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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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梦想实现

在这个时候,离我们在河边上和玛莎见面那一次,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从那时以后,我没再见到玛莎,但是她却和坡勾提先生通过好几次消息。她那样热心插手,还没得到任何结果:并且我从坡勾提先生对我说的话里听来,也不能作出结论,说关于爱弥丽的命运,至少一时之间,能得到任何线索。我得坦白承认,我对于能否找到她,开始抱绝望的态度,并且慢慢地越来越深深相信,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他的坚信却始终没有改变。据我所知道的来说——我相信,他那副忠诚笃实的心,对我是明澈可见的——他有一种严正稳固的信心,认为能找到她,这种信心从来没动摇过。他永远坚忍从事,不知疲倦。虽然一方面我害怕他那种坚定的信心,一旦成幻,会因而引起他深创巨痛,另一方面却又因为他那种信心,坚定虔诚,令人感动地表现出来,它是在他那高尚天性中最纯洁的深处扎下根儿的,因此使我对他的尊崇和敬爱,一天比一天提高。

他的信心并不是只消极信赖,坐待天赐,一味希望,别无所事。他一生之中,永远是一个坚强力行的人,他知道,在一切事情里,如果需要别人帮忙,那总得自己先尽力好好地干,自己先帮自己的忙。我曾经知道,他因为疑心老船屋窗户里的蜡也许会出于偶然,没放在那儿,因而在夜里动身徒步,一直走到亚摩斯。我曾经知道,他由于看到报上有的消息可能与爱弥丽有关,因而拿起手杖,长途跋涉了七八十英里。达特小姐告诉我的那个消息,我转告了他,他听了以后,就取道海上,往那不勒斯去走了一个来回。他一路上都是省吃俭用、吃苦耐劳的,因为他一直坚守为爱弥丽攒钱的目的,以备有找到她的那一天。在所有这段长期寻访中,我从来没看见他露过烦躁,从来没听见他说过疲乏,没看见他表示过灰心。

自从我们结了婚以后,朵萝常和他见面,她非常喜欢他。我现在想起下面这种光景,还如在目前:他,身躯粗壮,手里拿着他那绒头凌乱的便帽,站在朵萝的沙发近旁,我那孩子气的太太就把她那双碧波欲流的眼睛抬起来,带着羞怯怯的惊异之态,往他脸上瞧。有的时候遇到晚上,暮色苍茫,他到我这儿来,跟我说话儿,我们一块儿慢慢地来回溜达,我就请他别客气,在我们庭园里抽一气烟。那时候,他舍之而去的那个家、那个家里晚上炉火熊熊的时候在我童年眼里那种温暖舒适的气氛、围着那个家四周呜咽的那种凄风,都在我心里生动鲜明地出现。

有一天晚上,就在这种时候,他告诉我说,头天夜里他正要出门儿,他看到玛莎在他的寓所近旁等他。玛莎教他不论怎样,都不要离开伦敦,总得等到他再见到她的时候。

“她告诉过你为什么不要你离开伦敦没有?”我问道。

“我问过她,卫少爷,”他回答说,“不过她可没说出什么道理来,只教我答应她,别离开伦敦,跟着就走了。”

“她对你说过,你可能什么时候再见到她没有?”我问道。

“没有,卫少爷,”他回答说,同时满腹心事地用手把脸从上到下一摸。“那个话我也问过她,不过她可说她说不上来。”

由于我一直认为只有一线希望罢了,因而长久避免鼓励他,所以我听了他这个消息只说,我想他不久就可以再见到她的,就没再说别的话。这个消息在我心里引起的揣测,我只藏在我自己心里,这种揣测都是非常渺茫的。

过了大约两星期,有一天傍晚,我在庭园里一个人闲步。那天晚上的光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坡勾提先生焦灼忧虑、牵肠挂肚的第二个星期。那天下了一整天雨,空中弥漫着一片湿意。树上叶子密接,水珠浓缀,但是雨却已经住了,不过天色仍旧阴沉。鸟儿噪晴,都吱唶和鸣。后来,我在庭园里溜达了一歇,暮色在我身边四合,细碎的鸟声也静止了,于是那种乡村晚间所特有的寂静,统领了一切,那时候,最细小的树叶,都一动也不动,只有树枝上的残雨,偶尔滴到地上。我们那所小房儿旁边,有一道花木攀附、藤萝缠绕的栏架,通过这个栏架,我可以在我散步的那一部分庭园里,看到房子前面的大路。我正在那儿想各式各样的心思,碰巧把眼光转到这个地方,于是我看到外面一个人形,披着一件简净朴素的旧外衣。那个人形一直朝着我很着急地走来,同时还对着我打手势。

