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重新过起学校生活来。我由维克菲先生陪着,来到我即将在那儿求学的地方——一所庄严肃静的建筑,坐落在一个大院落里,笼罩着一种学术气氛,这和有些从大教堂的高阁上离群掉队而飞到这儿来的群居鸦和噪聒鸦都正相配,因为这些鸦类,都正带着学者的姿态在草坪上踱着方步——把我介绍给我的新校长斯特朗博士。
这所房子前面有一道铁栅栏,栅栏中间有两扇铁栅栏门,房外四周围有红砖墙,墙头上从栅栏门两旁开始,距离整齐,摆着大个石头盆形饰物,好像玩九柱戏的小柱子一样,高踞俯视,等待时光老人来玩耍;我刚一看到斯特朗博士,我就心里琢磨,博士的面色那样锈里巴唧的,就跟铁栅栏和铁栅栏门一样,他的身躯肢体那样又沉重、又僵硬,就跟墙头上的盆形饰物一般。他正在他的图书室里(我这是说,斯特朗博士正在他的图书室里)。只见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刷得特别干净,他头上的头发并不是梳得特别光滑,他膝间短裤系带儿的地方,腿带并没系上,他腿上黑色裹腿系扣子的处所,扣子并没扣好,他那两只皮鞋,鞋口大张,就像两个黑窟窿似的,放在炉前地毯上。他的眼睛,昏暗无神,使我一见就想到我先前早已忘记了的一匹老瞎马来,那匹马,从前有一个时期,曾在布伦得屯的教堂墓地里啃青草,在坟头上绊跟头。他现在就把他这样的眼睛转到我这一面,对我说,他见了我很高兴,跟着就把手伸了出来,我不知道我对这只手该怎么办,因为这只手自己,什么举动也没有。
但是,离斯特朗博士不远,有一个很好看的年轻女人,正坐在那儿做活,她替我解了围:——他叫这个女人安妮,我当时想,那一定是他女儿——因为她当时跪了下去,把斯特朗博士的鞋给他穿上,把他的护膝给他扣好,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又高兴、又敏捷的。她把这些事都做完了,我们就都起身往外走,要到教室里去,维克菲先生对那个女人告别,那时候,我听见他称呼她“斯特朗太太”,很吃了一惊,跟着心里就纳起闷儿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妇呢,还是他自己的太太?正在疑虑不解的时候,斯特朗博士自己无意中给我把疑难解决了。
“我说,维克菲,”我们走到过道里,他停了一下,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说,“你还没给我内人的表兄,找到合适的事由儿吧?”
“没有,”维克菲先生说。“没有,还没有。”
“我只盼望,能多快就多快,给他找到了才好,维克菲,”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捷克·冒勒顿这个人,既一无所有,又游手好闲。有时候,更坏的情况就是从这两种情况里生出来的。瓦峙①博士不是说过吗,”他接着说,一面眼睛瞧着我,一面脑袋一上一下地点着,表示他引的那句诗的抑扬顿挫。“‘对于游手好闲的家伙,魔鬼永远要弄些坏事教他们做。’”
①英国圣诗作家瓦峙(1674—1748)有一首《戒惰》诗里面有四行,如下:我得尽力忙忙碌碌无休歇,致力于需要劳力或技巧的事业,因为对于游手好闲的家伙,魔鬼永远要弄些坏事教他们做。
“唉,博士啊,”维克菲先生回答说,“如果瓦峙博士真正了解人类,那他还满可以说,而且这样说还同样真实——‘对于忙忙碌碌的家伙,魔鬼永远要弄些坏事教他们做’哪。你就信我这句话好啦,那些忙忙碌碌的家伙,在世界上,可就做尽了他们能做得到的一切坏事了。在这一个世纪里,或者说,在这两个世纪里,那些最忙于争权夺利的人,干的都是什么事哪?不都是坏事吗?”
“我认为,捷克·冒勒顿大概不会为了争权夺利而忙碌,”斯特朗博士含着满腹心事,摸着下巴颏,说。
“他也许不会,”维克菲先生说,“你这个话让我想到咱们得话归正传了,不过我对于我刚才旁生枝节的话得先表示一番歉意。不错,我还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安插捷克·冒勒顿先生。我相信,”他接着说,说到这儿,稍稍有点犹豫的样子,“你的动机我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事情办起来就更加困难。”
“我的动机,”斯特朗博士说,“只是因为,捷克是安妮的表兄,又和她是从小儿踢天弄井、一块儿长大了的,所以想要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并没有别的。”
“不错,这个意思我全明白,”维克菲先生说,“不论国内,也不论国外,全都可以。”
“是啊!”博士回答说。说的时候,显然有些不明白,维克菲先生为什么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把它们这样强调。“不论国内,也不论国外,全都可以啊。”
“你可要记住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维克菲先生说,“国外也可以。”
“一点也不含糊,”博士回答说,“一点也不含糊。不是国内,就是国外。”
“不是国内,就是国外。对于二者,你无所可否?”维克菲先生问。
“我无所可否,”博士回答说。
“无所可否?”维克菲先生吃了一惊,说。
“绝对无所可否。”
“你说国外也可以,不必一定在国内,”维克菲先生说,“这话没有什么动机?”
“没有,”博士回答说。
“我当然得相信你,我自然也相信你,”维克菲先生说。“我要是早就知道是这种样子,那我办这份儿差事就可以省事多了。事实上,我得坦白地承认,我原先是别有所见的。”
斯特朗博士听了这话,带着莫名其妙、疑惑不解的神气,一直地瞅着维克菲先生,但是这种神气,却几乎一下就消失而变为微笑了,使我一见,大大鼓起勇气;因为微笑里满含着和蔼和甜蜜,同时又含着一种淳朴单纯;实在说起来,在他那种埋头典籍、沉思翰藻、凛如冰霜的气息一下涣然冰释之后,那他就不但在他的笑容里,并且在他整个的态度上,都含着一种淳朴单纯,让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小学生看着,对他非常乐于亲近,对己非常富于希望。斯特朗博士一面把“没有”、“绝对无所可否”以及同样表示坚决不移的片语只字重复说着,一面用一种有些一瘸一点、步履不便的奇怪样子,在前面带着我们走去,我们就跟在他后面;那时我看到,维克菲先生脸色庄重,直沉吟琢磨,直一个人在那儿摇晃脑袋,却不知道他这种种,都让我看在眼里。
教室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在校舍最安静的那一边,对过儿是一溜大约五六个大个盆形饰物,庄重严肃地一直瞅着教室。从教室往外看,还可以看到博士私人所用的古老僻静花园,隐约出现;园里日光所临、面南坐北的墙上,桃子正在成熟①。教室窗外的草坪上,有两株大颗龙舌兰,种在木制花盆里,这种植物的叶子,宽大硬直(看着好像是由上了油漆的铅铁片儿做的),从那时以后,在我的联想中,一直地是一种肃静、幽隐的象征。我们进教室的时候,大约有二十五个小学生正在那儿埋头刻苦钻研书本,但是我们一进室内,他们就都站起身来,问博士早安,他们看到还有维克菲先生和我,就一直站着,并没立即落座。
①英国天气较寒,桃子等种在面南坐北的墙边,并把枝梗附着于墙上。
“年轻的绅士们,这是一位新生,”博士说,“名叫特洛乌·考坡菲。”
有一个叫亚当斯的学生,他是班长,听了这话,就从他的座位那儿走出,前来对我欢迎。他扎着一条白色硬领巾,看着像个牧师,但是他却非常和蔼,非常热诚。他把我的位子指给我,把别的教师介绍给我。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态度都是那么文静优雅,当时如果有任何情况,能使我免于局促不安,那就是他那种态度了。
