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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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吉星与煞星

过了头一天那样令人追悔莫及的日子,把我闹得又头疼,又恶心,又后悔难过,又对于宴会的日期心里一片异样的混乱,好像一伙太坦①,用硕大无朋的杠杆,把前天这一天,往回挪动到一个月以前去了一样;第二天早晨,我要出门儿,刚走到门外,我看见一个身佩徽章的信差②,手里拿着一封信,往楼上走来。他正在那儿逍遥悠闲地跑这一趟差,但是他一看到我正在楼梯口上,隔着楼梯栏杆瞧他,他就开步来了一个小跑儿,大张口喘着来到楼上,好像一路跑来,跑得筋疲力尽似的。

①希腊神话中的巨神。

②身佩徽章的信差:在邮局等未通行前,这种信差常被雇用。他们身佩徽章,上印许可证号数。还系一小白围裙,作为“官服”,后面说的“小手杖”,也是他们的标志之一。

“特·考坡菲老爷,”身佩徽章的信差说,一面用手里拿的细手杖,往帽子上一碰。

我几乎不敢承认那就是我的名字,我心里想,那封信一定是爱格妮写给我的,这种想法使我心慌意乱。不过我还是对他说了,我就是特·考坡菲老爷,他也就信了,把信递给了我,同时说,要回信。我把他关在门外,叫他在楼梯上口那儿等我的回信;跟着回到屋里,局促不安、惶惑不宁,心想顶好先把信放在早饭饭桌上,把信的外面熟悉一下,然后才敢把火漆封印打开。

我把信到底拆开了以后,只见信里只短短的几句友爱和蔼的话,一点也没提到我在戏园子里的光景。信上只说,“我的亲爱的特洛乌,我正住在我爸爸的代理人洼特布鲁先生家里,在后奔街伊里地①。你今儿能来看我吗?时间由你随意指定。永远亲爱地为你服役的爱格妮。”

①后奔街:为由旧城圈通西头的通衢之一,伊里地则在后奔圆场之北。

我写回信的时候,怎么写都觉得不满意,因此费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佩带徽章的信差都该怎么想,除非是他认为我是正在那儿学着写字呢。我至少写了有六封回信。有一封是这样开头的,“我怎么能希望,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从你的脑子里把我那样令人作呕的印象——”我写到这儿,认为不好,把它撕得粉碎。我又从头来了一封,“莎士比亚曾说过,我的亲爱的爱格妮,哎呀天哪,一个人怎么会在自己嘴里放进一个敌人”①,——这又让我想起玛克姆来,所以又写不下去了。我还要用诗的形式来着。我用七字一行②的韵文,开始另一封信。我写的是:“哦,千万不要忘记”——不过这念起来好像和十一月五号有联系③,因此令人觉得荒谬可笑。我试着写了好几次,最后才写道,“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你的信也正如你的为人,我除了这样说,还能有比这个更能表达出我对你的奖誉来的吗?我四点钟来看你。亲爱而悔恨的特·考。”身佩徽章的信差,就拿着这封信走了(我把这封信交给他以后,曾不止三心二意,而是三十心二十意,想要把那封信再要回来)。

①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第2幕第3场第291行以下:“哎呀天哪,人们怎么会在自己嘴里放进一个敌人,把他们的脑子偷去。”此处狄更斯把人们(men)引作“一个人”(a man)。玛克姆老说“一个人”,见前章。

②原文“六个音节一行”。英诗律每行以音节计,汉诗只能以字计。故改译如此。

③英国有一首民歌,纪念十一月五号火药暗杀案,说:千万千万不要忘记十一月五号那一日,那个火药暗杀阴谋……

博士公堂里不论哪一位执行法律的绅士,有像我一半那样觉得那一天凌厉可怕,因而忸怩不安的,那我相信,他们使得那个跟腐朽霉烂臭干酪一样的教会机构延续下去的罪过,稍稍可以赎免。我虽然三点半钟就离开了博士公堂,而几分钟以后就在约定见面那个地点往来溜达了,但是按照后奔街圣安坠教堂①的钟,指出会见的时间足足过了一刻,我才鼓起了万般无奈、豁出一切的勇气,拉洼特布鲁先生宅里左边门框上安的私人用铃②。

①后奔为伦敦的一个教区,故有其自己的教堂。圣安坠教堂在后奔圆场边上。

②英国街门门铃有二,一左一右。分别供来客及别家仆人送信等之用。这家既是事务所,或另装有门铃,供有事的人而来之用。故此铃特加“私人用”字样。

洼特布鲁先生事务所里职业性的事务都在楼下办,文雅的事务(这种事务还真不少)都在宅里的上一层那儿办。我被领到一个漂亮而未免憋闷的客厅里,只见爱格妮正坐在那儿打网子钱袋。

她那样安静,那样善良,那样使我强烈地想起我在坎特伯雷那种清新活泼的学生生活,想起我那天晚上那样酒气冲天、烟味熏人、昏头晕脑的可怜虫相,因此,当时既然没有别人在跟前,我就痛自责难,羞愧难当,不能自已——简单地说吧,我出了丑了。我也不必为自己隐瞒,我潸然出涕。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断定,总的说来,我当时那样做,是我所能做的一切之中最明智聪慧的呢,还是最荒谬可笑的。

“如果看见我那时出洋相的,是任何别人,而不是你,爱格妮,”我说,同时把脸转到另一面,“那我就决不会这么在意了。但是可偏偏不是任何别人,偏偏可又是你,看到我出洋相!一开始的时候,我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把手——她那手的接触,和任何人的手都不一样——在我的胳膊上放了一会儿,这只手这一放,使我感到那样温存、那样畅快,我不由得把那只手放到我的唇边,感恩知义地吻它。

“请坐吧,”爱格妮令人鼓舞地说。“别难过啦,特洛乌。你要是连我都不能推心置腹地信赖,那你还能信赖谁哪?”

“啊,爱格妮,”我回答她说,“你就是照临我头上的吉星。”

她微微一笑,笑得未免有点惨然,我认为;同时把头摇了一摇。

“是吉星,爱格妮,是我的吉星!永远是我的吉星!”

“如果我真是你的吉星的话,特洛乌,”她回答我说,“那么,有一样事,我专心一意想要做到。”

我带着探询的神气瞧着她;但是她是什么意思,我却早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我得警告你,”爱格妮说,同时把眼光稳定地瞧着我,“要提防你的煞星。”

“我的亲爱的爱格妮,”我开口说道,“如果你说的是史朵夫——”

“我说的正是他,特洛乌,”她回答我说。

“如果是那样,爱格妮,那你可就大大地冤枉了他了。他会是我的煞星!或者会是任何人的煞星!凭他,对我决不是别的,而只是我的导师,我的支柱,我的朋友!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你说,你只根据那天晚上你看到我那种样子就对他下判断,那是不是不公道,那是不是不像你的为人哪?”

