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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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山崩地裂,助威成势

米考伯先生那样神秘地指定的会晤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就来到了,那时候,我姨婆和我商议,怎么办才算好,因为我姨婆非常不愿意把朵萝一个人撂在家里。唉,我现在多么不用费事就能抱着朵萝上楼下楼了啊!

虽然米考伯先生千叮嘱,万叮嘱,说非要叫我姨婆也到场不可,我们却本来打算还是让她留在家里,而我和狄克先生代表她去走一趟。简单地说,我们本来定好了要那么办,但是朵萝却对我们大家说,只要把我姨婆留在家里,不管用什么借口,她就永远也不会不见自己的怪,永远也不会不见她这个坏孩子的怪,这样一来,我们的打算就搅乱了。

“你要是不去,那我就不跟你过活,”朵萝冲着我姨婆,摇晃着鬈发说,“那我就要专招你惹你,叫你不高兴,那我就要叫吉卜成天价冲着你叫。那我就要说,你一点不错,不折不扣,是一个讨厌的老东西!”

“得啦,得啦,小花朵儿!”我姨婆笑着说。“你难道不晓得,你离了我可不成吗!”

“不成?没有不成的,”朵萝说。“你对我连一丁点用处都没有。你从来也没为了我整天价楼上楼下跑来跑去。你从来也没坐在我旁边,告诉我道对的故事,说他怎么鞋都绽了,怎么满身的尘土——哦,那么一个小不点的孩子!你从来没做过什么讨我喜欢的事儿,做过吗,亲爱的?”说到这儿,朵萝又急忙吻了我姨婆一下,跟着说,“一点不错,做过!我这都说的是笑话哪。”她那是害怕我姨婆会当真认为她真是她先说的那种意思哪。

“不过,姨婆,”朵萝哄着我姨婆说,“你听我说。你一定得去。你要是不依着我的意思办,那我就要招你惹你,叫你不得心静。我这儿这个淘气的孩子要是不教你去,那我就要教他不得清静日子过,我要能怎么惹人厌恶就怎么惹人厌恶;吉卜也要能怎么惹人厌恶就怎么惹人厌恶!你就该后悔没听话,没乖乖儿地去,要好多好多天还后悔。再说,”朵萝说,一面把头发撩开,用惊奇的神气看着我姨婆和我,“你们为什么不两个人都去?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啊。有吗?”

“哟,怎么会问起这种话来啦!”我姨婆说。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啦!”我说。

“可不是吗!我知道我是一个小傻子,”朵萝说,慢慢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姨婆,跟着又躺在床上把她那好看的小嘴唇儿伸出来吻我们。“好啦,你们两个可都得去,不然,我就要不信服你们,要伤心落泪了!”

我看我姨婆脸上的样子,知道她心里有点活动了,朵萝脸上也亮堂起来,因为她也看出来我姨婆心里活动了。

“你们回来以后,可有的是话要告诉我啦,那可至少得用一个礼拜的工夫才能叫我明白!”朵萝说。“因为我知道,如果里面有事务性的东西,我就懂不了。而这里面一定有事务性的东西!如果有数目要往一块儿加,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算得出来。那时我这个坏孩子就该一直地老觉得不痛快了。好啦,你们这回可要都去了,是不是?你们不过去一夜的工夫;你们去了,吉卜会照顾我的。你们临走以前,道对要把我抱到楼上。我等到你们回来了,再下楼。你们还得替我带给爱格妮一封狠狠骂她的信,因为她一直地老没来看咱们!”

我们没再商议,就一致认为,我们两个都得去,同时认为,朵萝是个小小的骗子,假装着闹起病来,因为她喜欢我们抚摩温存她。她听了这样,非常可心,非常快乐;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那就是说,我姨婆、狄克先生、特莱得和我,就坐着开往多佛的驿车,往坎特伯雷进发。

正好半夜,我们多少费了点事,才来到米考伯先生指定让我们等他的那个旅馆;在旅馆里,我收到他一封信,说他准于次晨九点半钟露面。我看完了那封信,我们就在那个令人颇不舒服的时候,打着冷战,各自到各自的床上睡去了,去的时候,走过好几个密不通风的过道儿,那里的气味,闻着好像几辈子都浸在汤和马棚混合溶液里一样。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我就在那几条牵惹旧情的寂静街道上面漫步闲游,和那些古老尊严的洞门①和教堂混迹交影。那些群居鸦在大教堂的高阁四围回旋翱翔,那座高阁本身,就俯视好些英里芊芊草茂树蕃的村野和绵绵波平岸幽的河流,高高屹立在清朗明净的朝霭之中,好像表示,世界之上,并没有沧海桑田这种变易似的。然而那几口钟,一鸣起来,却又好像伤感惋叹地告诉我,说世事没有一样不是白云苍狗。它们告诉我它们自己的古韵黝色,告诉我我那朵萝的美容华年,还告诉我那古今永远一律的人生:活一辈子,爱一辈子,然后老死;而那些钟声荡漾萦回,就在黑太子悬于教堂里面、满是锈痕斑驳的铠甲②中间嗡嗡而鸣,直万古深远中之芥子尘粒,在空中悠悠而逝,像水中涡痕一样。

①指坎特伯雷基督教堂的洞门一类门道而言。

②黑太子,名爱德华(1330—1376),为英王爱德华第三之子,喜穿黑色铠甲,故名。武功甚盛;死葬坎特伯雷大教堂内之地下拱墓,其头盔、护腕、刀鞘及战袍,死后悬于墓上,至今尚存。

我从街道拐弯的地方,看那所老房子,但是却没往更靠近前的地方去,因为我恐怕,有人看见我,也许会因而无意中把我到这儿帮着实行的计划给破坏了。初阳正斜着照在它那山墙和有小方格儿的窗户上,使它们染上了金黄的颜色;它旧日那种宁静温蔼的古色古香,又一度好像打动了我的心坎。

我往乡村溜达了有一个钟头左右,然后顺着大街溜达回来。只见那时候,大街在我去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把整夜的睡意,完全摆脱了。在铺子里活动的那些人们之中,我看到我那个老对头——那个青年屠夫,现在混得穿起长筒靴子,娶妻生子,自己经管起铺子来了。他正抱着娃娃,好像在街坊邻居中间,是个和气善良的一员。

我们坐下吃早饭的时候,我们都有些焦灼不安,急躁不耐。时光越来越靠近九点半钟,我们等待米考伯先生的焦灼心情,也越来越加甚。到后来,我们大家都索性把假面具撕掉,不再装着一意用饭了,其实,除了狄克先生,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这个吃饭就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我姨婆在屋里来回地走,特莱得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实在眼睛却盯在天花板上。我就站在窗前看着,等米考伯先生一露面,就告诉大家。其实我也没看多大的工夫,因为钟声一打半点,米考伯先生就在街头出现。

“他来啦,”我说,“还并没穿法界服装!”

我姨婆把她的软帽帽带系好(她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就把软帽戴好了),把披肩披在身上,好像不论要做什么需要坚决、绝不通融的事儿,她都有所准备。特莱得带着下定决心的样子,把褂子上的纽子扣好。狄克先生,一方面让大家这种杀气腾腾的样子搅得不知所以,另一方面又觉得有学一学他们的必要,就用两手把帽子下死劲往耳朵上扣,跟着又把帽子摘了下来,欢迎米考伯先生。

“特洛乌小姐和诸位绅士,”米考伯先生说,“早安!”又对狄克先生说,“亲爱的阁下,”那时狄克先生正跟他勇猛激烈地握手,“你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吃过早饭没有?”狄克先生说,“来一盘排骨吧!”

