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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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消息传来

如果只凭我记得不准的日子来说,那就一定是我结了婚以后一年左右,有一天晚上,我从史朵夫老太太的宅子前面经过;那时候,我正一个人散步回来,在路上琢磨我手头写着的书——因为随着我不间断地努力,我的成绩也不间断地增长,那时候我正写我头一部长篇小说。我从前在那一带住的时候,也常常从她的宅子前面经过,虽然只要我能找到另外的路,我就决不从那儿走。但是,有的时候,事有不巧,找另外的路,不绕老大的弯儿就不成;因此,我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总的说来,次数颇多。

遇到我从那所房子前面经过的时候,我总是快走几步,从来没向房子看过两眼。那儿不论多会儿,都永远一律地暗淡、沉闷。上好的屋子,都没有临着街道的;它那种窗身窄狭、窗棂粗笨的老式窗户,向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过敞亮爽朗的时候,现在窗户老是紧紧地闭着,窗帘子也永远严严地遮着,更显得凄凉惨淡。宅里有一个廊子,横着穿过一个地面铺砌的小院子,却通到一个向来没人走的门那儿;还有一个开在楼梯侧面的圆窗户,虽然因为只有它没窗帘子挡着,跟其余的窗户一概相反,但是却也同样地看着茫然一片,阒无人居的神气。在这所房子的全部,我不记得曾看见哪儿有过亮光。要是我只是一个偶然从它旁边路过的生人,那我大概准要认为:这所房子的主人,一定是生前无儿无女,死后陈尸室内。假如我幸而不知道这所房子是怎么回事,而只时常看到它那种永不改样的情况,那我敢说:我一定要就这所房子随心所欲地胡乱揣测,因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但是实情既然并非如此,我就尽力少去想它。不过我的脑子,却不能像我的身子那样,可以从它旁边走过,把它撂在后面;我的脑子平常总是叫它惹得万念丛生,百感交集。特别是我说的那天晚上,它又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它让我想起童年的种种光景和后来的种种梦想;让我看到半未成形的希望,像憧憧的鬼魂;朦胧察觉、微茫意识的失望,像残破的影子;让我想到于我当时工作有关,盘踞在我心头的创作方法——经验想象,糅合为一:因此它引起我的感触,远远过于平时。我一面往前走着,一面想得都出了神儿了,忽然在我旁边,有人叫了我一声,才把我从冥想中惊醒。

喊我的还是个女人。我抬头一看,不用费多大的事就想起来了,那原来是在起坐间伺候史朵夫老太太的女仆,从前老在帽子上戴着蓝色花结。现在她把那种花结去掉了,而只戴了一两个惨淡、素净的棕色花结了;我想,那是为了适应这一家改变了的情况吧。

“先生,劳你的驾,请你进来一下,成不成?达特小姐有话要跟你说。”

“是达特小姐打发你来叫我的吗?”我问道。

“今儿晚上并没打发我叫你,先生,不过那也跟今儿晚上打发的一样。原来达特小姐头一两天晚上看见你来着;她就叫我坐在楼梯旁边的窗户里面,一面做着活,一面瞅着你,看到你再从我们这儿过,就请你进来,跟她说几句话。”

我转身回头,那个女仆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她走的时候,问她史朵夫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样。她说,他们老太太身体不大好,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待着,不大出门儿。

我们来到了那所住宅以后,女仆告诉我,叫我上花园去找达特小姐,就自己走开了,我于是只好向达特小姐自行引见。原来园里有一个像平台的地方,可以俯视全城,平台的一头有一个座位,达特小姐正坐在那儿。那天晚上,到处暮色沉沉,只天空里有一点森然的亮光;我看到一片景物,在远处昏昏惨惨地出现,中间有高大的建筑星星点点地在森然的亮光中耸起,我就心里想,我脑子里所记得的这个泼辣女人,有这样的远景作伴侣,并不能算不合适。

她看到我向她走去,站起来一下,算是迎接我。那时候,我只见,她比我上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更苍白了,身子更瘦削了,闪烁的眼光更发亮了,锤子打的伤疤更明显了。

我们见了面,并没有亲热的意思。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本来都是怒气不息的;她现在还带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她毫丝都没想加以掩饰。

“我听说,达特小姐,你有话要跟我说?”我开口道,那时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用手扶着椅子背;她用手一指,请我坐下,我谢绝了。

“你要是肯的话,我就跟你谈一谈,”她说。“我请问,那个女人找着了没有?”