“我并不是只根据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情况就下判断的,”爱格妮安安静静地说。

“那么你根据的是什么哪?”

“根据好些方面——这些方面,就它们本身而论,都微不足道,但是加到一块儿,在我看来,可就不是微不足道了。我判断他,一部分是根据你自己说他的话,特洛乌,一部分是根据你的性格,一部分是根据他对你的影响。”

她那温文的声音,永远有一股力量,打动我的心弦,和那种声音相呼应。这种声音永远是恳切真挚的。在这种声音非常恳切真挚的时候,就像它现在这样,它里面含着一种沁人心脾之情,使我决不能不服服帖帖地惟命是从。她的眼光下垂,盯在她做的活儿上,我就坐在那儿,把眼光盯在她身上。我坐在那儿,仍旧好像静静地细听她的话,而史朵夫呢,尽管我对他那样爱慕,却在那种声音中变得暗淡无光了。

“我这实在大胆,”爱格妮又抬起头来说,“我这样离群索居,这样不接触世事人情,可对你说这样披肝沥胆的话,甚至于对人有这样斩钉截铁、毫不通融的意见。但是我可知道,我这种意见,都是根据什么而来的,特洛乌——根据了咱们自小儿一块儿长起来那样极为真诚的旧日情谊而来的,根据我对一切于你有关的事物那样真诚地关心注意而来的。就是这种情况,让我的胆子大起来。我敢说一定,我所说的都不错。我十二分敢保我说得不错。我警告你,说你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的时候,我觉得,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我又往她那儿瞧,在她住口之后,我又往她那儿听,史朵夫的形象,虽然仍旧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又变得暗淡无光。

“我绝非那样不通情理,”爱格妮停了一会儿,又用她素常那种音调对我说,“指望你会,或者指望你能,一下就把你已经成了信念的那种感情改变了。更绝不能指望你把在你那种勇于信人的脾气中扎下根儿的感情,一下就改变了。你也不应该匆匆忙忙地从事改变。我只要求你,特洛乌,如果你一旦想起我来——我是说,”她说到这儿,安安静静微微一笑,因为我正要打断她的话头,而她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她的话头,“我是说,你不论多会儿,想起我来,你都要想着我都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能听了我这番话,仍旧不见我的怪吗?”

“总得你能对史朵夫说公道话,爱格妮,”我回答她说,“跟我一样地喜欢他,我才能不见你的怪。”

“不到那时候,你就不能不见我的怪?”爱格妮说。

我这样说到史朵夫的时候,我看到她有一瞬的工夫,脸上一沉。但是她对我的微笑,却也报以微笑,我们又像以前一样,绝无拘束,互相披肝沥胆,掬诚相见了。

“那么,爱格妮,”我说,“你多会儿就能对我那天晚上那种情况,开恩赦免哪?”

“等我有再想起那种情况来的时候,”爱格妮说。

她本来想要把这件事就这样轻轻地抹过去了完事,但是我自己却有满肚子的话,非说不可,不能让她这样轻轻地就抹过去了;我硬要对她表明一下,都是怎样才弄得我出乖丢丑,都是怎样有一连串一幕一幕的偶然琐事,最后才归结到戏园子里那一场。我把这些话都说了,同时把我对史朵夫所欠的情谊,夸大了一番,说他怎样在我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时候照顾了我,才觉得如释重负。

“你不要忘记了,”爱格妮好容易等到我把话打住了的时候,才安安静静地把话题转了,说,“不但你陷入了窘境,并且你陷入了情网,你都永远得对我说一说的。接着拉钦大小姐而来的是什么人哪,特洛乌?”

“没有什么人,爱格妮。”

“有一个吧,特洛乌,”爱格妮笑了一声说,同时举起一个手指头来。

“没有,我决不撒谎,真没有!固然不错,在史朵夫老太太府里,有一位女士,人很聪明,我很喜欢跟她谈——她叫达特小姐——但是我可并没为她倾倒。”

爱格妮由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笑起来,同时对我说,如果我在对她披肝沥胆那方面,能忠诚不渝,那她认为,她得把我那些强烈的热恋,记一本账,把每一次发生、延续和告终的年月,都记下来,就好像英国历史上历代国王和女王的年代表一样。跟着她问我,已经看到乌利亚没有。

“乌利亚·希坡?”我说。“还没看到。他也到伦敦来啦?”

“他每天都到楼下的事务所里来,”爱格妮回答我说。“他比我早一个星期,就到伦敦来了;我恐怕,是办令人不快的事儿来的吧,特洛乌。”

“我可以看出来,是一桩让你心里不安的事,爱格妮,”我说。“到底是什么事哪?”

爱格妮把她手里的活儿放到一边儿,把两只手交叉着握在一起,同时满腹心事地用她那双美丽、柔和的眼睛瞧着我,回答我说:

“我相信,他要和爸爸合伙办事务所了。”

“什么?乌利亚?那个卑鄙下作、挟肩谄笑的家伙,蝇营狗苟地爬得那么高!”我不胜愤怒地喊着说。“你对于这件事没对爸爸进谏吗,爱格妮?你想想看,这种联合会成什么样子。你一定得捅明了。你决不能由着你爸爸采取这样一步疯了一般的行动。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得把这件事打消了。”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爱格妮只仍旧瞧着我,把头摇晃,听到我这样激愤,还微微含笑。于是她回答我说:

“咱们上次谈到爸爸的话,你还记得吧?咱们谈了那番话以后不久——还不到两天或者三天——他就把现在我要告诉你的事第一次透露给我了。他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尽力想要把这件事说成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一方面却又无法掩饰这件事是硬逼到他头上的。看到他在这二者之间那样挣扎,真叫人不好受。我真替他难过。”

“硬逼到他头上的,爱格妮?谁把它硬逼到他头上?”