我和这样的小学生,或者说,我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除了米克·洼克和面胡土豆之外),待在一块儿,好像不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因此我现在和这些学生待在一块儿,感觉到从来没有那样生疏。我从前曾有过那么些他们毫无所知的境况和光景,曾有过那么些像我这样一个孩子——一个在年龄、外表、情况都和他们一样的孩子——所绝不能有的经验和阅历,所有这种种,都是我所强烈意识的,因此,我几乎相信,我以一个普通小学生的身分那样混到他们中间去,简直就是一场骗局。我在枚·格货栈那一段时期里,不论有多长多短,反正对于孩子们做的游戏、玩的玩意儿,我一概生疏不惯,所以,我知道,现在这些学生习以为常的游戏,我做起来,一定是笨手笨脚,呆头呆脑。我从前学过的那一丁点儿东西,虽然不多,但是即便那一丁点儿,在我过的那种日以继夜、艰苦肮脏、朝不保夕的生活中,也都完全离我而去了;所以,他们考了我一下,要试一试我都知道些什么,我竟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他们只好把我安插在全校最低的一班里面。这还不算。我固然由于没有小学生做游戏的技能和书本上的知识心里很不好受,但是我所知道的,比起我所不知道的,更使我跟他们离得远。想到这一点,我那份难过,就更无法衡量了。我心里老琢磨的是:要是他们知道了我对皇家法席监狱那样熟悉,那他们该有什么想法呢?我在态度、言行方面,尽管处处留神,时时在意,但是如果我会不知不觉把我给米考伯那家人所作的勾当、和他们所有的交往——给他们当当头、卖东西,和他们一块吃晚餐等——泄露出来,那他们该有什么想法呢?比方说,这些小学生中间,有人曾看见我踵决足趼、衣服褴褛,从坎特伯雷走过,而现在却认出我来,那他们该有什么想法呢?他们都是对于钱财,丝毫不用经心在意的,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当年都怎样半便士半便士地搜括积攒,好用来买每天那一点干灌肠和啤酒、那几片布丁,那他们该对我有什么看法呢?他们对于伦敦的生活和伦敦的街市都一无所知,但是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在伦敦的生活里和街市上最龌龊肮脏的各方面都那样精通烂熟(而且是我因此感到羞愧的),那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头一天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里,所有这种种念头,都老在我的脑子里萦回缠绕,闹得我连对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即便极轻极微,全都放心不下。不论多会儿,只要我看见我的新同学有朝着我走来的,我就缩头缩脑,蜷伏一团,刚一到放学的时候,我就急急忙忙离开学校,怕的是,如果有人出于好心,跟我搭话,向我致意,我在应答他们的时候会露出破绽来。
但是在维克菲先生那所老房子里,却有一种影响,使我腋下夹着新教科书,往那所房子的门上一敲,就立刻感觉到我的忸怩不安融化消除。我往楼上我那个高踞半天的古老屋子里去的时候,楼梯上那片沉寂肃静的阴影,好像把我的疑虑、忧惧覆蔽遮掩,使往日旧事变得蒙眬模糊。我在那儿,坚定地伏案苦读,一直读到吃正餐的时候(我们三点钟就放学回家了),我才下去,抱着满心的希望,认为自己还是能成一个还过得去的学生。
爱格妮在客厅里等她父亲,那时正有人把他在事务所里绊住了。她用她那样令人愉快的微笑跟我打招呼,问我对于这个学校喜欢不喜欢。我对她说,今儿因为刚到那儿,还觉得有一点儿生疏,不过,我想,过些时候,我一定会喜欢这个学校的。
“你从来没上过学吧,”我说,“是不是?”
“哦,上过!我每天都上学。”
“啊,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儿,在你自己家里上学吧?”
“爸爸就是舍不得叫我到任何别的地方去,”她回答我说,同时又微微含笑,又轻轻摇头。“你自然明白,他的管家当然得待在他的家里的哟。”
“他非常地疼你,这是我敢说的。”
她把头一点,表示“不错”,同时跑到门口那儿,听一听她父亲来了没有,她好到楼梯上去迎他。但是,既然还听不到有他来了的动静,她就又回到了原处。
“我刚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以她自己所独有的那种安详说。“我只见过妈妈的画像,楼下那幅画像。我昨天看见你瞅那幅画像来着。你想到了那是谁的画像吧?”
我对她说,“不错,我想到了,”因为那幅画像跟她本人太像了。
“爸爸也说非常地像,”爱格妮听我那样一说,高兴起来,说,“你听,爸爸来了!”
她起身去迎维克菲先生的时候,他们父女手拉着手一同回来的时候,她那副生动而恬静的脸上,都透露出一股欢悦之色。维克菲先生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同时告诉我,说我在斯特朗博士的门墙之下,一定能幸福快活,因为斯特朗博士是所有的人里面,最温和、仁爱的。
“很可能有的人,对于他这种温和、仁爱,乘机滥用——不过我还没看见当真有人这样干过,”维克菲先生说。“不论干什么,都不要做这样人,特洛乌。斯特朗博士是人类里顶不会以小人之心揣测别人的。这究竟是一种优点呢,还是一种缺点,先不必管,反正,你跟斯特朗博士打交道的时候,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你都得把他这种情况考虑进去。”
我觉得,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现出疲乏的样子来,再不就是,显出对于什么情况有所不满的样子来。不过我并没把这个问题在心里继续想下去,因为正在那时候,仆人报道,饭开好了,我们于是都下了楼,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各就其位落座。
我们几乎还没坐稳,乌利亚·希坡就把他那个长着红头发的脑袋探到屋里,用他那只又瘦又长的手把着门钮,说:
“老爷,冒勒顿先生说请您赏脸,要跟您说句话。”
“我不是刚刚才把冒勒顿先生打发开了吗?”乌利亚的主人说。
“不错,老爷,是,”乌利亚回答说,“不过冒勒顿先生又回来了,说求您赏脸,要跟您说句话。”
乌利亚用手把门开着的时候,我老觉得,他往我这儿瞧,往爱格妮那儿瞧,往上菜的大盘子上瞧,往吃菜的小盘子上瞧,往屋子所有的东西上瞧——然而却又看着好像什么也没瞧,他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一直把眼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盯在他主人的身上,一直做出什么别的一概都没瞧的样子来。
“很对不起,我又想了一想以后,我只是要说,”只听乌利亚身后面一个人声插嘴说,同时乌利亚的脑袋就扒拉到一旁,那个说话的人把自己的脑袋取得它的地位而代之,“很对不起,来打搅您——我只是要说:我对于这件事,既然没有能加可否的余地,那我去外国,就越早越好。我和他们一块儿谈这件事的时候,我表妹安妮本来说,她愿意她的亲人都近在跟前,不愿意她的亲人都充军发配,老博士——”
“你说的是斯特朗博士吧?”维克菲先生严肃地打断他的话头说。
“当然我说的是斯特朗博士,”冒勒顿先生回答说;“我可管他叫老博士,难道你先生还不知道,那还不是一样?”
“我还就是不知道,”维克菲先生回答说。
“那么好啦,斯特朗博士就斯特朗博士得啦,”冒勒顿先生说。“斯特朗博士也和我表妹是一样的想法,这是我相信的。但是从你对我采取的办法看来,他那种想法好像改变了,那就没有别的可说的啦,只有说,我走得越快越好。因此,我才想到,我得回来跟您说一下,我走得越快越好。既然一定非得往水里跳不可,在岸上空流连有什么用处?”