“要了命也不吃,亲爱的阁下!”米考伯先生说,同时狄克先生正要去拉铃儿,他把狄克先生拦住了。“食欲和我,狄克逊先生,早就分了家了。”

狄克逊先生非常喜欢这个新名字,并且好像认为,米考伯先生给了他这个名字,非常仁爱友善,所以他又和米考伯先生握了一回手,同时大笑,笑得未免有些童心孩气。

“狄克,”我姨婆说,“当心点儿!”

狄克先生脸上赧然一红,身上瞿然一惊。

“现在,米考伯先生,”我姨婆把手套戴好了,说,“你教我们去对付维苏威火山的爆发,或者任何别的事儿,都没有不行的。我们就听你一声令下啦。”

“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敢保你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一场火山的爆发。特莱得先生,我要是跟他们几位说,咱们两个早已经声气相通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不允许我吧。”

“一点不错,那是事实,考坡菲,”特莱得对我说;因为我正带着吃惊的神情,往他那儿瞧。“米考伯先生把他考虑的问题都跟我商议过,我曾尽我识见所及,给他出过谋、画过策。”

“如果我并非自欺,”米考伯先生接着说,“那我就得说,我所考虑的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揭发。”

“真正是意义非常重大的揭发,”特莱得说。

“也许在现在的情况下,特洛乌小姐和诸位绅士,”米考伯先生说,“你们得暂时受点委屈,置身于一个人的指挥之下,虽然此人决不应以任何其他眼光看待,而只配以人海茫茫中的弃儿孑遗视之,他却与诸位同属圆颅方趾,尽管他由于自己本身的过失和种种境遇辐辏交哄的揶揄侮弄,早已失其本来面目。”

“我们对于你,推心置腹,十二分地信任,米考伯先生,”我说,“你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说,“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对我推心置腹,并非失策。我现在请先走五分钟,然后在维克菲与希坡事务所里,以受雇成员的身分,专诚等候诸位命驾惠临,就以要见维克菲小姐为名。”

我和我姨婆都往特莱得那儿瞧,特莱得就点头称是。

“我在此刻,”米考伯先生说,“已别无可说。”

他这样一说,对我们鞠了一个罗圈躬,算是把我们都包括在内,跟着扬长而去,使我觉得无限诧异。他那时态度异常冷落,面色异常灰白。

我瞧着特莱得,想教他解释一下,特莱得却只微微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在头顶上,头发一直耸立),因此我只好把表掏出来,数那五分钟,作为无计奈何、消磨时光的办法。我姨婆也把她的表拿在手里,和我一样地数那五分钟。五分钟刚过,特莱得就把胳膊伸给我姨婆挽着,于是我们一块儿往那所老房子走去,路上没再谈一句话。

我们到了那儿,只见米考伯先生正在楼下那个圆塔式的公事房里,伏身案头,忙忙抄写,或者说假装着忙忙抄写。公事房用的一根界尺,插在他那件背心里面,并没深藏不露,而却有一英尺长的一块伸到外面,好像一种新兴的衬衫花边一样。

当时的情况好像是:他们都等我开口,我于是就大声说:“米考伯先生,你好哇?”

“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沉着严肃地说,“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维克菲小姐在家吗?”我说。

“维克菲先生染病在床,先生,患的是风湿热,”他回答说,“但是我可敢说,维克菲小姐要能见到老朋友,一定非常高兴。你们请进吧,先生们。”

他在前面,把我们带到饭厅——我到那一家,头一个进去的就是那个屋子——把维克菲先生从前用作事务所的那个屋子的门一下推开,用一种洪亮沉着的嗓音说,“特洛乌小姐、大卫·考坡菲先生、托玛斯·特莱得先生、狄克逊先生,来拜!”

自从我打了乌利亚·希坡那一下以后,我再没见到他。他当时看到我们这一来,显然吃了一惊;本来我们自己也吃了一惊,但是他那一惊,却并没因为我们那一惊而减轻。他并没把眉头皱起,因为他的眉毛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他却把前额蹙得非常厉害,因此他差一点没把他那两只小眼睛都眯得没缝儿。同时他把他那净是骨头的手急忙往下颏上一摸,泄露出他有些震惊或者慌张。不过这种惊慌,只在我们刚刚进门、我隔着我姨婆的肩头看到他那一眼的时候才泄露的。过了那一会儿,他又完全是他从前那种胁肩谄笑、卑鄙下作的样子了。

“啊,我敢说,”他说,“这真是令人惊喜交集的聚会!我可以说,所有圣保罗大教堂四周围的朋友①,都一齐光临,是叫人意想不到的快事!考坡菲先生,我希望你的身体很好,我也希望看到,你对于跟你友好的人都友好,如果不管怎么样,我可以卑鄙哈贱地这样表达我自己。考坡菲太太,我希望,先生,也过得很好。我敢跟你说,我们因为听说她近来的情况,很有些放心不下。”

①各法学会和法院都在圣保罗大教堂西面附近。

我让他握我的手,只感到羞愧,但是我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

“自从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录事、给你牵马的时候起,这个事务所里什么都改了样儿了,特洛乌小姐,是不是?”乌利亚说,同时做出他那种最近于病态的笑脸来。“但是我可没改样儿,特洛乌小姐。”

“呃,先生,”我姨婆回答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认为你还是真给‘从小看大’这句话作脸。这样说法,你该挺满意的啦吧。”

“谢谢你啦,特洛乌小姐,”乌利亚说,一面讨人厌恶地直打拘挛,“你过奖了!米考伯,叫他们通知爱格妮小姐——还有妈。妈要是看到这儿这些人,一定要非常激动的。”乌利亚说,一面给我们搬椅子。

“你不忙吧,希坡先生?”特莱得说,他那时眼睛和乌利亚那双狡猾的红眼睛碰巧一对,因为那双红眼睛,正在那儿,同时又要细看我们,又要躲避我们。

“不忙,特莱得先生,”乌利亚回答道,同时坐到他那个办公事的座位上,把他那双瘦骨棱棱的手,手掌对手掌,在他那两个瘦骨棱棱的膝盖中间使劲地挤。“不像我愿意的那样忙。不过,律师、鲨鱼、水蛭①,都不是很容易就能满足的,这你知道!但是话又说回来啦,我和米考伯先生一般地总是手头儿上事儿很多,因为维克菲先生几乎什么工作也做不来,先生。不过,我敢说,给他干事儿,不但是一种职分,而且是一种快乐。你跟维克菲先生不太熟吧,我想,特莱得先生?我相信,我自己也只有一次,有幸和你会过。”

①鲨鱼最贪,故以喻人中之贪者,如放高利贷者等。水蛭吸血,故以喻人中之吸血鬼。

“不熟,我跟维克菲先生还不很熟,”特莱得回答说,“不然的话,那我也许早就到这儿来问候你了,希坡先生。”

特莱得说这番话的口调里有一种情况,让乌利亚带着很疑心、很不安的样子,又往那个说话的人身上看去。但是一看,那个人不过是特莱得,脸上一片和善,态度一片温和,头发直竖头上,他就一笑置之,只嘴里作答,同时把全身、特别把喉头一拘挛。

“这个话我听了很惆怅,特莱得先生。你要是跟他熟了,你就会跟我们一样地敬爱他。他那些小小的毛病,只能让你觉得他这个人更可亲。不过如果你想听到我这位同事的伙友叫人盛加称赞,那我就得请你请教考坡菲。要是你从来没听见过他谈这一家,那你可别错过机会,他谈起这一家来可有劲啦。”