“没有。”

“然而她可跑掉了!”

她瞅着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好像急于要开口大骂那个女人一通似的。

“跑掉了?”

“不错,从他那儿跑掉了,”她说,同时大笑了一声。“要是她这阵儿还没找到,那就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啦。那也许是她死啦!”

我往她那儿瞧的时候,她对我表现的那种洋洋得意的残酷样子,是我从来没看见任何人脸上有过的。

“愿意她死,”我说,“也许就是和她同属女性的人对她所能表现的最大慈悲。我看到你在时光的影响下,心肠变得这样软了,极为高兴,达特小姐。”

她没肯屈尊纡贵对我这句话作答,而只又冲着我鄙夷地一笑,说道:

“这位无可再好、受欺太甚的年轻女士所有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老替他们逞英雄,给他们伸冤屈。你要不要知道一下我们对于这位女士已经知道了的情况?”

“要,”我说。

她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耐的笑容,朝着一个离得不远、冬青做成的围篱(那个围篱把草坪和菜园隔断),走了几步,然后用较高的声音喊道:“这儿来!”——好像是唤一个不洁净的动物①那样。

①《旧约·利未记》第11章及《申命记》第14章,列举不洁净的动物。

“你在这儿,当然可以暂时忍一忍,不露出仗义的心肠或者报仇的念头来的了,考坡菲先生?”她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原先的神气,冲着我说。

我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只把头微微一低;于是她又喊了一声,“这儿来!”跟着回到原处;只见随着她前来的,是那位体面的利提摩先生;他以仍旧不减昔日的体面,朝着我鞠了一躬,随即在她身后站定。达特小姐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斜着身子坐着,往我这儿瞧:姿势那样狠毒,神气那样得意;但是说也奇怪,狠毒之中,却不无女儿之态,吸引人之力:真当得起是传说中的残酷公主①。

①古希腊传说,米狄亚公主,爱捷孙,助之取得金羊毛,与同逃至希腊,生二子。后以捷孙别有所恋,米狄亚杀其二子以报。

“现在,”她连一眼都没瞧他,只把旧日的疤痕——那一瞬之间也许跳动起来的疤痕,带着痛快而非痛苦的神气一按,威仪俨然地吩咐:“把跑掉的情况对考坡菲先生说一说。”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小姐——”

“不要冲着我说!”她把眉头一皱,打断了他的话头说。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先生——”

“也请你不要冲着我说,”我说。

利提摩先生一点也没露出错乱之意,只微微一鞠躬,意思是说,不论什么,凡是于我们顶可心的,于他也就顶可心,又从头儿说起: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自从那个年轻的女人在詹姆士先生的保护之下离开了亚摩斯那一天起,就跟她一块去到了外国。我们逛过许多地方,到过许多国家。我们到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在说起来,几乎是各国都走遍了。”

他的眼睛盯在椅子背上,好像他就冲着椅子背发话似的,还用手轻轻地抚弄着椅子背,好像弹一个无声钢琴的琴键一样。

“詹姆士先生非常非常喜欢那个年轻的女人;他的心情,有相当长的时期,非常地安定,自从我伺候他那一天起,我向来没看见他那样安定过。那个年轻的女人也真是堪以造就。她学会了说外国话。你看不出来她就是从前那个乡下孩子了。我注意到,我们不论到什么地方,她都很受到称赞。”