“乌利亚,”她犹豫了一会儿,回答我说,“已经成了爸爸离不开的人啦。他狡猾阴险、无孔不入。他抓住了爸爸的弱点,滋长爸爸的弱点,利用爸爸的弱点,弄来弄去——干脆用一句话把我的意思说出来吧,特洛乌——爸爸怕起他来啦。”

我清清楚楚地看了出来,她可以说的本来还更多,她知道的,或者她猜疑的,本来还更多。但是我要是一追问她,可就要使她痛苦了;因为我知道,她所以没对我都说出来,就为的是要给她爸爸保存体面。我非常地明白,这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非一朝一夕之故,老早就已经形成这种局面了。不错,我稍微一琢磨,就不能不感觉到,这件事老早老早就已经成了这种局面了。我当时没吱声儿。

“爸爸在他手里的小辫儿,”爱格妮说,“他抓得紧紧的。他说他怎样寒贱卑下,怎样感恩知德——这话也许是真的,我只希望是真的——但是他的地位,可确实是有权力的,我恐怕,他对于他那种权力,要毫不容情地使用一下。”

我骂了他一声“这个狗头”,在那一会儿,我这样骂他,觉得痛快了一些,出了出气。

“就在我告诉你这个话的时候,就在我爸爸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爱格妮接着说,“他对爸爸说,他要辞职;他说,他要离开这儿,当然很难过,很不愿意,但是他辞了这儿的活,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那时候爸爸的心情非常地抑郁低沉,比你或我从来所看到的,都更加让事体压得直不起腰来。但是他听到和希坡合伙这种权宜之计,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虽然同时,他好像因为不得不和他合伙,却又伤心,又羞愧。”

“你对于这件事,怎么对待的,爱格妮?”

“我只是,特洛乌,”她回答我说,“按照我希望是对的那样办。我觉得,为爸爸的心神安定起见,就必须作这样一种牺牲,所以我劝爸爸就这样做好啦。我说,这样就可以减轻他这个人所得承担的责任——我希望能那样!——我说,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他常在一块儿。哦,特洛乌啊!”说到这儿,她哭起来,她的泪流到脸上的时候,她用手捂着脸。“我几乎觉得,我不但不是疼爱我爸爸的孩子,我反倒是他的仇人。因为我知道,他这个人,怎样由于一心无二地疼我爱我,都改了样儿了。我知道,他怎样由于把全副精神力量都集中用在我身上,连他对别人的同情,对自己的职务,都把范围缩小了。我知道,他为了我,都把多少数不过来的事物排斥不顾了,他因为把思想、生命都集中到惟一的目标上,都怎样焦思忧虑,因而在他的生命上罩上了阴影,使他的气力和精神变得衰弱了。我怎样能有一天,把所有这种情况都纠正过来就好了!我既然这样无识无知地做了使他衰老的原因,我怎样能有一天,使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好了!”

我以前从来没看见爱格妮哭过,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在学校里受到新的奖励而回到家里来,我看见过她满眼含泪;我们上一次谈到她父亲的时候,我也看见过她眼里含泪;我们互相告别的时候,我看见过她把头轻轻转到一边。但是我却从来没看见她像这回这样悲伤过。我看到她这样,难过到极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又愣愣瞌瞌、又无能为力地说,“我请你,爱格妮,别哭!别哭啦,我的好妹妹!”

但是爱格妮却不论在品格方面,也不论在意志方面,都比我超逸高迈,不需要我长久恳请求告,这种情况,我当时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但是我现在却十二分地明白。她那种秀雅、安详的态度(使她在我的记忆中感到那样和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又恢复了,好像一片乌云已经散去,仍旧留下蔚蓝平静的晴空。

“咱们两个单独在一块儿的时间,不会太长了,”爱格妮说,“所以现在我抓住这个机会,诚恳地要求你,特洛乌,千万可不要得罪乌利亚。千万可别不理他。他有些方面,跟你的脾气合不来,但是你可不要因为这样,就露出厌恶他的意思来;因为我认为,你一般地都是倾向于那样。你也许不应该那样看待他。因为我们抓不到真凭实据,说他怎么怎么坏。反正不管怎么样吧,凡事你都得先看在爸爸和我的面上!”

爱格妮没有工夫再说别的话,因为屋门开开了,洼特布鲁太太,好像鼓棹扬帆,进了屋里——她这个人,身材肥大——或者说,她穿的衣服尺码肥大,我不能确实说出,到底是哪一样,因为我分辨不出来哪是人,哪是衣服。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我在戏园子里看见过她,仿佛在暗淡不明的幻灯片里看到她的一样。但是她却十二分清楚地记得我,并且仍旧疑心我还是在醉态酩酊之中。

但是,她慢慢地看出来,我很清醒,并且(这是我希望的)还是个谦虚和蔼的青年,她对我的态度就大大地柔和了;起初问我是不是常到公园里去,接着又问我是不是常到社交场中去。我回答她这两个问题,用的都是“不”字,我就看出来,她刚才对我的青眼,一下又变为白眼了。但是她却很优雅地把这种态度掩饰起来,请我第二天到她家里赴宴。我接受了她的邀请,跟着对她告辞。出门的时候,到事务所里拜访了乌利亚一下,他不在那儿,我留下了一张名片。

我第二天去赴宴,街门开开了以后,我只觉投身一片蒸羊肩的蒸汽浴里,我就猜到我并不是惟一的客人,因为我一下就认出来,前天那个佩带徽章的信差,现在换了服装,帮助本宅的仆人,在楼梯下面,上楼通报我的姓名。他低声密语请教我姓名的时候,尽其力之所能,装作从来没见过我的样子。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认得他,其实他也清清楚楚地认得我。良心使我们都变成了胆小鬼了。

我看到洼特布鲁先生是一位中年绅士,脖子很短,衬衫领子却很大,他只欠一个黑鼻子,就可以看作是一副哈叭狗的标本。他对我说,他很高兴,有幸能和我认识,我对洼特布鲁太太寒暄致敬以后,他极尽繁文缛节之能事,把我介绍给一位令人敬而生畏的太太,穿着一身黑天鹅绒长袍,戴着一顶黑天鹅绒大帽,我记得,看着和哈姆雷特的近亲属①一样——比方说,就和他的姑姑一样。

①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主要人物,父死身穿丧服。其近亲属当然亦身穿丧服。西洋丧服黑色。

这位太太,名叫亨利·斯派克太太,她丈夫也在那儿;他这个人,神情冷落,因此,他的脑袋上,不是长了满头苍苍的白发,而是洒了一层皑皑的白霜。大家对亨利·斯派克夫妇,不论老爷,也不论太太,都是备极恭敬;爱格妮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是某个机关或者某个人物(我记不清楚是机关还是人物了)的辩护士,而那个机关或者人物是和财政部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的。

我看到客人中也有乌利亚·希坡,穿着一身黑衣服,做出一副极为谦卑的样子来。我跟他握手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眼里还有他,他引以为荣,我对他屈尊就教,他着实感激。我倒是宁愿他对我少感激点儿才好,因为他在整个晚上,由于感激我,老在我身旁转绕,而且不论多会儿,只要我跟爱格妮说一句话,他一准用他那双一无遮蔽的眼睛和他那副死人一样的面孔,从我们身后面狰狞可怖地看着我们。

还有别的客人——他们都使我觉得,好像为了应时对景,跟酒一样,用冰冰过。但是有一个客人,还没进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听见仆人禀报他的名字是特莱得先生!我一听这个名字,我脑子里就想到撒伦学舍,这个人可能就是托米——老画骷髅那个学童吧?

