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相当久的时候,不到博士那儿去了。不过因为我跟他住在一个区上,所以时常看到他,还有两三次,我们大家一块到他家去吃过正餐或者茶点。现在老行伍常川驻扎在博士家里了。她仍旧跟从前一模一样;在她的帽子上翩翩舞动的,也还是那两个老不改样的蝴蝶。
玛克勒姆太太,也跟我一生中所认识的一些别的母亲一样,比起她女儿来,更远远地爱行乐追欢。她需要大量的娱乐来消遣岁月,并且,正像一个深沉老练的老行伍那样,实际是依从自己的爱好,而却装作是一心为了她女儿。这样一来,博士认为安妮应该得到消遣那种愿望,对于这位慈母的心意特别地合拍。她对于博士这种明哲老成,尽量地赞许。
实在说起来,我毫不怀疑,老行伍触着了博士的痛处而自己还不知道。本来她的意思也没有别的,只是虽然年事已过,而却风流犹存,任情放诞,净顾自己罢了:这种情况,跟年华正盛,其实也并非永远分不开:但是,我却认为,她这样强烈地夸博士对他太太那种减轻生命重担的想法,却使博士更加害怕,认为他使他那位年轻的太太受到拘束,他跟他太太之间,并没有于飞唱随之乐可言。
“我的亲爱的好人,”有一天我也在场,她对博士说,“我想,你也明白,要把安妮老关在这儿,毫无疑问,有点拘束得慌吧。”
博士只慈祥温蔼地点头。
“她要是到了她妈这样的年纪,”玛克勒姆太太把扇子一摆说,“那当然就不一样了。我只要有雅人跟我作伴,再有三场一胜牌①一打,那你把我关在监狱里都成,能不能再出来,我都不在乎。不过,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可并不是安妮,安妮也并不是她妈呀!”
①纸牌之一种玩法,打完三场然后算赢输,故名。
“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博士说。
“你是所有的人里面最大的好人——我得请你原谅!”因为博士做了一种不赞成她这种说法的姿势,“我在你背后,经常说你是所有的人里面最大的好人,现在我在你面前,也一定要说你是最大的好人;不过你追求的,你爱好的,可当然不能和安妮的一样。那怎么能一样哪?”
“不错,”博士用伤感的口气说。
“不错,当然不能一样,”老行伍回答说。“就拿你编的词典说吧。一部词典多么有用!多么需要!告诉我们词的意思!要是没有约翰孙博士①或者像他一类的人,那咱们这会儿,也许会叫‘意大利烙铁②’是‘床架子’啦。但是咱们可不能叫安妮对于词典——特别是对于一部还没编好的词典,发生兴趣呀。能吗?”
①英国18世纪文人,编有《英文词典》。
②一种把花边烫成皱纹的烙铁。
博士摇头。
“我对于你那样赞成,”玛克勒姆太太用合着的扇子轻轻地拍打着博士的肩头说,“就是因为你能体贴周到。那就表示你这个人,不像许多上了岁数的人那样,要人家少年老成。你是琢磨过安妮的性格的,你很了解她。这正是我认为你真正叫人可喜的地方。”
我当时想,即便斯特朗博士那种恬适、安静的脸上,受了她这种名为恭维的挖苦,都显出感到难过的意思来。
“因此,我的亲爱的博士,”老行伍把扇子亲爱地轻轻拍了他好几下,说,“不论哪个时候,不论什么钟点,我都听你的吩咐。现在,你可千万要明白,我是一切无不惟你之命是从的。我随时都可以陪着安妮,去听歌剧,去赴音乐会,去看展览:简单地说吧,到哪儿都成。你还是永远也不会看到我觉得厌倦。天地之间,我的博士,没有比尽职负责更重要的了!”
她还是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她这种人,对于玩乐的事,多多益善;她为了玩乐,还永远持之以恒,从不退缩。她只要一看到报纸(她每天每日,都要在这所宅子里找一把最软和舒服的椅子,安稳落座,然后拿起报纸来,用单光眼镜看两个钟头),就很少找不到她认为安妮一定喜欢的玩意儿的。安妮不论怎么抗议,说她对于这类东西都腻烦了,也全是白费。她母亲老是这样劝诫她:“我说,我的亲爱的安妮,我敢保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得告诉你,我的爱,人家斯特朗博士可是一片好心为你,你这样,岂不是完全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啦吗?”