达特小姐把手往腰上一放。我看到利提摩偷偷地瞧了她一眼,暗中微微一笑。

“那个年轻的女人,实在是到处都很受到称赞。又有衣服那么一打扮;又在空气里和太阳底下那么一显露,又有大家那么一捧场;又是这个,又是那个;这样一来,她的优点可就的确引得人们没有不注意的了。”

他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就在远方的景物上乱转乱瞧,她的牙就咬着下唇,免得一张嘴乱颤乱动。

利提摩先生把两手都从椅子背上挪开,用一只握着另一只,把全身都支在一条腿上站好了,然后两眼下视,体面的脑袋稍微往前探着,同时稍微往一边歪着,接着说道:

“那个年轻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一直过了一个时期,只偶然有的时候,精神萎靡不振;过了那个时期,她就老也不能把精神打起来,把脾气压下去了:这样可就弄得詹姆士先生对她厌倦起来了。一切可就不那么舒适了。詹姆士先生自己也不安定起来。他越不安定,她也越不高兴,越爱闹脾气。我自己哪,我得说,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的确左右为难,很不好处。不过,情况仍旧还可以这儿弥缝弥缝,那儿修补修补;弥缝了又弥缝,修补了又修补,总算维持了很久;我敢说,无论谁都没想到会维持那么久。”

达特小姐把眼光从远处收回,仍旧用先前的神气,又看了我一眼。利提摩先生用手遮着嘴,体面地咳嗽了一声,清理清理了嗓子,把全身换了另一条腿支着,接着说道:

“他们后来,总而言之,常常吵,常常闹。这样一来,詹姆士先生有一天早晨,可就拿起腿来扬长而去了。我们那时候住在那不勒斯附近一所别墅里(因为那个年轻的女人很喜欢海)。詹姆士先生离开那儿的时候,明面上说,一两天就回来,实在可暗中交派了我,叫我捅明了,说为各方面都能相安无事起见,他这一去”——他说到这儿,又咳嗽了一声——“是不再回来的了。不过,我一定得说,詹姆士先生做事,的确十分光明磊落;因为,他出了个主意,叫这个年轻的女人跟一个极为体面的男人结婚;这个极为体面的男人,对于过去的事,可以完全不计较;按照常理讲起来,他又至少赶得上那个年轻的女人想要嫁给的不论什么人,因为她的出身并不高么。”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把嘴唇舔湿了。我深信不疑,这个坏蛋说的一定是他自己;同时我看到,我这种深信不疑,在达特小姐脸上也反映了出来。

“这个话也是詹姆士先生交派给我,叫我捅明了的。我只要能给詹姆士先生择鱼头,那不论叫我做什么,我都肯效劳。再说,他老太太那样疼他,为了他受了那样的罪,我要是能叫他们母子和好起来,那也不论叫我做什么,我都肯效劳。因此我就把詹姆士先生交派给我的事承担起来了。我把詹姆士先生一去不回这个消息对那个年轻的女人捅明了的时候,她一下晕过去了;等她还醒过来以后,她那股子泼辣劲儿,可真是谁都想不到的。她一下疯了,非动武把她看住了不可。要不然的话,她就要抹脖子,跳海;要是她摸不着刀,够不到海,她就把脑袋往大理石地上撞。”

达特小姐把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脸上现出一片得意之色,好像把这个家伙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搂在怀里抚弄珍惜一样。

“我要把主人交派给我的第二件事捅明了的时候,”利提摩先生一面很不得劲儿地直搓手,一面说,“那个年轻的女人可露出本相来了——其实那种安排,不论谁都得说是用意很好的。但是那个女人听了以后那种凶法,我可从来没见过。她的行为,真想不到会那样坏。她跟块木头或者石头一样,不知道什么叫恩德,什么叫感情,什么叫忍耐,什么叫道理。我要是事先没有防备,那我认为一点不错,我这条命非送在她手里不可。”

