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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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玛莎

我们这会儿来到了威斯敏斯特区了。只见她迎头朝着我们走来,所以我们转身跟在她后面;她走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那儿,转到背静的地方,把通衢上的灯光和市声都撂在后边。她从那两溜潮水一般一来一往过桥的行人中间脱身而出以后,走得很快,因此,她拐了弯,就把我们撂得很远;顶到这会儿,我们到了河边上一条靠着米勒班街的窄街,才追上了她。那时候,她从街这边穿过了街那边,好像听到了身后的脚步那样近,想要躲开似的。她并没回头,只比先前更快地往前走去。

有一个昏暗的门道,里面有几辆大车,停在那儿过夜;从这个门道那儿,我瞥见了河,因而把脚步放慢。我并没言语,只碰了我的同伴一下;因此我们两个并没跟着她也穿过街去,只在街的对面儿看着她,尽力悄悄冥冥地在房子的暗处前进,同时尽力离她很近。

那时候,和现在我写这书的时候一样,那条地势低下的大街一头上,有一个倒塌了的小木头房子,从前大概是渡口船夫住的地方,现在久已作废了。它的地位,恰好在大街尽处,而接着一边是房子、一边是河的大路。她刚一来到这儿,看见了河,就立刻站住了,好像达到了目的地那样。跟着就顺着河边慢慢往前走去,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河。

顶到这儿,一路之上,我都认为她是要往什么人家去的;说实在的,我还曾恍恍惚惚地有过一种妄想,希望那个人家,也许会跟那个迷途的女孩子,不定怎么,有些关系。但是我从门道那儿模模糊糊地瞥见了大河的时候,我就出于本能地知道,她是不会再往前走的了。

那一带地方,在那个时期里,是一片荒芜,满目凄凉;到了夜间,它那种使人感到沉闷、偏僻、寂寥的光景,可以跟伦敦任何同样的地方都比一气。一条冷清空旷的大路,和壁垒森严的监狱为邻,既没有码头,又没有屋舍。一道污水停蓄的明沟,把烂泥淤到监狱的墙下。附近一带就是一片沮洳之地,上面野草丛芜,茁壮茂盛,蔓衍四布。其中的一处,上面立着几所房子的骨架子,动工的时候,没碰到好日子,盖着的时候,半路就停工,现在都在那儿慢慢烂掉。其中的另一处,就地上满是锅炉、轮子、曲轴、管子、风火炉、橹、锚、潜水器、风磨帆,还有我也叫不出名字来的奇怪玩意,都像些长了锈的铁怪物一样,压在那儿;这都是从前一个投机倒把的积累起来的,现在都匍匐土中,一下雨,地一湿,它们本身的重量就使它们下沉——所以有一部分埋在土里,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而却又没能做到那样。河边上各式各样红光外射的工厂,发出叮当刺耳之声,闪耀刺目之光,在夜里把一切一切都搅扰了,只有从它们那些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凝重浓沉,连续不断,不受影响。许多地黏土湿的空地和埂路在老朽的木桩①中间蜿蜒,穿过黏土、烂泥,一直通到潮水落潮所达到的地方。木桩上面还附着一种令人恶心的东西,好像绿色的头发一样;还有去年的招贴,上面写着悬赏寻找淹死者的尸体,在高潮线上的风中扑打。据人家传说,当年大疫②的时候,掩埋死人掘的土坑之一,就在这一块地方左右;因此从那儿发出来的疫疠之气,仍旧好像布满了这一带的各处。再不然,就是这个地方,由于污浊的河流,泛滥溢出,看着仿佛慢慢腐朽下去,变得像现在这样一场噩梦的光景。

①在河边或湿地等地,建筑房、墙、路、码头等,先将许多木柱砸入地内,以作地基。

②指1665至1666年,伦敦发生的鼠疫而言。死者之多,不胜一一与棺埋葬,只能掘大坑丛葬之。

现在我们跟着的这个女孩子,就忽忽悠悠地来到河边,身子站在一片夜景之中,眼睛盯在一片河水之上,神气孤独而凄凉,好像她就是河水所冲积的淤泥污壤的一部分,撂在那儿,叫她糜烂腐朽。