我正要否认这种奉承(如果我不论怎样,真想那样办),爱格妮进来了,使我把话打住。她是米考伯先生领进来的。我只觉得,她不像平素那样冷静沉着;并且显而易见,心神受过忧虑和疲劳。但是这种情况,反倒使她那种真挚热诚的招待和幽娴贞静的美貌,射出更温柔的光辉来。

我看到,她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乌利亚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她,他使我想起作反的丑妖怪钉着善神灵①那样。在这个时候,米考伯先生给特莱得递了一个小小的暗号,特莱得除了我,未经别人看见,走出屋子,到外面去了。

①妖怪译genie,genie为伊斯兰教神话中精灵之一级,低于天使。多见于《天方夜谭》,有善恶二类。其恶者多狰狞可畏,如《第二王族乞人的故事》里所写,手如叉,腿如樯,眼如点着之火把。其叛逆或造反者,如《渔父的故事》中之精灵,即以其对稣里曼(Suleyman,神之预言者)造反而被罚,收入瓶中,掷于海底。

“你不要在这儿耗着啦,米考伯,”乌利亚说。

米考伯先生把手放到他胸前那个界尺上,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毫不容疑地把眼睛盯在他的同类之一身上,而那个同类之一就是他的东家。

“你在这儿耗着干什么?”乌利亚说,“米考伯!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耗着吗?你没听见哪?”

“听见啦!”那个丝毫不动容色的米考伯先生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还耗着?”乌利亚说。

“因为我——简单地说吧——乐意,”米考伯先生突然发作道。

乌利亚脸上一下失色,一种不健康的灰白,但仍旧微微带有他那种全部发红的意思,布满了他整个的脸。他使劲把米考伯先生拿眼盯着,脸上各处,连鼻子带眼睛,没有一处不是又急又促地喘起来。

“你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子,这是满世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说,同时尽力想作出一副笑脸来。“我恐怕你非逼我下你的工不可。你先去你的!我一会儿再跟你谈。”

“世界之上,如果有一个恶棍,”米考伯先生,再一次非常激昂地发作起来说,“我已经跟他谈得太多了,那个恶棍的名字就叫——希坡!”

乌利亚往后一趔趄,好像有什么人打了他一下,或者有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似的。他用他脸上所能表示的那种最阴沉、最阴险的表情,慢慢地往我们身上一个一个看,用低低的声音说:

“哦呵!你们这是搞阴谋诡计啊!你们这是约会好了到这儿来的啊!你!考坡菲,你这是跟我的录事狼狈为奸,是不是?我说,你可要小心。你搞这个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咱们彼此都了解。咱们两个之间没有友好可言。你,从你头一回到这儿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个挑肥拣瘦的狗东西;你看到我的地位提高了,你就嫉妒起来了,是不是?你不要跟我耍阴谋,我要叫阴谋耍你!米考伯,你先去你的!我一会儿再跟你谈。”

“米考伯先生,”我说,“这个家伙突然变了,不但在说实话这个不同寻常的方面突然变了,在许多别的方面也突然变了;他这一说实话,我就知道,他这是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了。对这家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轻饶了他。”

“你们真是一伙宝货,是不是?”乌利亚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同时一下出了满脸的黏汗,他就用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擦前额的黏汗。“你们把我的录事买通了,那个社会的渣滓——就跟你自己,考坡菲,在有人发慈悲、给你施舍以前一样,这是不用说的——你们把他买通了,用谎话来诬蔑毁谤我。特洛乌小姐,你顶好把这个事压伏下去,要不然,我可要对不起,把你丈夫压伏下去了,那时你可就该不痛快了。我从业务上了解到你的历史,并不是白白了解了的,你这个老太婆!维克菲小姐,你要是有一丁点儿疼你爸爸的心,那你顶好别跟这一伙掺和到一块儿。你要是和他们掺和到一块儿,那我就叫你爸爸一毁到底。好啦,你们想一想吧!你们有的人,已经搂在我的耙子底下啦。你们要再思再想,别等耙子从你们身上耙过去,那就晚了。你,米考伯,只要你想逃出我的手心去,也要再思再想。我劝你先走开,等我一会儿跟你谈,你这个傻蛋!现在打退堂鼓还不晚。妈哪儿去啦?”他说,只见他忽然一惊,看到特莱得不在眼前,同时把铃儿上的绳子都拉折了。“在自己家里,出这样事儿,可真太妙了!”

“希坡太太在这儿哪,先生,”特莱得说,只见他同着那位宝贝儿儿子的宝贝儿母亲来了。“我很冒昧,已经擅自把我自己介绍给她了。”

“你是什么东西,在这儿混介绍自己?”乌利亚反唇相讥说,“你想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维克菲先生的代表和朋友,先生,”特莱得安详稳定、有条不紊地说。“我口袋里有他给我的一份全权委任状,替他办理一切事务。”

“那个老浑驴喝酒都喝背悔了,”乌利亚脸上比先前更加难看的样子说,“你这个委任状是用骗术从他手里骗来的!”

“不错,是有些东西是从他手里用骗术骗来的,这是我知道的,”特莱得安安静静地答道,“也是你知道的,希坡先生。这个问题,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叫米考伯先生来说一说好啦。”

“乌利——!”希坡太太露出焦灼的样子来,开口说。

“你不要开口,妈,”他答道,“你不知道言多有失吗?”

“不过,我的乌利——”

“妈,你不要开口,什么都由我一个人来,行不行?”

虽然我很久很久,就知道他那副卑贱谄媚相儿是假装出来的,那些谦虚恭顺话是奸诈虚伪的,但是我却没想到,他那种奸诈虚伪都达到了什么程度,一直到现在他把假面具撕下去了的时候。他看到这副假面具对他没有用处了,就一下把它扔掉;他只显出一片恶意、万般侮慢、满腹仇恨;他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因为做了那么些坏事,踌躇满志,睥睨而视——其实他在这段时间里,都是想要制伏我们,却又想不出办法来,都是豁出去一切,拼命地挣扎——所有这种种情况,虽然都跟我所了解的他那个为人完全符合,但是刚一开始的时候,却连像我知道他这么久、仇恨他这么深的人,都完全没有想到。

他站在那儿,把我们一个一个端量的时候,他对我看那一眼是什么样子,我不必说,因为我一直知道他怎样恨我,一直记得我怎样在他脸上留下那一巴掌的印儿。但是他的眼光转到爱格妮身上,我就看见,他感到他对她已经失势而怒不可遏,同时在失望中,在眼神儿里表现出来的失望中,露出他癞蛤蟆妄想天鹅那种令人憎如蛇蝎的奸邪情欲——他对爱格妮的贞正幽娴永远不能赏识,永远不能珍贵——那时候,我只想,她即便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和那样一个人听视相接,我都不胜惊骇。

他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把下颏摸了一气,又一面摸着,一面用他那双狡黠的眼睛把我们看了一气,于是他又对我们发了一通话,口气一半哀鸣,一半谩骂。

“你,考坡菲,凭你,老觉得自己讲体面,爱面子,又这个那个的,可跑到我这儿来溜门子,和我的录事听墙根,你认为这样对吗?要是干这样事的是我,那毫不足怪,因为我从来就没拿上等人自居(虽然我从来也没在街头流浪,像你那样,这是米考伯说的)。但是凭你!可干起这种事来,还一点都没有忌惮。你这是一点都没考虑到,我都要怎样回敬你的,也没考虑到你这样耍阴谋诡计,干这个那个,都会捅出什么漏子来,是不是?很好。那咱们走着瞧吧!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你说有问题,要靠米考伯说山。他就是你们的靠山,可会说山啦。你怎么不叫他说呀?他已经学了乖了,这是我看得出来的。”

他看到,他发的这一通话,对我自己,对我们之中任何哪一个,都一点影响也没有,就往桌子边儿上一坐,把手插在口袋里,把一只八字脚蹩在另一只后面,顽梗倔强地等待下文。

米考伯先生,顶到这时候,一直憋着一股猛劲儿,我费了顶大的事,好容易才把他制住,同时有好几次他都插嘴骂“恶棍”,却只迸出了一个“恶”字,老没能说出“棍”字来,这时候,突然冲出,从胸前掏出界尺来(显然是用作防卫的武器),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作大信模样的双开大幅文件。他把这个叠着的文件,像他往常那样装模作样地展开,往文件上写的东西看了一眼,好像对于文件中行文着笔的可贵之处赏识珍重,开口如下念道:

“亲爱的特洛乌小姐和诸位绅士——”

“哎呀呀!”我姨婆低声喊道,“要是揭发的是大辟死罪,他还得用成令成令①的纸写信呢!”

