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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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含辛茹苦,自食其力

我现在对于世事人情,既然经多见广,所以对于任何事物,都很少有感到惊奇的时候;但是,在我那样小的年纪里,他们竟能那么容易地就把我推出门去,这种情况,即便现在,还是使我觉得有些惊奇。我这个孩子,既然生来有些才分,观察力强,学习心盛,心眼灵快,心地细腻,精神和身体方面,一受委屈,很容易就难过起来,我既是这样,而当时却会没有任何人,出来替我说一句话,那真得算是怪事。然而实在却又没有人出来说一句话。于是,我刚刚十岁那一年,就进了枚·格货栈,给它当上童工了。①

①这一章里所写的,是狄更斯亲身的经历。他有《自传》未完成稿,叙说这段经历,除人名外,连字句都和小说里相同。

枚·格货栈坐落在黑衣僧区①,紧靠着河边儿。这个地方,经过后来的翻修,已经改了样儿了。原先的时候,那儿是一条很窄的街道,街道往下去尽头上的一所房子,就是这家货栈,曲里歪斜,一直下坡儿,到河边儿为止。在房子的尽头,有几磴木阶,供人们上船下船之用。那是一所又老又破的房子,有个自用的小码头。码头所伸到的地方,涨潮的时候是一片水,落潮的时候是一片泥。那所房子,真正是耗子横行无忌的地方。它那几个安着墙板的屋子,我敢说,都经过了一百年的尘涴烟熏,辨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了;它的地板和楼梯都朽烂了;它的地窨子里,大个的灰耗子成群打伙,吱吱地乱叫,哄哄地乱跑;整个地方是一片肮脏,一片腐朽:这种种光景,在我心里,并非像多年以前的事物那样,模糊渺茫,而是像就在目前一样,清晰分明;这种种情况,现在又在我面前出现了,我在那倒霉的时候,手哆嗦着握在昆宁先生的手里,头一次到那儿去,那时候我所看见的光景,又完全重新出现了。

①在伦敦老城西南角。

枚·格货栈的买卖,是和各色人等都有交道的,不过其中的一个主要部门,是往邮船上装葡萄酒和烈酒。我现在不记得了,这些酒都是运到哪儿去的,不过我想,其中有些是远涉大洋,运往东印度群岛和西印度群岛的。我现在还记得,这种交易的产物,就是无数的空瓶子,有大人和孩子,迎着亮儿检查这些瓶子,有毛病的就扔了,没有毛病的就把它们洗刷干净了。空瓶子都弄完了的时候,就在装好了酒的瓶子上贴标签儿,塞软木塞儿,在软木塞上打烙印①;这些手续都弄好了,还得把酒瓶装到桶里去。这都是我的活儿,在那些雇来做这种活儿的孩子里,有一个就是我。

①在瓶塞上用细绳系好,在细绳结扣儿处,用火漆封好,再在火漆上打印。

在那儿工作的孩子,连我也算在里面,一共有三四个。他们安置我做活儿的地方,是货栈的一个角落。昆宁先生如果站在账房里他坐的那个凳子的下层凳子撑儿上,从账桌上面一个窗户那儿往我这儿看,就能够看见我。在我大吉大利开始自食其力的头一天早晨,他们把那几个儿童长工里岁数顶大的那个孩子,传到那儿,教给我这种活儿的操作方法。那个孩子叫米克·洼克。他系着一条破围裙,戴着一顶纸帽子。他告诉我,说他父亲是个船夫,在市长就任的仪仗队里,戴着黑天鹅绒帽子游行①。他又告诉我,说我们的主要伙伴,是另一个孩子。他给我介绍这个孩子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孩子的名字很古怪,原来他叫“面胡土豆儿”。我后来发现,这个孩子并不是受洗的时候,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那是在货栈里,大家送他的徽号,因为他的脸发白,和面胡土豆儿一样。面胡土豆儿的父亲是个水夫②,不过除了当水夫而外,还有兼职,还当火夫,在一个大戏园里干救火的事儿,因为面胡土豆儿有个同辈的亲人——我想是他妹妹吧——在那儿扮哑剧里的小鬼。

①市长:伦敦老城(或旧城,伦敦一小部分,为中古时旧址,保持它固有的习惯),每年选市长一次,市长就职时,由城圈前往法院宣誓。市长坐特备之马车,前有仪仗,仪仗行列中的一部分为各行各业之展览或表演。船夫也是一个行业,故仪仗队中有代表参加。此风从中古继承而来,日期为11月9日。

②这种水夫是专在马车停车场上提水饮马的,并管安排车行的先后。

我落到和这一班人为伍的地步,我把从此以后天天在一块儿的伙伴和我幸福的孩提时代那些伴侣比较——更不用说和史朵夫、特莱得那一班人比较了——我就觉到,我对于盼望长大成为学问家,成为超群轶众的人物,是不能再抱丝毫希望的了。这种种情况使我心里暗中那份难过,语言是不能表达的。我现在回忆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我意识到我的前途,没有一丁点儿希望。我感觉到我的地位十分可耻,我那颗小小的心里痛苦地相信,我过去所学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使我有雄心大志的、使我能争胜斗强的,都要一天一天渐渐离我而去,永远不再回来了:这种种感觉,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绝非笔墨所能形容。那天上午,米克·洼克离开了我好几回,他每次离开我的时候,我的眼泪,都直往下掉,混到我洗瓶子的水里,我的呜咽,都哽噎难忍,好像我的心,和瓶子一样,也有了口子,就要爆裂似的。