在河滩的污泥里,有几条小船和平底船搁浅,我们就用这些船遮身,所以才能离她只几码远而却没为她所见。我于是跟坡勾提先生打手势,叫他站在那儿别动,只我自己从船的暗处走出,上前去跟她搭话。我往她那儿去的时候,不觉全身都哆嗦起来:因为那个女孩子,脚步坚决地所走到的,既是那样一个阴惨惨的地方;她现在几乎站在铁桥张着大嘴的桥孔里面,看着灯光曲折地映在猛烈的潮水上面,又是那样一种神气:这都使我心里起了一种恐怖。

我现在想,她当时正在那儿自言自语。我虽然当时全副精神都叫河水给吸住了,但是现在我却敢说,她的披肩从她的肩上溜下来了,她正用它把手包在里面,好像心意不定,不知所措;那种神气,不像神志清醒的人,而像梦中游行的人。我知道,并且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种如痴似狂的神气里,只有一种情况使我觉得确有把握,那就是,我一定要马上就眼看着她在水里下沉;我一面这样想,一面把她的膀子抓住了。

同时叫了一声:“玛莎!”

她大惊之下,尖声一喊,跟着和我撕夺起来,力气之大,都使我怀疑我一个人是不是制得住她。不过一只比我更有劲的手却把她抓住了;她满脸吃惊的样子抬起头来一看,看到后来抓她的这个人是谁,便只又挣扎了一下就在我们两个中间,倒在地上了。我们把她从有水的湿地方,抬到有小石头的干地方,放在那儿躺着。只听她又大哭,又长呻。这一会儿过去了,她在小石头中间坐起来,用两只手把她那个可怜的头抱住。

“哦,我的河呀!”她大哭大喊叫道,“哦,我的河呀!”

“别哭啦,别哭啦,”我说。“安静一下好啦。”

但是她仍旧重念那几个字,一次又一次连续地喊,“哦,我的河呀!哦,我的河呀!”

“我知道,这条河跟我自己一样!”她喊着说。“我知道,我早晚是那里面的货。我知道那是我这样人天生的伙伴!它是从山里来的,在山里它是清洁的,干净的——后来它又从这种阴惨惨的街道中间爬过去,可就肮脏了,混浊了——它流到的地方是大海,那儿就跟我这个人这一辈子一样,永远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我觉得我一定得跟着它一道去!”

我只有从她这几句话的音调里,才知道了绝望是什么样子。

“我没法把它摆脱。我没法把它忘掉。白天黑夜,它就没有不来缠我的时候。在整个世界上,只有它跟我合得来,也可以说,只有我跟它合得来。哦,你这个可怕的河呀!”

我心里一时想起:我的伙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看着那个女孩子;那时候,如果我原先一点也不知道他外甥女儿是怎么回事,那我看他脸上,也不难推测出他外甥女儿的身世来。我从来不论在画图中,也不论在人生里,都没看到恐怖与怜悯,那样混合一气,使人不忘。他全身哆嗦,好像要倒下;他的手——我用我的手摸他的手来着,因为他的样子使我失惊——冰凉,跟死人一样。

“她这会儿正精神错乱哪,”我打着喳喳跟他说。“稍微待一会儿,她就不会这样胡说乱道的了。”

他究竟想要怎么回答我,我现在说不上来。他只把嘴唇动了一动,好像认为那就是他说了话了;实在他却只把手伸着,往她那儿指。

她这阵儿又一下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又把脸趴在小石头中间,躺在我们前面,完全是一副蒙耻受辱、身败名裂的光景。我知道,我们要是想要跟她谈话,总得她这种情况过去了才成;所以我就冒昧地拦住了坡勾提先生,不叫他搀她起来。于是我们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一直等到她稍微安静了一些的时候。

“玛莎,”我于是说,同时往前伏着身子,扶了她一把——她好像打算站起来就走开,但是她却没有劲儿,因此把身子靠在一条小船上。“你认识这是谁吧?你认识这是谁跟我在一块吧?”她有气无力地说:“认识。”

“我们今儿晚上,跟了你老远,你知道不知道?”

她摇头。她也没瞧我,也没瞧他,只低声下气地站在那儿,一只手拿着披肩和帽子,却又好像不觉得拿着东西似的,另一只手拳着,往额上按。

“你这阵儿是不是心里安定下来了,”我说,“能够谈一谈你下雪那天晚上那样关心的事哪?我希望上帝别忘了那一天才好!”