这个话平常总是在博士面前说的,而且,据我看,主要的都是这个话说得安妮不得已,把她反对的意见取消了,要是安妮表示反对的话。不过一般地说,她总是无可奈何地听她母亲的,老行伍要往哪儿去,她也就跟着她往哪儿去。
现在冒勒顿先生不常陪她们了。有的时候,她们请我姨婆和朵萝,跟她们一块去,我姨婆和朵萝就应邀奉陪。又有的时候,她们只请朵萝一个人去。本来有一个时期,我看到朵萝去了,心里还很有些嘀咕,不过我想到那天晚上在博士的书房里发生的那件事,我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放心了。我相信博士的话是不错的,所以就不往更坏的地方疑惑了。
我姨婆有时碰巧和我单独在一块,就摸着鼻子,对我说,她弄不清楚博士夫妇是怎么回事,她愿意他们更快活一些;她认为,我们这位武行的朋友(她老这样叫老行伍)一点也没把事态改善。我姨婆还更进一步表示意见说,“我们这位武行的朋友,要是把她那顶帽子上的蝴蝶铰下来,送给打扫烟囱的过五朔节①,那看起来就可以说,她这个人刚刚懂得点道理了。”
①狄更斯的《博兹特写集》里《五朔节》中说到英国打扫烟囱的,在五月一号,彩衣装饰,跳舞作乐,衣上饰以金纸,帽上饰以假花,手执花球。
但是她却一直不变地完全把事情靠在狄克先生身上。她说,狄克显然心里有了主意了,只要一旦他能把那个主意圈笼到一个角落上——这是他很大的困难——不过要是一旦他能那样,那他就一定会一鸣惊人的。
狄克先生完全不知道我姨婆这种预言,他和斯特朗夫妇的关系,仍旧恰恰跟从前一样。他的地位,好像也没前进,也没后退。他好像在原来的基础上,像一座建筑一样固定下来,并且我得坦白地承认,我不信他还会移动,也就跟我不信一座建筑会移动一样。
但是,我婚后几个月,有一天,狄克先生把脑袋探进了起坐间(那时候我正一个人在那儿写东西,朵萝跟着我姨婆一块儿到那两个小鸟儿那儿吃茶点去了),含有深意地咳嗽了一声,说:
“特洛乌,我恐怕,你跟我一说话,就不能不妨碍工作吧?”
“决不会妨碍工作,狄克先生,”我说。“请进来好啦。”
“特洛乌,”狄克先生跟我握了手,然后把手指头放在鼻子的一边,说,“我要先说句话,才能坐下。你了解你姨婆吧?”
“稍微了解一些,”我答道。
“她是世界上顶了不起的女人,先生!”
这句话在狄克先生心里,好像箭在弦上似的,不得不发。他把这句话说完了,才带着比平常更严肃的态度落了座,往我这儿瞧。
“现在,孩子,”狄克先生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不管你有多少问题,尽管问好啦,”我说。
“你认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先生?”狄克先生问,同时把两只胳膊一抱。
“你是我一个亲爱的老朋友啊,”我说。
“谢谢你,特洛乌,”狄克先生大笑着说,同时透出真正快乐的样子来,把手伸出和我握手。“不过,孩子,”他又恢复了他原先那种严肃的态度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从这方面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同时用手往他的脑袋上一按。
我一时茫然,不知所答,但是他又说了一句,帮了我一下。
“是不是不健全?”狄克先生说。
“呃,”我不得主意地答道,“倒也有些。”
“一点不错!”狄克先生喊着说;他听我那样一说,好像非常高兴似的。“我这是说,特洛乌,自从他们从那个什么人的脑袋里,把麻烦取出一些来,放在另一个人的脑袋里,你知道是谁的吧——自从那时候起,就有一种——”狄克先生说到这儿,把两只手一上一下互相绕着很快地转了好多好多次,跟着又把它们往一块猛然一碰,最后又使它们交互翻腾旋转,来表示混乱状态,“自从那时候起,不知怎么,这种状态就弄到我的脑袋里去了,呃?”
我冲着他点头,他也冲着我点头作答。
“简单地说吧,孩子,”狄克先生把声音放低了,打着喳喳说,“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我本来想要把他那个结论修改一下,但是他却拦住了我。
“不错,我是那样的人!你姨婆假装着,硬说我不是。她不听那一套,但是我可实在简单。我知道我简单。要是没有她挺身而出,来搭救我,那我这么些年以来,一定要叫他们关起来,那我的生活可就惨了。不过我都打算好了,要供她吃的穿的!我挣的抄稿费,我从来没花过一个。我把那些钱都放在一个箱子里了。我已经把遗嘱都写好了。我要把那些钱全都留给她。她一定要成个富人——要成个阔人!”