账房的钟指向十二点半了,大家都准备去吃正餐了,那时候,昆宁先生敲了敲账房的窗户,对我打手势,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到了他那儿,只见那儿有个身躯有些粗壮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棕色外衣,一条黑马裤,一双黑皮鞋,脑壳又大又亮,上面跟鸡蛋一样,一根头发都没有,一个大脸盘儿,完全冲着我这面。他的衣服又旧又破,但是他那衬衫的领子却非常神气。他手里拿着一根很时髦的手杖,上面还带着一对像锈了似的大穗子;他那衣服的前襟上挂着一副单光眼镜。我后来发现,那只是作装饰用的,因为他很少有用它看东西的时候,而且即便用它看东西,也看不见。

“这就是那个孩子,”昆宁先生指着我说。

“哦,原来这就是考坡菲少爷,”那位我不认识的人说,说的时候,口气里含着一种屈尊就教的味儿,同时,神气里含着一种无从形容的文雅样子,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我希望你身体好,少爷。”

我说我很好,希望他也很好。其实上天知道,我当时很不得劲儿;但是我在那个时期里,并不想一来就抱怨,因此我就说我很好,希望他也好。

“我吗,”那位客人说,“谢谢老天爷,好极了。我接到了枚得孙先生一封信,说到我住的那所房子后部一个屋子,那儿现在还没有人住,本来想出租,作为——简单地说吧,出租作为卧室,”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突然带出对自己人说体己话那种亲密神气——“简单地说,他希望我把这个屋子让给一位刚出来做事的人。我现在有幸,能跟这位刚出来做事的人领教,”说到这儿,这位先生把手一摆,把下颏放在领子中间①。

①当时领子上竖。前面说到巴奇斯的领子也是这样。

“这是米考伯先生,”昆宁先生对我说。

“啊,啊!”客人说,“不错,那就是在下。”

“米考伯先生,”昆宁先生说,“和枚得孙先生认识。他遇到有主顾的时候,就替我们招揽生意,他赚点儿佣钱。枚得孙先生已经写信给他,谈过你住的问题,他现在可以收容你作房客。”

“我的住址是,”米考伯先生说,“城路温泽台①。我——简单地说吧,”——说到这儿,又带出和前面一样的文雅神气,同时又突然露出一阵像对自己人说体己话的样子来——“我就住在那儿。”

①城路在伦敦旧城北端;温泽台在它右边。

我对他一鞠躬。

“我有一种印象,觉得你在这个首善之区,行踪所至,还不会很远,并且你在这座现代的巴比伦①里,往城路那方面去,想要深入其中,得其诀窍,恐怕还有困难。简单地说吧,”米考伯先生说,说到这儿,又突然露出说体己话的样子来,“你也许迷了路,故此我如果今天晚上,前来造访,让你有机会得以获知一条最便捷之路,那我就荣幸之极了。”

①巴比伦比作靡丽侈华之都市,见《新约·启示录》第17章及第18章。把伦敦比作“现代的巴比伦”,似始见于狄兹锐利的《坦克利得》第5卷第5章。

我全心全意地感谢了他,因为他肯这样不怕麻烦,自愿前来领我,实在得说对我很友好。

“什么时候,”米考伯先生说,“我——”

“八点钟左右,”昆宁先生说。

“好吧,就是八点钟左右,”米考伯先生说。“那么我现在跟你告假了,昆宁先生。我不再打搅你了。”

于是他把帽子戴在头上,把手杖夹在腋下,腰板挺直地走出屋子去了,他完全出了账房的时候,嘴里还哼起小调儿来。

昆宁先生于是正式雇了我,给枚·格货栈尽力做活儿,工资每星期,我想,是六先令。至于究竟是六先令,还是七先令,我记不清楚了。因为我对于这一点,模棱两可,所以我总觉得,大概一起头是六先令,后来是七先令。他预支了一星期的工资给我(我相信钱是从他自己的钱包里掏出来的),我从那份工资里,拿出六便士来,给了面胡土豆儿,叫他那天晚上把我的箱子给我扛到温泽台,因为那个箱子虽然小,我自己却还是扛不动。我又花了六便士,吃了一顿正餐,吃的是一个肉饼,喝的是附近的水龙头那儿的一顿凉水。吃饭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吃完了饭,就在街上瞎逛了一气。

到了晚上约好了的时间,米考伯先生又出现了。我把脸和手都洗了,好别连累了他那副文雅劲儿,跟着我们一块儿走回了我们的家(我想我现在得这样说)。我们走着的时候,米考伯先生一路把街名和拐角的房子的形状,往我脑子里印,为的是我第二天早晨往回走的时候,能不用费事就找得着路。

我们到了温泽台他的寓所了(我注意到,这个寓所,也和他那个人一样,又旧又破,但是,也和他一样,尽力装出体面的样子),他把我介绍给米考伯太太。只见她是一个身材瘦削,面目憔悴的女人,一点都不年轻了。她正坐在起坐间里(楼上的房子完全空着,连半件家具都没有,老遮着窗帘子,挡外人的耳目),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正吃奶。这个娃娃是个双生儿。我可以在这儿说一下,在我和米考伯一家人打交道的整个时期里,我几乎没有一次,曾看见过这一对双生儿有同时都离开米考伯太太的奶头子的。他们两个之中,总有一个,在那儿吃奶。