“玛莎,”我喊道,同时朝着她走去。

“你能跟我一块儿去一下吗?”玛莎心情骚乱的样子,打着喳喳儿说。“我到坡勾提先生那儿去过,不过他不在家,我写了一个字条,告诉他到哪儿找我,亲自把这个字条放在他的桌子上。他们说,他不会出去得很久。我有消息报告他,你能马上跟我一块儿去一下不能?”

我的回答只是:马上出了栅栏门。她用手急忙打了一个手势,好像求我耐心静默,同时朝着伦敦市内走去。看她那衣服的样子,她一定是刚从市内匆匆忙忙地走着来的。

我问她,伦敦市内是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像刚才一样,匆忙地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是;我就把一辆走过的空车叫住了,我们一块儿上了车。我问她,告诉车夫往哪儿去,她说,“不管哪儿,只要靠近金广场①就成!要快!”说完了,往一个角落里一缩,一只手哆嗦着举在面前,另一只做出以前的姿势,好像表示她受不了任何说话的声音。

①在皮卡狄利圆广场北面。皮卡狄利圆广场为伦敦暗娼勾引游客的地方。

我那时心慌意乱,又让烁烁的希望和荧荧的恐惧,冲突抵触,弄得眼花缭乱,所以就往她那儿瞧去,希望她能给我解释解释。但是我看到她那样强烈地想要保持缄默,同时我觉得,我在那种情况下,天生地也有同样的倾向,因此我可就没硬要打破沉寂。我们一言不发,往前进行,有的时候,她往车窗外面看去,好像认为,我们走得很慢,其实我们走得很快,不过别的情况,却仍旧完全跟以前一样。

我们在她说的那个广场的入口之一下了车,我叫车夫就在那儿等着,因为我恐怕我们也许还有用得着那辆车的时候。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带着我走进一条阴惨暗淡的街道。这种街道在这一带有好几条,那儿的房子,有一度本来华贵壮丽,每一所专供独门独院居住,但是现在已经、或者从前已经蜕化变质,成了单间出租给穷人住的杂居楼了。我们进了这种房子中间之一的敞着的门,她把手从我的胳膊上拿开,打手势叫我跟着她上了一道公用的楼梯,这个楼梯,很像大街的一股支流一样。

这所房子里房客拥挤。我们往上走着的时候,只见房间的门都开开了,人们都探着头往外瞧。在楼梯上,我们往上走,就有别的人往下走,和我们交臂而过。我还没有到房子里面以前,曾从外面把房子瞥了一眼,看见女人和小孩,都在窗户里面靠着,窗台上就摆着花盆儿。我们好像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因为从门那儿往外瞧我们的,就大部分是这些人。楼梯的框子上都安着宽阔的护墙板,楼梯扶手都是用硬木做的,也很宽阔;门上都有门楣,刻着花果的样子作装饰;窗下面都安着宽阔的窗下座位。但是所有这些表示过去一度华丽堂皇的残痕剩迹,现在都变得一概朽烂,满是尘垢,只叫人叹惜。地板经过腐蚀、潮湿和岁月的损坏,有好些地方都残破不整,甚至于还危险可怕。我注意到在贵重的老硬木地板上,这儿那儿有用普通松木修补的地方,以图在日益抽缩的木架上,注入精壮新鲜的血液,但是这种修补,却像没落衰败的老年贵族,和下层社会的叫花子结为婚姻那样,这种绝非门当户对的双方,都对对方退避蜷缩,离而远之。楼梯后面的窗户,有好几个都暗不透光,或者全部砌死。那几个幸而没砌死的,也都几乎一块玻璃都没有,通过这种日益坍塌的窗户,恶浊的空气好像只有进,没有出。我隔着这种窗户,再通过另外没有玻璃的窗户,看到别的房子里面,也都是同样的情况。再往下看,就是一个肮脏龌龊的院落,那是这所大房子的人家堆垃圾的地方。

我们朝着这所房子的顶层走去。走到中途,有两三次,在暗淡的光线中,我认为好像有女人的长袍下摆,在我们前面往楼上移动。我们拐了一个弯儿,要去房顶和我们之间最后那一层楼的时候,我们看到穿长袍那个女人的全身;只见她在我们前面一个门外面停了一会儿,跟着扭开门钮,走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玛莎打着喳喳儿对我说。“她怎么进了我的屋子里去啦?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哪!”