狄克先生掏出一块小手绢来,往眼睛上擦。跟着又把手绢很仔细地叠起来,放在两只手中间,用手把它压平了,然后才把它放到口袋里,放的时候,好像把我姨婆一同放进去了一样。
“现在,你是个念书的人,特洛乌,”狄克先生说。“你是个书念得很不错的人。博士的学问有多深奥,他那个人有多伟大,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他永远都是怎么看得起我。他有那样的学问知识,可一点都不骄傲。真是谦虚又谦虚。狄克这个人,本来是又简单又什么都不懂得的,他可连对可怜的狄克这样人,都一点不拿架子。我把风筝放起来,高入云雀中间的时候,曾用一张纸,把他的名字写在上面,顺着风筝的线,送上天了,风筝接到了他的名字都很高兴,先生,天上也因为有了他的名字,更晴朗了。”
我以极热烈的态度对他说,博士很应该受我们最大的景仰、无上的尊崇;狄克先生听了我这个话,非常地喜欢。
“他那位漂亮的太太,真跟一颗明星一样,”狄克先生说,“跟一颗在天上照耀的明星一样。我就见过她照耀来着;不过,”他说到这儿,把椅子往我这儿挪了一下,坐得靠我更近一些,同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可有云雾笼罩,先生,可有云雾笼罩。”
我看到他脸上那种关切的神气,就在我脸上也表现出同样的神气来,作为回答,同时摇头。
“到底是因为什么哪?”狄克先生说。
他瞧我的时候,脸上带出来那样如有所求的神气,那样急于一知的样子,因此我回答他的时候,极尽小心,故意把话说得又慢又清楚,好像我是对一个小孩子讲解什么似的。
“他们中间,有了不幸的隔阂了,”我答道;“有了令人不快的裂痕了,有了不好对外人说的隐情了。那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年龄相差太远。也许是几乎什么都不因为,就发展起来的。”
我每说一句,狄克先生就满腹心事地点一下脑袋,我说完了,他的脑袋也点完了,只坐在那儿琢磨,同时眼睛瞧着我的脸,手就放在我的膝上。
“不是博士生她的气吧,特洛乌?”他过了一会儿说。
“不是。博士一心一意,都在她身上。”
“这样一说,那我可看出门路来了,孩子!”狄克先生说。
他把手往我膝上一拍,把身子往椅子后面一靠,把眉毛往上一扬,能扬多高就扬多高;他这样忽然大喜,叫我看着,只觉得他比以前更神志不清了。但是他忽然一下变得正颜厉色,像原先那样,把身子向前探着说——未说之前,先从口袋里把小手绢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好像手绢真正代表我姨婆那样:
“那个真是世界上顶了不起的女人,特洛乌,她怎么不出来,给他们排解排解哪?”
“这种事,太微妙了,深了浅了都不好,外人没法儿插手,”我答道。
“那个书念得很不错的人,”狄克先生用手指头把我一碰,说,“他为什么也不出来管一管哪?”
“也是因为太微妙了,深了浅了都不好办哪,”我答道。
“这么一说,我就看出门路来了,孩子!”狄克先生说。同时在我面前站了起来,比上一回乐得更厉害了,又不住地点头,又不住地捶胸;到后来,看见他的人也许要认为,他那样点头,那样捶胸,不弄得气尽力竭,就不能罢休。
“一个可怜的疯疯癫癫的家伙,”狄克先生说,“一个半憨子,一个精神不健全的傻子——就是你面前这个人,你知道!”同时又一捶胸,“可能做了不起的人都做不来的事。我要给他们两个往一块捏合捏合,孩子。我要试试看。他们不会怪我的。他们不会拗着我的。他们也不会拿我当回事的,就是我做错了,也不会。我不过是狄克先生罢了。谁会拿狄克当回事哪?狄克本来是人们看不在眼里的啊!噗!”他吹了一口气,表示轻蔑、鄙夷,好像这样一吹,他这个人就随气而去一样。
他把他的秘密透露到这个分寸,是很侥幸的,因为我们听到驿车在我们那个小栅栏门外面站住了,我姨婆和朵萝就坐那趟车回来的。
“你可一个字都不要露,孩子!”他打着喳喳接着说,“有什么错,都推到狄克一个人身上好啦——都推到简单的狄克——疯疯癫癫的狄克身上好啦。我有一些时候,先生,就一直地在那儿想,认为我快看出门路来了,我现在已经看出门路来了。我听你跟我那样一说,我敢保我确实看出门路来了。好啦!”
狄克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没再提一字,但是在跟着来的那半点钟里面,却把自己完全做成了一个信号传达器,死气白赖叫我绝对保守秘密,千万不要泄露,因而搅得我姨婆心里大起骚乱。
我虽然对于他的努力,很想一知究竟,但是在大约两三个星期里,却完全听不到任何消息,这使我大为诧异;因为我从他作的结论里,曾看到一线从前没有的好见识——我不说好心肠,因为他的心肠就没有不好的时候。到后来,我开始相信,他在那种恍惚不定的心情下,早已忘记了他都作过什么打算,再不就早已打断了他所有过的念头了。
有一天晚上,天气很好,朵萝懒得出门儿,我就跟我姨婆两个人,溜达到博士那所小住宅前面。那时正是秋天,晚间大气沉静,没有国会的辩论来搅闹骚扰。我还记得,我们脚下踏的黄叶,闻着非常像我们在布伦得屯庭园里的那样,我们耳边叹息而过的风声,也好像把抑郁无欢的旧日重新带来。
我们来到那所小房儿前面,已经暮色苍茫了。斯特朗太太正从庭园里走开,不过狄克先生还在那儿逗留,拿着刀忙忙碌碌地帮着园丁削几根木桩的尖儿。博士正跟什么人在书房里接洽事务;不过斯特朗太太对我们说,那人马上就走,请我们等一下,见见博士。我们同她一块进了客厅,在越来越暗的窗前落座。像我们这样的老朋友和老街坊,串门子的时候从来不拘形迹。
我们在那儿坐了还不到几分钟,只见玛克勒姆太太,忙忙叨叨地(她老是放下耙拿扫帚,没事也要找点事)拿着报纸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了不得了,安妮,书房里有客人,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哪?”