除了这一对双生儿而外,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米考伯大少爷,大约四岁,另一个是米考伯大小姐,大约三岁。这一家里,全班人马,就是这些,另外只有一个面皮深色的姑娘,那是他们的女仆。她的鼻子有一种毛病,老哼儿哼儿的。我到那儿不到半个钟头,她就告诉我,说她是个“舍哥儿”,从附近的圣路加贫民院①里来的。我的屋子在房子的顶层,靠着后部。那是一个闷气的小屋子,墙上满画着一种花样,据我那幼小的想象看来,和蓝色的小圆糕一样。屋里几乎没有家具。②

①圣路加贫民院在城路和牧女路拐角处。

②英国出租房子,一般都带家具。

米考伯太太带着一个双生儿,上楼把这个屋子指给我,她一面坐下喘,一面说:“我从来没想到——我结婚以前,跟着爸爸和妈妈过日子的时候——从来没想到,我还得有一天,因为没有办法,弄个房客来家。不过米考伯先生既然日子过得困难,那么,个人的好恶,就都不在话下了。”

我说:“你说的是,大妈。”

“现在,就这阵儿,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就差不多要把他压趴下了,”米考伯太太说,“到底有没有办法叫他渡过这个难关,我不知道。我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我真不懂得,我现在用的这几个字眼儿,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像爸爸说的那样,你有了‘爱克斯柏伦夏’①就懂得了。”

①拉丁文experientia,“经验”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曾在海军陆战队里当过差。这还是米考伯太太告诉我的呢,还是出于我自己的想象呢,我现在不能确实说出。我只知道,我一直到现在还相信,他曾有一度,在海军陆战队里有过差使,却说不上来怎么知道的。他现在给几家五行八作的买卖在城里当“跑合儿的”,不过据我所知道的,却赚不到什么钱,或者说,赚不到半个钱。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债权人,不肯给米考伯先生宽放期限,”米考伯太太说,“那有什么后果,只好他们承担了。他们还是把事情早早地弄一个水落石出的好,越早越好。石头上挤不出血来,也就像米考伯先生身上挤不出还债的钱来一样,更不用说叫他出讼费了。”

还是由于我过早地就自食其力,米考伯太太因而弄不清楚我的年龄呢,还是由于这件事老存在她心里,她总得找个人谈一谈,发泄发泄,如果实在没有别的人,哪怕对那一对双生儿谈一谈呢,关于这一点我永远也说不清楚。不过她刚一见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谈法,在我和她交往的期间,她一直是这样谈法。

米考伯太太真可怜!她说她曾尽过最大的努力,想过办法;我也毫不怀疑,她尽过最大的努力,想过办法。因为,在街门的正中间,钉着一个大大的铜牌子,把那块门都盖满了,牌子上刻着“女子寄宿学舍,校长米考伯太太”的字样。但是我却从来没看见过有“女子”到这儿上学,也从来没看见过有“女子”到这儿来,或者打算到这儿来。也没看见过米考伯太太作任何准备,接受任何“女子”。我所看见的或者听见的到米考伯先生家来的人,只是债主。他们一天里面,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光临。其中有的还真横。有一个满脸污垢的人(我想他是个鞋匠),老是七点钟那么早的时候就挤进了过道,朝着楼上的米考伯先生喊:“你下来!你还没出门儿哪!你别装着玩儿啦。还钱,听见啦没有?你躲着也没有用,那太孙子了。我要是你,我决不能像你这样装孙子。还我钱好啦。听见啦没有?你干脆还我们钱。听见了没有?你下来!”他这样骂了以后,仍旧没有反应,他的火儿可就更大了,他就骂起“骗子”,“强盗”来。连这样骂,也没有用,于是他就想出绝招儿来,跑到街的对面,朝着第二层楼的窗户(他知道米考伯先生就在那儿)大声吆喝。在这种时候,米考伯先生就又伤心,又惭愧,有时竟悲惭不能自胜,拿起刮脸刀来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这是从米考伯太太尖声的喊叫里可以听出来的)。但是事情过了以后,还不到半个钟头,就看见他特别的精心细意,把鞋擦得亮亮的,穿起来,哼着小调儿,比以先更文明味儿十足地走出门去。米考伯太太也同样地能屈能伸。我曾见过她在三点钟的时候,因为纳不起国家的税款,急得都晕过去了,而在四点钟的时候,却又吃起带面包渣儿的羊羔排骨,喝起温热了的麦酒来(那是把两把茶匙当了买来的)。有一次,按照判决,强制执行,刚把家具抬走,我碰巧活儿完得比平常早一些,六点钟就回家了,那时候,我看见米考伯太太躺在壁炉前面(当然怀里抱着一个双生儿),晕在那儿,头发都散了,乱披在面前;但是当天晚上,她却在厨房的炉火前面,又吃带面包渣的烤小牛肉排,又谈她爸爸和她妈妈的故事,又谈当年和她来往的人。我从来没看见过她的兴致有比那个时候更高的。

我的空闲时间,就在这所房子里和这一家人一块儿过的。我的早餐——一便士的面包和一便士的牛奶——是我自己预备好了,闭门独享的,没人和我争嘴。我还老在一个橱子里,单找了一个搁子,另放一块面包和一小块干酪,等我晚上回来的时候用作晚饭。只这两顿饭,就在那六个或者七个先令里,“破费”了不少了,这我很知道。整个白天,我都不在家,都在货栈里做活儿,而我一个星期,就靠那一丁点儿钱维持生活。从星期一早晨起,一直到星期六晚上,我不记得有任何人给我出过任何主意,对我作过任何建议,给过我任何鼓励,给过我任何安慰,给过我任何帮助,给过我任何支持:这是正像我一心想上天堂一样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的。

