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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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我终于不再追那个赶驴车的青年,而取道往格林尼治走去;那时候(我现在想来),我说不定曾有一种荒唐的想法,要一路跑到多佛。不过关于这一点,我那种凌乱散漫、茫无头绪的思路,却不久就有了头绪了(这是说,如果我当真那么想过的话),因为我在肯特路上停下来了,站在一排高台房子前面,那儿有一湾水,水湾中央有一个拙笨可笑的塑像,用嘴吹着一个干涸无水的法螺①。我在那儿一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因为拼命地追那个青年,累得筋疲力尽,几乎连为我那丢了的箱子和半几尼而哭的劲儿都没有了。

①指希腊神话中海神之子特莱屯而言,他通常吹一法螺,犹如号角。所谓“一湾水”,原是那儿有一个喷水池,由法螺嘴儿喷水,现池废水涸,故云“干涸无水”。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坐在那儿休息的时候,听见钟正敲十下。不过总算侥幸,那时正是夏天,天气又好。我喘息已定,喉头那种堵得慌的感觉也消失了,我就站起身来,往前走去。我那时虽然穷苦无告,却一点想要折回去的意思都没有。我直到现在还不敢说,如果当时我前面的肯特路上,有像瑞士那样的积雪挡住去路,我会不会想要折回去。

我现在通统算来只有三枚半便士(我现在十分纳闷儿,不知道星期六晚上,我的口袋里,怎么还能剩那么些钱!),我虽然直往前走,这种情况仍旧使我非常焦心。我开始想象,在一两天以内,我怎样在树篱下面被人发现,成了“倒卧”,当作一条新闻登在报上。这样一幅景象,虽然并没使我放慢脚步,我还是尽力往前快走,但是在我前奔的时候,却使我觉得十分苦恼。我就这样走去,一直到碰巧从一个小铺子旁边经过;只见那儿写着,收买男女旧衣,高价收买破布、骨头和厨房废物。铺子的老板只穿着背心和衬衫,坐在铺子的门口那儿抽烟。屋子里低矮的天花板下面,摇摆着许多褂子和裤子,屋里又只点着两支暗淡的蜡烛,影影绰绰地照在褂子和裤子上,因此我觉得,那个老板好像是一个专事报复的人,把他所有的仇人全吊了起来,因此怨气已伸,踌躇满志。

我新近和米考伯夫妇住在一块儿的经验告诉我,这儿也许可以找到办法,使我暂时免于饥饿。我走到前面一条背静的街道,把背心脱了下来,把它服帖整齐地卷了起来,夹在胳膊底下,然后又回到了那个铺子的门前。“你要是给个公道价儿,掌柜的,”我说,“我就把这件背心卖给你。”

道勒毕先生——至少道勒毕是写在铺门上面的名字——接过那件背心,把他的烟袋,锅儿朝下,倚在门框上,进了铺子里面(我跟在他后面),把那两支蜡用手指头打了打蜡花儿,把背心放在柜台上,在那儿看了一遍,又把背心提起来,迎着亮儿,又看了一遍,最后说:

“这个小小的坎肩儿,要卖多少钱?”

“哦,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好啦,掌柜的,”我谦虚地回答说。

“我不能又去那个买的,又去那个卖的,”道勒毕先生说。“这样一件小小的坎肩儿!你说个价儿好啦。”

“十八便士值不——?”我迟疑了一会儿试着说。

道勒毕先生把背心又卷了起来,把它还给了我。“我要是给你九便士,”他说,“那就等于我打劫了我家里的人一样了。”

这样做交易,真叫人不愉快,因为强叫我这样一个和道勒毕先生素不相识的人,为了救自己的急,逼着他去打劫他家里的人,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我的处境却非常窘迫,所以我就说,他肯给九便士,我就卖。道勒毕先生,很不乐意地嘴里咕噜着,给了我九便士。我对他说了一声夜安,走出了他的铺子,手里多了九便士,身上却少了一件背心。不过我把夹克的纽子扣上了以后,少了什么也并不大显得出来。

实在说起来,我早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了,我的夹克也非跟着背心一道而去不可,我得只穿着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尽力地快快往多佛奔,并且如果能那样到得了多佛,还得算是非常侥幸呢。照理说,我对于这一点,也许会死气白赖地琢磨,但是我却并没那样。我只知道,我前面有远路要走;我只知道,我觉得那个赶驴的青年对我太狠了。我现在想,除了这两点而外,我当时口袋里装着那九便士又上了路以后,并没怎么觉到我的困难有多迫切。

我脑子里想到一个晚上过夜的办法,我就要按着这个想法实行。原来我母校后身儿的一堵墙后面有一个旮旯,平常老有一个草垛堆在那儿,我想就在那儿睡一夜。我认为,我能离那些学生和我从前说故事的那个宿舍很近,就等于是有人做伴了,虽然那些学生完全不知道我在那儿,那个宿舍也一点没给我遮风挡雨。

我累了一整天了,我后来攀上了布莱克·奚斯的平坦地方的时候,已经累极了。我去找撒伦学舍,很费了点儿事,不过我还是找着了,并且也找着了旮旯那儿的草垛了。我就在草垛旁边躺下,未躺之前,先在学舍四围走了一周,把宿舍的窗户都看了一下,只见里面黑洞洞、静悄悄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头上没有遮挡的地方躺着过夜,所以那种孤寂的感觉,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

那天晚上,睡魔光临到我身上,也和光临到许多无家可归的漂流者身上一样;对这种人,都是家家的门严扃,所有的犬乱吠。我睡着了的时候,梦见我在学校里旧日的床上躺着,和我同屋的人说话,跟着又只见我直身坐起,嘴里还嘟念着史朵夫的名字,但是眼睛却像疯癫呆傻了一样,看着空里的星星,在我上面闪烁、眨眼。我当时忽然想到,我原来在异乎寻常的时光里,躺在露天之下,那时候,一种无以名之的恐惧袭我而来,叫我爬起来,到处走了一遍。不过我看到星光比以前微茫稀淡了,曙色来临那一面的天上,又呈现了灰白之色,我的心就放下了;那时我的眼皮发涩,我就又躺下睡了——在睡眠中只觉得冷——一直睡到太阳暖和的光线射到我身上,撒伦学舍的起床钟送到我耳边,我才醒来。如果我当时认为史朵夫可能还在学校,那我就会先躲在一边儿,等他一个人出来的机会,见他一面,不过我知道他早已离开学校了。特莱得也许还在学校,不过那也很靠不住;而且,我对他的好心肠,固然深信不疑,但是对于他这个人的谨慎和运气,并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不打算让他知道我当时的情况。这样一来,在克里克先生的学生起床的时候,我就从墙后的旮旯那儿走开了,跟着上了那条尘土飞扬的长路。我还是撒伦学舍的学生那时候,就知道那是往多佛去的路,不过那时候却万没想到,我自己会在那条路上,作了现在这样的行人。