“我的亲爱的妈妈,”安妮安安静静地答道,“我哪儿知道,你想要听这个消息哪?”
“听这个消息!”玛克勒姆太太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去说,“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像这回,吓这么一大跳!”
“那么,你到书房去过了,妈妈?”安妮问。
“到书房去过,我的亲爱的!”她加重语气答道。“一点不错,我到书房去过!那位慈祥的大好人正在那儿立遗嘱哪,可叫我一头撞上了;特洛乌小姐和大卫,你们可以想得出来,我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子。”
她女儿急忙从窗户那儿回过头来看她。
“我的安妮,他正在那儿,”玛克勒姆太太又重了一句说,同时把报纸好像桌布那样,摊在膝上,用手拍打,“立最后的遗嘱哪!这位着人疼的好人,打算得多么远,心肠多么好。你们别嫌我嘴碎,我非跟你们说一说都是怎么回事不可。一定得跟你们说一说,才能不辜负那个着人疼的——因为他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是着人疼的么。也许你也知道,特洛乌小姐,在这一家里,不到人家使劲看报、把眼珠子都当真从眼眶子努出来了,是永远也不点蜡的。在这一家里,除了书房里那把椅子以外,再就没有别的可以叫人坐着用我说的那种看法看报的。因为这样,我看到书房里有亮光,可就往那儿奔去。我把门开开了,往里一看,只见跟博士在一块的,还有两个专门家,显然是法律界的人物;他们三个,都站在桌子前面,那个着人疼的博士手里还拿着笔。只听博士说,‘那么,这只表示’——安妮,我的爱,你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都留神听着——‘那么,这只表示,绅士们,我对斯特朗太太完全信赖,同时把我所有的一切,无条件地全留给她,是不是?’那两位专门家里有一位说,‘不错,是把你所有的一切,无条件地都留给她。’我一听这个话,我那当妈的为儿女的心肠就自然而发,只叫了一声‘哎哟我的老天,很对不起!’不觉在门槛上摔倒了,跟着我爬起来,从后面有食具间的过道那儿出来了。”
斯特朗太太把窗户开开了,走到外面的平台上,靠着一个柱子站住了。
“不过,你说,特洛乌小姐,你说,大卫,”玛克勒姆太太一面机械地用眼看着她女儿,一面嘴里说,“看到斯特朗博士这把子年纪,可还有这么大的心力办这样的事,这叫人怎么能不鼓舞?这只说明,我当年的看法绝对不错。当年斯特朗博士赏脸,亲自来拜访我,到我们门上求亲,要娶安妮;那时我对安妮说,‘我的孩子,关于丰衣足食这一层,我认为丝毫没有疑问,斯特朗博士决不能只做到他答应的条件就算了。’”
她说到这儿,铃儿响了起来,于是我们听到客人往外走去的脚步声。
“这毫无疑问,是手续全办完了,”老行伍侧耳细听以后说。“这是这位着人疼的已经签了字,按了印,正式交割了①。他这回心上可一块石头落了地了。那也本是应该的!凭他那样好心,还不该叫他舒畅舒畅!安妮,我的乖乖,我要拿着报到书房里去啦,因为我要是不看报,就好像没有着落似的。特洛乌小姐,大卫,请你们都跟我一块到书房里去好啦。”
①这是指立契据而言。这种契据,须签字、按印、交割,手续方全。按印,即用火漆按上立契人手印,粘于契上。交割,即无条件将契据交付执行人或律师。
我们跟着老行伍一块往书房里去的时候,我只意识到,狄克先生站在屋子的暗处,正把刀子合起来;还意识到我姨婆一路直使劲摸鼻子,聊以表示,我们这位武行的朋友实在叫她难以忍受。但是,究竟谁先进的书房,玛克勒姆太太怎么一下就安安稳稳地在她那把安乐椅上坐下了,我姨婆和我两个人怎么会走到门口就停步不前了(除非我姨婆的眼睛比我的眼睛还尖,一下就看出风头来,把我揪住了),这种种情况,我当时却没意识到,即便意识到,现在也忘了。但是我却知道,博士没看见我们,我们就看见博士了;他坐在他的桌子前面,四围都是他心爱的那些对开本大书,安安静静地用手扶着脑袋;还知道,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里,我们看到斯特朗太太轻轻悄悄地走了进来,面色苍白,全身发抖;还知道,狄克先生用一只手扶着斯特朗太太,把另一只手往博士的肩头一放,因而引得博士抬起头来,茫然四顾;还知道,博士抬头的时候,他太太就在他脚下,单膝跪下,两手作求告的样子高高举起,两眼用那种永远令我不忘的看法,盯着博士的脸;还知道,玛克勒姆太太一见这种光景,报纸落地,两眼直瞪,那种样子,我想不起别的东西来比方,只有要在拟名“惊异”号的船上安的船头像,可以仿佛一二。
博士一般的态度和诧异的神气里所含的温柔,他太太恳求的姿势里所含的庄严,狄克先生的关切里所含的慈祥,我姨婆说“谁说那个人疯癫!”那句话里所含的诚恳(她非常得意地表示了她都从什么样的苦难中把那个人救出来了)——所有这种种景象,我现在写起来,都是我面前目睹耳闻的,而不只是想象记忆的。
“博士!”狄克先生说。“问题到底在哪儿哪?你往这儿瞧好啦!”