我以异常感到兴趣的心情寻觅特莱得先生。只见他是一个稳重、沉静的青年,有些缩手缩脚的样子,长了一头令人发笑的头发,两只眼睛睁得未免有些太大了。他一进来就一下钻到一个旮旯那儿去了,因此我很费了点事才认出他来。后来到底我仔细看了他一下,我发现,要不是我的眼花了,错认了人,那他就一点不错是那个老倒霉的老同学托米。

我来到洼特布鲁先生面前,对他说,我相信我在那儿有幸碰到我一个老同学。

“真个的!”洼特布鲁先生吃了一惊,说。“你这样年轻,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吗?”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回答他说。“我说的是叫作特莱得的那位先生。”

“哦!对!对!那倒对!”我的主人说,同时兴趣减少了许多。“那倒可能。”

“如果他真是我说的那位先生,”我一面斜着眼往他那儿瞧,一面说,“那是在叫作撒伦学舍的学校里我们同过学,他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人啦。”

“哦,不错,特莱得这个人不错,”我的主人说,同时带着勉强将就的神气点了点脑袋。“特莱得这个人很不错。”

“今天可真得算是很少见的巧劲儿,”我说。

“一点不错,”我的主人说,“特莱得会到这儿来,真得算是巧劲儿,因为特莱得就是那天早晨才应邀而来的,原先要请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一个兄弟,因为他有点不舒服,不能来,席上缺了一位客人,才把特莱得邀来补这个空位子的。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是位极有风度的绅士,考坡菲先生。”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同意,这一声同意,含有很大的感情,因为我们要想一想,我对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完全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问洼特布鲁先生,特莱得做的是什么事由儿。

“特莱得,”洼特布鲁先生回答我说,“是一个青年,正学法律,准备当律师。不错。他这个人很好——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跟他作对头的。”

“他自己跟自己做对头①?”我听到这话,很觉惆怅,问道。

①自己跟自己做对头:“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敌人或对头”,源于古希腊及古罗马,后于英语中变为成语。

“啊,”洼特布鲁先生把嘴唇一抽缩,以一种心舒神畅、境遇顺利的态度玩弄着表链子,说,“我觉得,他这个人,就是那种自碍前途的人。不错,我得说,他永远也不会一年挣到五百镑;不过这是举例而言。特莱得是我一个同行的介绍给我的。哦,不错,不错。他小小有点才分,像作案情摘要,或者把案子用文字明白表达那一类的工作。我在一年的时间里,倒能给特莱得揽些活儿;这些活儿对他说来——就算不少了。哦,不错,不错。”

洼特布鲁先生,每过一会儿,就把这两个极普通的字样“不错”说一遍,每说一遍,他那股特别悠然自得、心舒神畅的劲儿,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他说这两个字,了不起地富于表情。这两个字完全表达了,一个人下生的时候,不但嘴里含着银匙①,而且随身带来云梯,一生之中,一磴一磴地一直往上攀,现在正攀到堡垒的尽顶上,以睿智明哲、冷落平静的眼光和提拔后进、屈尊就教的态度,看着站在壕沟里的那些人。

①下生嘴里含银匙:英语成语,等于说,生而富贵。

我脑子里正琢磨这种情况,管家说,酒宴齐备。洼特布鲁先生挽着哈姆雷特的姑姑下楼进了餐厅。爱格妮,本来我自己很想陪着的,却分派给了一个满脸老带傻笑、两腿软不丢当的家伙①。乌利亚、特莱得,还有我自己,都是客人中的后生之辈,就自己不管怎么,能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着下了楼。我没能陪爱格妮,并没使我烦恼到我应该烦恼的地步,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在楼梯上和特莱得叙旧。特莱得跟我极其热诚地打招呼,乌利亚就那样现鼻子现眼地歪扭身子,表示自快和自卑,我恨不得从楼梯上把他摔到楼下才好。

①英美习惯,正式社交宴会,男女客人,特别重要客人,须搭配成对,从客厅进餐厅时,由男主人陪最尊贵的女宾首先进餐厅入席,就末席,由女主人陪最尊贵的男宾最后入席,就首席,其他女宾,亦须由男宾陪着,以尊卑依次随男主人入席。所请之人缺一席,须临时补上。

特莱得和我并没坐在一块儿,我们两个都让他们发落到两个离得极远的桌子角儿上,他坐在一位女士满身大红天鹅绒的刺目红光之下,我就坐在哈姆雷特的姑姑那片阴郁沉闷之中。坐席的时间特别长,席上谈的净是关于天潢贵胄、高门巨阀的话——还有血统。洼特布鲁太太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如果说她有什么嗜好,那就是血统。

我的脑子里曾不止一次想到,我们要是并没那样讲风雅、慕华贵,那我们这个宴会一定会进行得较好一些。因为我们讲风雅、慕华贵,太过火了,所以我们的眼界就成了坐井观天了。席上有一对夫妻,叫格勒皮治先生和格勒皮治太太,他们和英伦银行①的法律事务有点间接又间接的联系(这至少格勒皮治先生自己是这样说的)。于是又是银行,又是财政部,我们这些人,可就跟宫门抄②一样,完全身在局外了。使事态有所补救的是:哈姆雷特的姑姑有一种世代家传的毛病,喜欢独白③,不管什么题目,只要有人一提个头儿,她就自言自语,加枝添叶,老没个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谈的题目并不很多。但是既然他们不论说什么,说来说去,终究要归到血统上,那她对这个题目作起抽象思考来,真是海阔天空,也跟她那位令侄一样。

①英伦银行:名为私办,而实为官方机关,专管英国国家财务银钱。

②宫门抄:一种通报,宫廷所发,内载宫廷里接见、宴会、舞会等社交活动。与会的人当然限于贵人巨头,为数极少,拿到这种东西的人,当然也为数极少。

③《哈姆雷特》里独白有五处之多,其中以第2幕第1场琢磨自杀一段独白最为有名。

我们这一桌客人,很可以说都是嗜杀成性的巨怪欧格尔①,因为我们的谈话,呈现了那样一片血淋淋的光景。

①始见于法国拜娄的童话集(1697)。

“我承认我和洼特布鲁太太是一样的看法,”洼特布鲁先生说,同时把酒杯举到眼前,“别的事物都恰如其分、无一不佳,但是我所要的可就是血统。”