“你放心好啦,在这件事里,连最短的流连都不容的,冒勒顿先生,”维克菲先生说。
“谢谢您啦,”那另一位说,“多谢您啦。我不能要饭吃还挑毛病。那样就不得体了。要不是我顾到这一点,那我敢说,我表妹安妮能很容易地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把事办了。我觉得,安妮只要对老博士一说——”
“你的意思是要说,斯特朗太太只要对她丈夫一说——我了解得不错吧?”维克菲先生说。
“一点也不错,”那另一位回答说,“——只要说,她要某样某样事,如此这般地办,那那件事就理所当然地,如此这般地办了。”
“什么叫理所当然,冒勒顿先生?”维克菲先生问,一面丝毫不动声色地吃着正餐。
“您瞧,因为安妮是一个着人迷的年轻女人,而老博士——我是说,斯特朗博士——可不是一个着人迷的年轻男人哪,”捷克·冒勒顿先生说,同时大笑。“我这个话可没有想对任何人开罪的意思,维克菲先生。我的意思只是要说,在这一类的婚姻里,我认为,总得有占便宜的,有吃亏的,才公平,才合理。”
“你是说,老先生,女的一方,得占便宜了?”维克菲先生严肃地问。
“不错,女的一方得占便宜,我的维克菲先生,”捷克·冒勒顿先生回答说,同时大笑。但是,他好像注意到,维克菲先生仍旧跟以先一样,丝毫不动声色地吃着正餐,同时注意到,他没有办法能让维克菲先生脸上的肌肉有一丁点松弛,他就又找补了一句,说:
“好啦,我既然已经把我回来要说的话都说了,那我只再对您说一句,恕我打搅您,我就开步走啦。当然,我得按照您的吩咐,把这件事看作只是您和我——咱们两个——之间单独安排好了的,在博士家里,一概不提。”
“你还没用饭吧?”维克菲先生问,同时把手往饭桌那面儿一摆。
“谢谢您啦。我要跟我,”冒勒顿先生说,“表妹安妮一块儿用饭。再见吧!”
维克菲先生坐在那儿,并没起来,只含着满腹心事看着他走去。我认为,冒勒顿先生只是个肤浅、轻浮的年轻绅士,脸子漂亮,嘴头子轻快,有一种自信自负毫无顾忌的神气。那就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捷克·冒勒顿先生。本来那天早晨,我才刚刚听见博士说起他来,所以万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有缘和他相会。
我们吃完了正餐,又都回到楼上,在那儿,一切一切的进行,又都跟头一天完全一样。爱格妮仍旧在头天那个角落上,放好了酒杯和滤酒瓶,维克菲先生又坐下喝起葡萄酒来,而且也是喝得非常地多。爱格妮先给他弹了会钢琴,又坐在他身旁,做活儿、谈话,又和我一块儿玩了一回多米诺牌。到了时候,她料理茶点,吃完茶点,我从楼上我的屋子里把我的书带到楼下。她往我的书里瞧,告诉我,书里面什么是她学过的(虽然她自己说,她学过的算不了什么,但是实在却是了不起的),又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学习得最好,了解得最好。我现在写到这儿,我又看见了她,态度那样雍容谦虚、安详舒徐、有条有理,我又听到了她,声音那样和美轻柔、从容安静。她到后来,对我所起的一切向善去恶的良好影响,那时候就已经在我的心里播下了种子。我爱小爱弥丽,我不爱爱格妮——这个所谓不爱,也就是说,绝不是像爱爱弥丽那样爱法——但是我却感觉到,不论爱格妮在哪里,那里就有仁爱,就有宁静,就有真实,并且我多年以前,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户上面所看见的那种柔和光线,永远笼罩在她身上,也永远笼罩在我身上,只要我近在她的身边,也永远笼罩在一切一切上面,只要这一切一切在她四围。
现在到了她退出客厅、安息就寝的时候了,她离开了我们以后,我把手伸给维克菲先生,也准备离开那儿。但是他却把我留住了,对我说:“特洛乌,你还是愿意跟着我们在这儿住哪,还是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哪?”
“愿意在这儿,”我马上就回答他说。
“敢说一定愿意吗?”
“只要您不嫌我,只要您让我住下去,那我就敢说一定。”
“不过,我恐怕,孩子,我们这儿过的这种生活,太沉闷了吧,”他说。
“先生,对爱格妮不沉闷,对我怎么会沉闷哪?绝不沉闷!”
“对爱格妮,”他重复说,同时慢慢地走到大壁炉搁板那儿,把身子靠在搁板上。“对爱格妮么!”
他那天晚上喝的酒(也许这是我的幻想)很多,一直喝到两只眼睛都发红了。我并不是说,我那个时候,看见了他那两只眼睛,因为他那两只眼睛那时候是往下垂着的,他还用手把它们遮着,但是先前那一会儿,我却曾留过神而看见过那两只眼睛。
“我现在直纳闷儿,”他嘟囔着说,“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惹得爱格妮厌烦了。我自己是否有厌烦她的那一天!不过那跟她觉得我厌烦,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是在那儿自思自想,自言自语,并不是在那儿对我说话,所以我也没作声。
“这所房子,古老、沉闷,这儿的生活,单调、死板;但是我可非把她留在我身边不可。我可非把她留在我跟前不可。我会不会一旦伸腿而把我的宝宝撂了,我的宝宝会不会不幸短命而把我撂了:这种想法,如果像一个鬼魅一样,在我最快活的时刻出现,使我痛苦难过,而我想要消灭这个鬼魅,就只有沉溺在——”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只慢慢地踱到他刚才坐的地方,机械地拿起已经空空如也的滤酒瓶,往杯里倒了一下,又把瓶放下,踱了回来。
“要是她在我跟前,我还觉得苦恼,”他说,“那么,要是她不在我跟前,又该怎么样哪?不成,不成,不成。我绝不能那么办。连试一下都不成。”
他把身子靠在壁炉搁板上,沉思冥想了那么久,因此把我闹得竟不能断定,还是冒着打搅他的危险走开好呢?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动、等他自己从冥想中醒过来呢?后来他到底瞿然若寤,用眼睛往屋里四外看去,一直到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一对。
“愿意跟着我们在这儿住,你刚才说,是不是,特洛乌?”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用的是他平常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刚说了什么话,他回答我似的。“我听到你这个话非常地高兴。你对于我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伴儿。有你在这儿,就身心都能健康。你能使我身心健康,使爱格妮也身心健康,也许使我们大家都身心健康。”
“在这儿,能使我身心健康,先生,那是绝无疑问的,”我说。“我能住在这儿,可就太高兴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维克菲先生说。“只要你高兴在这儿住,那你就在这儿住下去好啦。”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又握我的手,又拍我的后背;同时告诉我,说晚上爱格妮走了以后,我要是想做什么事,或者想自己看书玩儿,那我可以随便到他的屋子里去,和他一块儿坐着,如果他在他屋里,或者如果我想有人跟我做伴。我对他这样关照我,表示了谢意。他没待多久就下楼去了,我又不觉得疲倦,因此我就拿了一本书,也下了楼,想别辜负了他这番好意,和他一块儿待半小时。
但是,我一看那个小圆公事房里有亮光,又一下就让乌利亚·希坡引起了一种催动力,使我心不由己变了主意(他对我有一种魔力),因此我可就没上维克菲先生的屋子里,而来到他的屋子里。我到那儿一看,乌利亚正在那儿念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念的时候,现鼻子现眼地露出特别用功的样子来,他一面念,一面用他那个又长又瘦的二拇指,把每一行字比着,因此二拇指在书上留下一道又黏又湿的印儿,好像真有蜗牛爬过一样,或者说,我当时满心以为有蜗牛爬过。
“乌利亚,今儿晚上天这么晚啦,你还干事哪,”我说。
“不错,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
我往他对面那个凳子上坐下,好和他谈话谈得更方便一些,那时我注意到,他这个人脸上,不会作出笑容,而只能把嘴一咧,把两腮一抽掐,挤出两条生硬的纹道来,一面一条,算作笑容。
“我干的并不是公事,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
“那么是什么事哪?”我问。
“我这是在这儿想对于法律知识求得进益哪,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我这儿正念提得的《审理规程》①哪。哎呀,考坡菲少爷,提得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①提得(1760—1847):英国法学著作家,著有《皇家法席审理规程》等书。
我坐的那个凳子,高高在上,真像一个瞭望塔一样,因此,我瞅着,他那样欢喜若狂地高声赞扬了提得以后,又用二拇指比着每行念了下去,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他那两个鼻孔——薄而尖,上面还有尖尖的小坑坑——老特别奇怪地那么一翕一张,叫人看了顶别扭的,那就好像是:因为他那两只眼一点也不会眨巴,所以他那两个鼻孔才来替眼睛眨巴。
“我想,你一定是一个大法律家吧?”我看了他一会以后问他。
“我是个大法律家,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哦,不是!俺们不过是一个安贱①下作人罢了!”