那是一个星期天早晨,但是那个星期天早晨,和我在亚摩斯的星期天早晨多不一样啊!我当时努力往前奔,到了相当的时候,我听见教堂鸣钟,遇到人们上教堂;我走过一两个教堂,听见人们在里面做礼拜;唱诗的声音传到外面的阳光里,事务员就在门廊下面阴凉的地方乘凉,再不就站在水松树下面,用手打着眼罩儿,皱眉蹙额地看着我走过①。星期日的安静和和平,表现在一切东西上,只有我自己是例外。那就是我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我满身尘土,头发凌乱,连自己都觉得是个坏人。如果没有我心里想的那幅恬静的画图——我母亲年轻貌美,坐在炉前垂泣,我姨婆对她怜惜——如果没有这幅画图,我想,我当天几乎没有勇气前进了。但是我却老看见这幅画图在我眼前,我老跟着这幅画图往前走。

①这种人是专管维持教堂秩序的,对于小孩,特别严厉。现看到大卫不在教堂做礼拜,而却像个小流氓走过,所以皱眉蹙额。

那个星期天,我在那条很直的大道上,走了二十三英里,不过却很费了些劲儿,因为走远路我还不习惯。天黑下来的时候,只见我走到罗彻斯特的大桥①,两脚疼痛,全身疲乏,吃我买来做晚饭的面包。有两家小客店,挂着安寓行客的招牌,使我跃跃欲试;但是我却害怕把我所有的那几个便士都花了,更害怕我碰到或者赶上的那些无业游民对我心怀不良的那种样子。因此,除了青天,我没去找别的荫庇。我当时费劲地走到查塔姆②——那地方,在那天的夜色里看来,只是朦胧迷离、如在梦中的一片白垩,几座吊桥和一些船只,船只都停在泥水成浆的河里,没有桅杆,却有顶子,像诺亚的方舟③那样。我在那儿,爬到一个俯视小巷、满长青草的炮台跟前,小巷那儿有一个卫兵正在来回地走。我就在那儿,靠着一尊大炮,躺了下去;有卫兵的脚步声和我做伴(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在他上面,也就像撒伦学舍的学生不知道我就睡在墙下一样),就觉得够好的了,因而熟熟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天亮。

①罗彻斯特为英国迈德维河边的城市,有桥横跨该河。

②查塔姆为英国海军造船厂所在地。附近的小山为白垩质。

③诺亚的方舟:见《旧约·创世记》第6章,这里指模仿方船形状的儿童玩具。

我早晨起来的时候,满身发僵,两脚作疼。我往那条窄而长的街上走去的时候,只听击鼓声和演操声,好像四面八方地把我包围起来了,把我弄得头昏脑涨。我觉得,如果我要留有余力,把这条路走到头,那在那一天,我就不能走得太多了。因此我决定把卖我的夹克作为我那一天的主要工作。我就把夹克脱了,为的是好先试一试,不穿夹克是不是也过得。我把夹克夹在胳膊下面,开始对各估衣铺巡行考查。

在那个地方,要卖夹克,似乎很合适,因为那儿买卖旧衣服的铺子很多,并且,一般说来,铺子的老板都站在门口瞭望,看是否有主顾来。但是,他们多数之中,都在货物里面挂着一两件军官的制服,全部原样不变,连肩章都带在上面,我就认为他们的买卖一定很阔气,因此就胆怯,不敢过去,来回走了半天,竟没敢把我的货物对任何人兜揽出售。

我这种虚心,使我注意到卖旧船具的铺子和道勒毕开的那类铺子,而不和正式的铺子打交道。最后我看到一家,看样子可以去问一问。那个铺子,坐落在一个脏胡同的畸角上。铺子的一头是一个空场,里面长满了扎人的荨麻,前面有栏杆;旧的水手衣服好像铺子里满处都是,有的靠着栏杆挂着,在风里飘摆;四面还有小孩子的床,锈了的枪,油布帽子;还有一些盘子,盘子里满是锈了的钥匙,大大小小,各色俱备,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可以用它们开开似的。

这个铺子又小又矮,只有一个小窗户,不但不能叫屋子发亮,反倒叫屋子更暗,因为那儿挂着衣服。进这个铺子得下好几层台阶。我心里扑腾扑腾地进了这个铺子,进去了以后,心里的扑腾并没减轻,因为一个很丑的老头子,他那脸的下半截,全是毛烘烘的花白胡子碴儿,从铺子后面一个又脏、又像个窝的小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下抓住了我的头发。这个老头子,面目凶恶,看着令人可怕,穿了一件很脏的法兰绒背心,红酒的味儿大极了。他的床铺,上面乱堆着一块碎块缀成的破烂被头,就安在他刚出来的那个像窝一般的小屋子里。那儿也有一个小窗户,从那儿往外看,能看到另一片扎人的荨麻和一头瘸驴。

“哦,你要干什么?”那个老头子,龇着牙、咧着嘴说;他的声音像乞怜呼痛、哀鸣长呻,态度却凶狠,语调却单一:“哦,我的胳膊腿儿,你要干什么?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干什么?哦,啯噜,啯噜!”①

①这里写的这个家伙,表现了患慢性酒精中毒的症状。

我听了他这种话,害怕极了,特别是他最后那句连声发出、让人不懂的话,那是他嗓子眼儿里像咯啦咯啦上痰的声音;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此那个老家伙,一面仍旧抓着我的头发,一面重复说:

“哦,你要干什么?哦,我的胳膊腿儿,你要干什么?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干什么?哦,啯噜!”这一声啯噜,是他使劲儿憋出来的,使劲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差一点儿没从眼眶子里迸出来。

“我想要问一问,”我浑身哆嗦着说,“你要不要买一件夹克。”

“哦,我瞧瞧你的夹克!”那个老家伙喊道。“哦,我的火烧的一般的心,把你的夹克给我瞧瞧!哦,我的胳膊腿儿,把你的夹克拿出来!”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把他那两只哆嗦的手(那两只手和大鸟儿的两只爪子一样)从我的头发里拿出来,戴上了一副眼镜。他那发红的眼睛,戴上眼镜,一点也不更好看些。

“哦,这件夹克要多少钱?”那个老家伙把夹克仔细看了一遍问。“哦—啯噜!——这件夹克要多少钱?”