我可认识她。我是以诧异之感认了出来,她原来是达特小姐。

我对我的带路人只说了一句话,大意是:这是一位小姐,我从前见过;但是几乎还没等到我把这句话都说完了,我们就听到那个女人在屋子里发话的声音,不过,从我们那时候站的地方上听来,还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玛莎脸上一片诧异之色,又对我把她刚才说的话说了一遍,跟着轻轻悄悄地带着我来到楼上。于是又从一个小小的后门(这个门好像没有锁,所以她一碰就碰开了),把我带到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小阁楼,阁楼顶儿斜坡,比一个橱柜大不了多少。在这个阁楼和她叫做是她自己的那个屋子之间,有一个小门儿通着;那时候这个小门儿正半开半闭,我们就在那个门儿外站住了脚,因为刚才上楼,走得气喘吁吁,同时她把她的手轻轻往我的嘴唇上一放。我只能看到,里面那个屋子相当宽绰,屋里有一张床,墙上还挂着几张印着船舶的普通画片。我看不见达特小姐在哪儿,也看不见她对着发话的那个人是谁。我那位同伴毫无疑问更看不见,因为她站的地方还不如我站的得势。

有几分钟的工夫,只是一片寂静。玛莎把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嘴唇上,把另一只举着,作悄悄静听的姿势。

“她在家不在家,据我看,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只听萝莎·达特用高傲侮慢的语气说。“我跟她一点瓜葛也没有。我到这儿来,就是要见一见你!”

“见一见我?”只听一个温顺柔和的声音回答说。

我听到这个声音,全身像过了电似的,嗖地震了一下。因为那是爱弥丽的声音!

“不错,”达特小姐回答说。“我到这儿来,就是要看一看你。你这副面孔,干了那么些坏事儿,你还好意思露出来见人哪?”

她的语气里表现了那种咬牙切齿的仇恨,那种冷酷无情的尖刻,那种勉强压伏的愤怒,把她呈现在我面前,好像我在强烈的光线里看到她一样。我看到了她那双闪烁发光的黑眼睛,她那副由于强烈感情而变得瘦削的身子;我看到了她那块疤痕,一道白印儿从两唇上直穿而过,在她发话的时候,颤抖搏动。

“我到这儿来,”她说,“就是要领教领教捷姆斯·史朵夫的爱物儿,领教领教那个跟他一块儿私逃的女人,那个她老家全镇上顶普通的人拿着当话把的臭货,跟捷姆斯·史朵夫那样人作伴,死不要脸、搔首弄姿、会用惯技的行家。我要领教领教这样一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儿。”

只听来了一阵衣服窸嘿的声音,好像那个不幸的女孩子,那个达特小姐把这一套叱责怒骂对之尽情倾泻的女孩子,要往门那儿跑,而发话那个人很快在门内横身把她拦住了一样。跟着来了一会儿的寂静。

达特小姐又开口的时候,她是咬着牙,跺着脚发话的。

“你在那儿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好啦,要不,那我就对所有这所房子里的人,对所有街上的人,都把你干的事儿给你抖搂抖搂!你要是打算躲开我,那我就把你拦住;即便得抓你的头发,我也要把你拦住。我要叫石头都起来跟你作对!”

只有受了惊吓而发出来的喃喃之声作为回答,传到我的耳朵里。跟着来了一阵寂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我非常想要教这样一番会晤告终,但是我却觉得我没有权力出头干涉,只有坡勾提先生自己才能见她,才能把她救出来。他难道就没有来的时候吗?我急不能待地想。

“我这是,”达特小姐鄙夷地笑了一声说,“到底看到她了!哟,捷姆斯会叫这样一副娇里娇气、假装出来的羞臊样子,一个就会使劲耷拉着的脑袋迷住了,那他也只能算是个可怜的家伙了!”