①安贱:乌利亚嘴里的“寒贱”。
我看出来,我对于他那两只手以前所看到的情况,绝非出于幻想,因为他屡屡把他那两个手掌对着摩擦,好像要把两个手掌搓暖搓干一样,这还不算,他还时常溜溜湫湫地用小手绢擦他那两个手掌。
“别的人能爬多高,就让他爬多高吧。我自己可很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再安贱下作的了,”乌利亚·希坡谦虚地说。“我妈也是一个安贱下作人。俺们住的也是一个安贱下作的地方。考坡菲少爷,但是俺们还是照样有许多方面得谢天谢地。我爸爸从前的事由儿也是安贱下作的,他是个教堂里管杂务的。”①
①掌管教堂法器、法衣、教堂墓地,往往还兼破土掘墓。
“他现在做什么哪?”我问。
“他眼下是受福受荣的人①了。不过俺们还是照样有许多方面得谢天谢地。我能投在维克菲先生名下,这我应该怎么样谢天谢地!”
①指天堂上的福气和光荣而言,即上天堂,亦即死了。
我问乌利亚,他是不是跟着维克菲先生已经跟了很久了?
“我一直地跟着他已经跟了整整四个年头儿了,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同时把他的书念到的地方先小心在意地做好了记号,然后才把书合上了。“我爸爸死后过了一年,我就跟着维克菲先生了。我在这件事上,多么应该谢天谢地!维克菲先生那样好心好意,收容我做学徒,我应该怎么样谢天谢地!要不是他,要换个别人,那我和我妈,我们娘儿俩这样安贱下作,就花不起这笔钱!”
“那么,你学徒满了期,你就是一个正式的律师了,我想?”我说。
“要是上天对我发恩慈,我可以是一个正式律师,”乌利亚回答说。
“那样,你就有朝一日,说不定哪一天,可以成为维克菲先生事务所里的同伙了,”我说,同时,为了要使他听着喜欢,我又找补了一句说,“那样一来,这个事务所的牌子上就会是:维克菲与希坡事务所,或者希坡即前维克菲事务所了?”
“哦,不会,”乌利亚回答说,一面摇头。“我这种人,太安贱下作了,办不到那一步!”
他卑躬下气地坐在那儿,把两眼斜起来瞅着我,把个嘴大大地咧着,两腮上的纹道陷着,那时候,他毫无疑问、的的确确,非常地、异常地,像我那个房间窗户外面房椽子头儿上刻的那种人脸。
“维克菲先生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人了,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你要是跟他待的时间长了,那我敢说,你对于他这一方面的认识,比我告诉你的,可就能更清楚了。”
我回答他说,我也认为,毫无疑问,他这个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不过,他跟我姨婆虽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他认识可还只有不多的几天。
“哦,是吗,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你姨婆可真是一位一团和气的老太太,考坡菲少爷!”
乌利亚这个人,一要表示心情热烈,就把身子又歪又扭,令人看着非常可厌,因此,我起先还听他对我的亲戚恭维,后来就顾不得听了,而只顾看他那脖子和身子,像蛇一样,又拘挛,又歪扭。
“你姨婆真是一位一团和气的老太太,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希坡说。“我想,她对爱格妮小姐,一定很喜欢吧,考坡菲少爷?”
我气势挺冲地说,“不错,很喜欢。”其实我对于这一点一无所知,上帝宽恕我吧!
“我只希望,你对她也很喜欢,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但是我可敢保,你对她就没法儿不喜欢。”
“无论谁,都没法儿不喜欢她,”我回答他说。
“哦,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希坡说,“你这样一说,我谢谢你啦!你这个话一点也不错!我虽然只是一个安贱下作人,我也知道你这个话确实是一点也不错!哦,我冲着你这个话,再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
他的感情既然那样激动,于是他的歪扭就越发厉害,因此他从他坐的凳子上面,一直歪扭到凳子下面,他既是已经下了凳子了,于是就开始作起回家的准备来。
“妈一定正盼着我回去啦,”他掏出一个颜色灰卜唧、面儿白刺咧的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她一定要不放心啦。因为俺们虽说是安贱下作,考坡菲少爷,俺们可彼此你疼我爱。你要是不定哪一天下午,肯赏脸到俺们那个安贱的窝窝洞里光顾一下,跟俺们一块儿用用茶点,那妈也要跟我一样,感到非常荣幸。”
我说,我很高兴到他们那儿去。
“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乌利亚回答我说,同时把他刚念的那本书,在书架上放好。“你还得在这儿待一个时期吧,我想,考坡菲少爷?”
我说,我受抚养,受教养,都要待在这儿。我相信,在我上学的期间,我要一直待在这儿。
“哦,真个的!”乌利亚喊着说。“那我想,归根结蒂,你是要干这一行的了,考坡菲少爷!”