她又一下呜咽起来,同时嘟嘟囔囔、不很清楚地对我表示,说她很感激我,那天晚上没把她从门外赶走。

“我没有什么要替我自己说的,”过了几分钟,她开口说,“我是个坏人,我是个不能得救的人①。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不过,我请你告诉他,先生,”她先曾从他身旁畏缩躲开,“要是你对我还不太严厉,认为还可以替我说句话,那就请你说,他的不幸,不论在哪一方面,都从来没有我的干系。”

①指死后灵魂不能得救,非下地狱不可。

“也从来没有人说有你的干系,”我说,说的时候,因为她很诚恳,所以我也以诚恳报之。

“那天晚上,她那样可怜我,”她续续断断地说,“那样体贴我,不但不像所有其余的人那样,见了我远远地躲着,反倒帮了我那么大的忙,那时候,要是我记得不错,到厨房里来的,就是你吧?是不是你,先生?”

“是我,”我说。

“我心里要是认为,我做了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她说,一面脸上带着恐怖的样子往河里瞧,“那我早就到了河里了。我要不是对于那件事丝毫没有沾染,那冬天一来,一夜都过不了,我就要投到那里面了!”

“她离开家的经过,大家都非常地明白,”我说。“我们坚决相信,我们知道,你跟那件事没有任何干系。”

“哦,要是我这个人的心好一些,那我可以对她有点益处!”那女孩子带出顶没办法的悔恨样子来说,“因为她对我老那样好!她跟我说的话,就没有半句不好听的,就没有半句不正派的。我既然很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子,那我怎么肯叫她学我自己这种样子哪?我把生命里一切可宝贵的东西都失去了的时候,我一想起来顶难过的,就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

坡勾提先生眼睛下视,站在那儿,一只手扶着小船的船帮,另一只没占着的手就掩在脸上。

“下雪那天晚上以前,我从我们镇上来的人那儿听说发生过的事,”玛莎哭着说,“那时候,我心里顶难过的是:人们要想到,她有一阵儿成天价跟我在一块;他们要说,她那是受了我的坏影响了!那时候,老天爷知道,要是我能把她的名誉给她恢复过来,那我能把命都豁出去!”

她这个人既然好久不知道什么是自制,所以就把她的悔恨和悲哀,尽情地发泄,那种触目惊心的痛苦,真正怕人。

“我死了,并算不了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哪?——我要活着!”她哭着说,“我要活到老,沿街漂流着活到老——在黑夜里瞎走,叫人们都躲着我——看着天色放亮,映出一溜黑乌乌、怪吓人的房子来,同时想,同样的太阳,从前有一阵儿,也曾射到我自己的屋子里,把我唤醒——我即便这样,也要活着,好把她救出来!”

她又往地上坐下去,每一只手抓起一些小石头来,起劲地攥,好像要把石头挤碎了那样。她一个劲打拘挛,一会儿一个样子:有时把胳膊挺直了;又有时把胳膊弯起来,遮在脸前,好像要把那儿那点亮光从眼前挡出去似的;又有时把头耷拉着,好像脑子里的往事太多了,压得她的脖子挺不起来一样。

“我到底怎么好哪!”她一面这样在绝望中挣扎,一面说。“像我这阵儿这样,自己一个人待着,就要自责自骂;碰到别人,就活活地要受指摘;像这样,我怎么能活下去哪!”于是她忽然转到我的同伴那一面。“你踹我好啦,你要了我的命好啦!当年她还是你得意的人那时候,连我在街上蹭她一下,你都要认为是于她有害的。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是连半个字都不能相信的——你怎么能相信哪?即便这阵儿,要是我跟她交谈过一句话,你也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的。我绝没有不平的意思。我绝不是说,她跟我一样。我知道,我们两个中间差着老大老大的一截。我只是说,我虽然身上背着罪过、受着苦恼,但是我可从心窝里感激她,我可真心地爱她。哦,你们千万可不要认为,在我这个人身上,‘爱’这种感情,全都消耗光了。你可以远远地躲着我,像所有的人对我那样;你可以因为我是我现在这种人,可跟她认识,把我宰了;但是你可不要那样看待我!”

她这样求告他的时候,他只像傻了一样,怔怔地瞧着她;她住了口的时候,他轻轻地把她拉了起来。

“玛莎,”坡勾提先生说,“上帝可别叫我褒贬你。在所有的人里面,我决不能褒贬你,我的孩子!你原先只当着我也许要说你什么哪,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在这几个月里,我都有了什么改变。好啦!”他停了一会的工夫,又接着说。“你不明白,这儿这位绅士和我,都怎么想要跟你谈一谈。你不明白,我们当前都有什么打算。现在你听着好啦!”