“安妮!”博士喊道。“你何用趴在我脚底下哪,我的亲爱的!”
“用!”她说。“我还要请所有的人,求所有的人,都别走开!哦,你这又是我的丈夫、又是我的父亲的啊,咱们两个不言不语,有这么长的时期,今儿可得开口了。咱们中间到底有什么隔阂,今儿可得说明白了!”
玛克勒姆太太这时候不但一颗心已经又回到腔子里了,并且还好像叫家门的荣辱之念,做母亲的羞耻之感,一齐填满了胸臆,所以大声喊道,“安妮,你快起来,快别这样自卑自贱,把所有跟你有关系的人,都带累了,都寒碜了!你这不是存心要叫我马上就发疯吗!”
“妈妈!”安妮回答她说,“请你不必跟我白废话啦,因为我要跟我丈夫呼求,所以,即便是你在这儿,都当不了什么事。”
“当不了什么事!”玛克勒姆太太喊道。“我,当不了什么事!这孩子一定是痰迷心窍了!请你们快快给我拿杯凉水来吧!”
我当时只顾聚精会神地看着博士和他太太了,可就没顾得理会玛克勒姆太太这种请求,别的人也都没有理会她的,因此她只好又捯气,又翻白眼,又扇扇子。
“安妮!”博士温柔地用两手把着他太太说。“我的亲爱的!如果时光推移,给你我夫妻之间带来了任何不可避免的变化,那决不能埋怨你。有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处,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处。我对你的疼惜、爱慕、尊敬,完全没有改变。我只是想要叫你快活。我只是真心爱你,真心敬你。我求你,安妮,快快起来!”
但是她并没起来。她看了他一会儿的工夫,跪着往他那面凑了一凑,把胳膊横着放在他的膝上,把头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说:
“如果我这儿有任何朋友,对于这件事,能为我自己说一句话,或者为我丈夫说一句话;如果我这儿有任何朋友,能把我心里暗中时常有的那种疑虑,明明白白地点破了;如果我这儿有任何敬重我丈夫的或者关心我自己的朋友,知道任何——不管什么——对于给我们调处有帮助的情况——那我现在求那位朋友开一开金口。”
一时之间只有一片深沉的静默。我痛苦地犹豫了好几分钟,才打破了沉寂。
“斯特朗太太,”我说,“有一种情况,我倒是知道,不过斯特朗博士可恳切地求过我,叫我严守秘密,我也顶到今儿晚上,一直地严守秘密。但是我相信;现在时候已经到了,要是再严守秘密,就是误解什么是坚决守信,什么是深浅得当了;我听了你刚才的呼吁,认为博士对我的谆谆嘱咐,已经没有遵守的必要了。”
她有一会儿的工夫,把脸转到我这一面,我从她脸上的神气里看,知道我这一番话说得不错。如果这种神气里的表现,还不能令我十分相信我确有把握,那这种神气里对我恳求的样子,也决不能叫我置之不理。
“我们将来的平静和谐,”她说,“也许就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完全相信,我们要有幸福的将来,就得看你是否要一个字都不隐瞒。你没开口我就知道,凡是你要对我说的,或者不管谁要对我说的,都不能是别的意见,都只能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丈夫品质高尚。你要说的话里面,凡是关系到我的,不管是什么,你都尽管说出来好啦,千万不要为我顾虑。我等你们都说完了,我再在他面前,在上帝面前,替我自己表白。”
我经她这样恳切地一呼求,没得博士的允许,也没作任何的掩藏和文饰,只稍微变通了一下乌利亚·希坡那种粗鄙的说法,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晚上这个屋子里发生的情况,和盘托出。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玛克勒姆太太自始至终,都瞪目直视,还偶尔插上一两声尖厉刺耳的喊叫:那种光景,真是我没法形容的。
我说完了的时候,安妮有几分钟的工夫,仍旧像我原先说的那样,把头低垂,不作一声。过了那几分钟,她才握住了博士的手(博士一直跟我们刚进屋子的时候那样坐在那儿),先把它往自己的心窝里一挤,然后吻了一下。狄克先生于是轻轻地把她拉了起来,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靠着狄克先生站在那儿。眼睛往下面盯着她丈夫,一直没挪开。