“我因为她能这样,还更敬重她哪,”我愤怒地说。

利提摩先生只把脑袋一低,好像是说,“是吗,先生?不过你还嫩着哪!”跟着又说下去。

“简单地说吧,有一阵儿,凡是她能用来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东西,不管什么,一律都得从她身边拿开。还得把她紧紧地关在一个屋子里。尽管这样,她还是夜里跑出去了;有一个窗户,经我亲手钉死了,她可把那个窗户的窗棂使劲弄开了,顺着墙上的藤萝溜到地上了。从那时以后,据我晓得的,再就永远也没看见她的踪影,也没听见她的消息。”

“她也许死啦,”达特小姐说,同时微微一笑,好像那个身败名裂的女孩子,就在她面前尸体横陈,她用脚踢它一样。

“她也许投了海了,小姐,”利提摩说;他这回可抓住了能冲着一个人说话的借口了。“八成儿是投了海了。不过,那些渔户,再不就是渔户的老婆和孩子,也许会帮她忙。她本来跟下等人在一块待惯了,所以她在海滩上,达特小姐,老坐在这种人的船旁边,跟他们说话。詹姆士先生往别处去的时候,我曾看到她一整天一整天地跟这种人在一块混。她告诉那些渔户的孩子,说她也是渔家的女儿;她在本国,很早以前,也跟他们一样,老在海滩上逛荡。这个话有一次叫詹姆士先生知道了,惹得他很不高兴。”

哦,爱弥丽啊!你这个薄命的美人啊!我眼前不觉出现了一幅画面:只见她坐在远方异国的海滩上,身边围的是跟她自己天真烂漫那时候一样的孩子,耳边听的,一面是孩子们的细小语音,假使她做了穷人的太太,可以叫她是妈的那种细小的语音,一面是大海洪壮的澎湃,好像老在那儿喊:“永远不再!”

“到后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没有什么办法了,达特小姐——”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你冲着我说吗?”达特小姐态度严厉、表示鄙夷说。

“对不起,小姐,刚才你不是冲着我说来着吗?”他答道。“不过服从是我的本分。”

“那你就尽你的本分,”她回答他说,“快把话说完了,走开好啦。”

“后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面鞠了一躬,表示服从,一面带出无限的体面神气接着说,“她是找不着的了,我就到詹姆士先生跟我订的那个通信的地方,见了詹姆士先生,把事情的经过,都对他报告了。结果,他一言,我一语,我们两个拌起嘴来。弄得我认为,为了维持我的人格起见,我非离开他不可。我在詹姆士先生手里,本来什么都可以忍受的,我一向也就都忍受的。但是那一回他可把我欺负得太苦了。他伤了我的心了。因为我知道他和他母亲中间,不幸有了别扭,又知道她心里非常焦虑,我就大胆回了国,对她报告了——”

“那是我给他钱,他才报告的,”达特小姐对我说。

“一点不错,小姐——把我知道的情况,都对她报告了。除了我说的,”利提摩先生想了一会儿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这阵儿失了业了,很想能就个体面的事由。”

达特小姐往我这面瞧了一眼,意思好像是说,她想知道一下,我是否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当时脑子里恰好想起一样事来,所以我就对她说:

“我想要从这个——东西这儿,”我怎么也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更好听一些的字样来,“知道一下,她家里写给她的一封信,还是他们截住了,还是他认为她收到了。”

他仍旧像先前那样镇定、静默,把眼光盯在地上,把右手的五个指头尖轻巧地跟左手的五个指头尖对起来。

达特小姐鄙夷地把脸转到他那一面。

“对不起,小姐,”他正出着神儿,忽然醒过来说。“我在你跟前,不管怎么俯首帖耳都行,但是我可也有我的身分,尽管只是一个底下人。考坡菲先生可不能,小姐,跟你一样。要是考坡菲先生想要从我这儿打听消息,那恕我大胆,我得提醒考坡菲先生,他可以好好地把问题提出来呀。我也有我的人格得维护啊。”

我忍了一下,好容易才转到他那一面,对他说,“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要是不觉得委屈得慌,那你就把那个问题算作是对你提出来的吧。你要怎么回答哪?”