“给半克朗吧,”我说,这时候我刚定住了神儿。

“哦,我的心肝肺,不值,”那个老家伙喊道。“不值!哦,我的眼睛,不值!哦,我的胳膊腿儿,不值!十八便士好啦。啯噜!”

他每次发这个声音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好像有从眼眶子里迸出来的危险。他每说一句话,都老用一种腔调,前后永远完全一样,起先低,然后高起来,最后又低下去,除了用刮的一阵风来比方,我再就想不出别的比方来了。

“好吧,”我说,我那时认为交易成功了,觉得很高兴。“就是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心肝肺!”那个老家伙喊道,同时把夹克扔在架子上。“你到铺子外面去!哦,我的肺!你到铺子外面去!哦,我的胳膊腿儿,啯噜!——别跟我要钱;换东西好啦。”

我从来没像那一次那样害过怕,不论以前,也不论以后。不过我还是很谦虚地对他说,我需要钱,别的东西都于我没有任何用处。我可以等,在外面等,像他愿意的那样。我绝不催他。因此我就出了铺子,在一个有阴凉的旮旯那儿坐下。我坐在那儿,等了又等,原先那个旮旯有阴凉,后来变成有太阳,后来又变成有阴凉了,但是我仍旧在那儿等他给我钱。

我希望,做买卖的,可别再有像他那样疯了一般的醉鬼才好。原来附近那一带,无人不知,他把自己卖给魔鬼了,他还特别因为这件事而美名远扬,这是我一会儿就知道了的。因为有些孩子,时来时去,在他的铺子那儿,跟他作散兵战,嘴里喊着那个传说,叫他把金子拿出来。“你别装穷,查理,你并不穷。你把自己卖给魔鬼了,你把买来的金子拿出点儿来好啦。快点!你的金子藏在你的褥子里面哪,查理。你把褥子拆开,拿出点儿来给我们好啦!”他们说了这一类话,同时还屡次要借剪子给他,好拆褥子。这些话和这类情况把他惹得大怒,因此整天价没有别的,在他那方面就老不断地冲出去追,在那些孩子那方面就老不断地撒开腿逃。有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就把我当作了那些孩子里面的一个,朝着我冲来,还满嘴乱动,好像要用牙把我撕成一块一块似的;但是,幸而还没来得及下口,他就又想起来,原来是我,跟着就猛一下又钻回了铺子里,在床上躺下(这是我从他的声音上听出来的),像疯子似的,用他那个破嗓子,大唱《纳尔逊之死》①;歌儿每一句的起头,都加上一个“哦!”歌儿的中间,还掺杂上许多“啯噜”。好像这样还不够我受的,那些孩子,因为我身上半遮半露,那样老实、那样有耐性、有恒心,坐在铺子外面,认为我和这个铺子有关系,就整天价老用泥块老远砸我,再不就用别的方法凌辱我。

①《纳尔逊之死》:为当时流行歌曲之一,也见于狄更斯的另一部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第4部第3章。

那个老头子,试了好多次,想法引诱我,要我跟他换东西。有一次,他拿出一根钓鱼竿儿来;另一次,拿出一个提琴来;又一次,拿出一个三角帽来;又一次拿出一个笛子来。不过我对于他所有的诱惑,一概拒绝,咬紧牙关坐在那儿,每次他出来的时候,我都满眼含泪,跟他要钱,再不就要我的夹克。后来,他开始给起钱来,一回给半便士,一点儿一点儿地给,给了整整两个钟头的工夫,才从容不迫地给到了一先令。

过了很大的工夫,他把他那副可怕的嘴脸,扒在铺子外面瞧,同时嘴里喊,“哦,我的胳膊腿儿!再给你两便士,你走不走?”

“不成,”我说,“那样我就要饿死了。”

“哦,我的心肝肺,再给你三便士,你走不走?”

“我要是不等钱用,那你一个不给都可以,”我说,“但是我可急着等钱用!”

“哦,啯—噜!”他扒着门框,往外瞧我,只露着他那奸猾的脑袋,别的部分都瞧不见,所以他把这个声音憋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都怎样又歪又扭,我没法儿说。“再给你四个便士,你走不走?”

我当时又疲乏,又发晕,所以我听他说再给四便士,就答应了他了。我两手有些哆嗦,从他那像爪子的手里接过了钱,转身走去,又饥又渴,比以前更厉害。那时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不过我花了三便士以后,就又不饿、又不渴了。我那时候精神又恢复了,我就趁着机会,往前一瘸一颠地又挨了七英里路。

我先把磨得起了泡的脚在河沟里洗了一洗,用一些凉爽的叶子尽可能地包扎起来,然后在另一个草垛下面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我第二天早晨又上了路以后,只见路两旁,一块跟着一块,都是啤酒花地和果园①。那时已经快到秋末,所以果园里红润的熟苹果,累累皆是。有一些地方,摘啤酒花的工人已经工作起来了。我认为,这都是很美的,打算那天晚上,在啤酒花地里睡一夜,因为我想,那一溜一溜的杆子②,上面缠绕着啤酒花美丽的梗儿和叶儿,是使我高兴的伴侣。

①大卫经过的地方,都属于肯特郡;肯特郡是英国专产啤酒花和水果的地方,水果主要为樱桃和苹果。

②啤酒花蔓生,杆子上绑以细绳,供酒花缠附之用,高丈余,成行林立。

那天路上的无业游民,比以前更坏,他们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恐惧,直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其中有一些,是形貌最凶、恶霸一般的匪徒,我从路上走过的时候,直拿眼盯我,有时还站住了脚,叫我回来和他们搭话,我撒腿跑去的时候,他们就用石头砸我。我现在还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家伙——从他背的袋子和带的火炭炉子看来,我知道他是个补锅匠。跟他在一块儿的还有一个女人。他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转身朝着我,直瞪我。跟着就叫我回来,叫的声音大极了,因此我站住了脚,回头看去。

“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听见了没有?”那个补锅匠说,“不价,我就把你那小嫩肚子给你豁了。”

我一想,还是回去的好。我在脸上带着安抚那个补锅匠的样子,往他们那儿去,那时候,只见那个女人鼻青脸肿的。

“你要往哪儿去?”补锅匠说,同时用他那只熏黑了的手,抓住了我的衬衫胸前那一块儿。

“往多佛去,”我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补锅匠说,同时把我的衬衫又扭了一个轸儿,为的是好抓得更牢。

“从伦敦来,”我说。

“你是哪一条路儿上的?”补锅匠说。“你是不是合字儿①?”