①令:纸500或480大张为一令。

米考伯先生没听见这句话,只接着往下念道:

“‘我今挺身而出,立于众位之前,既专为揭发控诉可谓向所未有之大奸巨猾,’”米考伯先生念到这儿,眼睛并没从信上抬起,只把界尺像圣杖一样,指着乌利亚·希坡,“‘所以我请诸位,不必虑及鄙人。我从在摇篮中起,即已受无力负担的经济责任之累,遂永为使人日陷卑污之境遇所侮弄,所揶揄。耻辱、穷困、绝望、癫狂,或单枪匹马而来,或结驷联骑而至,尽为余有生附骨之疽。’”

米考伯先生描绘自己的时候,说自己怎样是受种种阴惨灾殃的可怜虫,那样舔唇咂舌,津津有味,只有他读这封信的时候那样气势汹汹,还有他遇到他认为击中要害的字句,对那个文件那样摇头晃脑表示推崇,可以比得。

“‘在耻辱、穷困、绝望、癫狂积于一身的情况下,我来到这一家事务所——或者像我们更生动活泼的邻居高卢人①说的那样,这一家写字间——名义上是维克菲与——希坡二人合伙经营,实际上是——希坡一人大权独揽。希坡,只有希坡,才是这个机构的枢机关键。希坡,只有希坡,才是证件的伪造者,才是蓄意谋产的骗子。’”

①古代居于现在法国地方之民族,为罗马人所征服统治。后遂以之称法国人。这儿的说法,指法语中的bureau而言。

乌利亚听到这句话,脸上青更多于灰,朝着那封信冲去,好像想把信扯碎。米考伯先生,由一种完全出于奇迹的巧妙或者运气,用他那个界尺恰好打在乌利亚伸往前来的手骨节上,把他的右手一下就打得不能再动了。那只手从手腕子那儿耷拉下去,好像折了似的。那一下子,听起来就跟打到木偶、泥人上一样。

“你这个该死的!”乌利亚说,同时因疼而直打与前不同的拘挛。“我非报复不可。”

“你敢再靠前来,你——你——你这个廉耻丧尽,人格稀破的希坡,”米考伯先生气粗如牛地喘着说。“你要是敢再靠前来,如果你的脑袋还像个人样儿,我就给你开了。你来!你来!”

米考伯先生手里拿着界尺,拉起仗剑防卫的架势,嘴里喊,“你来!你来!”同时我和特莱得两个人,就使劲把他推到一个角落里,但是我们每次刚把他推到那儿,他就非要从那儿冲出来不可——他那时那种光景,我认为,比我从来看到的任何别的光景,都更可笑——这是我即便在那个时候,都意识到了的。

他的敌人,自己咕哝着,把受伤的手揉了一阵,然后把领巾揪下来,用它把手裹起来,跟着用另一只手笼着,坐在桌子上,满脸阴沉地往下瞧着。

米考伯先生,相当地冷静下来以后,接着念起信来。

“‘我答应到这儿来给希坡工作的时候,’”米考伯先生每逢说到希坡这个名字,先要停顿一下,用一种令人吃惊的劲儿把这个名字迸出来,“‘金钱的报酬,除了每星期那戋戋的二十二先令六便士而外,其他并无规定。那个数目以外,其余的得看我在业务方面出了多少力,再由希坡随时随意而定。换一句更能表达真相的话来说,就是得看我人格卑污到什么程度,我利欲熏心到什么程度,我家计艰难到什么程度,我跟希坡之间品质相似到什么程度,由这些方面而定。过了不久,我就得哀请——希坡预付薪资,以赡养米考伯太太和吃苦受罪而却又有增无减的儿女,这还用我说吗?这种必要本是——希坡早就预先见到的,这还用我说吗?这些预付的工资,都是以借据或者这个国家司法机关里规定的别种契据作担保的,这还用我说吗?我就这样投进了他给我织就、备我陷入的网罗之中,这还用我说吗?’”

这种不幸的事态,虽然曾使米考伯先生身受痛苦、亲经焦虑,但是米考伯先生对于他裁笺作书的才能那份赏识的乐趣,却远远超过那种痛苦和焦虑。他又接着念道:

“‘就在那时候,希坡开始委我以些许心腹之事,使之仅仅足供助其施鬼蜮伎俩之用。就在那时候,如果我可借莎士比亚以自喻,我开始清减、瘦削、皮包骨、肉不存①。我发觉,我经常需要听命,对事务作伪欺骗,对某一个人(我对这个人以后就称之为维先生)蒙蔽迷惑;这位维先生受尽一切可能的欺骗、蒙蔽、愚弄;然而,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那个恶棍——希坡——对这位受尽欺侮的绅士,却老口口声声说感戴无极,情义无尽。这已经够坏的了;但是,像那位好作深思冥想的丹麦人说的那句可以行之久远的话(这就是发扬光大伊丽莎白时代伟业那位诗人的卓越之点):更恶之事,方兴未艾。’”②

①引用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第1幕第3场第23行。

②丹麦人,即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在该剧中,好作玄想,所引则见该剧第3幕第4场第179行。

米考伯先生觉得,他这几句话,用莎士比亚一装点,显得特别文情并茂,因此他以忘了念到什么地方为借口,把那一句话又念了一遍,以供自己、并使我们再享受一番。

“‘我不打算,’”他接着念道,“‘在本书札范围内,把那些性质较轻的不法行为,一一列举(这我在他处,另行胪列),这种行为,只影响到我称之为维先生其人自己,而且我自己就是这种行为中默不作声的帮凶。在我心里,工资与无工资、面包与无面包、生存与不生存的斗争,一旦不再存在了,我就抓住机会,来发现并揭露——希坡所犯的严重不法行为,就是这种行为,使那位绅士受到严重损害及冤枉。我内心既受无声之言的激发,身外复受动人情感、发人深省的激励——对此激励之人,我以后简称之为维小姐——在此二者同样激励下,我着手一种决难称为并非惨淡经营之秘密考查,这种考查,据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延长至逾十二个整月之久。’”

他念这一段,那样冠冕堂皇,好像那就是国会法案里的章节一样:而且让字句优美的音节弄得威武俨然地精神为之振奋。

“‘我对——希坡——的控诉,’”他继续念道,同时往希坡那儿看了一眼,把界尺掏了出来,放在左胳膊下面便于使用的地方,以备必需,“‘为以下各款:’”

我认为,我们大家都屏其声、敛其气。我敢保,希坡也屏其声、敛其气。

“‘第一款。’”米考伯先生说,“‘在维先生处理业务之能力与记忆减弱、混乱之时,其减弱、混乱之原因,不必言,亦无需言——希坡处心积虑,即乘此时,故意使事务所之全部业务,混淆、复杂。每当维先生最不宜于办理业务之时——希坡永在近旁,硬逼维先生办理业务。在此种情况下,他把重要的文件,拿给维先生,声称不重要,而使维先生签字。他诱骗维先生授权给他,从托管金里特别提出一笔款子,为数达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用以偿还他谬称业务费用及亏欠,实则此费用及亏款之欠或早已经备妥,或本实无其事。他自始至终,给此类处置以假象,使人认为,此类处置,皆出于维先生欺骗之意图,并成于维先生欺骗之行动。成了以后,即用为口实,以之折磨维先生,胁迫维先生。’”

“这你可得有证有据,你这个考坡菲!”乌利亚摇着脑袋,以相恫吓说。“什么都有个时候未到①!咱们走着瞧吧!”