“哦,看在老天的面上,饶了我吧!”爱弥丽喊道。“不管你是谁,反正你是知道我这番可怜的身世的,那么你看在老天的面上,饶了我吧,如果你想要叫老天也饶了你!”

“如果我想要叫老天也饶了我!”另外那一位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和我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点么?”

“没有别的共同之点,只有性别,”爱弥丽一下哭了起来说。

“这种理由,经你这样一个烂污货一提,可就太充足有力了,要是我胸中除了觉得你可鄙可恶,还有任何别的感情,那我听了你这种理由,我那种感情也要变成冰雪的。我们的性别!你可就值得我们这个性别引以为荣啦!”

“这是我应当受的,”爱弥丽喊道,“不过这可太可怕了!亲爱的,亲爱的小姐,请你想一想我都受了什么样的罪,落到哪步田地啦吧!哦!玛莎呀,你快回来吧!哦,那个家呀,那个家呀!”

达特小姐在门那儿能看到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用眼睛朝下面看着,好像爱弥丽正趴在她前面的地上那样。她现在坐的地方,正介乎我和光线之间,所以我能看到她那副嘴唇撇了起来,她那双残酷的眼睛死盯在一个地方,她那脸上一片贪婪无厌的得意之色。

“你听我说!”她说。“把你这副假模假式的伎俩收起来,去骗傻子好啦。你想要用眼泪来打动我的心吗?那也跟用你的笑容来打动我一样,你这个花了钱就可以买到的奴隶。”

“哦,对我慈悲慈悲吧!”爱弥丽喊道,“对我表示一点怜悯吧,要不,我就发疯死去了!”

“你犯了这么大的罪,你那样死了算不得什么大的忏悔。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你曾想过,你把那个家都糟蹋成什么样子啦吗?”

“哦,还有一天,还有一夜,我不想那个家的时候吗?”爱弥丽喊道。我这会儿恰好能看得见她了,只见她跪在那儿,把头往后仰起,灰白的脸往上看着,两手像疯了一样紧握着向外伸出,头发披散在四周围。“不论我睡着,也不论我醒着,还有一时一刻,这个家不在我眼前,正像我在迷失路途的日子里,永远永远头也不回离开它的时候那样吗?哦,那个家呀,那个家呀!哦,亲爱、亲爱的舅舅啊,要是你能知道,我走了下坡路的时候,你对我的爱都给了我什么样的痛苦,那即便你那深深地疼我的心,也不会那样始终不变,一个劲地疼我的;那你就要生我的气的,至少在我这一辈子里生我一回气的,为的是好叫我得到一些宽慰!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没有、没有一丁点宽慰,因为他们都老那样宠着我!”她把脸低俯,尽力哀告,趴在那个椅子上威仪俨然的人面前,要去抓她那长袍的下摆。

萝莎·达特坐在那儿,往下看着她,像一个铜铸的人那样不屈不挠。她把两唇紧紧闭着,好像她知道,她要是不用力控制自己,她就非忍不住要拿脚踢她面前那个美丽的女人不可——我是深深地这样相信,才这样写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看到她全副的力量,整个的意志,好像都集中在那种表情上。——他难道老也来不了啦吗?

“这些蛆一般的东西,有这些可怜的虚荣!”她说,那时候她把她胸部那种怒喘吁吁的起伏控制住了,她敢开口说话了。“你的家!你觉得,我会有一时一刻想到你那个家吗?你觉得,我会认为你对那个下三烂的家,你祸害完了,不能用钱补偿,而且大大地补偿吗?你的家!你那个家专会做买卖,你就是买卖的一部分,你就是你家里的人做交易的货物,叫你家里的人买来又卖去。”

“别这么说啦!”爱弥丽喊着说。“你对我自己说什么都成;不过你可不要把我做的丢脸出丑的事,加枝添叶,硬栽到跟你一样体面的人身上。你既是一位小姐,那你即便对我不能发慈悲,你对他们可要致敬意!”