“先生,”他答道,同时把十个指尖很轻巧地有时对起,有时拆开。“我的回答得有个分寸;因为,把詹姆士先生的机密对他母亲泄露,跟对先生你泄露,完全是两码事。我只能说,我认为,凡是能惹起不高兴或者增加不愉快的信,詹姆士先生大概都不会叫她多收的;不过除了这个话,再有什么别的,先生,我可就只能避而不谈了。”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达特小姐对我追问道。

我表示我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只有一点,”我看到他要走开的时候,补了一句说,“那就是,在这件坏事里,这个东西都干了些什么,我是知道的;再说,我又是要把这些情况都告诉她从小儿就给她做父亲那个忠厚老实人的:所以,我想提醒这个家伙一下,公共的场所,他顶好少去。”

他在我开口的时候就站住了,带着他平素那种安静态度听。“谢谢你这份好意啦,先生。不过,我得请你原谅,先生;因为我得说,咱们这个国家里,既没有当奴隶的,也没有使唤奴隶的,更不许人们私自动凶,报仇解恨。要是他们敢那样,那我相信,他们那不是给别人招灾,而是给自己惹祸。这样一说,我想到哪儿去,我就可以到哪儿去,先生,一点也用不着害怕。”

他说完了,很客气地对我鞠了一躬,又对达特小姐鞠了一躬,从冬青围篱中间开的一个月亮门那儿走了;他原先就是从那儿来的。达特小姐和我默默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她的态度,仍旧跟她把这个人招呼出来的时候,完全一样。

“他还说过,”她慢慢地把嘴一撇说,“据他听说,他主人正沿着西班牙海岸跑船玩儿;在那儿玩够了,还要到别的地方,去过他那份儿漂洋过海的瘾:一直到玩腻了的时候为止。不过你对于这个不会感到兴趣的。在他们母子这两个骄傲的人中间,裂痕比原先更深了,很少有能再合起来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实质上是一样的人;时光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固执,越来越高傲。不过,这也是你不感兴趣的。但是这可引起我要说的话来。你把她看成天使的这个魔鬼,我这是说,他从海滩上的烂泥里捡起来的这块烂货,”她说的时候,她那双黑眼珠一直盯在我身上,她的食指还激昂地伸着,“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知道,这种到处都是的贱东西,可难咽那口气儿啦。要是她果真还活着,那你们一定是想要把这样一颗无价的明珠赶紧地找到、好好地看着的了。我们也想要那样;怕的是他万一第二次落到她手里,上她两回当。顶到这种分寸,咱们的利害,是双方一致的;并且也就是因为这一节,我才把你招呼了来,叫你听一听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其实对于那样一个下三烂的贱货,我想要叫她知道疼,本来什么招儿都使得出来。”

我看到她脸上的神气,就知道我身后一定有人来了。那原来是史朵夫老太太。她把手伸给我的时候,神气比以前更冷淡了,态度比以前更威严了;但是我却看出来,样子里仍旧带出她还记得我曾对她儿子爱慕过;而且这种记得,是不可磨灭的——这使我很感动。她这个人大大地改了样了。她那挺直的腰板,现在远远不如从前那样直了;她那端正齐整的脸上,现在皱纹很深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她在座位上坐下去的时候,仍旧是一位端正齐整的女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高傲的神气,也是我很熟悉的;因为在我上学的年月里,连我做梦都看到那双眼睛给我指路。

“萝莎,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考坡菲先生啦吗?”

“都告诉啦。”

“是利提摩亲口对他说的吗?”

“不错,我把你为什么想要叫他知道一下那些话的意思,也对他说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先生,我跟你从前这个朋友,也曾通过不多的几回信,”她对我说,“但是那可并没能够叫他回心转意,对我尽孝道,或者说尽天职。因此,我对这件事,除了萝莎说的以外,并没有任何别的目的。要是有办法,能叫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体面人心里坦然(我只替那个人很难过——此外我没有别的可说),能叫我儿子不至于再落到存心算计他的那个冤家的圈套里,可就好了!”