①原文概念始见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第2部第36章。原大意为“一切到了相当的时候,都会发生”,在同书同部第33章说,“时光使一切成熟。无人生而明哲”,表示同样概念。

“特莱得先生,你问问——希坡——他搬了家以后,谁住在他那个房子里,”米考伯先生念信中间,停了一下,说,“你问问他!”

“就是那个傻蛋自己——这阵儿他还在那住着哪,”希坡轻蔑鄙夷地说。

“你问问——希坡——他住在那儿的时候,是否曾有过袖珍记事本,”米考伯先生说,“你问问他!”

我看到,乌利亚那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本来在下巴颏抓挠,现在不知不觉地不抓挠了。

“再不你就问问他,”米考伯先生说,“他在那儿的时候,是否曾烧过袖珍记事本。要是他说烧过,并且问你,烧的灰都在哪儿,那你就叫他来问我,问了我,他就可以听到一些于他绝非有利的话了!”

米考伯先生说这段话的时候,那样胜利地手舞臂挥,让乌利亚的妈看了,大吃一惊,她极端心慌意乱地喊道:

“乌利,乌利!快服软吧,快讲和吧,我的亲爱的!”

“妈!”他回答说,“你别嚷嚷,成不成?你这是吓着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什么好啦!服软儿!”他瞧着我狺狺地重复说。“我自己老服软儿,但是我可也叫他们里面的人服软儿服了相当长的时期了!”

米考伯先生很文雅地把下颏在硬领中间摆好,跟着又念起他的大作来。

“‘第二款。据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希坡曾有好几次——’”

“这可当不了什么事儿,”乌利亚觉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嘟囔着说,“妈,你不要开口。”

“咱们不用多大一会儿,就可以搞出一些名堂来,不但当得了,还要把你最后给了啦哪,”米考伯先生说。

“‘第二款。据我所深知、所深喻、所深信,希坡曾有好几次,在各种账本、簿记和文件上,有系统地伪造维先生的签名,并且有一次,特别明显地伪造签名,这我可以提出证据来。此即为、此即如后所称、此即等于说:’”

米考伯先生念到这一句叠床架屋堆砌起来的字样,又舔嘴咂舌地咂摸了一番。这种堆砌,在他身上,固然滑稽可笑,但是却绝非他个人所特有。我在一生中,见过不少的人,有同样的爱好。那好像是天下人的通病。比如说,在法庭起誓作证,证人说到一连串的字样而只表达一个概念的时候,都好像非常欣然自得。他们说,他们完全厌恶、完全憎恨、深痛誓绝,等等等等。教会从前的诅咒①,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则,才令人觉得它滋味盎然。我们常说到语言文字对我们怎样倔强残暴,难以驾御,但是我们也喜欢对语言文字加以残暴,酷虐地施以驾御。我们喜欢在隆重场合中,使芜言赘词,结驷联骑而来,前遮后拥而至。我们认为这类字样,看着炫目,听着悦耳。我们在举行盛大典礼的时候,对于我们的仆从所穿的服装,究竟有没有意义,我们是不在乎的,只要仆从如云、服装焕烂就成。同样,我们所用的字样有没有意义,有没有必需,我们认为是次要的,只要字样罗列成行、络绎不绝就成。既然有些大人先生,因仆从服装炫耀太盛而引起麻烦,或者说,有的奴隶由于为数过多,就要起而造主人的反,因此我认为,我可以举出一个国家来,因为使用的字样,连缀络绎,纷至沓来,过去曾陷入过艰巨的困难之中,将来还要陷于更艰巨的困难之中。②

①教会从前的诅咒:指从前教会行“驱逐出教”罚法时所用的诅咒;其词为:我等诅汝,咒汝,乞神祸汝,求天灾汝,驱汝出教会……使汝日间受天之罚,夜间受天之罚,卧时受天之罚,兴时受天之罚,出时受天之罚,入时受天之罚。请上天永不恕汝,永不赦汝;愿上帝永以烈火烧汝身,以全部法诫书所列之诅咒加汝身;将汝名永消灭于光天化日之下,等等。

②因好多言而陷于困难的国家,有人认为指法国。但在狄更斯的著作及信札中,似无谈及法国因好多言而陷入困难的话。在其《游美札记》里,屡屡说到美国国会及法院里的发言冗长,以多为荣,在第14章里说,他看到美国一份报纸,谈到英美商谈解决争端,要美国持强硬态度,并说,“美国在孩提时期就鞭打过英国一次,在它青年时期又鞭打过英国一次,那很明显,它必须在她壮年时期,再鞭打英国一次。”并言美国在两年内即可占领伦敦等语。此处美国人所谓鞭打,当即狄更斯所谓困难,因其兵连祸结也。安诺得于其《谈美国》一文中,列举美人特点,为“物质主义,大言不惭,夸而不实”。肖伯纳于其《论授辛克莱·路易斯以诺贝尔奖金》一文中说,“狄更斯毫不容情把典型的美国人刻画成大言欺人,巧诈骗人,阴谋害人,因而永使美国人对之倾服。”从以上所引看,狄更斯此处所指或为美国。

米考伯先生几乎舔唇咂舌的样子,往下念道:

“‘此即为,此即如后所称,此即等于说:维先生既身体衰弱,那他一旦寿终,就很有可能发现出来——希坡——对维先生一家所有的势力,因而导致——希坡——的覆灭摧毁——这是我——下方签署人——维尔钦·米考伯认以为然的——除非维先生的小姐出于孝顺之心,不欲揭露隐微,因而阻止合伙事务所的事务受到调查,情况既然如此,所以前此所说的这个——希坡——就认为势有必要,得由他准备好一份契据,就作为是维先生立的,上面说明,有一笔款,如前所说,为数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系由——希坡——替维先生垫付的,以免维先生丢脸出丑;其实这笔钱他永远也没垫付过,并且这笔钱早就如数归还了。这个契据声称是维先生立的,是维尔钦·米考伯作中间人的。它那上面的签字是——希坡——假冒的。现在我手里,有好几个同样模仿维先生笔迹的签名,都是——希坡——亲笔写在他那个记事本里的。这些模仿的签字,有的地方,让火部分烧毁,但是无论是谁,却都仍旧能辨认出这种签字来。我从来没作过任何这种文件的中间人。这个文件就在我手里。’”

乌利亚·希坡听了这话,打了一个激灵,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把一个抽屉开开了,跟着又一下醒过来,觉到他干的是什么,没往抽屉里看,就又转到我们这一面儿来了。

“‘这个文件,’”米考伯先生又重念了一遍,同时注意看了一下,好像这句话是讲道词的主题一样,“‘就在我手里——我这是说,今天早晨还很早、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在我手里,但是从那时以后,就转到特莱得先生手里了。’”

“这话一点也不错,”特莱得肯定米考伯先生的话说。

“乌利,乌利,”他妈喊着说,“服软儿吧,讲和吧,我知道,诸位先生,我儿子一定要服软儿的,只要你们肯给他工夫,让他想一想。考坡菲先生,我敢保你知道,他一向都是肯服软儿的,先生!”