“我说的,”她说,完全不屑理会她的哀恳,只把衣服敛起,免得叫爱弥丽沾上手弄脏了,“我说的是他那个家——我在那儿住着的那个家。这儿就是,”她说到这儿,鄙夷地一笑,把手一伸,同时鄙夷地看着趴在她面前那个女孩子,“那个搅家精。就凭这样一个东西,就能把夫人母亲和绅士儿子搅得生分了,真得说是够瞧的;就凭这样一个东西,就能把一家人搅得悲痛伤心;其实她在这一家里,连当厨房打杂的都没人要;就凭这样一个东西,就能搅得这一家人发怒、烦恼、互相责难。这块臭料,从海边上捡起来,玩弄一个时辰,又扔回原处的一块臭料!”

“不对!不对!”爱弥丽两手紧握喊着说。“他头一次跟我碰见的那一天——哎呀,我现在但愿我从来没有过那样一天,但愿他碰见我,只是看见我让人往坟地里抬才好!——他头一回碰见我那一天,我也跟你,跟任何阔小姐同样有教养,和你们同样正派,并且还正要跟一个人结婚,那个人也是你自己、任何阔小姐,想要嫁的人。要是你在他家里住过,知道他的为人。那你就会了解到,他对于一个意志薄弱、巴望高上的女孩子,多么有魔力,我并不是替自己辩护;不过我可深深地知道,他也深深地知道,要不知道,那他要死的时候,心里后悔难过的时候,也会知道:他都怎样用尽了全部力量来诱惑欺骗我,竟教我听了他,信了他,爱了他!”

萝莎·达特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又憎恶地一退,在这一退之中,朝着爱弥丽打去,打的时候,满脸凶恶,满腔怒火,因而使得脸上狰狞阴沉,失去原形;我当时一见,几欲横插在她们两个之间。她打那一下,因为本来没有目标,所以就落在空里。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用她所能表现出来的极端憎恶,看着爱弥丽,由于盛怒极恨,从头到脚,全身发抖:她那副光景,我认为,是我一向永远没见到的,也是我将来永远不会见到的。

“你爱他?就凭你?”她喊道,同时两手紧握,全身一个劲儿地发抖,好像不管什么武器,只要在她手里,她就非用它把她所恨的什么刺死不可。

爱弥丽蜷缩匍匐,看不见了。没有回答的声音。

“并且不要脸,用你那臭嘴,”她补了一句说,“亲口对我说这种话?他们为什么不用鞭子抽这种东西哪?要是我能吩咐他们,我非叫他们用鞭子抽这块烂污货,一直把她抽死不可!”

我认为毫无疑问,她要是办得到,她非把爱弥丽抽死不可。她这种凶恶劲头还没耗完以前,我不敢把大刑交到她手里。

她慢条斯理地,极端慢条斯理地,发出一阵笑声,用手指着爱弥丽,好像爱弥丽是人间天上、羞耻污辱的巨观异景。

“她爱!”她说。“那块臭肉!她还说,他有过喜欢她的时候!咦,咦!这些作皮肉生涯的人多么会撒谎!”

她这种虐谑比她那毫无掩饰的盛怒,更令人难堪。在这二者之间,我宁愿忍受后者。不过,她只有一刻的工夫肆意嘲笑,过了那一刻,她就把那种感情压伏下去,并且不管这种感情在她心里怎样折腾,她还是把它尽力制住,不叫它在外面露出。

“我到这儿来,你这个爱的纯洁源泉,”她说,“就是要来看一看,像你这样的东西是什么样子,这是我一开始就告诉了你的。我本来是很好奇的,我现在已经满足了。我到这儿来还要告诉你一句话,那就是,你顶好找到你那个家,还是越快越好,去到那儿,在那些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中间,把脑袋一缩,躲藏起来;那些人都是盼望你回去的,都是你挣的钱可以安慰的。要是那些钱花完了,那你知道,你可以再去听,再去信,再去爱的!我本来认为,你只是一件掇弄碎了的玩具,早已经过了好玩的时候了;只是一块不值一钱的金箔,早已经昏暗无光,叫人扔掉不要了。不过,我现在可看到,你是一块成色十足的真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高贵夫人,是一个受欺被骗的黄花闺女,一心是爱,满怀是信,清新鲜妍,纯洁贞正——你看起来也真像是这样,而且你自己说的也跟这个很符合!——我既然看到你是这种样子,那我还有一句话,要说给你听。我还是要你留心听,因为我说到哪儿,就要办到哪儿。你听见啦没有,你这个像仙女一般的精灵。我说到哪儿,就一定要办到哪儿!”