她把腰板直起,坐在那儿,两眼一直前视,往远方前视。

“老太太,”我恭恭敬敬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敢跟你说,我决不至于把你这个话里的用意,加以歪曲的解释。但是我既然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就跟这家受害的人认识,那我可必得说,即便对你也必得说:要是你认为,这个深遭酷遇的女孩子,并不是受了昧心灭性的欺骗,并不是宁肯死一百个死也不肯再从你儿子手里接一杯白水,那你的看法,就大错而特错了。”

“得啦吧,萝莎!得啦吧!”史朵夫老太太看到萝莎要插言,说,“这没有关系。你就不用管啦。我听说,先生,你结了婚了?”

我回答她说,我结了婚有些日子了。

“现在混得挺不错?我这儿关着门过日子,听不到什么消息。不过可有人告诉我,说你正慢慢地出了名了。”

“我这不过是侥幸,”我说,“还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来,谬加称赏。”

“你母亲去世了?”——她这是用温柔的声音说的。

“不错。”

“这真可惜了儿的了,”她答道。“她要是还活着,那她该多得意。再见吧!”

她仍旧威仪俨然、毫不假借地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它极为稳定,好像她心里也很平静似的。当时的情况仿佛是:她那种骄傲,都能使她脉搏静止,都能使她用平静的面幕把脸遮起;她就在这种面幕后面坐着,两眼向远方直视。

我顺着平台离开她们的时候,我不由得要注意到:她们两个坐在那儿,都是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远方的景物;在那片景物上,暮色越来越浓,把她们四面笼罩。几处点得早一些的灯火,星星点点地在远处的城市里闪烁明灭。东方的天空里,惨淡的亮光仍旧流连留恋。但是,在介乎这儿和城市之间那一大片广阔的低谷里,像大海一样的云雾,却几乎遮拥遍了各处;这片云雾,和暮色混合,看着仿佛洪水汇聚,要把她们包围起来。这片光景,是我永远不忘的,是我想起来就起一种敬畏之心的,那本是很应该的;因为,我又往她们两个那儿瞧去的时候,只见一片风涛汹涌的大海,已经翻滚到她们的脚下了。

我把我听到的消息琢磨过了以后,认为应该通知坡勾提先生。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伦敦市区去找他。他抱着非找到他外甥女儿不可的惟一目的,永远到处游荡;不过在伦敦比在别的地方时候更多。现在,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他深更半夜,在街上走过,往那些天到那般时候还在街上游荡的少数人中间,寻找他害怕找到的那个人。

他在亨格弗市场①一家小杂货铺的楼上,租了一个寓所:那是我以前已经说过不止一次的;那也是他去寻访他所疼爱的孩子第一次出发的地方。我现在就朝着那个地方走去。我到了那儿,跟铺子里的人一打听,铺子里的人说,他还没出门儿,我可以在楼上他的屋子里找到他。

①后来改建为查令十字架车站。

他正坐在窗前,读什么东西;他还在窗台上摆了几盆花儿。屋子里非常洁净整齐。我一眼就看出来,他老是把屋子收拾好了,准备迎接她回来;同时,他每次出去,总是认为能找到她而把她带回来的。我敲门的时候,他没听见,等到我把手放在他的膀子上,他才把头抬了起来。

“卫少爷!谢谢你,少爷!你肯劳步来看我,我真感激你!请坐。你来,我欢迎极了,少爷!”

“坡勾提先生,”我说,一面在他端过来的椅子上坐下,“你可不要期望得太大了。我倒是听到了一点消息。”

“爱弥丽的消息?”