①“贼”黑话的叫法,也叫“老合”。原文“prig”也是黑话。

“不—不是,”我说。

“不是?妈的。你要是在我跟前,吹你老实,我就把你的脑浆子给你砸出来。”

他说到这儿,就把他空着的那只手举起来,威吓我,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来,跟着把我上上下下地端量。

“你身上带的钱够买一品脱啤酒的吧?”补锅匠说。“要是够的话,快拿出来。别等你老爷费事!”

我本来很想把钱拿出来,但是我的眼光却和那个女人的眼光碰巧一对。我就看见她轻轻把头一摇,同时用嘴唇作出“别!”字的样式。

“我很穷,”我说,一面想装出一副笑脸却又装不出来,“我没有钱。”

“什么,你这话怎讲?”补锅匠说,同时狠狠地往我身上直瞧,把我吓得只当他已经看见我口袋里的钱了。

“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兄弟的绸子手绢怎么围在你的脖子上啦?那是怎么回事?快快还我好啦!”跟着他一下就从我的脖子上把我的绸手绢儿揪了下来,扔给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下笑起来,好像认为那个补锅匠只是跟我开玩笑似的,把那块手绢又扔给我了,同时和先前摇头的时候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用嘴唇作出“跑!”字的样式来。但是,还没等到我照着她的启发办的时候,那个补锅匠又从我手里把手绢拽走了,拽的时候,非常粗猛,把我一下甩得老远,好像我只是一片羽毛一样。跟着他把手绢儿松松地围在自己脖子上,转身朝着那个女人骂了一句,把她打得趴在地上。我看到她来了个仰趴,倒在挺硬的路上,把帽子都跌掉了,她的头发沾满了尘土,都成了白的了①:那种情况,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当时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回头看去,那时候,只见她坐在步行路上(那是大路旁边的一个坡儿)用她那披巾的角儿擦她脸上的血,补锅匠就自己往前走去:那种情况,也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①因当地的土为白垩质。

这一场险局,把我吓得很厉害,因此,从那时候以后,我老远看见这种人来了,我就回身转到一旁,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到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我才再上路。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太多了,因此我在路上,耽搁了许多工夫。但是我遇到这种困难的时候,也和我在路上遇到别的困难一样,我想象中我母亲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那种少女之美的形象,好像老使我坚持下去,好像老领我往前进行。这幅形象,永远和我做伴。我在啤酒花藤蔓之中躺下睡觉的时候,这幅形象也就在藤蔓之中。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它也和我一块儿醒来。我白天走路的时候,它也整天在我前面走。我从那时以后,永远把这幅形象和坎特伯雷阳光辉煌的街道联系在一起:和它那好像在暖洋洋的太阳地里打盹儿的街道,它那古老的屋舍和城门,它那古老、庄严的大教堂,和它那围着高阁飞绕的乌鸦,联系在一起①。后来我走到了多佛附近那些空旷显敞的丘陵上面了,那时候,那幅图画里使我感到的希望,把丘陵的荒凉面目,也变得不荒凉了。一直到我走到了这番旅程的第一个大目标,当真踏上了那个市镇的时候(那是我逃出伦敦的第六天),那幅景象才离我而去。说也奇怪,那时候,我脚上穿着破鞋,身上半遮半露,满是尘土,晒得黧黑,站在我那样渴想已久的地方,那幅形象忽然像一个梦一样,一去无踪,把我撂在那儿,使我觉得毫无办法,精神萎靡。

①坎特伯雷为英国古城,以大教堂著称。城门是中古遗迹。它是从伦敦往多佛必经之路。

我先在渔夫中间,打听我姨婆的消息。他们回答我的话,真是形形色色。有一个说,她住在南崖头①灯塔上,因而把胡子燎了。另一个就说,她牢牢地绑在港外的大浮标上,只有潮水半落的时候才能去看她。第三个就说,她因为拐小孩儿,关在梅得斯屯②的监狱里了。第四个就说,上一次刮大风的时候,有人看见她驾着扫帚一直往加莱③去了。我跟着又在马车夫中间打听她,那些马车夫也同样地诙谐,同样地对她毫无敬意。我又想往开铺子的人中间去打听她,但是那般人,一看我那种样子,就厌恶起来,还没等我开口,就说,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卖给我的东西。我这次逃亡,一路之上,不论哪一会儿,都没有这阵儿那样苦恼,那样孤独。我的钱都花光了,我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卖得、可以当得;我又饥、又渴、又疲乏;我离我的目的地,好像和我还在伦敦那时候一样地遥远。

①在多佛东北四英里。那里的灯塔上的灯光,30英里外可见。

②梅得斯屯为肯特郡郡城。

③加莱:法国海口,和多佛隔水相对。英国迷信的说法,女巫驾扫帚飞行。

我这样一打听,可就把一个上午的时光都消磨了。于是我看到,在靠近市场那条街的畸角上,有一家空无一人的铺子,我就在那个铺子的台阶上坐下,琢磨是否瞎走到前面说过的那些地方再去打听,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碰巧来了一个赶马车的,他赶着车走过去的时候,把马衣掉了。我把马衣递给他的时候,我看他脸上的样子,觉得他这个人大概心眼儿不坏,就大胆地问他,是否知道特洛乌小姐住在哪儿;虽然我这句话问得次数太多了,它几乎没说出口来就又噎回去了。

“特洛乌?”他说。“我想想看。我脑子里有这么个人。她是不是个老太太?”

“不错,是,”我说,“有点儿老。”

“腰板儿挺直的,是不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腰伸直了。

“不错,”我说,“我想是那样。”

“老拿着个手提包,是不是?”他说,“一个大提包,里面能装好些东西,是不是?脾气挺倔的,对你说话的时候,老斩钉截铁似的,是不是?”

我嘴里承认这番形容非常正确,心里却不由得凉了半截儿。

“这样的话,你听我说好啦,”他说。“你要是从这儿上那个坡儿,”一面用鞭子指着高地,“一直往前走,走到有冲着海的几所房子那儿,你再打听,准打听得着。我觉得,她这个人,你求她,她也不会给你什么的,所以我这儿给你一个便士好啦。”

我很感激地接了他这份礼物,用它买了一块面包。我一面走,一面把这块面包吃了。我照我那位朋友指给我的方向往前走了老远,还没看见他说的那种房子。后来又走了一气,才看见前面果然不错,有些房子。我又往前走到那片房子那儿,进了一个小铺子(那就是我的家乡一带叫作杂货铺的),跟铺子里的人道了劳驾,打听他们知道不知道特洛乌小姐住在哪儿。我本来是跟柜台后面的一个人打听的;他正在那儿给一个年轻的女人称米。那个年轻的女人,听见我这样一问,却把话接了过去,一下子转身朝着我。

“你问的是我们的小姐吗?”她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儿,你这孩子?”