他完全把她感化了。她站在他跟前,固然仍旧露出退避畏缩的样子来,好像她害怕跟他的眼光接触似的,但是她刚才那种痛苦的狂叫乱喊,却压下去了,她却不再出声了。

“要是下大雪那天晚上,你听见了我跟卫少爷都说什么来着,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到过很远的地方——哪儿没到过哪?——去找我心疼的外甥女儿。找我心疼的外甥女儿,”他口气稳定地又重了一遍。“因为,玛莎,我从前固然心疼她,但是现在比从前,我更心疼她了。”

她只用两手把脸遮起,但是别的方面,却仍旧安安静静。

“她从前告诉过我,”坡勾提先生说,“说你从小儿就又没有爸爸,又没有妈妈啦,也没有个亲人什么的,哪怕是打鱼的粗人哪,来做你的爸爸、妈妈。你要是有那样一个亲人,那你也许会想到,日久天长,你就会疼起他来,因为我外甥女儿就跟我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嚜。”

坡勾提先生看到玛莎默默无言,只直打哆嗦,特为从地上把她的披肩拾起来,小心在意地给她披在身上。

“因为这样,”坡勾提先生说,“所以我知道,不出两种情况:不是她一下再看见我,就跟着我走遍天涯海角;就是她躲着不肯见我,自己逃到天涯海角:因为,她固然没有理由疑心说我不疼她了,她也决不会疑心——决不会疑心,”他很有把握地,觉得他这个话决不会错了的样子,又重了一遍说,“但是羞耻心可会横着插进来,把我们两个分开。”

我从他这样朴实无华、令人感动地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里,从他脸上现出的每一种表情上,都明显地看到,他脑子里从无二念,想的永远是这个问题。

“照我们的看法,”他接着说,“照我自己和这儿卫少爷的看法,她也许有那么一天,会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跑到伦敦来。我们相信——卫少爷、我自己和我们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对于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情况,都跟刚下生的婴儿一样地清白。你说过,她都怎么对你心软、和气、温柔来着。这是一点也不错的!我知道是那样!我知道,她不论对谁,永远都是那样。你很感激她,你很疼她。那你帮着我们找一找她,上帝会给你好处的!”

她急忙往他那儿瞧了一眼,这是那天晚上她头一次往他那儿瞧,好像疑惑他说的是否属实的样子。

“你信得过我吗?”她用惊讶的口气低声问道。

“完全信得过,打心里信得过!”坡勾提先生说。

“你是不是说,要是我有碰到她的那一天,就跟她搭话;要是有遮身的地方,就把她安插在那儿;跟着不经她知道,就跑到你那儿,把你带到她跟前哪?”这几句话是她一口气说出来的。

我们两个一齐答道,“正是!”

她把两眼抬起,庄严地说道,她一定要一心无二地做这件事,热诚忠实地做这件事;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就决不松懈,决不犹疑,决不放弃。她这种目的,她要用全力去达到。她这种目的,可以使她跟善事结合,跟恶事脱离;如果她对这件事,进行得不忠实,那这件事从她手上离去的时候,她情愿它把她闪得比她那天夜里站在河边上的光景还要更孤零,还要更绝望,如果她那种光景,还能加上个更字的话。如果那样,那她情愿,任何帮助,不论人间的,也不论天上的,都永远不要落到她身上!

她说的时候,声音并不比喘气更高,也不是对着我们说的,而是对着夜色沉沉的苍天说的;说完了,万念俱息地静静站在那儿,眼睛瞅着黯黯的河水。

我们现在认为,应该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全都告诉她;于是我就原原本本,对她说了一遍。她听的时候,聚精会神,脸上的神色,时时改变,但是在各种改变之中,抱定坚决目的的神气,却始终如一。她的眼睛里面,有时眼泪盈眶,但是她却永远不叫它夺眶而出。她看起来,好像精神完全改变了,再也没有那么安静的了。

我对她都说完了,她问我们,如果遇到必要,她到哪儿通知我们。在路旁的暗淡灯光下,我从怀中手册撕下一页来,把我们两个的地址都写在上面;她接过去,把它贴着她那可怜的胸前放起。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停了一下才答道,她没有一准久居的地方。顶好不必说。