原先那种伎俩,儿子已经认为现在毫无用处,弃而不取了,而那个妈却仍旧死守不放;看到这种情况,令人很感奇特。

“妈,”他说,同时不耐烦地咬着裹手的领巾,“你顶好拿装好了子弹的枪,给我一下好啦。”

“但是我可疼你呀,”希坡太太说。而我也认为,毫无疑问,她疼她儿子,或者说她儿子疼她,不管那有多怪;其实,也不足怪,因为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一唱一和的么。“我眼看着你招惹这位先生,给自己招灾惹祸,我受不了。刚一开头的时候,那位先生在楼上告诉我,说事情已经露了馅儿啦,我就对他说,我保证你要服软儿,把赃款都吐出来。哦,诸位先生啊,你们只看着我好啦,你们看我有多么肯服软儿,你们别理他好啦!”

“你瞧,妈,那儿是考坡菲,”他气愤愤地回答他妈说,同时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指头指着我,把他满腔的怒火都一齐往我身上喷来,因为他认为,我是这场揭发的主动人;我对于这一点,也就让他仍旧蒙在鼓里。“那儿是考坡菲,他不要你再往外混一抖搂啦,就说这点儿,他就要给你一百镑了。”

“我忍不住不说,乌利,”他那个妈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尾巴翘得太高了,自找苦头吃。顶好还是服软儿吧,像你向来一直那样。”

他停了不大的一会儿,用嘴咬领巾,跟着横眉立目地冲着我发话道:

“你还有什么要揭出来的没有?要是有,尽管揭好啦。你净看我管什么事儿?”

米考伯先生马上又念起信来,很高兴重新做起他感到十二分满意的事儿。

“‘第三款。也是最后一款。我现在能够指出,用——希坡的——假证件,用——希坡的——真备忘录,首先是一本部分毁掉了的袖珍记事本(那是我们刚搬进现在这个房子里的时候,米考伯太太无意中从盛化为灰烬的炉灰箱子里发现的,当时我还没明白是什么东西);我根据——希坡——这些证件,能够指出,多年以来,这位不幸的维先生所有的毛病、缺点,甚至于优美之德、亲子之情,荣誉之感,全都被利用,被歪曲,以适合——希坡——卑鄙的目的;多年以来,维先生一直在一切想得到的手段下,受欺骗,被掠夺,以使贪得无厌、奸诈万端的——希坡——发财致富;——希坡——处心积虑想要达到的目的,除了金钱财富而外,再就是把维先生和维小姐,完全握在他的手心里(至于他对维小姐怀抱的最后意图,我置之不论);希坡——最后的行动(这只是几个月以前才完成的),是引诱维先生签订一份正式契约,把他合伙经营事务所的股份出让,甚至于把他家里的家具出让,以换取年金,每年每岁在四节节日,由——希坡——准时不误付给。这些圈套——一开始的时候,维先生正轻率鲁莽、胡来瞎撞地投机倒把,而按道义或者法律,他应该负责归还的钱,却并不在他的手头;——希坡——趁着这个机会,给维先生开了一份完全捏造、十分吓人的内存外欠账;跟着进一步,又假称给维先生以高利借进款项,其实这些款项都是——希坡——以投机倒把或者别的经营为借口,从维先生手里骗过去的或者扣下来的;这种办法,再加上丧尽良心的讼棍奸计,日积月累,越来越多,到后来,就把不幸的维先生弄得只觉自己永无重见天日之时。于是维先生相信,他的各种境况,一切希望,连名誉在内,都完全破产了,他唯一的倚靠,就是这个外披人衣的怪物了——’”米考伯先生认为这种表达方式新颖奇特,所以把这句话大事渲染了一番——“‘这个怪物,把自己弄得成了维先生离不开的人物,把维先生弄得完全身败名裂。所有这些情况,我都一力承担,证明属实。也许还有更多的事,我也可以证明。’”

我打着喳喳儿对爱格妮说了几个字,她那时坐在我身旁,半因快活,半因悲伤,正在那儿流泪;同时,我们几个人中间,骚动了一下,好像米考伯先生的信已经念完了似的。于是他以非常庄严的神气说了一句“对不起”,跟着以又最心情沮丧、又极自得其乐的混合态度,把那封信的最后一部分念了下去:

“‘我的信已经结束。现在余下的,只有我得把这些罪状加以证实,证实完了,我就和我这一家命中要受坎坷的老少,一同从大地上长往不返,因为我们在这片大地上,好像只是一些累赘。这个长往还是很快就能办到。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认为,我们那个小娃娃,由于缺乏营养,要最先死去,因为他是我们中间最脆弱的一员;我们那一对孪生,将依次随着娃娃而去。此则只有听之而已!至于我自己,坎特伯雷谒圣之行,已经遇合良多;民法诉讼监禁、贫穷匮乏、缺衣少食,将给我以更多的遇合。我这一次的调查考核,即便最细最小的结果,都是在业余艰巨的压迫之下进行的;都是在朝不保夕、棱棱逼人的忧虑下,在晨光熹微中,在夕间露下时,在昏沉夜色中,在你连称之为魔鬼都嫌多余的那个家伙的注视下,一点一滴,积累连缀,才得出来的;都是一个受穷的家长,挣扎搏斗,才使这番调查,于其完成之时,成为切实可用的:我只相信,我作这番调查所冒的风险,所费的气力,我使之成为切实可用所作的挣扎,就是几滴清凉之水,可以洒在焚我尸体的柴垛之上。此外我别无所欲。我只恳求人们以公平态度,像对那位英勇、著名的海军英雄那样(我决无意和他并驾齐列),说我之所作所为,在抵抗图财谋利、自私自利的情况下,都是——‘为了国,为了家,为了美。’①

①海军英雄,指纳尔逊(1758—1805)。后面所引(也见于《董贝父子》第48章),或谓系祝酒词;如亦指纳尔逊而言,则其“为国、为家”自不必说,“为美”则似指纳尔逊之情妇汉米尔登夫人。此处则应指维克菲小姐。

“‘客套等等等等不具,维尔钦·米考伯。’”

米考伯先生在深深激动的情况下,但是同时仍旧自享其乐的样子,把信叠好,对我姨婆鞠了一躬,把信交到她手里,作为她乐于保存的一件东西。

多年以前,我头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屋子里有一个铁保险柜。现在柜上的钥匙正插在锁上。乌利亚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疑心事似的,他瞅了米考伯先生一眼,走到保险柜跟前,把柜门哗啦一声打开。柜里空空如也。

“账本都哪儿去啦?”他脸上一片惊慌失措之色,嘴里喊道。“有贼把账本偷走啦!”