“劳你的驾,我找她,有几句话跟她说,”我回答说。

“你是说,跟她告帮吧?”那个大姐驳正我的话说。

“不是,”我说。“完全不是。”但是我忽然想起来,我到这儿来,实在不为别的,实在就是为了告帮,这样一来,我就无话可答了,一时觉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同时觉得脸上都烧起来了。

我姨婆的大姐(因为我从她说的话里,知道她是我姨婆的大姐),把米放在一个小篮子里,出了铺子,告诉我,说我要是想知道特洛乌小姐住在哪儿,那我跟着她走好啦。我当然奉命惟谨。不过我那时候,心里又害怕,又慌乱,所以我的腿不觉得都哆嗦起来了。我跟着那个大姐,一会儿就走近一所整齐干净的小房儿,带着使人心清神爽的凸形窗户;房子前面,有一个夹杂着石头子儿的沙子铺的小方院子或者园子,里面满种着花儿,修剪得很整齐,到处都是清香之气。

“特洛乌小姐就住在这儿,”那个大姐说。“你这阵儿知道了吧。我没有别的可说的了。”说完了,就急忙进了屋里,好像怕人说是她把我带到那儿似的。她把我撂在庭园的栅栏门那儿站着,孤独凄凉地隔着栅栏门,看着起坐间的窗户。只见那儿纱布窗帘子半遮半掩,窗台上钉着一个绿色的小圆屏风或者扇子,窗里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这都对我表示,我姨婆那时候也许正在那儿凛然端坐呢。

我的鞋这时候惨极了,底子早已一块一块地脱离而去了,帮儿上的皮子也都裂了,绽了,弄得早就不成个鞋样了。我白天戴的帽子(同时也就是我夜里戴的睡帽)都压扁了,弄歪了,早就不成其为帽子了,就是垃圾堆上没把儿的破汤锅①都可以和它比一比而毫无逊色。我的衬衣和裤子,让汗渍、露湿、草染、土沾(沾的是肯特郡的土,我就在这样的土地上睡),同时还撕破了。所以我这样站在栅栏门外的时候,我姨婆园里的鸟儿都要叫我吓飞了②。我的头发,自从我离开伦敦那一天起,再就没见过梳子,也没见过刷子。我的脸、我的脖子和我的手,因为风吹日晒,从来不惯,都成了浆果一样的紫色了。我从头到脚,全叫尘土和粉末弄得一身白,好像刚从石灰窑里出来似的。我就落到了——并且还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站在门外,等着把我自己介绍给我那位凛然不可犯的姨婆,等着给我那位凛然不可犯的姨婆初次见面的印象。

①深而有长柄之锅。

②指自己像一个扎在地里用来吓鸟的草人而言。

我待了一会儿,只见起坐间的窗户那儿,仍旧静悄悄的,我就断定,我姨婆并没在那儿。我于是就抬起头来,往起坐间上面的窗户那儿看去,只见那儿有一个蔼然可亲的绅士,满面红光,满头苍白的头发,先很古怪地对着我把一只眼睛一闭,跟着对着我把头点了好几下,又摇了好几下,最后笑了一笑,走开了。

在这以前,我心里本来就够乱的了,但是我看了这位绅士这种意外的举动以后,我的心更乱了;所以我当时很想偷偷地溜到外面,好仔细琢磨琢磨,我得怎样办,才是上策;正在要溜还没溜的时候,只见屋里走出一位女士来,帽子上系着一条条手绢,手上戴着一副园丁用的手套,身上挂着一个园丁用的布口袋,和收路税的人戴的围襟一样,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子。我一见她,就知道她一定是贝萃小姐,因为她从屋子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和我母亲常常说的那种大踏步地走上布伦得屯栖鸦庐的庭园那一次,完全一模一样。

“去!”贝萃小姐说,一面摇头,一面把刀子在空里一比划,在远处作出要砍我的样子来。“去!这儿不许小孩子来!”

我提心吊胆,老远瞧着她,只见她往园子的一个角落走去,在那儿弯下腰,要刨什么小东西的根子。于是,我虽然半点勇气都没有了,却完全豁出去了的样子,轻轻悄悄地进了园子,站在她身边,用手指头去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口说。

她惊了一下,把头抬起。

“对不起,姨婆!”

“嗯?”贝萃小姐喊道,那种惊讶的口气,我还从来没听见过有和它相近的。

“对不起,姨婆,我就是你的侄孙儿。”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说,同时啪的一下坐在园子的路径上。

“我就是大卫·考坡菲,住在色弗克的布伦得屯——你不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到那儿去过,见过我的亲爱的妈妈吗?我妈故去了以后,我的生活非常苦恼。没有人理我,没有人教给我任何东西。他们叫我自己维持生活,叫我干不该是我干的活儿。所以我就逃了,逃到你这儿来了。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刚一上路,就叫人抢了,一路都是走着的,从我上路那一天起,再就没在床上睡过一夜觉。”我说到这儿,完全忍不住了,用手指了一指我身上褴褛的样子,叫我姨婆看一看,我的确受了些苦,跟着就一下痛哭起来。我想,这是我这一个星期以来,一直憋到现在的。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姨婆脸上,一切表情全都离她而去,只剩下了惊讶,一直坐在石子甬路上,拿眼盯着我。但是等到我一哭,她却急忙站起来,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拽到起坐间。她到了那儿以后,头一着儿,是把一个锁着的大橱子开开,拿出好几个瓶子来,把每一个瓶子里的东西,都往我嘴里倒了一点儿。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瓶子,一定是随便乱拿的,因为毫无疑问,我当时喝的那些东西里面,有茴香水,有凤尾鱼酱,有色拉子油。她把这些补精益神的东西都给我服下去了以后,我还是犯歇斯底里,忍不住抽打抽打地哭,她就叫我躺在沙发上,用披肩给我垫着头,用她头上的手绢儿给我垫着脚,免得我把沙发套儿弄脏了;这样安置好了,她就在我刚说过的那个绿扇子或者小屏风后面坐下(因此我看不见她的脸),过一会儿,就喊一声“我的天!”好像放“分炮”①似的。

①“分炮”每过一分钟,连续放一次,多半作求救的信号,或丧礼的仪式。

待了一会儿,她拉铃儿。“捷妮,”她的大姐进来了的时候,她说,“你到楼上,就说我问狄克先生安好,再告诉他,说我有话跟他说。”

捷妮看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一点也不敢动,怕的是会招我姨婆不高兴),觉得很惊讶,不过她还是上楼传话去了。我姨婆就背着手,在屋里来回地走,一直到在楼上冲着我挤眼的那位绅士笑着进了起坐间的时候。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你不要犯傻,因为只要你想不犯傻,就没有比你再明白的了。这是咱们都知道的。所以,你怎么都成,可就是别犯傻。”

那位绅士一听这话,马上作出正颜厉色的样子来,往我这儿瞧,瞧的神气,我只觉得,好像是求我千万不要把他刚才在楼上对我做的那种样子说出来似的。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你记得我对你提过大卫·考坡菲吧?你可不要假装着记性不好,因为你和我都知道,你不是那样。”

“大卫·考坡菲?”狄克先生说,他的样子,据我看来,好像并不大记得似的。“大卫·考坡菲?哦,是啦,不错。有个大卫。一点不错,有个大卫。”

“好啦,”我姨婆说,“这就是他的小子,这就是他的儿子。这孩子要不是因为也像他妈一点儿,那他就完完全全,丝毫不差,和他爸爸一样了。”

“他的儿子?”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真个的!”

