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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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甘苦自知

我在不妨碍新闻工作准时进行的情况下,努力写作;我的书出版了,非常成功。我虽然对于耳边听到的夸奖异常敏感,并且,毫无疑问,赏识自己的笔墨远过于任何别的人,但是我却并没叫这种夸奖闹得晕头转向。我观察人类本性的时候,永远看到,一个人,凡是有足以自己相信自己的,从来没有为了叫人家也相信自己,就在人家面前尽量显弄。因此,我就在自尊自重之中,永远保持谦恭;人家越夸奖,我就越虚心,以求当之无愧。

我这部书所写的,虽然都是我一生里的重要回忆,但是我却并不打算在那里面说我写小说的经过。我的小说可以自己表明,我也就任其自己表明。如果我偶尔顺笔提到它,那也只是因为它是我生活进展的一部分。

我顶到这时候,认为有根据相信,先天的才能和后天的机缘,都是有意安排,要我做一个作家,因此我就信心十足地从事这种工作。要是我没有这种信心,那我早就要把它置之一旁,把我的精力用到别的方面去了。那我早就要弄明白了,我先天的才能和后来的机缘,到底真正怎么安排的,到底要叫我干哪一行;弄明白了,就心无旁骛,干那一行。

我在报上和别的地方投稿,一直得心应手,因此,我这种努力成功以后,我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不再去记录那种干燥无味的辩论了;所以在一个使我欢欣的晚上,我把国会里那种风笛一般的声音最后一次记录下来,从此就再不向此中问津了;固然每逢国会会期连绵的时候,我仍旧能从报纸上辨认到它那种嗡嗡之声,跟从前实际上毫无分别(也许只有比从前更多了)。

我现在写到的时期,我想是我结了婚以后一年半左右。我们对于家政,经过各式各样的试验,认为净是白费力气,干脆不去管了。我们任凭家政自随其便,我们只雇了个使唤小子自图方便。但是这个僮仆主要的职务,却只是管着跟厨子打架;在那一方面,他完全跟惠廷顿①一样,不过却没有惠廷顿那样的猫,也丝毫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当上伦敦城的市长老爷。

①惠廷顿(1358—1424),伦敦市长。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如他做过洗碗的杂役,因受厨子的欺负而逃走;后来因一只猫而致富等。

据我看来,他好像整天价在汤锅锅盖势如雨下的光景里过日子。他的全部生活,只是一场混战。他老是在最不适宜的时候——例如,我们正有佳客三五,杯酒小聚,或者密友数人,促膝夜谈——尖声喊叫,大呼求救;再不就从厨房里踉跄冲出,身后就是铁器,像流星一样,飞舞而来。我们本来想要下他的工。但是他却依恋我们,就是舍不得走。他是个专爱哭的孩子;我们只要稍一表示,说要跟他断绝关系,他就放声大嚎,嚎得令人惨目伤心,因而我们只得把他留下。他不但没有妈妈,即便连稍为沾亲带故的人,我也找不到;只有一个姐姐,刚一把他脱手,塞给了我们,就逃到美国去了。因此他在我们家里,就算住定了,好像老精灵掉换来的那种令人可怕的小精灵①一样。他对于他自己不幸的境遇,异常地敏感;因此,他永远不是用夹克的袖子擦眼睛,就是用手绢弯着腰擤鼻涕;用手绢的时候,还老只用那种东西小小的一角,从来没把手绢全部都从口袋里掏出来,而永远是藏头露尾,力求节省。

①英国迷信说法,丑笨的孩子,往往被说成是精灵所掉换。

这个僮仆,每年的工钱是六镑十先令;他自己是个倒霉鬼儿,雇他的时候也没碰到好日子:所以他永远继续不断地给我找麻烦。我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往大里长——他长得像猩红豆①一样地快——惴惴不安地惟恐他长到刮胡子的时候,甚至于长到头颅童童或者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有把他打发开的那一天;我设身处地想到将来,永远认为,他要是成了老人,那他该是多么大的一个累赘!