“自从我结婚以来,我心里都有什么想法,”她温柔、驯伏地低声说,“我现在要在你面前,一概都说出来。我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了,那我即便有半句话憋在心里,也都不能再活下去。”
“不用说啦,安妮,”博士温蔼地说,“我向来就没疑惑过你,我的孩子。这是不必要的,实在是不必要的,我的亲爱的。”
“非常地必要,”她仍旧像先前那样说;“在你这样一个宽宏大量、忠厚诚实的人面前,在你这样一个我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像上帝知道的那样,越来越尊敬、越来越爱重的人面前,我开诚布公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非常地必要。”
“一点不错,”玛克勒姆太太插嘴说,“我只要多少有点心眼儿——”
(“你这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家伙,你会有什么心眼儿?”我姨婆气愤愤地打着喳喳说。)
“——那你们就得让我说,谈这些细节,没有必要。”
“除了我丈夫,妈妈,别人都没有资格说,谈这些细节有没有必要,”安妮说,眼睛仍旧盯在博士的脸上,“再说,我丈夫又愿意听我说。要是我说的话里面,有你听起来要觉得痛苦的,妈妈,那我请你原谅我好啦。我自己首先就受过痛苦了,时常地,长期地受过痛苦了。”
“真个的!”玛克勒姆太太倒抽了一口气说。
“我当年还很小的时候,”安妮说,“还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学到的那点知识,不论哪一方面,都是跟一个有耐性的朋友和老师分不开的——那就是先父的朋友——我所永远敬爱的。只要我一想起我懂的那些事来,我就不能不想起他来。我心里最早的时候所有的那些宝贵的东西,都是他教给我的,他还在这些东西上面都印上了他自己的品格。我想,这些东西,如果我是从别的人那儿学来的,那它们对于我,永远也不能那样好。”
“这样一说,她是一点也没把她妈看在眼里的了!”玛克勒姆太太喊道。
“不是那样,妈妈,”安妮说,“我这不过是按着实在的情况来看待他就是了。我不得不这样看待他。我长大了以后,他在我心里,仍旧占着跟我还小那时候一样的地位。我因为他对我关心,觉得很得意:我用疼爱之心、感激之情,深切地依恋他。我对他那样景仰,我都几乎没法形容——我把他看得像个父亲,看作是个导师,认为他夸我的话,不同于任何别的人的;认为如果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叫我怀疑的,他可能够叫我信任,叫我依赖。妈妈,你突然一下把他当作我的情人对我提出来,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多么缺乏经验,你是知道的。”
“那番话,我对在座的这些人,说了不止五十遍了!”玛克勒姆太太说。
(“那样的话,你就该看着上帝的面子,快快闭上嘴,别再提这个岔儿啦!”我姨婆嘟囔着说。)
“这个变化太大了:我刚听你一说,觉得我所失去的太大了,”安妮说,仍旧没改变先前的口气和态度,“因此心里乱麻一样,直乱腾、直难过。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哪;我多年以来景仰的那个人的身分,可会一下有这样大的改变,我现在想来,我当时是很惆怅的。但是有了这一节,可不论什么,都不能叫他再恢复从前的样子了;同时,我又认为,他居然能那样看得起我,觉得很得意:这样我们就结了婚了。”
“你们是在坎特伯雷的圣阿勒菲治教堂结的婚,”玛克勒姆太太说。
(“这个娘儿们真该死!”我姨婆说。“她就是不肯闭着那张嘴。”)
“我从来没想过,”安妮脸生红潮,接着往下说,“我丈夫是不是会给我什么家私财产。像我那样年轻的人,只知道敬重我丈夫,心里没有余地去想这一类不值一顾的身外之物。妈妈,我可得请你原谅,因为我得说,有一个人,让我头一次想起来会有人残酷无情,疑心我那样想过,因而使我自己蒙了不白之冤,使我丈夫蒙了不白之冤,而那个人,可原来就是你。”
“我!”玛克勒姆太太喊道。
(“啊!一点不错是你!”我姨婆说,“你扇扇子也不能把这个罪过扇没了,我的武行的朋友!”)