“不错,是真个的,”我姨婆接着说,“不但是大卫的儿子,他还干了一件真有出息的事儿哪。他是逃到这儿来的。啊!他的姐姐,贝萃·特洛乌,可绝干不出这样事来。”我姨婆坚决地摇头,对于那位并没出生的女孩子满怀信心,认为她的品质和行动,绝不会有错儿。

“哦!你认为,她不会逃跑?”狄克先生说。

“哎呀,这个人真可以的,”我姨婆峻厉地说,“你都瞎说了些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她不会逃跑吗?她一定要跟着她教母一块儿过的;我们一定要你亲我爱的。我真想知道知道,她姐姐贝萃·特洛乌要是逃跑的话,她从哪儿逃,逃到哪儿去?”

“没有地方啊,”狄克先生说。

“既是这样,那么,”我姨婆回答说,这时她听了狄克先生的回答,柔和一点了,“你本来又尖又快,像外科大夫的刀子似的,怎么可又假装着定不住神儿,发起傻来了哪?现在,你瞧,这儿就是小大卫·考坡菲。我现在要问你的问题是:我对他该怎么办才好?”

“你对他该怎么办才好?”狄克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同时直挠脑袋。“哦!对他怎么办才好?”

“不错,”我姨婆说,同时样子很严厉地把食指举着。“说!我要你给我出个妥当的主意。”

“啊,我要是你的话,”狄克先生一面琢磨,一面说,同时,茫然地看着我,“我就——”他这一琢磨我,好像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所以跟着就急忙地说,“我就给他洗一个澡!”

“捷妮,”我姨婆满心得意,而却不动声色(这种情况是我当时还不了解的),转过身去说,“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出明路来了。烧洗澡水去。”

这番对话,虽然对我关系重大,使我用心细听,但是在对话进行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对我姨婆、对狄克先生、对捷妮,观察一番,同时把我在屋里还没看到的情况,补看一下。

我姨婆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峻厉的老小姐,但是却绝不难看。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举止和体态,都带一种绝不通融、毫不苟且的意味;因此我母亲那样一个柔顺的人,那样怕她,完全可以从这种意味里看出道理来。但是她脸上虽然表示百折不挠,显得凛然森然,她的眉目却生得很齐整。我特别注意到,她的眼睛奕奕有神,犀利明快。她的头发已经苍白了,朴朴实实地分成两半,上面戴着我认为是叫“懒妆头巾”的帽子①。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帽子,那时很普通,现在却少见了,它的两边,一直搭拉到下巴那儿,有带儿在那儿系着。她的长袍是浅紫色的,非常整洁,但是做得却非常简净,好像她愿意能多轻便就多轻便才好②。我记得,我当时觉得,她的袍子,样子不像别的,只好像是一身骑马的服装,而把多余的下摆铰掉了。她在腰上戴了一个男人用的金表(我这是根据它的大小和样式作的判断),还带着和它相称的链子和坠子。她脖子上系着一件纱东西,说它像一个衬衫领子,倒还差不离;她在手腕子上戴着像衬衫小袖头的东西。

①懒妆头巾通用于18世纪及19世纪初年,为妇女家常日间所戴。

②这是因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妇女服装,多繁重不便而言。

狄克先生呢,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头发苍白,满面红光。我这样说,本来是可以概括他的全貌的,不过他的头老是很稀奇地有些搭拉着的样子——那并不是由于年纪大的关系。那种情况让我想到撒伦学舍的学童挨了打以后的样子。同时,他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大而凸出,里面奇怪地含有一种水汪汪的亮光;这种情况,再加上他那样恍恍惚惚、愣愣傻傻,他对于我姨婆那样驯服,她夸他的时候他那样和小孩子一样地快乐,这都使我疑心,他这个人,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不过,如果他真是神经不太正常的话,那他怎么会到我姨婆这儿来了呢,这真叫我非常地纳闷儿。他的穿戴打扮,和一般的绅士一样,上身是平常白天穿的那种又肥又大的灰褂子和背心,下身是白色的长裤子,表放在裤子上的表袋里,钱放在褂子上的口袋里;他老把钱弄得噶啦噶啦地直响,好像他对于钱很得意似的。

捷妮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正在容光焕发之际,年纪大约有十九岁或者二十岁,十分干净俏利。我当时虽然没再对她作更进一步的观察,但是有一种情况,我可以在这儿说一下,那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原来我姨婆曾把一些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放在她的保护之下,雇她们做仆人,她的用意分明是要把她们教育得和男人永断纠葛,结果她们总是嫁给面包师,以了却她们和男人永断纠葛的心愿。捷妮就是这种女孩子中间的一个。

屋子里也和捷妮或者我姨婆同样地干净整齐。我刚才不大的工夫曾把笔放下,想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那时候,从海上来的微风,还带着花香,又吹进了屋子。我又看见了擦得晶光耀眼的旧式家具,又看见了凸形窗里绿团扇旁我姨婆那把神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那张神圣不可侵犯的桌子,又看见了那个上盖覆毯①的地毯,又看见了那个猫,那个水壶手垫②,那两个金丝鸟儿,那些老瓷器,那个满装着干玫瑰花瓣的盆吃酒钵③,那个满装着各式各样的瓶子和罐子的大橱;同时,我又看见了我自己,满身尘土,和所有这些东西,都特别不调和,躺在沙发上,仔细观看这一切一切。

①覆毯:一种粗毛毯,平日用覆地毯,以防地毯磨损。

②水壶手垫:用呢、石棉等不传热的材料所做,六英寸见方,至少三层厚。一角有眼儿,可以挂在炉旁,拿水壶时,用它垫手,以免壶把儿烫手。

③盆吃酒钵:普通为烈酒加水、柠檬、糖和香料制成,临时以盆吃酒钵酿之。一度为日常饮料,现只于新年等时,偶一饮之。盆吃酒钵,亦一度为英国家庭必备之物,木制银饰,或银制,17世纪所作,样式精工,故亦为装饰品。贝萃小姐用它盛玫瑰花瓣,表示她不常喝这种酒。

捷妮给我作洗澡的准备去了,她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姨婆忽然使我大吃一惊:她有一会儿的工夫,气得全身发直,几乎都喊不出声来的样子叫道:“捷妮!驴!”