我郑重地对他说,我自己决无意要干这一行,别的人也没有替我作干这一行的打算的;但是乌利亚,不管我怎么否认,却一口咬定,老极尽礼貌地说,“哦,考坡菲少爷,一准是的,我认为你一准要干这一行的!”或者说,“哦,没有错儿,考坡菲少爷,我认为你非干这一行不可,这是一定的!”还说了又说。后来,他到底都拾掇完了,要离开事务所回家过夜了,他于是问我,他要是把蜡烛熄灭了,对我碍不碍,我回答他说,不碍,他马上就把蜡烛熄灭了。跟着他和我握了握手——他那只手,在暗中握来,跟一条鱼一样——把街门开了一道缝儿,侧着身子溜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了,把我撂在暗中,摸索着走出事务所;因在暗中,很有些麻烦,还叫他的凳子绊倒了,摔了一跤,可能就是由于这种情况,我想,所以我在夜里,才做了个和他有关的梦。这个梦,我觉得,好像做了有半夜之久;在梦中,除了别的情况以外,还梦见他把坡勾提先生那个船屋驶到海里,去作了一趟海上劫掠的航程,船桅上挂着黑旗①,旗上标着《提得的规程》等字样,就在这样一面标志杀人放火的旗帜下,他把我和小爱弥丽装在船上,要运到西班牙海②,把我们两个淹死。
①黑旗为海盗的旗。
②西班牙海:南美洲西北岸及其附近,旧称为西班牙海。
我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忸怩不安的心情已经减少了一些,第三天更减少了一些,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我的忸怩不安最后完全消失,在不到两个礼拜的时间以内,我就和我的新学伴相处得自由随便,快活逍遥了。他们做的游戏,我做起来,仍旧还是笨手笨脚的,他们做的功课,我做起来,也仍旧还是呆头呆脑的。但是,我当时希望,勤学能使我改进第一点,奋勉能使我改进第二点。因此我就不但在学习方面,同时在游戏方面,都是拼命地干,从而取得了极大的赞赏。并且,在很短的时期里,枚·格货栈的生活就已经对我非常生疏,竟使我不能相信我曾过过那段生活,而我现在的生活,就对我变得非常熟悉,竟使我觉得我过这种生活已经很久了。
斯特朗博士这个学校,办得非常地好,它和克里克那个学校比起来,就是善和恶的不同。校务的安排,都是严肃整齐,文质彬彬的,并且是建立在一种健全的制度之上的,不论什么,全都诉之于每个学童的天良和尊荣心,明白承认,凡事都依赖于他们这种固有的品质,除非有人证明自己不配这样信赖。这种制度产生了奇迹。我们全都觉得,我们对于管理学校的事务,人人有份,对于维护学校的名誉和声望,人人有责。因此,我们每一个人不用多久,就赤胆忠心地把学校看作和自己是一体——我认为我自己就毫无疑问是这样一个学生,而勤奋专心地学习钻研;我在学校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有任何一个不是这样的学生——因为每个人都想要给学校争荣誉。我们正课以外,有许多生龙活虎的游戏,有许多自由活动的余暇。但是即便我们做游戏、做活动,据我所记得的,我们也都受到镇上的人交口不绝的称赞,我们也很少在态度或者仪容方面,有任何丢脸、失当的时候,使斯特朗博士本人和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在名誉上受到损失。
有些高年级的学生,在博士家里寄宿,因此,从他们嘴里,我辗转地听到了一些关于博士身世的细处。比如说,他怎样跟我在图书室里看见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结婚还不到一年,他怎样是为爱她而才和她结婚的;因为她连六便士都不剩,而却有满世界的穷亲戚(这是我们的同学说的),像一窝蜂一样,简直要把博士从窝巢窟穴以内,挤到窝巢窟穴以外。博士那个永远沉思冥想的样子,又怎样都是由于他永远从事于寻找希腊根儿而来,我刚一听到这个话,由于太天真、太不懂事了,还认为博士有狂好植物的癖性呢,特别是他散步闲行的时候,眼睛老瞅着地上;后来我才知道,他寻找的原来是字的根儿,因为他打算编一部新字典。我听说,我们的学长亚当斯,最长于数学,他曾按照博士的计划和博士进行的速度,对完成这部字典所需要的时间算了一下。他认为,从博士上次的寿诞算起,那也就是,从他六十二岁算起,要完成这部字典,得用一千六百四十六年的工夫。
但是博士本人,却是全校崇拜的偶像: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得说,那个学校是“群龙无首”,散漫纷乱了,因为博士是人中最仁爱的,他那份以诚待人、以信接物、惟一无二的赤子之心,能使墙上那些顽石做的盆形饰物,都为之点头。他在庭院里靠房子那一面儿来回溜达的时候,那些离群掉队的群居鸦和噪聒鸦,都心怀鄙夷、透出狡黠的样子来,梗着脖子从他身后瞅他,好像认为,它们自己,在世事人情方面,比起博士来,都练达明白得不知强多少;在那种时候,如果有不论什么样的无业游民,能够蹭到博士那双吱吱发响的皮鞋跟前,叫博士的眼光落到他身上,那他只用一言半语,把他的苦难一说,跟着他两天的落儿就不用发愁了。这种情况在学校里,臭气远闻,因此,教师们和学长们,都毫不惮烦、极端留神,一见有这样蔫土匪,不等博士知道有这样人在跟前,就径从斜刺里或者跳出窗户外,把他堵截,驱逐出庭园。这种堵截和驱逐的进行,有的时候,就离博士溜达的地方不过几码侥幸成功,而他却仍旧一瘸一点溜达他的,全不觉得。在他自己的家门以外,如果没有人加以保护,他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他可以把他的裹腿从腿上解下来,舍给别人。实在说起来,在我们中间,就流传着一个故事(我不知道,从来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究竟有什么根据,但是多少年以来,我一直相信这个故事,因此就觉得这个故事十分可靠)说,有一年冬天,天气冷得都上冻结冰了,他就当真把两条裹腿,送给了一个丐妇,这个丐妇就用这两条裹腿裹着一个又白又胖的婴孩,挨门逐户地给大家看着玩儿。这两条裹腿,在这方近左右,无人不认得,也就跟在这方近左右,无人不认得大教堂一样,因此,这个故事,在这一带地方上,成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大笑话。这个故事还添枝添叶地说,惟一不认得这两条裹腿的,只有博士自己:因为这两条裹腿,后来挂在一家小旧货铺的门上,迎风招展。这家旧货铺,名声并不太雅,专有人拿这类东西到那儿换金酒喝;据说这位博士,不止一次,有人看见,在那家小铺子里,把他那两条裹腿拿在手里,咨嗟赞叹,好像欣赏裹腿的花样特别新颖,认为比他自己那一对是后来居上。
看到博士和他那位漂亮而年轻的太太在一块儿的时候,是很令人愉快的。他对他太太表现的爱是一个当爸爸的对他的孩子那样的慈祥宠爱。这种情况本身就好像说明他是一个好人。我常常看见他们在花园里长桃树的那一块儿一同散步,又有的时候,我就在书房里或者起坐间里,能更靠近他们而看得更仔细些。她好像对这位博士照顾得很好,好像非常喜欢他,不过我却从来没有认为,她对于博士编的字典废寝忘餐那样感到兴趣。博士老把字典稿子的零篇片简,不怕累赘地带在口袋里,或者带在帽里子里,他们一块儿散步的时候,一般都讲解给她听。
我常常看到博士的太太,这一来因为,她从那天早上我第一次见博士的时候就喜欢上我了,以后一直对我很和蔼,对我很关心,二来因为,她非常喜欢爱格妮,常常往来于两家之间。我总觉得,她和维克菲先生之间,老很奇怪地有一种拘束之态(她好像有点怕维克菲先生),这种拘束,虽然经年累月,却永未见消失。她遇到晚上到维克菲先生家里来的时候,她老怕维克菲先生送她回去,而却要我陪伴她一同回去。有的时候,我们两个正一块儿轻履快步、活泼逍遥地走过大教堂前的空敞地带,本来以为遇不到什么人的,却往往碰到捷克·冒勒顿先生,他见了我们,老是说,真想不到,不期而遇。
斯特朗太太的母亲是我认为极为可乐的一位老太太。她的本名是玛克勒姆太太,但是我们这些小学生却老叫她老行伍,因为她很有用兵的将略,善于利用她那成群搭伙的亲戚,排队列阵,围攻博士。她是个身材瘦小、耳聪目明的女人,穿戴打扮起来的时候,老戴着一顶永不改样儿的便帽,帽子上钉着几朵假花儿,还有两个假蝴蝶,说是叫它们在花儿上面翩跹飞动的。在我们这些学童中间,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说这顶便帽,来自法国,并且只有那一国人,手儿巧,才能做出那样的便帽来。不过我个人确实知道的情况是:到了晚上,不论玛克勒姆太太在哪儿出现,那顶便帽也在哪儿出现;遇到玛克勒姆太太要到亲友家赴会坐席的时候,老用一个印度篮子盛着那顶便帽,把它带到那个人家①;那对蝴蝶,有一种奇巧异能,会永远颤动不停,并且它们也跟蜜蜂一样,善于利用日丽风暖的天气,从博士身上吸精饮露②。