我太年轻了,太孩子气了,太没有能力了——我有什么办法能不那样呢?——来维持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因此,在早晨往枚·格货栈去的时候,我看到点心铺外面摆的陈点心,半价出售,我就往往忍不住嘴馋,因而把我留着买正餐吃的钱买了点心吃了。这样一来,在吃正餐的时候,我只好饿着肚子,什么都不吃,再不就只买一个小面包卷儿,或者一片布丁吃了完事。我记得,当时有两家卖布丁的铺子,看我的财政状况,有时照顾这一家,有时照顾那一家。其中的一家,离圣马丁教堂①不远,在教堂后身儿一个大院儿里,现在都拆了。那家铺子卖的布丁,里面有小葡萄干,很有些特别,但是却贵,它那儿两便士一个的布丁,也不过像普通一便士一个的布丁那么大。卖普通布丁的铺子,最好的是河滨街②上那一家,就坐落在后来拆了又重新修盖的那一块儿。它家卖的布丁,个头壮实,色气发灰,面发死③,样子脬脬囊囊的,有大个的扁葡萄干儿,整个儿地插在上面,一个一个地离得很远。这家的布丁,每天恰好在我吃正餐的时候,热腾腾地刚做得,所以我往往就吃那个当正餐。我平素日子经常丰富一点儿的正餐,是一条搁香料的干灌肠和一便士的面包,再不就是饭铺里四便士一盘儿带血的牛肉,再不就从我们干活儿那个货栈对过儿一家叫“狮子”或者“狮子”再加什么的破烂老客店里(我忘了到底叫什么了)买一盘子面包带干酪和一杯啤酒。我记得,有一次,我早晨从家里带出一块面包来,用纸包着,夹在胳膊底下,像一本书似的。德鲁锐巷④附近,有一家铺子,专卖“时髦牛肉”⑤,很出名,我把那块面包,带到那家铺子里,叫了一“小盘”那种美味,就着吃了。我当时那样一个小鬼,一个人跑到了那儿去,堂倌怎么个想法,我不知道;不过直到现在,他当时的样子,还像在我眼前一样:只见他直眉瞪眼地瞧我,还叫另一个堂倌也出来瞧我。我单独地给了他半便士作小费,不过我心里却希望他顶好不要那个钱才好。

①圣马丁教堂:伦敦叫这个名字的教堂有好几个,这儿所指,是田野中的圣马丁,离河滨街西头不远。

②河滨街是伦敦老城和西头之间的通衢。

③布丁或蒸,或煮,或烤。“色气发灰”是蒸或煮的(烤的则现黄色)。“面发死”,因布丁须用酵母粉发,发得不好,面就发死。色气发灰,也和面没发好有关,面发好了应为白色。

④德鲁锐巷在河滨街西北。

⑤“时髦牛肉”:这是把碎牛肉炖成浓汤的食物。

我记得,我们有半点钟的工夫吃茶点。我要是口袋里还有钱,我就买半品脱煮好了的咖啡和一片黄油面包,我的钱要是都花没了,我老是往夫利特街①的鹿肉铺子里瞧;再不就在那种时候,溜达到考芬园②市场那么远的地方,瞪着眼瞧那儿的菠萝。我很喜欢在阿戴尔飞③一带溜达,因为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到处都是阴暗的拱顶。我还记得,就像现在见到的一样,有一天晚上,我从这样一个拱顶底下出来,一下来到了靠河边的一家客店,店前有一块空地,几个卸煤的工人正在那儿跳舞。我当时就在一个凳子上坐下,瞧他们跳舞。我一直地纳闷儿,不知道他们心里对我怎么个想法!

①夫利特街在河滨街东。以夫利特溪得名。

②考芬园在河滨街西北,是伦敦的菜市、花市、水果市。

③阿戴尔飞为伦敦一个地区,在河滨街南,临泰晤士河,房屋就河滨地势,都有地下穹隆,覆以拱顶,有“地下城”之称。

我太小了,太不像个大人了,所以我往生客店的酒吧间里去叫一杯麦酒或者黑啤酒来顺一顺吃下去的正餐,他们往往不敢卖给我。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到一个客店的酒吧间对老板说:

“你这儿顶好的——真正顶好的——麦酒,多少钱一杯?”因为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不记得是什么日子了,也许是我的生日吧。

“两个便士半,”老板说,“可以买一杯货真价实的斯屯宁牌麦酒。”

“那么,”我说,一面把钱掏了出来,“请你给我来一杯货真价实的斯屯宁,浮头上要多起点沫子才好。”

老板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隔着柜台,从头到脚,把我直打量;同时,先不放酒,回过头去,朝着屏风后面,对他太太嘀咕了几句。他太太跟着从屏风后面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活儿,和她丈夫一块儿端量我。我们三个当时的光景,现在又在我面前出现了。老板只穿着背心和衬衫,靠在酒吧间的柜台“墩儿”上;他太太就从挡板(或者半拉小门儿)上面往下瞧我,我呢,就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站在柜台外面,仰着脸瞧他们。他们问了我好多话:像我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哪儿住,做什么事儿,怎么到了这儿之类。我记得,我对于这些问题,都捏造了一些合适的回答,为的是不要带累了任何人。他们把麦酒给了我,不过我疑心并不是货真价实的斯屯宁酒;老板娘还把柜台上那个小半拉门儿开开了,俯下身子,把酒钱还了我,还亲了我一下,亲的意思,一半出于赞赏,一半出于怜悯,但是反正却极尽妇女的温柔、慈爱,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我相信,我把我的日用说得这样紧,把我的生活说得这样困难,决没有不知不觉、并出于无心而夸大其词。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昆宁先生给了我一个先令,我都把它用在买饭吃或者买茶点吃上面。我记得,我是一个衣服褴褛的孩子,和平常的大人和孩子,一块儿从早晨工作到晚上。我记得,我在街上瞎游荡,吃不饱,喝不足。我记得,如果不是由于上帝的仁慈,我会很容易变成了一个小流氓,一个小盗匪,因为没有任何人管我。