“这就是我结婚以后,头一样感到的不快活,”安妮说。“这就是我一切不快活的时光里,头一样引起烦恼的原因。我这种不快活的时光,新近越来越多了,我都数不过来了;但是,那可并不是——我的雍容大度的丈夫啊——那可并不是由于你想的那种原因;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所想的一切、记的一切、希望的一切,和你这个人分开。”
她把两眼抬起,把两手交握,那种样子,我认为,看着跟任何仙子一般美丽、一般真诚。博士从那时以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也跟她目不转睛地瞧着博士一样。
“妈妈从来没有,”她接着说,“为她自己求过你:这一点她是无可非议的;我也敢保,不论哪一方面,她的用意都是无可非议的——但是我可看到了,有多少回不适当的要求,都打着我的旗号,对你迫不及待地提出;有多少回,你都叫人打着我的旗号,不顾利害地利用;我可看到了,你都怎么慷慨,对你的幸福永远关心的维克菲先生又怎么厌恶:我看到这种光景以后,我才头一回想到,原来有人会以小人之心来疑惑我,说我的爱情是拿了钱买的,是为了钱卖的,而世界上这么些人里面,可偏偏是卖给你的——这种想法使我感到,好像无缘无故受了耻辱一样,并且还硬叫你跟着我一块儿受。这种想法老叫我害怕,老压在我的心头。我在那种情况下,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没有法子能对你说得出来,妈妈也没有法子能自己想得出来;但是我在我的灵魂深处可又知道,我结婚那一天,就是我一生里,不论爱情,也不论光荣,都达到最高峰的时候!”
“一个人为了关心全家,可落到了这样一种感恩知德的下场,这可真不辜负她那番苦心!我恨不得我是个土耳其人才好!”
(“我也一心恨不得你是个土耳其人——而且还别离开你的本乡本土!”我姨婆说。)
“我感到这种情况最厉害的时候,也就是妈妈替我表哥冒勒顿先生求情最急切的时候。我从前曾喜欢过他”——她说到这儿,口气极为柔和,但是态度却毫不犹豫——“很喜欢过他。我们有一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情况不是发生的那样,那我弄来弄去,也许可以认为真正爱他,和他结了婚,因而弄得苦恼万分了。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即便我聚精会神地听她往下说的时候,都不由得琢磨起这句话的意味来,好像这句话含有特别的兴趣,或者说,含有我还没能参得透的特殊意义。“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我们两个之间,”安妮说,“没有任何共同之点。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没有任何共同之点。我对我丈夫要感谢的本来很多,但是假设我不必感谢他别的,只感谢他一点就够了,那我应该感谢他的是:我在心性还没受过磨炼,刚要误任一时兴之所至的时候,他把我救了。”
她非常镇定地站在博士面前,说话的口气那种诚恳,使我为之悚然震动,然而她的声音,却完全跟先前一样地平静。
“有一个时期,他净等你对他施恩扶持,你也就为我起见,慷慨地对他施恩扶持;我就由于形势所趋,不得不披着件势利之徒的外衣,心里非常不快活;那时候,我只曾想过,他要是能自己谋求上进的道路,那于他就更体面一些。我只曾想过,我要是他,那我就要想法自己谋求上进的道路,几乎不论什么艰苦,都在所不计。顶到他往印度去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地没往再坏的地方想他。但是到了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这个人,原来全无心肝,忘恩负义。那时候我才看出来,维克菲先生所以老那样盯着我,是别有用意的。那时候我才头一次明白,原来我背了一口黑锅,身上罩了一层使人疑心的黑影。”
“疑心,安妮!”博士说,“没有的话,决没有的话!”
“我知道,我的丈夫,你是没有疑心的,”她答道。“那天晚上,我来到你跟前,本来想要把我无端受到的耻辱和感到的悲伤,在你面前和盘托出;我知道,我得告诉你,说我自己的亲戚,由于我,受了你那样的大恩,却会就在你自己家里,说了一些绝对不应该出口的话;即便我是他认为的那种没骨气、图财势的女人,也绝不应该出口——那时候,我本来想要那样说:但是事到临头,那些话本身所含的肮脏,可使我犯起恶心来;因此,我想要说的话,已经来到嘴边上了,又咽回去了;从那个时候以后,一直到现在,那番话从来没出过我的口。”
玛克勒姆太太,短促地哼了一声,往安乐椅后面一靠,用扇子把自己遮起来,好像永远也不想再露面似的。
“从那个时候以后,除了在你面前,我从来没再跟他过过话;即便在你面前跟他过话,那也只是为了免得还要对你像现在这样,解释一番。他那一回从我这方面明白了他在这儿的地位以后,过了好几年了。你为他的前途,先暗中帮了那么些忙,然后才透露给我,为的是好叫我来一个惊喜交集,这些帮助,你可以相信,都只不过是使我受的这种苦恼更加甚,使我背的这个秘密包袱更加沉重。”
她轻轻地在博士脚下又跪了下去,虽然博士曾尽力拦阻,不要她跪;同时,满眼含泪,抬头看着博士的脸说:
“你先不要跟我说什么!你先让我再说几句好啦!对也好,不对也好,反正如果我得把这件事再做一次,那我想,我一定要一点不差,照着现在这个样子做的。我由于咱们多年的师友之感,夫妻之情,对你忠心,而同时可又看到,居然有人会那样全无心肝,竟认为我这番真心是拿钱买的;同时又看到,我身边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证明那种看法不错似的:我想到这种情况,心里是什么样子,你永远也没法知道。我很年轻,又没有人给我指点。对于所有关系到你那一方面的事情,我妈和我的看法,中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我所以不言不语,把我受的侮辱掩盖起来,那只是因为我把你的名誉看得很重,同时想要你把我的名誉也看得很重!”