①妇女的便帽,和男子的不同,仅戴于室内。赴人家用篮子盛着便帽,为的是到达之后,换戴便帽。
②此处暗用瓦峙的《颂圣歌》第20首的诗句:“勤劳的小蜜蜂,多么善于利用日丽风暖的天气!”讽刺玛克勒姆太太乘机在博士身上捞取油水。
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使我永远不忘的事,使我把老行伍(我这样叫她,并不含有不恭敬的意思)看了个相当的透。我现在就来述说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博士家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原来维克菲先生到底给捷克·冒勒顿先生把事由安排好了,给他在东印度公司找到了当一名低级职员或者那一类的差事,那天晚上冒勒顿先生就要起身往印度去。这个聚会就是为了给冒勒顿先生送行的。同时那天又正碰上是博士的生日。我们学生放了一天假,上午,我们给博士送了礼物,学长代表我们对他致词,我们大家就对他欢呼,一直欢呼到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把博士的眼泪都喊出来了才罢。到了晚上,维克菲先生、爱格妮和我自己,就一块儿到他家里,赴他单给我们几个人体己开的茶会。
捷克·冒勒顿先生在我们之前老早就到了。我们进门的时候,斯特朗太太,穿着一身白衣服,戴着樱桃色的绸带花结儿,正在那儿弹钢琴;冒勒顿先生就靠在她身后,替她翻琴谱。她回身迎接我们的时候,我觉得,她那红白分明的容颜,没有平素那样焕发绚烂、如花似朵,但是她看着却非常地美丽,惊人地美丽。
“今天这个日子,博士,”我们落座以后,斯特朗太太的妈妈说,“我还忘了应该给你道喜了。不过,我这一方面,绝不止仅仅给你道道喜就完了,这是你可以想得出来的。现在让我祝你百年长寿好啦。”
“我谢谢您啦,夫人,”博士回答说。
“百年长寿,百年长寿,百年长寿,”老行伍说。“我这个祝你百年长寿,不但为的是你自己,还为的是安妮,为的是捷克·冒勒顿,为的是许多许多别的人。约翰①,你当年还是个小鬼,长得比考坡菲少爷还矮一头那时候,你都怎么在后花园里的醋栗树后面,和安妮两小无猜地装作小情人儿,那番光景,我现在想起来,就跟昨儿的事儿一样。”
①约翰:即捷克的正式叫法,捷克为约翰的昵称。
“我的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太太说,“您快别再提那个话啦吧!”
“安妮,你别这样不通人情啦,”她母亲回答她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结过婚、都老了的女人了,听了这个话还脸红,那你什么时候听了这个话才能不脸红哪?”
“老了?”捷克·冒勒顿先生喊着说,“安妮老了?你得了吧。”
“我并没说错啊,约翰,”老行伍回答他说。“因为,从实际方面讲,她的确是一个结过婚、都老了的女人么。当然喽,按着年纪说,绝不老——因为你多会儿听见我说过,或者说,不管什么人,多会儿听见我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按年纪说就已经老了哪!我这是说,你表妹是博士的太太,既是博士的太太么,那么,按着她是博士的太太这种身分论起来,就得像我说的那样,说她老了。你表妹做了博士的太太,你可就算交了好运了,约翰。你有这样一个妹夫,你还愁找不到有势力、肯帮忙的朋友!我还是不嫌冒昧,预言在先,你要是能不辜负他帮助你这份厚意,还有更大的忙在后面等着哪。我还是不爱要虚面子,不好摆空架子。我从来就没有犹豫过的时候,一直就老实坦白地承认,说我们家有的人需要朋友帮忙。原先还没有你表妹的裙带关系、给你找到了朋友之前,你就是咱们家一个需要朋友帮忙的人。”
斯特朗博士,一心无他,只知慷慨,听了这个话,当时把手一摆,好像是说,这算不了什么,用不着把捷克·冒勒顿先生老挂在嘴上,惟恐人家忘了他曾受人之惠。但是玛克勒姆太太反倒跑到紧挨着博士放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把手里的扇子放在博士的袄袖上,说:
“别价,我的亲爱的博士,要是我对于这一层,太絮絮叨叨的了,那你可一定得原谅我,因为我对于这一层,感觉得太强烈了。我叫这个是我的一心疯,我一心迷上这个啦,叫我不说还真不行。有了你,我们大家都跟着上了天了。你真是一位恩人,这是你知道的。”
“瞎说,瞎说,”博士说。
“对不起,你别价,你别价,”老行伍回答说。“这阵儿在座的既然没有别人,只有咱们这位亲爱的知心老朋友维克菲先生,那你要是再压制我,不许我说,我可绝不答应。要是你老这样犯死凿儿,你可别说我拿出丈母娘的款儿来,骂你一通。我这个人,就是心眼儿实,嘴头儿敞。我这阵儿要说的也就是你对安妮求婚、把我闹得不胜惊讶那时候说过的——我那时多么惊讶,你还记得吧?我并不是说,求婚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出乎常情的地方,要是那样说,还不得把人笑死!我是说,你和她那可怜的爸爸是那样的老朋友,你又那样从她六个月那么大就认得她,所以我可就连半点也没有想要拿那种资格来看待你。反正,不论怎么说吧,半点也没有拿你当一个打算结婚的人看待。我没有别的,就是这个意思。”
“好啦,好啦,”博士笑嘻嘻地答道,“这些话不要再提啦。”
“我还就是要提,”老行伍把扇子竖着放在博士的嘴唇儿上①,说。“我还是提定啦。我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翻腾出来,就为了要你们听出来有什么错了的地方好驳斥我。好啦!我那时跟着就把话对安妮说了,告诉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我对她说,‘我的亲爱的,斯特朗博士可是郑重其事地重礼厚聘跟你求亲来啦。’我这个话里有一丁点儿劝诱逼迫的意思吗?没有。我只说,这会儿,安妮,你可得马上就把你的真心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什么人已经有了心啦哪?她一面哭一面说,‘妈妈,我还太年轻,’——她这个话一点也不假——‘我还连半点儿都不懂得,什么叫有心,什么叫无心哪。’我就说啦,‘你这么一说,我的亲爱的,那我可以开保票,说你还没对什么人有心哪。’我又说啦,‘不管怎么说吧,我爱,人家斯特朗博士可正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哪,咱们好歹一定得给人家个回话。咱们可不能老叫他像现在这样,把颗心永远提溜着。’安妮仍旧哭着说,‘他是不是没有我,就没有快乐啦哪?要真是那样,那我想,我为了尊崇他、敬重他,也不能不嫁他。’她这样一说,事情就算定了。那时候,只有到了那时候,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但要做你的丈夫,他还要代表你故去的父亲,做咱们这一家的家长,教导咱们这一家处世做人的道理,维持咱们这一家的门第家风,我还可以说,帮助咱们这一家的生活家计哪;简单地说吧,做咱们这一家的恩人哪。’我那时候就用了这种字样,我今儿用的还是这种字样。要是说我这个人还有一丁点可取的地方,那就是我前前后后,永远一致。”
①一般把用食指竖着放在嘴唇上,表示不要说话,此处用扇子代替食指。
玛克勒姆太太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女儿一直坐在那儿,身子一动不动,嘴里一声不响,眼睛盯在地上;她表哥就站在她身旁,眼睛也盯在地上。她母亲说完了这番话,她才用颤抖着的声音,非常轻柔地说:
“妈妈,我只希望,你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我的亲爱的安妮,”老行伍回答说,“我还没有都说完哪。既然你问了我这句话,我爱,那我就得回答你说,我还没说完哪。我还得抱怨你哪,说你对你自己家里的人,实在有点儿不近人情;不过,抱怨给你听既然没有用处,那我还不如抱怨给你丈夫听哪。现在,你这位亲爱的博士,你瞧一瞧你这个傻呵呵的太太吧。”
博士把他那慈祥的脸,带着淳厚、温蔼的微笑,转到他太太那一面儿,那时候,他太太把头伏得更低。我注意到,维克菲先生一直使劲拿眼盯着她。
“我前些天碰巧跟那个淘气的小东西儿说,”她母亲把前话续提,同时开玩笑的样子又把脑袋摇晃、又把扇子摇摆,“我们家里出了点事儿,她可以跟你提一提——实在说起来,我认为,一定得跟你提一提——你猜她怎么说来着?她说,跟你一提那个话,就等于是跟你告帮,而你这个人,那样慷慨,她跟你一告帮,就没有不成的,这样一来,她可就不好提了。”
“安妮,我的亲爱的,”博士说,“那你就不对了。你那样,那不就等于剥夺了我的一种乐趣了吗?”