但是我在枚·格货栈里,也有我的地位。昆宁先生本来马马糊糊,又有公事在身,并且又是对付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家伙,但是却也难为他,他并没把我和别的孩子一律看待。除了他这种情况以外,我自己对于任何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从来没说过,我怎样来到这儿的,都从来一丁点儿没透露过,我到这儿来心里怎样难过。我只在暗中默默忍受痛苦,只在暗中默默忍受切肤沦饥的痛苦。我受的痛苦多大,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受的罪多大,像我已经提过的那样,我想说也完全没法儿说得出来。不过我有什么话,都存在自己心里,只埋头做活儿。我来到这儿的头一天就知道,我干活儿要是不及别人好,那就难免让人看不起,就难免叫人笑话。在做活儿一方面,我不久就至少跟不论哪个孩子比,都一样地快当,一样地灵巧了。我虽然和他们完全熟悉,但是我的举动和态度,却和他们有所不同,足以使我和他们中间隔一段距离。他们那几个孩子和那几个大人,提到我的时候,总是管我叫“小绅士”或“小萨福克人”。有一个叫格莱高利的大人,是他们装箱工人的头儿,另外还有一个大人叫提浦,是“车把式”,老穿着一件红夹克,他们有的时候叫我“大卫”;不过,我想,那总是我们说体己话的时候,或者我们干着活儿,我想法给他们消遣,说故事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才那样叫我(那些故事,都是我从前念的,现在越来忘得越多了)。面胡土豆儿有一次起而反对,对于我受这样与众不同的待遇表示不服,不过米克·洼克当时就把他制伏了。

我当时认为,我落到这步田地,想要从那里面挣脱出来,是没有希望的,因此也就死心塌地地不往那方面想。我现在坚决相信,我当时没有一时一刻安于那种生活的,也没有一时一刻不感到万分苦恼、不觉得万分不幸的。但是我却咬着牙忍受着;连对坡勾提,一来因为疼她,怕她难过,二来因为可耻,不好意思说,所以都从来没在写给她的信里透露过我的真实情况,虽然我们时常通信。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在我本来的难过之外,更给我添了难过。我既然伶仃孤苦,举目无亲,就对这一家人,产生深厚的感情来。我闲溜达的时候,心里老琢磨米考伯太太想的那些解决困难的办法,再不就心里老压着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礼拜六晚上,一来因为我口袋里有了六个或者七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可以瞧瞧这个铺子,看看那个铺子,同时琢磨这笔钱都可以买些什么,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二来因为我那天回来得比平常日子早一些;所以那一天本是我最称心的日子。但是到了那一天,米考伯太太却要对我说一大套最使人揪心、最使人难过的体己话。我星期天早晨,从头天晚上买来的茶或者咖啡里,拿出够一顿喝的来,放在一个刮脸用的小盂子里冲上水,然后就坐在那儿吃起那顿为时不早的早饭,那时候,她也是对我同样地诉苦。米考伯先生,在星期六晚上这种谈话一开头的时候,只哭得呜咽哽噎,搜肠抖肺,但是到了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却又唱起“捷克爱的是可爱的囡”①来,这种情况,并非少见。我曾见过他回来吃晚饭的时候,眼里泪如泉涌,嘴里口口声声说,除了地狱,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到了睡觉的时候,却又计算,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这是他老挂在嘴边上的一句口头禅),如何在房子前面开一个凸形窗户,得花多少钱。米考伯太太和她丈夫完全一样。

①这是英国歌曲家狄布丁(1745—1814)的歌曲《可爱的囡》的第一行。

我和米考伯夫妇,因为处于同样的境遇,我想,所以我们之间就生出了一种稀奇古怪、双方平等的友谊来,虽然我们年龄方面,相差之远,令人失笑。他们虽然请过我,要我到他们家吃饭,我却从来没肯扰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肉铺和面包铺里,都很吃不开,他们那点儿东西,往往连自己都不够吃的。一直到后来,米考伯太太把我完全当作了心腹人,我才破例。她完全把我当作了她的心腹人是有一天晚上的事。现在就说一说那天晚上的情况:

“考坡菲少爷,”米考伯太太说,“我完全没拿你当外人看待,所以我才毫不犹疑地对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现在正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了。”

我听了这个话,心里非常难过,带着极端同情的样子瞧着米考伯太太哭得发红的眼睛。

“食物间里,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儿以外,”米考伯太太说,“再就一点不错,不论什么,都一丁点渣子都没有了,干酪皮儿,又不是好给孩子们吃的东西。我跟着我爸爸和妈妈一块儿过的时候,用惯了‘食物间’这种字眼儿了,所以这阵儿不知不觉地又用起这种字眼儿来了。其实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们家一丁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哪?”我非常关切地说。