米考伯先生用界尺轻轻敲着自己说,“是在下偷的;在下今儿早晨,像平素那样,从你那儿拿到钥匙——不过今儿比平素略早一些,把保险柜开开了。”

“你用不着不放心,”特莱得说。“这些账本都已到了我手里了。我一定要在我已经说的那个人授权之下,好好地把它们保管。”

“你这是接受贼赃啊,是不是?”乌利亚喊道。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特莱得说,“得说是贼赃。”

我姨婆本来只非常安详镇静、聚精会神坐在那儿,现在却一下往乌利亚身上扑去,两只手一齐把乌利亚的领巾抓住了!她这样一来,多么使我吃惊,不用我说也可想而知。

“你知道我要什么吧?”我姨婆说。

“疯子紧身衣,①”乌利亚说。

①过去给“武疯子”等穿在身上的坚实上衣,用以紧束其两臂。

“不是,我要我的财产!”我姨婆回答说。“爱格妮,我的亲爱的,只要我相信,那份产业真正是你爸爸给我弄光了的,我不会——并且,我的亲爱的,我也真不曾、即便对特洛露半个字,说那笔钱是放在这儿作投资用的,这是特洛知道的。但是现在我既然知道了,原来是这个家伙弄的鬼名堂,那我就得把我的财产要回来!特洛,来,从他这儿把这份财产拿过来!”

那一阵儿,我姨婆是不是认为,乌利亚把她的财产放在他的领巾里,我敢说我不知道;但是她却直拽他的领巾,好像她认为,她的财产就放在领巾里。我急忙横身于他们两个之间,并且对她保证说,我们一定要设法办到,决不放松,叫乌利亚把他非法吞蚀所得,不管什么,连一个法丁都不饶,全部都吐出来。这个话,再加上她稍微想了一想,才使她安静下来。但是她决没因为自己刚才这一番动作,丝毫有失常态(虽然我不能说,她的软帽也是那样),只仍然不动声色地重新落座。

在最后这几分钟里,希坡太太一直嚷嚷着要她儿子“服软儿”,并且对我们按次一个一个地下跪,作最荒乎其唐的诺言。她儿子把她硬按在他那把椅子上,脸上一片悻悻之色,站在她身旁,用手把着她的胳膊,但并不粗暴,冲着我恶狠狠地说:

“你要叫我怎么着吧?”

“我就要告诉你,都要叫你做什么,”特莱得说。

“那个考坡菲没有舌头吗?”乌利亚嘟囔着说。“你要是别撒谎,肯告诉我,说他的舌头叫人给拉掉了,那我可得好好地谢谢你。”

“我这个乌利亚打心里说是要服软儿的,”他妈喊道。“你们别过意他嘴里说的是什么,诸位好心的先生。”

“一定要你做的,”特莱得说,“是这个。首先,我们听说过的那个出让契据,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得交给我。”

“假设说,这个契据并没在我手里哪?”他插嘴说。

“但是它可在你手里,”特莱得说,“因此,我们不作那样假设。”写到这儿,我没法不承认,我这位老同学,头脑那样清楚,见识那样质朴敦厚、不急不躁、实事求是,我那天才头一次得到充分赏识的机会。“那么,你一定得毫不犹豫,准备把你贪婪无餍所吞没的一切,全都吐出来,连一个法丁,都要归还原主。所有合伙事务所的账簿和文件,一定要由我们保管;所有你自己的账簿和文件,所有钱财出入账和有价证券,不管是事务所的,也不管是你自己的,简单说吧,所有这儿的东西,都一定要归我们保管。”

“一定要这样?那可不见得,”乌利亚说,“得容我有工夫想一想。”

“当然喽,”特莱得回答说,“不过,在这个时间里,并且一直到一切都做到令我们满意的时候,我们得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拿到手里;同时还得请你——简单地说吧,还得强迫你——不要离开你的屋子,也不要跟任何外人通消息。”

“那我可不干!”乌利亚骂骂咧咧地说。

“靡得斯屯监狱①拘留人犯,是更牢靠的,”特莱得说,“再说,虽然法律使我们得到申理,也许得多耗时间,并且也许不能把所有应申理的,做到尽你所能的地步,但是法律却毫无疑问要惩罚你的。哼,哼!这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完全明白。考坡菲,请你到市政厅去一趟,叫两个法警来。”

①靡得斯屯为肯特郡郡城,故为监狱所在。

希坡太太听到这话,又哀告起来,跪在爱格妮面前,求她出面,替他们劝一劝,嚷嚷着说,乌利亚服了软儿了,所有的事儿都是真的,要是他不照他们的要求办,她来办,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她为她那个宝贝儿子担心,吓得如疯似狂的了。如果问乌利亚,他是否有任何勇气,他都想要干什么,也就跟问一个夹着尾巴的街头野狗,它是否有狮子的威风,它都想干什么一样。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从他那种阴沉乖戾和遭挫忍辱的态度上,露出一片怯懦卑鄙的本性,也和他在那种卑贱下作的生命里所有别的时候一样。

“不用去啦!”他像狗一样,对我咕噜了一声说,同时用手擦他那热呼呼的脸。“妈,别吱声啦。哼!把出让契据给他们好啦。你去拿一趟!”

“你去帮她一下,好不好,狄克先生?”特莱得说,“劳你的驾啦。”

狄克先生对于交给他的这份差事既觉得很得意,又了解它的意义,所以他就像看羊犬紧跟绵羊那样,同她一块儿去了。不过希坡太太并没叫他费什么事,因为她不但把出让契据拿来了,并且把盛契据的匣子也拿来了,我们在那个匣子里,找到银行存折和别的文件,后来对我们很有用处。

“好!”特莱得在这个契据拿来了的时候说。“现在,希坡先生,你可以找个地方考虑去啦;你要特别注意,我们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经给你说明白了的,那件事得毫不耽搁,马上就做。”

乌利亚眼睛一直瞅着地上,一只手摸着下颏,两脚趔趔趄趄地蹭到门口,就站住了,说:

“考坡菲,我一直就老恨你。你一直就老是小人得志,你一直老反对我。”

“我记得从前我有一次对你说过,”我说,“和全世界都作对头的是你,是你这个又贪婪又奸诈的家伙。你以后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因为这是于你有好处的;世界之上,凡是贪婪、奸诈,没有不做得太过当的,没有不是物极必反,自食其果的。这就跟死一样定不可移。”

“也可以说,跟他们一直在学校教导的,一样定不可移(就是我零星学到那些卑鄙哈贱的学校)。他们九点到十一点说,苦活儿是苦恼;从十一点到一点又说,苦活儿是福气,是乐事,是光荣,是这个那个的。”他把鼻子一嗤,说。“你这样说仁道义,可就跟他们一样,永远不自相矛盾啦。人们不吃卑贱哈作这一套哇?我认为,我要是不作出一副卑贱哈作相儿,我就不能把我那位绅士伙友骗了。——米考伯,你这个老混混儿,你等着瞧我的吧!”