捷妮听见这一喊,就好像房子着了火似的,急忙从台阶①那儿跑上来,往外冲到房前一块青草地上,那儿有两头驴驮着两个妇人,竟大胆要往那上面过,现在她把这两头驴从那儿赶走了。同时我姨婆也冲出屋外,把另外驮着一个小孩子那头驴的缰绳抓住了,叫驴转过去,拽着它离开了那块神圣的地方;同时把那个倒霉的赶驴顽童打了一顿耳光,因为他竟敢亵渎了这片神圣的地方。

①这里的台阶,是地下室通到地面上的台阶。前面第9章里提到“门后面,有几磴台阶”,也是通到地下室的。地下室为厨房所在。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姨婆对于那一片青绿的草地,在法律上是否有任何权利把它算作是自己的。不过她自己心里却认定了她有那种权利。这样一来,真有假有,对她说来,完全没有关系。她认为她一生里对她最大的凌辱,经常需要报复的,就是驴在那块纯洁神圣的草地上践踏这件事。不管她正做着什么事,也不管她正和别人谈得多么兴高采烈,只要一有驴出现,那她的思路就马上转变了,那她这个人就马上跑了出去,亲自去对付那种畜生。她把盛满了水的罐子和喷壶,放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预备好了,往触犯了她的孩子们身上浇,把棍子放在门后面埋伏着,预备往那种孩子身上打;突然的出击,无时无刻停止;不断的冲突,成为家常便饭。在那些赶驴的孩子看来,也许这种情况又兴奋、又好玩儿;对那些更懂事的畜生说来,大概它们了解当时的情势,所以就随着它们生来就倔强的天性,偏偏爱往这块青草地上走。我只知道,洗澡的准备作好以前,就发生了三场冲突。在最后那一场,也就是最激烈的一场,我看见我姨婆,和一个十五岁的黄发少年,单人独马交起手来,她把那孩子的头往她的栅栏门上直磕的时候,那孩子好像还没明白是为的什么。我姨婆那时正在那儿用大匙子喂我汤喝(她坚决地相信,我真正地挨了好几天的饿,肠胃很弱,所以不能一开始就吃得太多),我刚张开嘴要接她喂我的东西,还没到口,她就把匙子放回汤碗里,大喊,“捷妮!驴!”同时自己冲出去,和人打闹。所以这种搅扰、停顿,在我看来,更觉可笑。

我洗了那个澡,觉得很舒服。因为我曾在田野里睡过觉,身上已经开始觉到,现在剧烈地痛起来;我那阵儿非常疲乏,非常没有精神,所以叫我的眼睛一连睁五分钟的工夫,都办不到。我洗完了澡以后,她们(我是说我姨婆和捷妮)把狄克先生的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给我穿在身上,又用两三个大披肩把我捆扎起来。我当时让她们这样一捆扎,看着像个什么,我现在说不上来;我只觉得,我这样一捆扎,身上非常地热。同时觉得又晕、又困,所以我就又在沙发上躺下,一下睡着了。

我醒来以后,我有一种印象,觉得仿佛我姨婆,曾来到我跟前,弯着身子,俯在我上面,把我的头发给我从脸上撩开了,把我的头放得更舒服一些,然后站在那儿瞧我。我这种印象,也许只是一场梦,由于我长期的想象而来。我还好像耳边上听见她说“漂亮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这一类话来着。但是我醒来以后,却绝没有任何情况,使我相信,我姨婆说过那些话,因为我只看见她坐在凸形窗前,从绿团扇后面,看着外面的海。那把绿扇是安在一种转轴上的,能朝着任何方向转动。

我醒了以后不久,我们就吃正餐,吃的是一只烤鸡和一个布丁。其实我那时坐在桌子前面,也和一个串扎紧了的鸡①并不两样,两手要动,很费劲儿。但是这既然是我姨婆把我扎裹成这种样子,那即便我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我也绝不敢说出来。我坐在桌旁,心里一直都焦灼地想要知道,她要把我怎么办。但是她吃饭的时候,却不作一声,只有偶尔的时候,一面把眼睛盯着我(我坐在她对面),一面说一声“我的天!”但是这句话丝毫也不能减少我的焦虑。

①英国烹调,煮的、烤的或其他做法的鸡等禽类,去毛、去内脏以后,把翅膀和腿,紧扎在身上,从前用铁钎或木扦串,现在用粗线缝。

桌布撤走了,雪里酒放在桌子上了(我也有一杯),那时候,我姨婆又打发人到楼上去请狄克先生。狄克先生来到楼下,我姨婆告诉他,说她问我话的时候,他可得仔细听;跟着她就问了我一连串问题,慢慢地把我的情况都套问出来了。狄克先生听的时候,尽力作出明白晓事的样子来。我说我那番遭遇的时候,我姨婆就拿眼盯着狄克先生,要不是那样,我想他早就睡着了;同时,不论多会儿,只要他稍微露出一丁点儿要笑的样子来,我姨婆就把眉头一皱,这样他就急忙收敛了笑容。

“我真不明白,那个可怜的倒霉的娃娃,到底受了什么神差鬼使,偏偏想起来去再嫁一次人!”我说完了我的身世以后,我姨婆说。

“那也许是因为她爱上了她第二个丈夫了吧,”狄克先生接着说。

“爱上了!”我姨婆重复说。“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爱上了!那是她应当应分的吗?”

“也许,”狄克先生想了一想,强作笑容说,“她那是要寻开心吧?”

“寻开心!不错,可就开心啦!”我姨婆回答说。“那个可怜的娃娃,对那样一个狗一般的家伙,对那样一个谁都能看出来非这么那么虐待她不可的家伙,发起痴情来,可就太开心啦。她对自己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她已经嫁过一个丈夫了。她已经眼看着大卫·考坡菲伸了腿了(他从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就老追蜡油冻的娃娃①了)。她也有了孩子了——哦,那个星期五晚上,她生下了坐在这儿这个孩子的时候,真可以说是一对娃娃!——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

①蜡油冻的娃娃:在英语中为美丽而无头脑的女孩子之意。

狄克先生偷偷地对我摇了摇头,好像他认为,要叫我姨婆别这样没完没结,是办不到的。

“她连养孩子都和别人不一样,”我姨婆说。“这个孩子的姐姐,贝萃·特洛乌,在哪儿哪?永远没出世。真是哪儿的事!”