我口袋里这一个礼拜的工资,还剩了两个或者三个先令,因此我认为,这番话一定是在星期三晚上说的——我急忙把那两三个先令掏了出来,真心诚意地请米考伯太太收下,作为是我借给她的。但是那位太太,一面亲了我一下,一面叫我把钱收回去,说,那样的事是她连想都不能想的。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少爷,千万可别那样,”她说,“我决不能用你的钱!不过你这个人,年纪虽然很小,心眼可很机灵;你要是肯的话,你可以在另一方面帮我点忙,这个忙是我知情知义,情愿接受的。”

我跟着就求她把我能帮的忙说出来。

“我们那几件银器,我都亲自出脱了,”米考伯太太说。“有六把茶匙,两把盐匙,和一对糖匙,都由我自己亲手偷偷地拿出去押了钱了。不过这一对双生儿真是我的累赘。我一想到和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日子的情况,现在叫我亲手把东西都出脱了,心里又非常难过。我们还剩了几件小小的东西,可以出脱。米考伯先生那个人的脾气,是永远也不肯亲自去出脱这些东西的。克里克特,”——这是从贫民院来的那个女仆——“那个人心地粗俗,要是我们把这种背人的事儿都交给她办,她就要和我们随便起来,弄得我们不好受了。所以,考坡菲少爷,要是你肯——”

我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所以我就求她要怎样使用我,就怎样使用我。我那天晚上就替她把容易带的小物件先处理了,以后几乎每天早晨,在我上货栈以前,都要替他们同样地跑一趟。

米考伯先生在一个小矮橱子里,有几本书,他管那叫作是他的图书馆;这几本书是我替他们最先出脱的东西。我一本跟着一本地,把它们拿到城路一家书摊儿上——那时候,那条街上,我们的寓所附近那一部分,差不多都是书摊儿和鸟儿房子——不管书摊儿给多少钱,一律把它们出脱了。这个摆书摊儿的,就住在书摊儿后面一所小房子里,每天晚上总要喝得大醉一场,每天早晨总要惹得他太太大骂一顿。我早晨到他那儿去的时候,不止一次,他都是在一个折床上接见我的,不是脑袋破了一块,就是眼睛青了半拉,这都证明,他头天晚上又喝多了(我恐怕,他一喝酒,就爱吵架)。那时候,他用他那战颤哆嗦的手,摸他放在地上的那个褂子的口袋,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去掏那迫切需要的先令。这时候,他太太怀里抱着娃娃,鞋都塌拉到脚后跟,就不断地骂他,一直地没有住口的时候。有的时候,他的钱都丢了,他就叫我下次再去。不过他太太身上却老有钱——我想,那一定是她趁着他醉了的时候,把他的钱拿去了的——我们俩一块往外走的时候,她就偷偷地在楼梯那儿,把买书的钱给我。

我在当铺里,也成了大家熟悉的人物。那位坐在柜台后面管事的绅士,对我非常注意;我记得,他一面和我办着交易,一面常常叫我打着喳喳儿在他的耳边上背拉丁文名词或者形容词的变格格式,或者背拉丁文动词的变化样式①。每次我替米考伯太太跑一趟,米考伯太太就小小地请我一次,一般是吃一顿晚饭;我记得很清楚,这种饭,吃起来总是令人感到有特别的滋味的。

①拉丁文名词有五格(不算称呼格),尾语各不同。形容词和它形容的名词要一同变。动词有四种变化。

后来米考伯先生到底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有一天早晨他被捕了,关到南镇上的皇家法席监狱①里去了。他从寓所往外走的时候,对我说,太阳对于他算是已经落了。我当时真正觉得,他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不过我后来听说,不到中午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他在狱里,活泼高兴地玩九柱戏。

①皇家法席监狱,在伦敦南镇镇市大街,黑衣僧路东面。在狄更斯时,专为监禁负债人之用。当时英国的法律,负债无力偿还者须入狱。狄更斯的父亲,曾因负债而入狱,他自己也曾一度陪他父亲,同居狱中。所以这一部分叙述,也是带有自传性的。

他被捕以后,安排好了,要我在他入狱的第一个星期天去看他,同时跟他一块儿吃正餐。我往那儿去的时候,跟人打听:我得先到某种地方;刚刚差一点就到了那种地方的时候,我能看到另一个和它一样的地方;刚刚差一点就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我能看见一个场院,我得穿过这个场院,再一直地往前走,就可以看见狱吏了。所有这一切我都做了。到后来,我到底看见狱吏了(虽然我是那样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我心里就想到,拉得立克·蓝登在债务人狱里的时候,那儿有一个人,身上一无所有,只有一条旧地毯①,那时候,我就眼里泪模糊,心里直扑腾,那个狱吏就在我面前直晃摇。

①拉得立克·蓝登,因负债入马尔什西狱,同狱有一个人,身上一无所有,只腰里圈了一块破地毯。见《兰登传》第61章。

米考伯先生在栅栏门里面等我,我们一块到了他的屋子(屋子在顶层下面的一层),他一路大哭。我记得,他郑重地劝诫我,不要学他那样;叫我记住了,如果一个人,一年收入二十镑,而他花了十九镑十九先令六便士,那他这个人就快活;但是他要是花了二十镑一先令,那他这个人就苦恼。他说了这个话,跟着就问我借了一个先令买黑麦酒喝,他写了一个要米考伯太太承还的借据交给了我,把手绢放回了口袋,又高兴起来。