米考伯先生对乌利亚和他伸出来的手指头,表示了高超卓越的挑战态度,高高挺起自己的胸脯,一直到乌利亚溜溜湫湫地蹭出了门外,于是他转向我说,要我赏脸,去见识见识“他和米考伯太太重新建立互相推心置腹的关系”。这样说了,又请全体在场的人,去看一看这个令人感动的场面。

“挡在我和米考伯太太之间的帐幕,现在已经拉开了,”米考伯先生说,“我的孩子和生之育之者那个人之间,又能以平等的身份互相接触了。”

但是我们都对他感恩知德,同时,在当时我们精神那样激动、心情那样匆遽所允许的情况下,都想表示出来我们对他感恩知德,所以我敢说,我们本来无人不想去的;不过,爱格妮却非回到她父亲身边不可,因为他所能受得了的,还只是晨光熹微的希望;同时还得有人看着乌利亚,别让他跑掉了。因此特莱得就留下了,看守乌利亚,一会儿再由狄克先生和他换班;狄克先生、我姨婆和我,就跟着米考伯先生,一同往他家去。我和我欠那么大恩情的那个亲爱的女孩子匆匆暂别,同时想,那天早晨,她都是从什么情况中得救的——尽管她曾下过坚定的决心——我就对于我童年的苦难,情动五内地感激,因为有了那番苦难,我才和米考伯先生熟起来的。

他住的房子并不很远,街门既是一直通着大街,他又是以他所独有的那种样子,一头就闯进了屋里的,因此我们一下就来到那一家人的中间。米考伯先生大声叫着,“爱玛,我的命根子!”一头扎到米考伯太太怀里。米考伯太太就尖声一喊,把米考伯先生双手搂住。米考伯大小姐正哄着米考伯太太上次信里说的那个不请自来、无识无知的小小客人,也明显易见地受了感动。那个小小的客人就又蹦又跳。那两个双生儿,就作了好几种笨手笨脚但却烂漫天真的表现。米考伯大少爷,本来有些因为早年老受挫折而性情乖僻,面目抑郁,现在也感动了天性而大哭起来。

“爱玛!我现在是拨云雾而见青天了。咱们两个多少年来一直推心置腹,现在又恢复如前了,以后再也不会受到波折啦。现在,让贫穷来吧,欢迎!”米考伯先生眼中流下泪来喊着说。“让苦难来吧,欢迎!让上无一瓦之覆来吧,欢迎!让饥饿来吧,欢迎!让衣服褴褛来吧,欢迎!让乞讨来吧,欢迎!只要互相推心置腹,就什么都能挨过,一直到最后一天!”

米考伯先生这样喊着,把米考伯太太按在一把椅子上,和全家的人都一一拥抱,对各式各样的凄苦境况,都表示欢迎(实在这种种境况,据我看来,都好像绝对不受他们欢迎),号召他们一同去到坎特伯雷的街上,同声卖唱,因为别无其他办法,可以使他们自食其力。

但是米考伯太太,当时受了过于猛烈的激动,晕了过去,因此,不能等合唱队组织完成,第一样要做的事,就是得叫她还醒过来。这件事由我姨婆和米考伯先生两个人办到了,跟着米考伯先生才把我姨婆介绍了,米考伯太太才认出是我来。

“对不起,亲爱的考坡菲先生,”那位可怜的太太说,一面把手伸给我。“我的身体太差了,我跟米考伯先生一下把误会解除了,一开始的时候,使我不胜激动。”

“你跟前的都在这儿吗,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

“就眼下说,都在这儿啦,”米考伯太太回答说。

“哎呀呀,我不是那个意思,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我的意思是说,这几个孩子都是你的吗?”

“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那是打得官司告得状的。”

“这里面最年长的这位年轻绅士,”我姨婆满腹心事的样子说,“你打算培养他干什么啊?”

“我刚一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曾抱过叫维尔钦进教堂①的希望,或者,如果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进合唱队。但是那时候,在这座古老尊严的巍峨寺宇里(这座城市就是因为有这座寺宇才不枉称声誉卓绝);那时候,在这座寺宇里,男高音之职,并无缺额;因此,他就——简单地说吧,他可就养成一种习惯,不会在神圣的寺宇中歌唱,而只会在酒店里歌唱了。”

①“进教堂”一般的意思是当牧师,是自由职业。这儿米考伯先生用“进教堂”表示进教堂加入圣诗合唱队。

“不过他心里想的还是不错的,”米考伯太太温柔地说。

“我敢说,我爱,”米考伯先生回答说,“他心里想的,完全不错;但是我可没看到,他在任何方面,把心里想的变成实际行动。”

米考伯大少爷的抑郁面目又恢复了,他带出一些闹脾气的样子来问,他能干什么?他是不是天生来的就能是个鸟儿?如果不能是个鸟儿,那他是不是天生来的就能是个木匠,再不,是个车辆油漆匠?他是不是能到前街上开一个药房?是不是能在下次开庭的时候,跑进法院里,自称是一个法官?他是不是可以使用武力,硬到歌剧院里去打炮,净凭暴力,就能成歌剧明星?是不是他不用先学什么就能干什么?

我姨婆琢磨了一会儿,于是说:

“米考伯先生,我不明白,你怎么从来没对迁居海外,打过主意?”

“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迁居海外,是我幼年的梦想,是我成年以后未能实现的抱负。”不过,我可以在这儿插一句,我绝对深信不疑,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吗?”我姨婆看了我一眼,说。“哟,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你们要是这阵儿就迁居海外,那于你们二位和你们一家可就太好了。”

“那得本钱哪,小姐,那得本钱哪,”米考伯先生抑郁地强调说。

“这是主要的困难,我也可以说,唯一的困难,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他太太随声附和说。

“本钱?”我姨婆喊着说。“你这儿正给我们做着天大的好事哪——我应该说,已经给我们做了天大的好事了,因为从炉火里掏出来的东西,一定要起很大的作用——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报答你,除了给你们筹备一笔钱,还有别的能赶上那个一半那么好的吗?”

“那我可不能当礼物径直接受你们的钱,”米考伯先生以满腔热烈之情,一片生动之气说,“如果你能筹得一笔足以敷用的款子,年利五厘,以我个人的身份担保偿还——比方说,我开几张手据,分别以十二个月、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为期,为的是好有时间,可以容我时来运转——”

“能筹得?一定能筹得,并且就要筹得,而且还要按照你的条件办,”我姨婆说,“只要你一开口,咱们还是说办就办。你们二位都把这个问题考虑一下。这儿有好几个人,都是大卫熟悉的,在近期就要到澳大利亚去。要是你们决定去,那你们何不跟他们坐一条船去哪?你们可以互相照顾的。现在,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你们把这个问题考虑考虑吧。花点工夫,好好考虑考虑吧。”

“我想问的,亲爱的特洛乌小姐,有一句话,”米考伯太太说,“那儿的气候,我相信,不碍健康吧?”

“全世界都没有再那么好的了!”我姨婆说。

“这就是了,”米考伯太太回答说。“如果这样,那我的问题就来了。我是说,那个地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可以让米考伯先生那样一个有才能的人,得到相当不错的机会,在社会上飞黄腾达哪?眼下我还不想说,他可以抱负远大,想当行政长官,或者任何那一类的角色,但是那儿是不是有合理的出路,能让他那份才气有发展的机会——他的才气是够大的——那儿是不是有机会,能让他这样大才尽量发展哪?”

“一个人只要持身端正,做事勤劳,”我姨婆说,“那除了那儿,就没有别的地方能有更好的出路的了。”

“一个人,持身端正,做事勤劳,”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最有条不紊的态度重复说。“确实不错。据我看,显而易见,澳大利亚是米考伯先生从事活动最恰当的舞台。”

“我坚决相信,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说,“在这种情况下,澳大利亚是我和我一家人最应该去的地方,唯一应该去的地方;一种迥异寻常的时机一定会在那面的海岸上出现。比较地说起来,路程并不算远——你对我们作这个提议,那份好心肠,是我们决忘不了的,但是距离,我可以对你说,可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不值一虑的。”

米考伯先生一会儿的工夫,就变成人们之中最乐观的,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了;米考伯太太一下就对袋鼠的习性长篇大论地谈起来:这种情况,我还有能忘记的一天吗?米考伯先生和我一块走回去的时候,摆出一副吃苦耐劳、东西流浪的神气,表示刚到一个新地方,暂时寄寓,还未定居,同时用一个澳大利亚农民的眼光,看着走过去的公牛,我要是一旦想起坎特伯雷集日的街市,能不同时想起米考伯先生这种情况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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