“我当时也几乎就完全是这样说的!”她母亲喊着说。“我说,下一回,再遇到这种情况,我知道她该跟你说,可由于刚才她说的这种原因而不肯说,那我可就不管合适不合适,要亲自跟你说啦。”
“你肯亲自跟我说,那我可就高兴极了,”博士回答说。
“这么一说,那我可以亲自跟你说了?”
“当然可以。”
“那么,好啦,那到了该说的时候,我可就要说了。这可是一言为定啦。”当时她想办的事,已经如愿以偿了(这是我认为是那样),她就用扇子把博士的手轻轻地敲了好几下(未敲之前,先吻了扇子一下),跟着凯旋而归的样子,回到了她原先坐的地方。
这时候,有更多的人来了,其中有两位教师和亚当斯,于是谈话的内容就变为一般性的了,这样一来,自然要转到捷克·冒勒顿先生身上,于是大家就谈起他这趟旅行,谈他要去的这个国家,谈他都有什么打算,都有什么前程。他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就要登上征途,先坐雇脚驿车去格雷夫孙①,他要坐着作这趟旅行的那条船,就停泊在那儿。他这一去——除非他请假,再不就是因健康关系,需要休养,可以回国——要再回来,我可就不知道得过多少年了。我记得,大家当时都一致认为,无可争辩的是:印度这个国家,平常都把它说得非常荒诞失实,其实它并没有让人真正嫌恶的情况,只不过偶尔有一只两只老虎什么的,再就是一天里面,气温最高的时候,有些炎热。我自己这一方面呢,就把捷克·冒勒顿先生看作是一个近代的辛巴得②,脑子里把他想象作是所有印度那些王公的密友,老坐在天棚底下,抽曲里拐弯的金水烟袋,如果把拐弯的烟管都伸直了,烟管都能有一英里那么长③。
①格雷夫孙,已见本书第3章和第7章。
②辛巴得(Sindbad),《天方夜谭》中人物,航海7次,数见奇物,数历惊险。
③水烟袋,为从前印度人所用之烟具,瓶状,中贮水,附以柔软长管。一般长可32英尺,其言一英里长,当然是夸大说法。这种烟具,多用贵重材料做成,如管为金或银,嘴为琥珀等。
斯特朗太太很会唱歌,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因为我时常听见她自己一个人唱着玩。但是那天晚上,却不知道是她怯场,当着许多人,不好意思唱呢?还是嗓音失润,唱不出来呢?反正不管怎么吧,她却一点不错,完全不会唱了。她有一次,本来要和她表兄冒勒顿先生来一个二重唱,但是却连开口都没办到。后来,她要一人独唱,一起头儿还唱得非常好听,但是唱着唱着,她的歌声却突然一下中断,再也接不下去了,把她闹得非常难过,把个脑袋低低地伏在钢琴键上。那位好心眼儿的博士,就说她这是沉不住气,他想要让她镇静一下,就提议教大家玩罗圈儿牌,其实他对于玩这种玩意儿的技巧,就跟他吹长号的技巧一样。不过我看到,老行伍要跟他合伙儿,一下就直截了当地,把他拿住,再不撒手了,同时教他把他口袋里所有的银币,全都交给她,这就是她给博士上这种玩意儿的课最初步的开场。
尽管老行伍那两个蝴蝶,老紧靠博士身旁蹁跹飞落,一时不离看着博士,尽管那两只蝴蝶惹了多少烦躁,发了多少恼火,但是博士闹的错儿还是数不过来,虽然如此,我们大家玩的还是很欢乐的。斯特朗太太谢绝参加,理由是,她有些不大舒服。她表兄冒勒顿就说,他得拾掇行李,也谢绝参加。不过他把行李拾掇完了,却回来了,他们两个于是一块儿坐在沙发上,说起话来。有的时候,斯特朗太太跑过来,在博士身后,看博士手里的牌,告诉他该打哪一张。她站在他身后的时候,脸上非常灰白,同时我觉得,她指点牌的时候,手都有些哆嗦。但是博士却觉得,他太太照料他,就很快活了,即便他太太的手真哆嗦,他也看不出来。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大家就没有玩牌的时候那样欢乐了。每一个人好像都觉得,这样一种别离,使人不免黯然销魂,别离的时间离得越近,这种心情就越厉害。捷克·冒勒顿先生尽力作出有说有笑的样子来,但是却老那样拘拘束束,矫揉造作,因此把事态弄得更糟,而老行伍呢,据我看来,并没能改善局面,她老喋喋不休,净说当年捷克·冒勒顿先生幼小时期的一些琐事。
但是博士呢,他,我敢说一定,却正相信他是在那儿使人人快活,所以非常高兴,一点也没想到还会有别的情况,一心认为,我们大家都是在那儿快乐到极点。
“安妮,我的亲爱的,”他说,一面看了看他的表,同时把酒杯斟满,“你表哥起身的时间已经过了,咱们别再拽着他啦,因为时光与潮水——在目前的场合里,二者都有关系——都是不等人①的。捷克·冒勒顿先生,在你的面前,正有一个长途和一个异国等着你哪,不过许多许多人,过去都曾有过这种前程,而且许多许多人,将来一直到地老天荒,也要有这种前程。你现在正要乘风扬帆啦,这种风曾把成千成万的人顺利地吹上了幸运的路上,曾把成千成万的人欢乐地吹回了自己的国内。”
①英谚:“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时光不等人),其中“tide”一字,本亦为“时光”意,是两双声同义字连用,后来二字意义始别。博士此处以后来之意解之,以配合当时情景。
“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玛克勒姆太太说,“你从他怀抱儿的时候起就看着他长大了,可要离开你的眼,到天边外国去,要把他熟悉的一切,全都撂在后边,却一点也不知道,什么要来到他面前,这种情况是令人伤心落泪的,不管你从哪一方面看,都得说是令人伤心落泪的。一个年轻人,作这样的牺牲,实在应该有人不断地加以支持,给以照顾。”她说到这儿,拿眼看着博士。
“你出去了以后,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快,捷克,冒勒顿先生,”博士接着说,“我们这些不出去的,日子也会过得很快。我们中间有些人,也许很难指望能活到你回来的时候欢迎你,这也是事理之常。如果不能指望,那只能退一步,希望能活到你回来,欢迎你了。我就只能希望希望。我不必絮絮叨叨地尽着对你进忠言、惹你腻烦啦。你一直永远就有个榜样在你眼前了,这个榜样就是你表妹安妮。你要尽力学她那些优良品质,学得越像越好。”
玛克勒姆太太使劲又扇扇子,又摇脑袋。
“再见吧,捷克先生,”博士说,一面站起身来。他一站起来,我们也都跟着站起来了。“我祝你,在出国的征途上一帆风顺,在国外的事业上一帆风顺,在回国的归程中,一帆风顺!”