我们在微火前面坐下,长了锈的炉支上,一面放了一块砖头,免得多烧煤。坐了一会儿,另一个债户进来了。他和米考伯先生同屋,刚从厨房里来,手里拿着一盘羊腰窝儿,这就是我们三个共有的饭菜。跟着米考伯先生打发我到楼上,到“霍浦钦上尉①”的屋子里去,对他说:米考伯先生问他安好,我就是他的小朋友,请问他,可以不可以把他的叉子和刀子借用一下。

①此处之“上尉”,只用以作称呼,并非真有军职,犹美国南方之称人“上校”;所以原文加有引号。

霍浦钦上尉把叉子和刀子交给了我,叫我问米考伯先生安好。他屋子里有一个很脏的女人,还有两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子,满头蓬蓬的头发,那是他的女儿。我当时想,借霍浦钦上尉的刀叉倒不要紧,但是可别借他的梳子。上尉自己,衣服褴褛得不能再褴褛了,留着满腮的连鬓胡子,只穿着一件棕色的旧大衣,里面并没穿褂子。我当时看到,他的床都折起来了,放在一个旮旯那儿,他所有的那点碟、盘、壶、锅,都放在一个搁子上。我当时猜想(至于怎么会那样猜想,只有上帝知道),那两个头发蓬蓬的女孩子虽然是上尉的女儿,但是那个妇人,却不是他正式娶来的。我当时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门槛那儿顶多不过两分钟的工夫,但是我从他那儿往下面走的时候,我心里头却毫不含糊地知道了这一切,也就像我毫不含糊地手里拿着刀叉一样。

这一顿正餐,说到究竟,颇有些吉卜赛人的风味,使人可意。我下午过了不大的工夫就把霍浦钦上尉的刀子和叉子送回去了,跟着回到寓所,给米考伯太太说了一说我到狱里去这一趟的情形,好叫她放心。她刚一见我回来了的时候,晕过去了,后来又和了一小盂子蛋糊①,作我们谈话时的慰藉。

①这是麦酒里加上鸡子和糖的饮料。

我现在不记得,米考伯先生为添补家用,怎样把家具卖的,也不记得是谁给他卖的,我只记得,反正不是我。但是不管怎么卖的,也不管是谁卖的,反正家具都卖了,并且用大货车拉走了,剩下的只有一张床,几把椅子和厨房里用的一张桌子。我们,米考伯太太、她那几个孩子、那个“舍哥儿”和我自己,就用这几件家具,占了温泽台那所空房子里那两个起坐间,像露营下寨一般,在那儿一天天、一夜夜地过活。我现在说不准,我们这样住了多久,不过好像很久。到后来,米考伯太太决定也搬到狱里去住了,因为米考伯先生弄到了一个自己独占的屋子了。这样一来,我就把这所房子的钥匙交还了房东,房东收到了钥匙很高兴;床铺也都送到皇家法席监狱里去了;我自己那张小床,就送到另租的一个小屋子里,就在那个机关墙外不远的地方;这是我心满意足的,因为我和米考伯这一家人,患难相共,那样熟悉,一旦分离,实在不忍。他们也同样在附近的地方,给那个“舍哥儿”租了一个很便宜的寓所。我那间寓所是一个安静的阁楼,在房的后部,房顶是坡着的,下面能看到一个木厂子令人愉快的全景。我到那儿住下的时候,想到米考伯先生到底到了山穷水尽的情况,就把那个屋子认为是乐园一样。

在这一段时期里,我始终都在货栈里,仍旧和从前一样,做着普通的活儿,仍旧和从前一样,跟那几个普通的人作伙伴,心里和刚一开始的时候,同样委屈,感到不应当受这样耻辱。但是我虽然天天往货栈里去,天天从货栈里出来,天天趁着吃饭的时候,在街上溜达,碰见过许多孩子,而我却从来没在这些孩子里结识过一个人,从来没对其中任何的一个搭过话,这是我侥幸的地方。我仍旧过着和从前一样苦恼自知的生活,但是我却仍旧像从前一样地永远无所依傍,一切全靠自己。我当时所意识到的改变,只有两点:第一点是,我的衣服比以前更褴褛了;第二点是,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的困难,不像以先那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了,因为他们有的亲戚,再不就是朋友,在他们现在这种窘迫之中,挺身而出,帮起他们的忙来了;所以他们住在狱里,反倒比多年以来住在狱外更舒服一些。我现在和他们安排好了,老和他们一块儿吃早饭,至于这种安排的详情,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监狱早晨都是什么时候开门,放我进去。不过我却记得,我在那个时期里,往往早晨六点钟就起来了,起来以后,到狱里去以前那一段时间,我在街上溜达。我最喜欢溜达的地方,就是伦敦旧桥,那个桥有好些石砌外凸的地方;我老坐在这种地方,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再不就趴在桥栏上,看太阳射到水面上,映出万点金光,射到柱碑顶端的金火焰①上,映出一片灿烂。那个“舍哥儿”,也有时在那儿和我见面儿,我就拿码头和塔宫②作题目,编了些惊人的瞎话儿,说给她听;关于这些瞎话儿,我只能说,我希望我自己能相信它们才好。晚上,我又回到狱里,有时和米考伯先生在散步场上来回地溜达,有时和米考伯太太玩卡辛诺纸牌,同时听她回忆她爸爸和她妈妈当年的故事。枚得孙先生知道我在哪儿不知道,我说不上来。因为我从来没对枚·格货栈的人提过我的行踪。