他把眼盯在我身上的时候,他的手哆嗦着往嘴上一抹,他的脸一下白起来。

“从这个消息里,还不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不过她可不跟他在一块了。”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坐了下去,屏声敛气地听我告诉他一切的经过。他慢慢地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两目下视,坐在那儿:那时候,他那副坚忍沉静的脸上,给了我一种尊严之感,甚至于美丽之感,让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说的时候,他未插一言,而只自始至终静坐细听。他好像从我的话里,都看到她的形体,逐字逐句,从头到尾,连贯而过,而对于任何别的形体,好像一概视同无物,听其自去。

我说完了,他用手遮着脸,仍旧不出一声。我于是有一会儿的工夫,往窗外瞭望,把花儿摆弄。

“你对于这件事,都觉得可以有什么看法,卫少爷?”他后来到底开口问我道。

“我认为,她仍旧还活着,”我回答他说。

“这我可不敢说一定。也许那头一下来得太猛了,她那没受惯拘束的脾气又——!她又时常说到那片蓝色的大海。她这么些年老琢磨那片大海,是不是因为那就是她要送命的地方哪?”

他一面琢磨,一面惊惶地低声说,还在屋里走了一个来回。

“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又接着说,“卫少爷,我可又十分敢保,说她一定还活着——我不论睡着,还是醒着,我都认为,我一定能找得着她——给我打气,叫我前去的,都是我这种想法;所以,我决不相信,说我想的会没有那么回事。不会!爱弥丽一定还活着!”

他把手坚决地往桌子上一放,在他那风吹日晒的脸上做出坚决的表示。

“我的外甥女儿,爱弥丽,一定还活着,少爷!”他毫不含糊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但是可有告诉我的,说她还活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气几乎是一个受到神灵启示的人那样。我等了几分钟的工夫,好让他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然后才对他讲应当采取的稳妥办法;那是我昨天夜里想到了的。

“现在,我的亲爱的朋友——”我开口说。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眼儿的少爷,”他说,同时用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要是她万一取道来到伦敦——这是很可能的,因为她想要隐姓埋名,哪儿还有比这个大城市更方便的哪?再说,她要是不肯回家,那她除了隐姓埋名,藏身人海,还能有别的想法吗?”

“她不会回家,”他插了一句说,同时悲伤地摇晃他的脑袋。“要是她离家的时候,是自己情愿的,那她也许会回家;但是照她离家的实在情况看,她可不会,少爷。”

“要是她万一来到这儿,”我说,“那我相信,这儿有一个人,比世界上任何别的人,都更有找到她的可能。你还记得——你要拿出坚忍不拔的精神来听我说——你要想着你的伟大目标!——你还记得玛莎吧?”

“我们镇上那个玛莎?”

我一看他的脸,就不言而喻了,用不着别的回答。

“你知道她在伦敦吧?”

“我在街上碰见过她,”他打了一个冷战,回答我说。

“不过你可不知道,爱弥丽还没从家里出走以前好久,就用汉的钱周济过她。你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咱们碰见了在街那面那个屋子里谈话的时候,她在门外面偷着听来着。”

“卫少爷!”他吃了一惊说。“就是下大雪那天晚上吗?”

“不错,正是。那天晚上以后,我可再没见着她;我和你分了手,本来回去想要找她谈谈来着,但是她可没有踪影了。那时候,我不愿意对你提起她来;现在也不愿意。不过她可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并且我认为,我们应该跟她接上线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太明白了,少爷,”他答道。我们那时候已经把声音放低了,几乎等于打喳喳了;我们就用那种声音继续谈下去。

“你说你碰见过她。你想,你能找到她不能?我自己只能凭巧劲儿,才能碰见她。”

“我认为,卫少爷,我知道到哪儿去找她。”

“现在天已经黑了。咱们既然到了一块了,那咱们今儿晚上就一块出去,找找她看,怎么样?”