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对我提了一件事,其实那是我自己也想到了的。我于是把钱包拿了出来,但是她却不论怎么都不肯接我的钱,劝她也没有用;也不能叫她答应我,说下一次再接。我对她说,以坡勾提先生的地位而论,他不能算作穷人;而她现在可又想替我们做找人的工作,又想完全凭自己谋生;这种情况,我们两个人都觉得事属可惊。她仍旧坚决不移。在这一点上,他的影响,也跟我的一样,毫无用处。她很感激地对我们道谢,但是却仍旧毫不动摇。

“我也许可以找到工作,”她说,“我要试试看。”

“还没试的时候,你至少可以接受一点帮助啊,”我说。“我不能为了钱,做我答应了你们的这件事,”她回答我说。

“我即便挨饿,也不能接你们的钱。你们要是给我钱,那就等于你们又信不过我了,那就等于你们又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那就等于你们把我所以不再投河的惟一原因取消了。”

“我以伟大的裁判者的名义,”我说,“我以我们到了那个可怕的时候都得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裁判者的名义,请你千万不要作那种可怕的想法!只要我们肯,我们都可以做点好事。”

她回答我的时候,全身哆嗦,两唇颤抖,脸色比先更加苍白。

“也许你心里想到,要把一个可怜的人救出来,叫她忏悔。我是不敢那样想的;那好像太大胆了。要是我还会对于别人有点什么好处,那我也许可以开始抱点希望;因为顶到现在,我所做的净是坏事,没有好事。因为你们肯交给我这个任务,叫我去试一试,那就是我过了可怜的一辈子,在很长的时期里,才头一次有人信得起我。我不知道别的,我也不会说别的。”

她又把满眼的泪忍回去,把手哆嗦着伸出来,在坡勾提先生身上碰了一下,好像他身上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似的,跟着在荒凉偏僻的路上走去。她看着是病过的样子,大概还病得很久。我那时候头一次近前看她,只见她面目憔悴、形容枯槁,两眼下陷,表示她受过艰苦困难。

因为我们的去路,和她的是一个方向,所以我们离她不远,跟在她后面,一直到我们又回到了灯火辉煌,行人熙攘的街市。我因为完全相信她说的话,所以我就跟坡勾提先生说,我们如果再跟下去,是不是显得我们一开始就有信不过她的意思。他也是这种想法,并且也同样完全相信她,所以我们就让她走她的路,我们走我们的。我们是朝着亥盖特去的。坡勾提先生伴着我走了很大的一段,我们分手的时候,曾为这一番新努力的成功,祷告了一番。只见他脸上另有一种满含心思的怜悯之色,我看着不用费什么事,就了然于心。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我来到我自己的栅栏门前,站住了听圣保罗大教堂沉着的钟声;我觉得,那种钟声正杂在无数齐鸣的时钟钟声之中,冲着我送来。那时候,只见我姨婆那所小房儿的门正开着,门里一道微弱的亮光正射到门外的路上:我不免一惊。

我以为,这又是我姨婆发了老病,犯了虚惊,正在那儿瞧远处她想象中的大火燃烧哪;所以我就往她家走去,想要安慰安慰她。但是却看见一个人,站在她那个小小的庭园里:我大吃一惊。

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杯和一个瓶子,正在那儿喝什么。我在园外丛树的密叶中间,半路站住了,因为那时月亮已经出来了,虽然有云彩遮着。我于是认出来,这个人就是我一度猜作是狄克先生幻想中的那个人物,也就是我一度在市内大街上和我姨婆一同遇见的那个家伙。

他不但在那儿喝,还在那儿吃,并且还好像是饥不择食地在那儿吃。他对于那所小房儿也好像觉得新奇,仿佛是头一次到那儿。他弯着腰把瓶子放到地上以后,跟着抬起头来,往窗户上瞧,又往四外瞧;不过却带一种鬼鬼祟祟、急躁不耐的神气,好像他想快快离去似的。

过道里的亮光挡住了一下,我姨婆从屋里出来了。她心神不定地往他手里数了几个钱。我听到琤琤的声音。

“这够干什么的?”那个人嫌少,说道。

“我就能省出这么多来,”我姨婆回答他说。

“那样的话,我就不走,”那个人说。“你瞧!你拿回去好啦!”

“你这个没人心的东西,”我姨婆感情非常激动地回答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待我?不过我又何必问?那是因为你知道我这个人有多没气性!我得怎么办,才能叫你永远不再来打搅我,才能叫你去自作自受哪?”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去自作自受哪?”那个人说。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我姨婆回答他说。“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那个人站在那儿,气哼哼地把钱掂弄着,把头摇着,到后来才说:

“那么,你就打算给我这点钱了?”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我姨婆说。“你不知道我受到亏累,比以前穷了吗?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把钱都拿到手了,可非叫我多瞅你两眼不可,好看到这阵儿你混的这种德行,心里难过,是不是?”