又有一会儿,她的愤怒压不下去,但是这种愤怒却像一阵痉挛,在她脸上掠过,她又只剩下了微笑。

“躲藏起来,”她接着说,“如果家里躲藏不了,就到另外别的地方去。要在人够不到的地方躲藏起来,要在猪狗一样的生活里躲藏起来——或者,更好一些,在猪狗一样的死亡里躲藏起来。我只诧异,不明白为什么,你那颗充满了爱的心既然不会碎,你怎么可没找到可以帮助那颗心静止的路子。我曾听说过,有人找到过这种路子。我相信,这种路子是容易找到的。”

在这一会儿,从爱弥丽那面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喊声,把萝莎的话头打断。她停止了发话,好像听音乐似的听那一阵喊声。

“也许得说我这个人性情古怪,”萝莎·达特继续说,“但是我在你呼吸的空气里可不能够自由呼吸。我觉得这种空气叫人恶心。因此,我要使这种空气清洁一下。我要从这种空气里把你的臭气清理出去。要是你明天还在这儿泥着不走,那我就要把你的所作所为,把你的为人处事,在这儿的公用楼梯上,对大家抖搂抖搂。有人告诉我,说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也有规矩体面女人,在这些人中间,可有你这样一个显炫人物,而埋没无闻,真太可惜了的了。如果你离开这儿,可还隐藏在这个城市里,那你只能以你自己原有的身份在这个城市里混;我欢迎你以那种身份混下去,那我决不干扰你;要不是那样,要是你以任何别的身份混,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用我刚才说的办法对付你,只要我知道你躲藏的窝巢在哪儿。不是有一位绅士,不久以前曾想要你垂青,以身相许吗?这位绅士要给我帮忙,我有他帮忙,那我对找到你躲藏的窝巢,是很抱信心的。”

他难道永远永远也不会来吗?我忍受这样的情况得忍受多久哪?我对于这种情况,能忍受多久哪?

“哎哟,我这个人哪,我这个人哪!”可怜的爱弥丽喊道,只听她的声音,连最硬的心肠都能感动,这是我当时想的;但是萝莎·达特的笑容里,却丝毫没有宽容的意思。“我可怎么办好哇,我可怎么办好哇!”

“怎么办?”那另一个答道。“回忆过去,快活地过下去好啦!把你的一生完全贡献给回忆捷姆斯·史朵夫对你的柔情蜜意好啦!——他要叫你做他那佣人的老婆,是不是?——再不就把你的一生贡献给感谢那位诚实正直、该受重赏的宝贝儿,那位想要把你当作礼物接受的宝贝儿好啦。再不然,如果这一些得意的回忆、自觉的贞洁、还有你在所有像个人样的人眼里提高了的光荣地位,都不能把你架弄起来,那你就嫁那个好人,在他屈尊俯就将就你的情况下,快活地活下去好啦。如果这样也不行,那就死了好啦。这样的死,还有这样的绝望,都有的是门儿,可以作出路,都有的是垃圾堆,可以往那儿扔。找这样一条出路,逃到天上去好啦!”

我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往楼梯上走来。我确实知道那个脚步声是谁的,谢天谢地,那是他的!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慢慢从门那儿走开,转到我看不见她的地方去了。

“你可要记住了,”她慢条斯理地同时又严厉凶狠地补了一句说,一面把另一个门开开了,准备要走,“你要是不躲到我完全够不到你的地方去,或者不把你的假面具撕下来,那我为了刚才说的那种原因和怀恨蓄怒的原因,就非把你揪出来不可。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我还是怎么说了,就要怎么办!”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他往上走的时候,和她交臂而过了——他冲进屋里了!

“舅舅!”

跟着叫这一声“舅舅”而来的是一声吓人的喊叫。我稍微停了一下,往门里看去,看见了他怀里抱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她。他往她脸上瞧了几秒钟的工夫;于是俯下身去,吻了她一下——哦,多么温柔啊!——跟着用手绢儿把她的脸蒙起。

“卫少爷,”他把她的脸蒙好了,声音颤抖着低低地说,“我感谢我的天父,因为我的梦想已经成了事实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我的天父,因为他悄没声儿地把我指引到我的宝贝乖乖面前了!”

他说着这几句话,把她用两手抱起;把她蒙着的脸正对着他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的心窝里,把她——一点不动、一无所知的她——抱着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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