他同意我的提议,准备同我一块去。我看到他小心在意地把那个小屋子归置了一下,把蜡烛和点蜡的东西都放妥当了,把床铺整理好了;最后在一个抽屉里,从叠得整整齐齐的好几件衣服里取出一件来(我记得,我看见她穿过这一件),连同一顶帽子,都放在一把椅子上: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出于习惯,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似的。他对于这些衣帽,并没提一字,我也没提。毫无疑问,这些衣帽,在那儿一夜又一夜,等了她好多好多日子了。

“从前有过一阵儿,卫少爷,”我们下楼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把这个女孩子,玛莎,几乎看得比我这个爱弥丽脚底下的泥还不如。这阵儿可不一样了,上帝可别见我的怪!”

我们一块往前走着的时候,我问他汉的情况:一部分为的是找话跟他谈,一部分也为的是我很想知道知道。他几乎跟上一次的说法相同,说汉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拼命使劲干活,简直地一点也不顾自己的身体;从来没说过半句抱怨话,每个人都喜欢他。”

我问他,汉对于造成他们这种不幸的祸首是什么心情?他是不是认为会闹出事来?比方说,汉要是跟史朵夫碰见了,那他认为汉要干什么?

“我说不上来,少爷,”他答道,“这种情况我想过多少次了,可是不论怎么,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提醒他,叫他想一想她离开家的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个人都在海滩上的光景。“你还记得吧,”我说,“他看远处的海,他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样子,还谈到‘归结’的话?”

“一点不错,记得!”他说。

“你想,他那是什么意思?”

“卫少爷,”他答道,“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不知道有多少遍了,可永远没得到答案。还有一种奇怪的情况哪——那就是:他的脾气尽管那么好,但是按着那种脾气,要把他心里的意思弄个明白,我可老觉得不放心。他跟我说话,向来是能怎么尽小辈的礼数就怎么尽的,这阵儿他更不会用别的样子了;但是他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可并不是浅水一湾,一看就能到底。那儿深得很,少爷,我看不到它的底儿。”

“你这话不错,”我说,“我也因为这个,有时很不放心。”

“我也是一样,卫少爷,”他答道。“我实对你说吧,我对于他那样不言不语,比起对于他那样不顾死活,更不放心;不过这两种情况,都是他这个人改变了以后才有的。我固然不知道,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动起武来,不过我可但愿他们别碰到一块。”

我们这时候已经穿过了庙栏①,来到城圈了。我们这阵儿不谈话了,他在我旁边走着,就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他这种耿耿忠心,惟一追求的目标上面,一直往前,默不作声,耳不旁听,目不旁视,心无旁贷;因此,即便在一大群人中间走动,也只是旁若无人,踽踽独行。我们走到离黑衣僧桥不远的地方,他把头一转,往大街对面一个踽踽独行的女人倏忽而过的身形指去。我一下就看出来,那正是我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

①伦敦旧城城门之一,为夫利特街和河滨街的分界。

我们穿过大街,朝着她紧紧追去;那时候我一下想起来,如果我们离开人群,在一个更僻静的地方,没有什么人看见我们,跟她交谈,那我们这个迷途的女孩子,也许能更引起她那种妇女的关切。因此我就跟我的同伴提议,先不要跟她搭话,只跟在她后面。我这种想法,还有一段原因:原来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欲望,想知道一下,她要往哪儿去。

他同意我这种提议,于是我们就在离她远一点的地方,跟在她后面;一方面眼睛永远不离开她,另一方面却又身子永远不想离她太近;因为她那时候常往四外瞧。她有一次站住了,听乐队奏乐。那时候我们也站住了。

她往前走了很远。我们也仍旧往前跟去。从她走的方向看来,她显然是朝着一定的目的地去的。这种情况,加上她仍旧没离开人群闹攘的大街,再加上,我想,这样鬼鬼祟祟、潜踪隐迹,跟在一个人后面,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所以我就坚持我最初的办法。到后来,她到底转到一条沉闷、昏暗的街上了,到了那儿,市声和人群一概抛在后面了;我于是说,“咱们这阵儿可以跟她搭话了,跟着我们就加快脚步,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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