“安妮,你这颗纯洁的心!”博士说,“你这个令人疼爱的女孩子!”
“你再让我说几句,再让我多少说几句好啦!我时常想过,认为你可以娶的女人本来有很多很多,都不会带累你,叫你受这样的诬蔑,受这样的烦恼,都能够把你这个家管理得更像个家。我时常想过,认为我要是永远做你的学生,永远做你的孩子,那就更好了。我时常想过,认为我对于你那样的学问和知识,太不相称了。如果在我想要告诉你那番话的时候,我因为这种种情况,缩回去了(像我实际上那样),那也是因为我把你的名誉看得很重,并且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名誉看得很重。”
“那样的一天,在所有这段很长的时期里,一直地在上面照临,安妮,”博士说,“那样的一天,只能有一个漫漫的长夜,我的亲爱的。”
“我还有一句话!我知道了那个人——受你那样大恩的那个人——那样毫不足取以后,本来想要——坚决地想要,打定了主意想要——烦恼自知,把沉重完全一个人担当起来。现在我最后再说一句,你这个所有的朋友里最亲爱、最要好的朋友!你近来的改变,我以极大的痛苦和忧愁看着的改变——有的时候,和我已往所怕的联系起来的改变——在别的时候,和近于事实、永存于心的揣测联系起来的改变——究竟为什么,今儿晚上完全弄明白了。同时,我还由于偶然而知道了,你即便在我错误地没吐真情的时候,都怎样完全宽宏大量地满心相信我决无它意。我并不希望我用来报答你的任何爱和职份,能抵得过你对我那样贵重的信赖;但是我既然知道了我现在所知道的了,那我就能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叫人疼爱的脸,看着这个我拿着作父亲一样尊敬、作丈夫一样疼爱、在童年时期作朋友一样视为神圣的脸,庄严地宣布说,我即便稍微动一动念头的时候,都绝没想过对不起你的事,都绝没动摇过对你应有的爱情和忠诚。”
她用两臂抱着博士的脖子,博士就把头弯着俯在她头上,于是他的苍苍白发和她的深棕鬈发,混在一起。
“哦,你要把我紧紧地搂在你的心头,我的丈夫啊!你要永远也别把我捐弃了!你不要说,也不要想,我们两个之间有任何悬殊。因为除了我有许多许多缺点而外,根本没有任何悬殊。一年跟一年,我对于这一点了解得越来越清楚,也就像我对于你越来越敬重一样。哦,你要紧紧地把我搂在你的心头,我的丈夫啊,因为我的爱是用磐石作基础的①,是能历久不变的!”
①《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25节,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雨淋、风吹、水冲,房子总不倒塌,因为它是用磐石作基础的。
在跟着来的那一片静默中,我姨婆毫不匆忙、庄重严肃地走到狄克先生面前,使劲把他一抱,吧地一声给了他一吻。她这番举动,为保持狄克先生的名誉起见,非常及时。因为,我认为毫无疑问,我看到他那一刹那之间,正要来一个金鸡独立,认为那样才足以表示他的快活。
“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狄克!”我姨婆尽情赞赏地说,“你再也不要假装作是任何别的情况了,因为我是很了解你的!”
我姨婆这样说完了,暗中把我的袖子揪了一下,冲着我点了点头,跟着我们三个就轻轻悄悄地走出了屋子,离开了那儿。
“不管怎么说,这一下子可把咱们那位武行的朋友给交代了,”我姨婆在回家的路上说。“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叫我高兴,那我听了这一番话,也要睡得更香些的!”
“我恐怕,她真是止不住要难过吧,”狄克先生大发慈悲地说。
“什么!你多会儿见过鳄鱼会止不住要难过来着?”我姨婆问。
“我不记得,我多会儿曾看见过鳄鱼,”狄克先生柔和驯顺地说。
“要不是因为有这个老东西,”我姨婆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就永远也不会有这些麻烦的。我只愿有些当妈的,在她们的女儿出了嫁以后,别再那么死气白赖管她们的女儿,别再那么疯了似的疼她们的女儿。那些当妈的好像认为,她们把个倒霉的年轻女人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哎哟老天爷,好像那个年轻女人自己要求到这个世界上来,自己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似的——我说,那些当妈的好像认为,她们把个倒霉的年轻女人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了,那报答她们这番劬劳的,只有给她们完全的自由,让她们把那个年轻的女人搅得离开了这个世界,才算完事!你正在那儿想什么哪,特洛?”
我正在那儿想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我心里仍旧正在那儿琢磨我刚才听说过的这几句话:“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心性还没受过磨炼,刚要误任一时兴之所至;”“我的爱是用磐石作基础的。”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家了;我们脚下正踏着落叶,我们耳边正刮着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