①柱碑在伦敦泰晤士河北岸伦敦桥附近,纪念伦敦1666年之大火(火即起于离柱碑不远的地方)。碑为空柱,高202英尺,顶上刻作盆形,从中发出火焰的样子。

②塔宫为伦敦巨观之一,为中古历代留下来的宫、垒。

米考伯先生的事情,虽然渡过了最危急的关头,但是因为过去曾订过一种“契据”的关系,仍旧有纠葛。我当时常常听他们说起这种契据;我现在想,那一定是他以前和他的债权人订立的部分债务承还契约;有一种和魔鬼有关的羊皮纸,据说从前在德国,有一个时期,着实兴了一气①;当时我对于那种契据竟模糊到把它认作就是这种和魔鬼有关的羊皮纸了。这种文件的清理,后来到底有了一些眉目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吧,它不再像从前那样,是横拦去路的礁石了。米考伯太太告诉我,“她娘家的人”,决定叫米考伯先生援引破产债务人法,请求释放。那样一来,她说,大概有六星期的工夫,他就可以出狱。

①指浮士德把灵魂卖给魔鬼订的契约而言。这个故事起源于德国。流传很广,所以说“着实兴了一气”。

“那时候,”米考伯先生说,因为他当时也在场,“我毫无疑问,谢天谢地,就该手头不至于拮据了,完全重新做人了,如果——简单言之,有朝一日,时来运转的话。”

为的要把所有的事都交代一下,我现在回忆起来,想到米考伯先生,在这个时期前后,写了一份请愿书,要呈到平民院,请求改变因负债而入狱的法律。我把这段回忆写在这儿,因为它可作一例证,来说明我的创作方法:那就是说,说明我如何把我从前读过的故事书里面的形象和情节,糅和到我现在不同早年的生活经历里,从而利用市井上的见闻和普通的男女,编成新的故事;同时它又是一种例证,说明我写这部自传的时候,在创作的风格中不知不觉发展起来的某些主要特点,如何在这个全部时间里逐渐形成。

狱里有一个俱乐部。因为米考伯先生是一位绅士,所以在这个俱乐部里就成了很高的权威人士。米考伯先生曾把他要写这样一份请愿书的意思,在俱乐部里说过,俱乐部的成员都赞成他这样做,再没有第二句话。这样一来,米考伯先生(他这个人,脾气再好也没有了,对于任何事,只要不是自己的,从来没有像他那样热心的,对于跟自己一无好处的事,从来没有像他那样高兴做去的)就动手写起这份请愿书来,他独出心裁,运用巧思,把它写成;又用大个的字,在一张大纸上,把它誊清;跟着把它铺在桌子上,选定了一个时间,叫俱乐部所有的成员,甚至于连狱里所有的人,只要愿意,都到他屋里,在那上面签名。

我对于这些人,大部分都早认识了,他们大部分也都早就认识了我了,但是我听说这个举动快要来到,我还是非常地想要看一看他们大家一个一个都进屋子来的情况,因此我就在枚·格货栈告了一个钟头的假,特为这件事,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上,准备看他们进来。米考伯先生站在请愿书前面;俱乐部的主要成员,在不至于把屋子塞满了的情况下,尽量往屋子里站,围着米考伯先生,给他助威。同时,我的老朋友霍浦钦上尉(他因为这一次的举动非常庄严,特别梳洗了一番)就紧挨着请愿书站着,预备好了,要给凡是不熟悉请愿书内容的人,把请愿书都念一遍。这样安排好了,屋门开开了,大家排成一行,鱼贯而入,进门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屋外等候,只一个人先进去,把名字签上,然后出去。霍浦钦上尉对于进来的人总要挨个地问:“你看到这份请愿书没有?”“没有。”“你是不是要我念一遍你听?”如果被问的人,稍微透露出一丁点愿意听一听的意思来,霍浦钦上尉就用一种悠扬的音调,一字不落,高声念起来,如果有两万人,一个一个地都愿意听,那霍浦钦上尉就可以念两万遍。我现在还记得,他念到下面这一类的字句,像“聚于国会中之人民代表”,“因此请愿人不胜惶恐,敬向钧院呈递此书”,“仁慈国王陛下不幸子民”,念得特别悠扬婉转,好像那些字眼儿本是吃在嘴里的东西,味道很美似的。米考伯先生就稍微带着一个作家的得意样子,一面在一旁听着,一面用眼瞧着(但是却并非皱眉怒目的样子)对面墙头上的铁叉子①。

①铁叉子或铁蒺藜,安在墙头,以防囚徒越墙逃跑。

我当年每天在色则克和黑衣僧区之间来来往往,吃饭空下来的时间在偏僻的街上闲转悠(那儿的石头,现在看来,想必早已叫我那双孩子的脚踏坏磨损了),那时候,我就好像又看见了那一群听霍浦钦上尉朗读呈文的人,一个一个在我面前鱼贯走过;而那一群人里,有多少是不见了的呢!这是我纳闷儿的。我现在回忆起我当年一点一点挨过来的痛苦岁月,就想到给这些人编造的一些故事,而那些故事,有多少只是我脑子里的一片迷雾,朦胧地笼罩在记得还清楚的真事上呢!这也是我纳闷儿的。但是,我现在重踏旧地的时候,一个天真未凿、富于想象的孩子,从那样奇异的经验和肮脏的事物里,创造出自己的幻想世界来,好像在我前面走过,引起我的怜悯:那却不是我纳闷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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