“哦!”哈姆雷特的姑姑说,“没有任何事物,能比血统再令人感到快意的了。在这类事物里,笼统地说来,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成为一个人至高无上的理想之美的了。有些心地卑鄙的人(这种人并不多,我很高兴地相信,但是还是有),他们更喜欢做的,是我说的崇拜偶像——绝对是偶像!——他们崇拜知识,崇拜事业,等等。但是这类东西都是不能捉摸得到的。血统则不然。我们在一个鼻子上看到血统,我们就知道那是血统。我们在一个下巴上遇到血统,我们就说,你们来瞧!那儿就是血统!那是实实在在、毫不含糊的现象,我们可以把它指出来。它是决不容人生疑的。”

那位满脸老带傻笑、两腿软不丢当的家伙,陪伴爱格妮下楼的,把这个问题说得更加斩钉截铁,我认为。

“哦,你们知道,这可是定不可移的,”那位绅士说,同时往桌面上带着呆傻的笑样子看了一转,“咱们不能不讲血统,你们知道。你们知道,咱们一定要讲血统。有些年轻人,你们知道,也许有的有点配不上他们的身份地位,比方说,在教育一方面,再不就在行为一方面,也许有点干得不大对劲儿,你们知道;因此把他们自己,有的时候带累着别人,都弄得歪了泥了,再不糟了糕了,反正那一类事吧——但是,这可是定不可移的,他们可有血统,这可是叫人想起来,打心眼儿里都喜欢的!论起我自己来,不论多会儿,我情愿叫一个有血统的一拳打趴下,也不愿意叫一个没有血统的双手拉起来!”

这番思想感情,把关于血统的整个问题,都具体而微、一股脑儿简括地表明,使人人大为快意,使这位绅士成为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大人物,一直到女客退席的时候。那时以后,我跟着注意到,格勒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以前本来一直就不爱答理人,现在更结成防御联盟,以我们为共同敌人,向我们布下防线,二人隔着桌子,交换了一番对话,把我们打得片甲不存,全军覆没。

“那份四千五百镑借券①的初步磋商,并没像原先预料的那样顺利进展,斯派克,”格勒皮治先生说。

①格勒皮治他们故意把话说得很神秘,今试作解释如下:这儿的借券,是按习惯,一种以不动产为抵押,到期由本人或其继承人归还的契约。毕伯爵要以不动产为抵押,借四千五百镑,但此不动产既有继承人,借券须经继承人签字同意。此处之继承人不愿此不动产现有人借钱,他自己也要钱,故有“拿钱来,否则不让渡”之语,下一个继承人也拒绝副签。因此事即不成。英国有爵位之本人及其家属,称谓较复杂,称勋爵某某,应为公、侯、伯爵之长子,此处称恩爵爷或勋爵,则前之C.及D.应为Count或Countess及Duke之子,故知C.及D.均为爵位之简称。

“你说的是阿公爵的借券吗?”斯派克先生说。

“毕伯爵的借券!”格勒皮治先生说。

斯派克先生把眉毛一扬,露出非常关切的模样来。

“这个借券,提到某爵爷跟前——我不必提名道姓,”格勒皮治先生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恩爵爷跟前。”

格勒皮治先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提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答复是,‘拿钱来,否则不让渡。’”

“哎呀,我的天!”斯派克先生喊着说。

“拿钱来,否则不让渡,”格勒皮治先生斩钉截铁地重说了一遍。“承还继承人——你明白我说的是谁吧?”

“凯,”斯派克先生脸色阴沉地说。

“——凯于是断然决然拒绝副签。他们为这件事特意跑到纽玛奇特①去找他,但是他当头一棒,来了个拒不签字。”

①纽玛奇特镇,在伦敦北稍偏东55英里。镇外纽玛奇特荒原各部,为赛马之所。每年举行赛马会8次。英国赛马盛行,赛马期间,举国若狂,观者空巷,且为赌博之机,以马票定赢输。此处是凯某在纽玛奇特参加赛马赌博。

斯派克先生的关切到了极点,听了这话竟呆若木鸡。

“因此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就这样成了僵局了,”格勒皮治先生说,同时把身子向后往椅子一靠。“要是我不好把事体一股脑儿都说清楚了,我们的朋友洼特布鲁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这件事体关系到各方面,太重大了。”

据我看来,洼特布鲁先生,在他的宴会上,能听到这样重大事件和这样伟大人物,即便委婉含蓄地提起,都只有觉得无上的荣幸。他作出一副听到这个新闻而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其实,我坚信不疑,他对于这番谈话了解的程度,也跟我一样),对格勒皮治先生他们两个这样小心谨慎,不轻易泄露天机,大大地赞同。斯派克先生听到他的朋友这段体己话之后,当然也想要把他自己的体己话惠赠他的朋友,因此,在刚才说过的那番对话之后,又跟着来了另一番对话,不过在这番对话中,表示惊讶的,却轮到格勒皮治先生。这番对话之后又来了个第三番,在这第三番中,表示惊讶的,又轮到斯派克先生。他们就这样,轮流又轮流,惊讶又惊讶。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们所有的这些局外人,都叫这番对话里所包括的重大关系弄得瞠目而视,哑口无言,而我们的主人就以满脸得意的神色看着我们,认为我们虽受惊骇震惧之灾,却得振聋发聩之益。

我真非常高兴,能上楼来到爱格妮跟前,跟她在一个角落那儿谈话,把特莱得介绍给她;特莱得呢,有些羞羞答答,但是却很令人喜欢,仍旧是不改旧日那种温柔脾气。因为他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伦敦,去一个月,因此不得不早走一步,所以我几乎还没把我想对他说的话都说完了。不过我们却互相交换了住址,同时说好了,他回到伦敦,一定再图聚首。他一听说,我跟史朵夫见过面儿,非常感兴趣,并且说起史朵夫来,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因此我教他把他对史朵夫的看法,都对爱格妮说了。但是爱格妮只把眼看着我,在只有我看着她的时候,微微地摇头。

我相信,她待的那个人家,不会使她感到水乳交融,所以,我听她说过不几天她就要走了,我几乎高起兴来,虽然我一想我和她这样快就又要分离了,又感到惆怅。这样一来,我就跟她待在一块儿,一直到别的客人全都走了的时候。同她说话,听她唱歌,都使我愉快地想起从前我在那所古老庄严的房子——因为有她在那儿而变得美丽的那所老房子——里的幸福生活,所以让我在这一家里待到半夜,我都乐而为之。但是既然洼克布鲁先生宴上像明星朗月的上宾贵客都已销声匿迹而去,那我就没有托词可以久留下去,因此我就迫不得已也告辞了。就在那时候,比从前任何别的时候,我都更感到爱格妮是我的吉神福星;如果我想到了她那甜净美丽的面庞、娴雅幽静的微笑,而把她比作迢迢遥远、高高在上的神灵,就和天使一样,照临我的头上,那我希望,我并不算亵渎神明。

