,“哦,真个的!”于是我姨婆大大地夸了他一番,他听了觉得非常高兴。于是他们就往我这儿来了;在路上还喝热黑啤酒、吃三明治来着。他对于这件事所能说的几句话,就尽于此。
狄克先生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身子坐在床的下手,手摸着腿,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出有所惊异之色而微笑着,态度太安闲自在了,竟惹得我烦躁起来,因而对他说,倾家荡产等于得受苦受穷、忍饥挨饿;但是,我说完了,又痛悔自己不该这样心狠;因为我看到,他听我这样一说,脸也白了,头也搭拉了,泪也从脸上流下来了;同时,带着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凄惨神情,直眉瞪眼地瞧我:那种光景,连叫一个比我更心狠的人瞧着,都要心软。我想尽方法,要叫他再高兴起来,费的劲儿比我刚才使他难过起来,可就大得多了。我一会儿就明白了(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才是),他所以那样放得下心,只是因为:他对于这个妇女中顶通达事理、顶了不起的人,衷心地信服;对于我的才能智力,无限地信赖。我相信,他认为,我的才能智力,对于任何灾难,只要不是绝对的致命伤,都可以应付裕如。
“咱们该怎么办哪,特洛乌?”狄克先生问道。“那个呈文该怎么——”
“不错,那个呈文是得想法办理一下。不过现在所有咱们能够做的,狄克先生,就是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别叫我姨婆觉到咱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用顶诚恳的态度答应了我,说要照着我的话办;同时求我,说我只要看到他稍微一有迷失正途的危险,就要用我永远掌握的高妙方法,使他回转。不过,我吓他那一下太厉害了,因此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掩饰他的真正心情都办不到,这是我引以为憾的。那天一整晚上,他的眼光,老含着顶忧郁的为我姨婆担心的表情,不住地往我姨婆脸上瞅,好像他看到我姨婆就在他眼前立刻消瘦下去了似的。他这种情况,他自己也有所感觉;因此他就把他的脑袋挺住了,不叫它动;但是,他的脑袋虽然不动,而他坐在那儿,却把眼珠直转,像一件机器那样,那一点也没能使事态好转。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看他瞅面包那种神气(那个面包碰巧是个小的),真好像饥饿已经来到我们头上那样;我姨婆非要叫他按照平素那样用饭不可的时候,他还把干酪和面包的碎块儿,往口袋里装,正装着的时候,叫我看见了。我觉得,毫无疑问,他那是要把面包存起来,防备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免得饿死。
相反地,我姨婆就心神泰然,这真值得我们学习,我敢保,特别值得我自己学习。她对坡勾提温语蔼然,异乎寻常,只有我仍然无意中叫起她的本名来,才惹得她不高兴。她在伦敦,虽然觉得人地两生,像我所了解的那样,但是却好像安之若素。她要在我的床上睡,我就要在起坐间里睡,作她的守卫。她认为,我们的寓所,紧临着大河,是一种很大的好处,因为一旦失火,水非常易得。我认为,她对于这种情况,真正觉得满意。
“特洛,我的亲爱的,”她看见我给她掺兑她平素每晚必喝的饮料,对我说,“不用掺兑啦。”
“什么都不喝啦吗,姨婆?”
“不喝葡萄酒啦,我的亲爱的。用麦酒掺兑好啦。”
“不过这儿有现成的葡萄酒啊,姨婆。你不是老用葡萄酒掺兑吗?”