“我当然混得很褴褛了,要是你是指着那个说的,”他答道。“我这阵儿的生活,跟夜猫子一样①了。”

①夜猫子夜间活动。英国从前法律,日落后不得捕负债之人,故“借枭光而行”为“畏捕”之意。

“我有过的那点家当,大部分都叫你玩弄去了,”我姨婆说。“你把我闹得多少年来把全世界都杜绝了。你待我太无情了,太狠毒了,太没有心肝了。你走吧。你去忏悔好啦。你祸害我,一次又一次,都数不过来了,你不要再来祸害我了!”

“好!”那个人答道。“这都很好——哼!我想,我这阵儿只好尽力将就了。”

他虽然那样,但是他看到我姨婆眼里愤怒地流出泪来,却也不由得有些羞愧,溜溜湫湫地从园里走出来了。我脚底下一加劲儿,三步两步,做出刚刚走来的样子,迎上前去,恰好在栅栏门那儿,和他打了个照面儿:他正出门,我就正进门。我们在交臂而过的时候,互相逼视了一下,还都有些恶狠狠地。

“姨婆,”我连忙说。“这个人又搅和你来了!我得跟他谈谈,他是个什么人?”

“孩子,”我姨婆挽着我的胳膊说,“你进来好啦,先别跟我说话,过十分钟再说。”

我们在她那个小起坐间里坐下。她从前那个绿团扇,钉在一个椅子的背上,她现在在这个团扇后面隐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不时地擦眼睛。过了那一刻钟,她从团扇后面转出,坐在我旁边。

“特洛,”我姨婆说——她这会儿平静了,“那个人是我丈夫。”

“你丈夫,姨婆?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哪!”

“对我说来,早就死了,”我姨婆说,“但是实在可还活着!”

我默默地坐在那儿,直发怔。

“贝萃·特洛乌这个人,看着好像不懂得什么叫柔情蜜意,”我姨婆这阵儿心平气静地说,“但是从前可有过一个时期,特洛,她对那个人,信得无一违言;可有过一个时期,她把那个人,特洛,爱得无以复加;可有过一个时期,她对那个人,疼惜、依恋,无所不至。那个人怎么报答她的哪?把她那点家产折腾完了,还差一点没把她那个人也折腾死了。因此她把所有那一类的痴情傻意,一劳永逸,一概埋在坟里,用土填满、垫平。”

“哎呀,我的亲爱的、好心眼的姨婆呀!”

“我跟他分离的时候,”我姨婆像平素那样,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接着说,“我是很大方的。事情隔了这么些年,特洛,我仍旧可以说,我那时是很大方的。他待我那样残酷,我本来可以不用费什么事,就跟他脱离关系,但是我可没那么办。他拿到我的钱,胡乱挥霍,不久就弄光了,混得越来越下流;我听说,又讨了个老婆,后来专靠耍人儿、腥赌、撞骗过活了。他这阵儿是什么样子,你是亲眼得见的。不过我跟他结婚那时候,他可挺秀气的,”我姨婆说,说的口气里,旧日的得意和爱慕,仍然有余韵遗响,隐约可闻,“我那时候——痴情人一个——完全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

她把我的手一捏,把自己的头一摇。

“这阵儿我心里没有他了,一点也没有他了。但是,我不管他是否犯罪而应该得到处罚(他要是老在这个国家里到处招摇,那他非闹得受处罚不可),却在他每次过一阵儿露一次面的时候,老是即便没有钱也马上尽力接济他,好打发他走开。我和他结婚的时候,是个傻子,直到现在,我这个傻子,还是没治得过来,竟能因为从前一度相信过他是个正人君子,这阵儿就连我当年痴心傻意所钟情的那个人余下的残形剩影,都舍不得严厉对待。因为,如果女人还有认真诚恳的,那我当年就是那样。”

我姨婆长叹了一声,把这番话结束了,跟着抚摸起她的衣服来。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说,“现在,你对于这件事的头尾、中段,全都了然了。咱们两个,谁也不要对谁再提这个碴儿;你当然也不要对任何外人提。这就是我糟心的糟糕事,只你我知道好啦,特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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