我已经说过,客人全都走了,但是我应该把乌利亚除外,我没把他包括在那些客人之中。他一整晚上,从来就没有不在我们跟前款款蹀躞的时候。我下楼去,他紧跟在我后面;我离开这所房子,他紧跟在我身旁,把他那又瘦又长、死人一样的手指头,往一个更长、更像盖·浮克①的手套里戴。

①英国历史上,1605年,发生了所谓火药暗杀案,案中管在国会地窨子里放火药的,叫盖·浮克,故英人每年11月5日纪念这件事,扎有他的像,内装火药,外穿以褴褛杂凑、怪模怪样的衣服,先把像施以绞刑,然后炸毁之。其衣服当然宽大,不合体,手套亦然。关于此案之民歌,已见前注。

我问乌利亚,是否愿意跟我一块到我的寓所去喝杯咖啡,我所以请他,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和他在一块儿,而是因为我想起爱格妮嘱咐我的话。

“哦,说真个的,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对不起,考坡菲先生,少爷这个称呼,在我嘴里太习惯成自然了——我不愿意你叫我这样一个安贱人到你的尊寓去,受到勉强。”

“我请你喝杯咖啡,有什么勉强可言,”我说。“你来不来呢?”

“你赏脸我还不要脸?我很愿意来,”乌利亚把身子一扭,答道。

“那么,好啦,你就跟我一道来吧!”我说。

我打心里不愿意跟他说短道长。但是他却好像并不在乎那个,我们走的是最抄近的路,一路上并没说多少话。他对于他那副褴褛破旧的手套,非常谦恭礼让,他到了我的寓所,还在那儿往手上戴,而且尽管在那方面努力不息,但却好像并无进展。

我用手携着他的手,带着他上了黑暗的楼梯,免得他把脑袋磕到什么东西上;哎呀,他那只手啊,又冰又湿,在我手里,使我觉得,真跟青蛙一样,我真想把那只手扔下,自己跑开。但是爱格妮的话犹在耳边,地主之谊也应难却,因此我就把他带到我的炉旁。我把蜡点起来以后,他看到我这个房间,就在驯顺服帖中表示大乐;我用一把极为平常、毫不出色的细锡水壶热咖啡的时候(这把锡壶是格洛浦太太老爱用作煮咖啡的,主要地是因为我相信,那本来是一个盛刮脸水的盂子,同时在食器贮存室里,有一把专利发明、价钱很大、真作咖啡壶用的,在那儿腐蚀下去),他那样现鼻子现眼地手舞足蹈,我恨不得拿开水把他烫一下,心里才痛快。

“哦,我说真个的,考坡菲少爷——我的意思是要说考坡菲先生,”乌利亚说,“我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你会赏脸请我。不过,这样那样,有好多事,本来都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现在可都让我碰到了,在我这样安贱的地位上,我真正认为,福泽仿佛像大雨一样,落到我这颗脑壳上。我敢说,关于我的前程里起的变化,你已经听见一点啦吧,考坡菲少爷——哦,我应该说,考坡菲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把两条长腿蜷着,把咖啡杯端在膝盖上,把帽子和手套放在身旁的地上,把匙子在咖啡杯里转着圈儿轻轻地搅了又搅;把他那两只一无遮掩的红眼睛,好像眼毛都烧得精光一样,冲着我这一面,却没看着我,把他那鼻子上我从前形容过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小豁子随着呼吸一张一翕,把他那整个身子,从下颏到靴子,都像蛇一样的歪扭屈曲:他这样坐在那儿的时候,我心里想,我对这个人绝对不容置疑,厌恶至极。我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家做客,使我感到异常地不受用,因为我那时很年轻,不会装假,不会把我那样强烈的感情掩饰起来。

“我敢说你已经听说过一点啦吧,关于我的前程里起的变化,考坡菲少爷?哦,我该说,考坡菲先生,”乌利亚说。

“不错,听见了一点。”

“啊!我本来就想到了,爱格妮小姐总该知道这件事的!”他安安静静地回答我说。“我现在看出来,爱格妮小姐知道了这件事,我太高兴了。哦,我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哦,先生。”

我本来很可以用鞋楦头①狠狠地砍他一下(鞋楦头就放在炉前地毯上,随手可以拿起),因为他用圈套套我,使我把有关爱格妮的话,不管多么轻微,泄露了给他。但是我可只喝我的咖啡。

①鞋楦头:英、美人在家里换下皮鞋等来,即用楦头楦起,以防鞋靴走样。故这种楦头,为家庭常备之物,与鞋匠所用者不同。

“你老早老早就表明了,你是一位预言家了,考坡菲先生!”乌利亚接着说。“唉,真个的,你老早老早就证明了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预言家了!你有一次跟我说过,有朝一日,我也许能和维克菲先生合伙办事务所,也许这个事务所会变为维克菲与希坡事务所,你还记得吧?你也许忘了;但是如果一个人,身份安贱,那么那个人就要把这番话拿着当宝贝一样保藏起来!”

“我记得我曾说过这种话,”我说,“不过我那时候,确实没想到会有可能。”

“哦,谁想得到那有可能哪,考坡菲先生!”乌利亚兴高采烈地回答说。“我敢说,我自己就没想得到会有可能。我记得,我亲口说过,我太安贱了。我当时实实在在是那样看待我自己来着。”

我看着他,他就脸上带着像刻在椽子头儿上的那种笑容,看着炉火。

“但是那些顶安贱下作的人,考坡菲少爷,”他马上接着说,“却可以是做好事的工具。我想到,我能是给维克菲先生做好事的工具,也许还可以是给他做更多好事的工具,我就很高兴。哦,他这个人多么好啊,考坡菲先生;但是他可又多么不懂得慎重啊!”

“我听了这个话很难过,”我说。我不由得不找补了一句,还是找补得很尖刻的,“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得说很难过。”

“的的确确地不错,考坡菲先生,”乌利亚回答我说。“不论从哪方面看。尤其是从爱格妮小姐那方面看,更叫人难过!你自己滔滔不绝说的那番话,考坡菲少爷,你是不记得的啦;但是我可记得,有一次,你说过没有人不爱慕她的;我还因为那个话对你表示过感谢哪!我觉得没有疑问,那番话你早已经都忘了吧,考坡菲少爷?”

“没忘,”我干巴巴地说。

“你没忘,我听了真高兴!”乌利亚喊着说。“谁想得到,你就是头一个人,在我这个安贱下作人的心里,点起野心的头一把火来的哪!而你还记得!哦!——请你再赏我一杯咖啡,你不嫌讨厌吧?”