狄克先生好像十分惊吓的样子。

“那个又瘦又小的家伙,那个把脑袋歪在一边儿的大夫,那个齐利浦,反正不管他叫什么吧,他会什么?什么也不会,就会跟我说,像个红胸鸟①一样(一点儿不错,像个红胸鸟),跟我说‘是个小子’。小子!呀!那一群东西,没有一个不是白痴!”

①红胸鸟性最驯服,不畏人,喜与人亲近。

这一声突然的猛叫,把狄克先生吓了一大跳,把我也吓了一大跳,如果我得把实话都说出来的话。

“这还不算,仿佛这样还不够糟的,仿佛她把这孩子的姐姐,贝萃·特洛乌,还害得不够厉害的,”我姨婆说,“她还要嫁第二次——她还要嫁一个‘没德损’,真是又没德行,又损——把这个孩子也害了!这样一来,自然而然的结果是,这孩子只好到处自己觅食,到处自己流浪了。其实这种情况,除了一个娃娃,谁都能看出来。现在这孩子还没长大,就和该隐①一模一样了。”

①该隐杀死他兄弟亚伯,因而受耶和华的诅咒,永远流离飘荡。见《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1—15节。

狄克先生使劲瞧我,好像要仔细认一认,原来我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还有那个名字像异教徒的妇人,”我姨婆说,“那个坡勾提,她也跟着嫁人去了。据这孩子说,因为她没看得够嫁人带来的苦头,她也跟着嫁人去了。我只希望,”我姨婆说,一面摇晃脑袋,“她丈夫是报上老登的那种通条丈夫,老拿通条狠狠地揍她才好。”

我听了我那个老看妈叫我姨婆这样咒骂,这样糟蹋,就忍不住了。我对我姨婆说,她实在错怪了坡勾提了。我说,坡勾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最实心、最忠心、最能自我牺牲的朋友和仆人。她一直地老顶疼我,她一直地老顶疼我母亲;我母亲死的时候,是她抱着我母亲的头的,我母亲最后感激的吻,是留在她脸上的。我说到这儿,想起我母亲和坡勾提来,就忍不住哽咽,哭起来了;我哽咽难言、勉勉强强地哭着说,她的家也就是我的家,她所有的也就是我所有的,我本来想到她那儿去安身,只是因为她家道寒微,我去了,恐怕要给她添麻烦,所以才没去。刚才说过,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忍不住哭起来;我把头趴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脸哭。

“好啦,好啦,”我姨婆说。“这孩子知道对他忠心的人忠心,很不错。——捷妮!驴!”

我绝对相信,如果不是因为不幸有那头驴闯来把我们搅了,那我和我姨婆,一定会非常融洽,言和语顺的;因为我姨婆曾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来着,而我受到这样鼓励,胆子大起来,也很想把她抱住,求她保护来着。但是驴来这一打扰,同时她又去到外面和赶驴的争吵起来,可就一时把我姨婆所有的那副软心肠一齐压下去了;那只把她招得老愤怒地对狄克先生嚷嚷,说她决定要诉之法律,把多佛所有养驴的人都告下来,告他们侵犯别人的主权。她就这样一直嚷嚷到吃茶点的时候。

吃完了茶点,我们坐在窗前——我看我姨婆脸上那种严厉样子,我就猜想,她守在那儿,为的是好瞧着是不是再有驴来冒犯——一直坐到暮色苍茫,那时候,捷妮把蜡烛点起来放好,拿出一副双陆来,放在桌子上,把窗帘子都放下来。

“现在,狄克先生,”我姨婆说,同时像上一次一样,脸上带着郑重的样子,食指往上伸着。“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你瞧着这个孩子。”

“大卫的孩子?”狄克先生说,同时脸上显出又专精注意,又莫名其妙的样子来。

“一点不错,”我姨婆说。“你现在要把他怎么办?”

“把大卫的孩子怎么办?”狄克先生说。

“不错,”我姨婆回答说,“把大卫的孩子怎么办?”

“哦!”狄克先生说。“是啦。把他怎么——我要叫他去睡觉。”

“捷妮!”我姨婆喊道,喊的时候,带着我前面说的那种同样志得意满而却不动声色的样子。“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出明路来了。床铺好了没有?铺好了,我们就带他睡觉去。”

捷妮回她主人话,说床早已铺好了;跟着她们就带我上楼。她们带我的时候,态度很温柔,但是方式却有些像押解犯人一样:我姨婆在前面带着,捷妮就在后面押着。只有一种情况,使我生出一种新的希望来:原来我姨婆走到楼梯上面,停了一下,问捷妮为什么到处都是烟味儿;捷妮就说,她把我的衬衫,在下面厨房里,燎成引火的东西①了。但是在我的寝室里,却除了我穿的那一堆怪东西而外,再没有别的衣服。她们给我留了一支小蜡,我姨婆还预先警告我,说那支小蜡,只能点五分钟的工夫;说完了她们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那儿。我听见他们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她们为什么锁门呢?我把这种情况在心里面琢磨了一阵,我认为,可能是由于我姨婆,对于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疑心我有喜欢逃跑的习惯,所以现在为了预防,把我锁在屋里,免得我出娄子。

①英国从前的家庭里,把旧布破布,用火燎得要焦而没焦,作为引火物。

我那个屋子很叫人可心,它坐落在这所房子最高的一层,俯临大海,那时月光正澄澈晶明地照在海面上。我记得,当时祈祷做完了,蜡烛也着完了,我怎样仍旧坐在那儿,瞧着海上的月光,有的时候觉得,好像那就是一本发亮的书,我能从那上面看到我的命运似的,又有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我看到我母亲,怀里抱着婴儿,沿着那条晶明澄澈的路从天上来到,像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那慈爱的面容那样,往下瞧我。我记得,我带着肃穆的心情,把眼光从海上转到挂着白帐子的床那儿的时候,我那种庄严之心,怎样一变而为感激之情,安乐之感——至于躺在轻软暖和的床上,盖着雪白的单子,那我的感激之心,安乐之感,就更大了——我记得,我怎样想到所有我夜里睡过的那些寂寞偏僻、一无屏蔽的地方,跟着就祷告,永远可别再受到无家可归之苦,同时祷告,永远也别忘了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我记得,我祷告完了以后,好像飘飘然沿着海上那道使我黯然的辉光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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