我们都对冒勒顿先生干杯,都跟他握手,握完了手,他匆匆对在座的女客告别,就忙忙叨叨走到门外,在那儿正要上驿车,我们这些学生们,向他发出像整整一排连珠炮的欢呼声,那时我们专为这种目的,聚在草坪上。我跑到学生队里,去增加他们的声势,那时候,驿车往前开动,我站在离驿车很近的地方,在当时那种呼声喧闹和尘土飞扬之中,清清楚楚地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是:我看到捷克·冒勒顿先生坐着车叽里咕噜走过的时候,脸上骚乱激动,手里拿着一件樱桃色的什么东西。
我们学生给了博士一排连珠炮似的欢呼,又给了博士夫人另一排,于是学生都散去,我也回到屋里,只见屋里所有的客人都围着博士站在那儿,谈论捷克·冒勒顿先生怎样离去,怎样挺过去了,又怎样感觉,以及其他等等。大家正在谈着这些话的中间,玛克勒姆太太忽然喊道:“安妮哪儿去了哪?”
哪儿也看不见安妮,大家高声叫她,也听不见她回答。跟着大家都挤成一团,抢着往外跑,要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们看见她躺在门厅的地上。大家刚一见这种样子,都大吃一惊,后来一看,原来是她晕过去了,于是用了普通治晕的办法,她就还醒过来了。那时候,博士把她的头放在他的膝上,把她的鬈发用手给她撩在一边,往四外看着,嘴里说:
“可怜的安妮,她的心太实了,太软了!这是因为她跟她从小就一块玩儿的朋友和伴儿——她心疼的表哥——分离了,才闹到这一步。啊,真可怜!我真难过!”
她睁开眼睛了,看到了她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大家都站在她身旁,有人搀着她,她才站起身来,在站起来的时候,把脸转到一边,为的是她好把脸靠在博士的肩头上,再不就为的是好把脸遮起来,我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了哪一种。我们大家都回了客厅,好让她和博士,还有她母亲,单独留在那儿,不过她说(当时好像是这样),她觉得,从早晨起,没有比这阵再好的了,她倒愿意他们把她带到我们中间,因此他们就把她带到客厅里,安置在沙发上坐好。我只觉得,她的面色很苍白,身子很软弱。
“安妮,我的亲爱的,”她母亲一面给她整理衣饰,一面说,“你瞧!你的花结儿哪儿去了哪?你们不论谁,麻烦一下,给我们找一找,安妮丢了一个花结儿,一个樱桃色的花结儿。”
那个花结儿就是她戴在胸前的那一个。我们大家都一齐地找,我自己就到处找,这是我现在敢说一定的;但是谁也没找到那个花结儿。
“你还想得起来,你最后在什么地方还戴着花结儿吗,安妮?”她母亲说。
她回答她母亲的时候说,她认为,就是刚才不大的一会儿,她还好好地戴着那个花结儿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认为她脸上灰白得很,或者说,即便不是灰白,也绝不是发红。她说了这句话,跟着说,花结儿丢了就丢了吧,那不值得麻麻烦烦地找了。
她虽然这样说,大家还是又找了一回,但是仍旧还是没找得着。她于是求告大家,别再找了,但是还是有人东一头西一头瞎找了一气,一直到她完全好起来,大家都告别的时候。
我们——维克菲先生、爱格妮和我自己,慢慢地走着,回到家里,爱格妮和我一同欣赏月色,维克菲先生就一直地老把眼睛瞅着地上,他几乎就没把头抬起过。后来,我们到底走到自己的门口儿了,那时候爱格妮才发现,她把她那个小网袋撂在后面了。我好容易得到了一个服侍她的机会,所以就跑回去,给她找网袋儿。
我先到吃晚饭的屋子里去了一下,因为爱格妮的网袋儿就撂在那儿,不过那时候那个屋子已经一片漆黑,空无一人了。但是这个屋子却有一个门,和博士的图书室通着,那个门现在正开着,隔着门从图书室那儿漏出一道亮光来,我一见这样,我就来到图书室,打算对他们说明我的来意,同时跟他们要一支蜡烛。
博士正坐在壁炉旁边他那把安乐椅上,他那年轻的太太就坐在他下手一个凳子上。博士脸上带着一副恬然自适的笑容,正在那儿把他那部不知何时能完的字典稿子里某些理论的解释或叙述高声朗诵。他太太就仰着头瞧着他,不过她仰起来的却是那样一副我从来没看见过的脸,脸形那样美丽,脸色那样灰白,神气那样心不在焉、一个劲儿地出神儿,那样满含着狂乱的恐怖之情,好像魂灵离壳、在睡梦中一样,至于究竟是什么恐怖之情,我是无以名之的。她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她那棕色的头发,分成两大厚绺儿,披散在她的两肩上,披散在她的白色衣服上,衣服因为没有花结儿绾着了,都不整齐了。我现在虽然能清清楚楚地想起她那副面貌来,但是我却说不出来当时它表现的是什么。即便现在,虽然那副面貌,又在我这个更成熟的眼光里出现,我都说不出来,它表现的是什么。悔恨、耻辱、羞愧、骄傲、情爱、信赖,所有这种种感情我全看到了,而在所有这种种感情里,我都看到那种我无以名之的恐怖之情。
我这一进去,我这一说明来意,说明要做什么,把她从梦中唤醒。我这样一来,把博士也给搅扰了,因为,我回到这屋子,要把我从桌子上拿走了的蜡烛重新放回原处,那时候我看到,博士正像一个老爸爸那样,用手拍他太太的头,同时说,他是个毫无慈悲的老厌物,居然忍心不顾她的情况,硬把字典稿子念给她听;又说要她去睡觉。
但是她却用快速、急切的口气请求她丈夫,允许她待在那儿,让她心里确实感到,那天晚上,她丈夫对她推心置腹(我听到她嘟囔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一类的话)。跟着,在我离开那个屋子、走出门去、她瞥了我一眼之后,我看到她把自己的手交叉着放在博士的膝上,以同样的面貌(不过稍稍有些安静下来的样子)看着博士,于是博士又念起他的稿子来。
当时这番光景,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并且事情过了以后,这番光景很久很久我还记得,关于这一点,以后到了适当时候,我还有机会详细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