他说在他心里点起野心的头一把火的时候,他用的那种强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瞧我的那种神情,都给了我一种警觉,好像我看到一片熊熊烈火,把他照得亮起来了一样。我听到他用另一种音调,说再要一杯咖啡,我才如梦初醒,拿起盛刮脸水的盂子来,尽了地主之谊;但是我尽这个地主之谊的时候,我拿盂子的那只手是不稳定的,我心里一下感觉到我不是他的对手;同时不知所措,胡猜乱想,急于要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而我这种种情况,我觉得,都是逃不出他的眼光去的。

他什么也没再说。他只把咖啡搅了又搅,他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咖啡;他只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手,轻轻地摸他的下巴;他只往炉火那儿瞧,往屋里四外瞧;他只冲着我,不像微微含笑的样子,而像张口结舌的样子往我这儿瞧;他只全身又歪又扭,表示他毕恭毕敬的卑贱下作;他只把咖啡搅了又搅,只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但是他却就是不再开口,而只等我开口。

“那么,维克菲先生,”我后来终于开口说,“我本来认为都能顶得过你那样五百个——也能顶得上我这样五百个;”我想,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不把这句话很不自然地一逗,把它分成两半;“可不知道慎重,是吧,希坡先生?”

“哦,确实是非常不知道慎重,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回答我说,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哦,非常地粗心大意!不过我还是愿意你叫我乌利亚,”如果你赏脸。那样,那就又跟从前一样了。”

“好啦,那我就叫你乌利亚,”我迸出这个名字来,是很费了点劲儿的。

“谢谢你啦,”他装作热烈的样子回答我说。“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听你叫我乌利亚,就跟我听到从前吹的清风,或者从前响的钟声一样。对不起,我刚说什么来着?”

“说维克菲先生来着,”我给他提了个头儿。

“哦,是啦,不错,”乌利亚说。“啊,太粗心大意啦,考坡菲少爷。这个话,除了你,我不会对任何人提的。即便对你,也只是提一提就完了,不能再多说。如果这几年以来,在我的地位上换一个别人,那那个人这时候,就要把维克菲先生(哦,多么好的一个人,考坡菲少爷),就要把维克菲先生完全按在大拇指底下。按在——大拇指底下。”乌利亚极端慢腾腾地说,同时把他那利爪魔掌,伸在我的桌子上,把他那个大拇指往桌子上使劲一按,一直按得桌子都颤动起来,甚而连屋子都颤动起来。

如果我不得不眼看着他把他那外八字的大脚丫子踩在维克菲先生的脑袋上,那我想,我也没法恨他恨得更厉害。

“唉,考坡菲少爷,”他轻声柔气地接着说,这种声音,和他用大拇指按桌子那种劲头,成了极强烈的对照,因为那个大拇指往下按的劲儿,绝没有一丁点放松的意思,“那是毫无疑问的。那一定会遭到损失,丢尽脸面,还有我也说不上来的什么哪。维克菲先生也知道这种情况。我就是安贱下作地给他做安贱下作的工具的,他就把我提拔到一种高高的地位上——我从来几乎连想都没想到我会爬上去的地位上。我应该怎样感激他才对哪!”他说完了这番话,把脸转到我这面,眼睛却没看我,他把他那弯着的大拇指,从原来按着桌子的地方挪开,满腹心事的样子,用它慢腾腾地搔他的那瘦长的腮颊,好像刮他脸上的胡子似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看着他那阴险狡猾的脸,有红色的火光和它恰好相配地照着它,正在准备另外的什么事,我愤怒得一颗心直跳。

“考坡菲少爷!”他又开口说——“不过我这是耽误你睡觉啦吧?”

“你没耽误我睡觉,我平常都睡得很晚。”

“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固然不错,从你头一次跟我打招呼的时候以后,我已经从我这个安贱下作的地位提升了,但是我仍旧还是安贱下作的。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是别的样子,永远是安贱下作的。我要是对你把心腹话说了,你不会因为我安贱,更看不起我吧?会吗?”

“哦,不会,”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的。

“谢谢你啦!”他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绢儿来,开始擦他那两手的手心。“爱格妮小姐,考坡菲少爷——”

“怎么啦,乌利亚?”

“哦,你这样出于自然地叫了我一声乌利亚,太叫人愉快了!”他喊道;同时把身子一打拘挛,好像一条鱼打拘挛一样。“今儿晚上,你看她是不是非常地美,考坡菲少爷?”

“她平素一直是什么样子,我看她也就是什么样子,不论从哪方面看,她比她周围的一切人都高超,”我回答他说。

“哦,我谢谢你啦!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喊道。“因为你这样说,我谢谢你啦!”

“不必谢,”我高傲地说,“你并没有什么可谢我的道理。”

“啊,有,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说真个的,那正是我刚才说要冒昧地跟你掏一掏的心里话。尽管我自己安贱,”他把手擦得更使劲,同时轮换着又看他的手,又看炉火,“尽管我妈也安贱,尽管我们那个安微贫穷而可规矩老实的家下作,但是爱格妮小姐的形象(我不怕冒昧,把心窝子里的话都掏给你了,考坡菲少爷;因为自从我有幸头一回看到你坐在矮马马车上那时候起,我一直就永远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你倾筐倒箧都说出来)。爱格妮小姐的形象,就多年以来,一直印在我的心里了。哦,考坡菲少爷啊,连我这个爱格妮走过的路,我都是用怎么样纯洁的爱爱它的呀!”

我相信,我一下发了一阵疯狂的想法,要从火炉里把烧得通红的通条抓起来,用它把这个家伙穿个透明。这种想法,像一颗子弹从火枪里放出去了一样,使我全身一震,飕地一下就由我身上飞奔而去。但是爱格妮的形象——让这样一个红毛畜类这样念头所侮辱的形象——却仍旧留在我的心里,使我头晕目眩(这时我看着他,只看见他坐在那儿,全身东歪西扭,好像他那肮脏的灵魂正捉弄他的身体一样)。他在我眼前,好像越长越大、越长越粗;屋子里好像到处都是他说话的回声;一种奇怪的感觉(对于这种感觉,也许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地经验过)——觉得这种情况,以前在某一个不能确定的时间发生过,同时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这种感觉,控制了我。

我及时看到他脸上现出的那种大权在握的得意神气,比我自己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更能使爱格妮的谆谆叮嘱,以全部的力量出现在我心里。我做了一副心平气静的样子(这是我一分钟以前,没想到我能做得到的),问他,他是否把他这样心情对爱格妮表示过了。