“把葡萄酒留着,防备一旦有灾有病什么的,”我姨婆说。“咱们得往省里用,特洛。我就喝麦酒好啦。半品脱就够啦。”
我觉得,狄克先生看样子简直地是就要晕过去,一下不省人事。但是我姨婆却坚决地非那样办不可;于是我就自己出去,亲自把麦酒给她买回家来。那时天已经很晚了,坡勾提和狄克先生,就乘机一块儿往那个杂货店去。我和狄克先生——可怜的人——在拐角的地方分的手;他,身上还背着他那个大风筝,毫无疑问,是人间苦恼的碑石。
我回来的时候,我姨婆正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把她那顶睡帽的边儿,都用手指头搓皱了。我按照平素那种准保不会错的办法,把麦酒烫了,把面包烤了。我把一切都为她准备好了,她对一切也都准备好了。只见她头上戴着睡帽,袍子的下摆撩到膝盖那儿。
“我的亲爱的,”我姨婆把掺兑的酒喝了一匙,说,“这个比葡萄酒好多了,不像葡萄酒那样容易叫人闹肝病。”
我想,我听了她这个话,一定露出疑惑不信的样子来,因为她添了一句说:
“快别这样,孩子,快别这样。要是咱们能老有麦酒喝,那咱们就得说是处境不坏了。”
“我自己本来要那样想的,姨婆,我敢保,”我说。
“那么,你为什么可不就那样想哪?”我姨婆说。
“因为你和我,是绝不一样的人哪,”我回答她说。
“瞎说乱道,特洛!”我姨婆回答我说。
我姨婆安安静静、自得其乐的样子,继续吃喝;这种态度里,如果有矫揉造作的话,也不大能看得出来。她用茶匙把热麦酒舀着喝,把烤面包条儿在酒里面泡着吃。
“特洛,”她说。“我一般地说来,是不喜欢见生人的;不过,你知道吧,我见了你那个巴奇斯,可有些喜欢。”
“我听到你这样说,比得到一百镑钱都高兴!”我说。“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我姨婆摸着鼻子说;“那个女人怎么会带着那么个名字来到世界上,真叫我不解。我总觉得,一个人,一下生就叫捷克孙什么的,或者像捷克孙一类的名字,更省些周折。”
“她自己也许跟你一样地想法。那不能怨她。”我说。
“我也认为,也许不能怨她,”我姨婆承认我那句话,未免有些勉强之意,所以才这样回答我。“不过那个名字,可真叫人不喜欢。好在这阵儿她叫巴奇斯了。那还叫人听着舒服些。巴奇斯可真是非常地疼你啊,特洛。”
“她因为疼我,就无论什么没有不肯做的,”我说。
“我也相信,没有不肯做的,”我姨婆说。“刚才那个可怜的傻家伙就又请我,又求我,说叫我允许她把她的钱拿出些来给我们——因为她的钱太多了。这个傻家伙!”
我姨婆的确乐得泪都流到她的热酒里去了。
“她是活人里面顶叫人可笑的家伙,”我姨婆说。“我头一次见你那个娃娃一般的妈妈的时候,我就看了出来,她是所有的人里面,顶叫人可笑的家伙。不过这个巴奇斯可有许多好处!”
她假装着大笑,乘机把手往眼上擦。擦完了,又一面吃喝,一面说笑起来。
“啊!哎呀,老天!”我姨婆叹息道。“我全都知道啦,特洛!你和狄克一块儿出去了的时候,我和巴奇斯很扯了一回。我全都知道啦。我自己,就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儿撞。我真纳闷儿,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没把自己的脑浆子,在——在壁炉搁板上磕出来,”我姨婆说。她这种想法,大概是由于琢磨我自己的情况而引起的。
“可怜的爱弥丽!”我说。
“哦,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这种话,”我姨婆回答我说。“她还没惹这么多的苦恼以前,早就应该想一想那一层才是!你吻我一下,特洛。你幼年那种经历,我真觉得难过。”
我弯身向前,想要吻她的时候,她把酒杯顶在我的膝上,叫我先停一下,然后才接着说:
“哦,特洛,特洛!那么你觉得你自己这是恋爱了吧!是不是?”
“觉得呀,姨婆!”我喊道,脸能怎么红就怎么红。“她如花似朵,我一心想和她缔结丝罗呀!”
“那样的话,她果真不愧叫‘朵萝’了!①”我姨婆说。“我想,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东西儿很叫人着迷,是不是?”
①大卫说:“I adore her”(我崇拜她)。“adore her”在口语中,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