“没有,没有,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哎呀,没有!我除了对你,对任何别人都没露过。我这不过是刚刚从我那样安贱的地位上冒出个头儿来,这你还不晓得?我的绝大部分希望所寄托的,就是能让她看了出来,我对他父亲多么有用处(因为我敢相信,我对他很有用处,考坡菲少爷);能让她看了出来,我都怎样给他铺平道路,使他不走歪路。她是非常疼她父亲的,考坡菲少爷,(哦,有这样一个女儿,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情况!)所以我想,她为她父亲的缘故,可能慢慢地会对我好起来。”

我把这个坏蛋浑球的全部诡计都看透了,我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他这个诡计对我捅明了。

“要是你肯帮我的忙,把我这番心腹事替我保守秘密,考坡菲少爷,”他接着说,“在一般情况下,对我别采取反对的态度,那我要把你看作是我最大的恩人。你决不会存心弄出令人不快的事来的。你的心眼有多么好,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既然是在我身份地位还很安贱的时候(我应该说,在我顶安贱的时候,因为即便这阵儿,我仍旧还是安贱的),你既然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我的,那你也许会出于无心,在我的爱格妮那方面反对我。你可以看出来,考坡菲少爷,我叫她是我的爱格妮。有一个歌儿,里面说:‘我能把王冕都舍去,为的能叫她是我的。①’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做到那样。”

①出自苏格兰诗人摩克奈(1746—1818)和英国风琴手及乐谱家胡克(1746—1827)合作的歌曲《锐池莽得山的妞儿》。

亲爱的爱格妮,品貌那样可爱,德性那样高洁,我就想不起来有什么人能配得上你,却能是为这样一个浑账瘪三当太太而生,会有这种可能吗!

“你要知道,考坡菲少爷,这阵儿还不必忙,”乌利亚又用他那种笑里藏刀的样子接着往下说。我就心里想着前面说过的想法盯着他。“我的爱格妮仍旧还很年轻,妈和我还得再往上爬,还得有许多许多新的安排,再那么一办,才能十分合适。所以,遇到机会凑巧,我得慢慢地把我的希望透露给她。哦,你肯听一听我这番心腹话,我太感激你了。哦,你是不知道啊,我知道了你了解了我们的情况,并且敢保不会反对我(因为你是不愿意在这一家里,弄出不愉快的事来的),我有多么痛快。”

他把我不敢不伸出来的手握在手里,使劲湿漉漉地握了一下,跟着掏出他那个表面儿灰不拉唧的表来看。

“哎呀!”他说,“都过了一点啦。咱们谈起从前的心腹话来,时光过得快极了,考坡菲先生,这阵儿差不多都一点半了!”

我回答他说,我本来以为时光还要更晚呢。倒不是我当真那样想过,不过只是因为我的谈话能力,已散漫无力,有些着三不着两的。

“可了不得!”他一面琢磨,一面说。“我住的那个地方——一种私人旅馆和公寓一类性质的地方,考坡菲少爷,靠近新河①源头——他们两个钟头以前就该都上床睡下了。”

①新河:在伦敦东北郊,离伦敦市中心较远。

“我很对不起,”我回答他说道,“我这儿只有一个床铺,我——”

“快别提床铺不床铺啦,考坡菲少爷!”他欢喜如狂地回答我说,同时把一条腿蜷了回去。“不过我在你的壁炉前面躺一会儿,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要是非闹到那一步不可,”我说,“那我请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在壁炉前面好啦。”

他反对我这种提议,因为他要特别表示惊讶和谦卑,尖声喊起来,都能够钻到克洛浦太太的耳朵里;那时候,我想,克洛浦太太正睡在远处一个房间里:房间坐落在靠近低潮水准的地平上;在她的睡眠中,有那个无法可治的钟,滴答滴答地作她的催眠曲;我们每逢遇到有关时刻准不准的小问题争论起来,她老叫我看那架钟,其实那架钟从来就没慢到少于三刻钟的时候,每天早晨都要按着最准的钟对一下。由于乌利亚太谦卑了,我当时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怎么辩论也没有用,他决不肯睡在我的卧室里,因此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尽量往好里安排了一下,让他睡在炉前。沙发上的坐垫(对他那又瘦又长的身子,垫子太短了)、靠垫、一床毯子、一块普通桌布、一块干净的早餐桌布,还有一件大衣,就算给他作了铺的和盖的,他对于这个,还不胜感激。我借了他一个睡帽,就离开了他,让他自己睡去了。他把那个睡帽接过去,马上戴在头上,他这一戴睡帽,样子难看极了,我从那时以后,让他这一闹,永远没再戴过睡帽。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了,我都怎样辗转反侧,怎样直琢磨爱格妮和这个家伙,琢磨得都腻烦了,怎样琢磨我能够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怎样最后得到结论,认为要使她心里平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做什么,而只要把我所听到的话自己存之于心。在我入睡的那几分钟里,爱格妮带着她那双温柔眼睛的形象,她父亲疼爱地看着她的样子(像我常常看到他看她那样)以求告我的神气,在我面前出现,使我心里充满了无以名之的恐惧。在我醒来的时候,我想起来乌利亚就躺在隔壁屋里,我就觉得,一场睁着眼做的噩梦,像一块铅那样重,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害起怕来,好像我弄了一个品质更为恶劣的魔鬼,来到家里作寓公一样。

在我的蒙睡眠中,通条也来到我的脑子里,让我摆脱不掉。我在半睡半醒中老想,通条仍旧又红又热,我从炉里把它揪出,用它把他的身子捅了个透明的窟窿。这种想法老像个鬼似的,纠缠不去,闹到后来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空想,并非实际存在,但是,我却也悄悄地起来,跑到隔壁屋里去瞧他。我在那儿瞧见了他仰身而卧,把两条长腿也不知道伸到哪儿去了,喉头里直发咯咯之声,鼻子里就不通气,一张嘴张得很大,像个邮局一样①。他实际的样子,比我愤怒的时候在幻想中想的样子,更叫人恶心,因此到后来,我竟因为厌恶他而反倒为他所吸引,每半点钟,就不由得要跑到他那个屋里,看他一下。但是那个漫漫又漫漫的长夜,好像照旧迟滞、沉闷,在混沌迷离的天色中,没有一线曙光出现的希望。

①以邮局喻张大的嘴,屡见狄更斯书中。

一大清早儿,我瞧着他下了楼(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在我这儿吃早饭),那时在我看来,就好像是,他把夜也随身带走了。我要往博士公堂去的时候,我特意指明,吩咐格洛浦太太,叫她把窗户都打开,好使我的起坐间透透空气,把他留下的气息清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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