①南美产红花、蔓生之豆类植物。

我从来也没料到,这个活遭瘟的家伙会是那种样子使我脱离困境。原来朵萝的表,也跟我们一切别的东西一样,没有它自己一定的准地方,因此叫他偷走了;他把这个表变卖成了钱以后,就用赃款坐驿车玩儿,老不断地高踞在驿车外面的座位上,往来于伦敦和厄克布利直①之间(他这孩子,永远缺心眼儿)。据我记得的,是他完成他第十五次行程的时候,警察把他抓到鲍街②去了。那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只有四先令六便士了,还有一个旧长笛,其实他一点也不会吹。

①镇名,在伦敦西面偏北18英里。

②伦敦主要警察法院所在地。

如果他没悔过,那他惹的这一场惊扰以及惊扰的后果,也许可以少叫人难耐一些。但是他却的确非常地有悔过之心,而他悔过的方式也非常特别——他不是打总一下进行的,而是零星分期进行的。举例说吧,我没有法子,非到警察局去跟他对证不可,但是对证的第二天,他又供出来,说我们地窨子里那个带盖的大篮子,我们原先以为里面盛的净是葡萄酒,却除了空瓶子和瓶塞而外,没有别的东西。我们以为,既然厨子顶大的劣迹,他都根据他所知道的说出来了,那他心里总可以坦然啦吧;谁知道过了一两天,他又天良发现,疾首痛心,因而供出来:说厨子怎样有一个小女孩儿,每天早晨很早的时候,来拿我们的面包;他自己又怎样叫人家买通了,把煤接济了送牛奶的。又过了两三天,警察当局告诉我,说他曾发现过,我们厨房的垃圾堆里埋着牛里脊,装破烂布头的口袋里夹着床单子。又过了不久,他又在一个完全令人想不到的方面发作起来:他承认,说他知道,酒店的酒保打算好了,要夜里闯入我的住宅,进行劫盗。这个酒保,马上就被逮捕了。欺骗、蒙混、偷盗,种种行为,都聚到我这个冤桶身上,我实在觉得羞愧,因此,只求买他不再开口,那不论多少钱我都肯出,再不,如果可以花一笔大钱行贿,让他偷偷逃走,我也肯干。但是这种道理他却完全不懂,而一心认为,他每作一次新的招供,就是对我进行了一次新的补报,更不用说是对我施了一次新的恩德了;这种情况,是越发令人难忍的。

闹到后来,只要我一看见警察局又派了人来,要报告我新的消息,我就自己偷偷溜走。一直到他受审判决,得了发配的处分,我都过的是一种销声匿迹的生活。即便到了那时候,他仍旧不肯老老实实的,而老给我们写信;他说,他起解以前,非常想见朵萝一面;朵萝没法子,只好去看他一趟,不料一进铁栅栏门就晕倒了。简单地说吧,一直到他押解起行,我就没过一天心净的日子;他到了发配的地方(我以后听说),在“内地”不知哪儿,给人家放羊①;至于按照地理上说,究竟是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①当时流放之地多为澳洲,犯人到流放地后,给人家做工。

所有这些情况,都让我郑重其事地琢磨起来,都使我们的错误,以新的姿态在我面前出现,像我有一天晚上,不能不对朵萝说的那样,固然我对朵萝非常疼爱。

“我的亲爱的,”我说,“咱们管理家务,这样毫无条理,毫无办法,不只关系到咱们自己(因为咱们自己是已经习惯了的),并且还连累到别人,这是我一想起来,就不由得要难过的。”

“你好多天没唠叨啦,这阵儿又要闹脾气啦,是不是?”朵萝说。

“不是,我的亲爱的,实在不是;现在我来对你说一说我是什么意思好啦。”

“我想我不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朵萝说。

“但是我可要你知道知道,我爱。你先把吉卜放下。”

朵萝把吉卜的鼻子放到我的鼻子上,嘴里说“咄!”想要把我那样正颜厉色的劲儿赶掉,但是却没成功。因此她只得吩咐吉卜,叫它到它那八角塔里去,她自己坐在那儿瞧着我,两手叠在一块儿,脸上是一片极端无可奈何、完全听天由命的样子。

“事实是,我的亲爱的,”我开口说,“咱们有传染性;咱们把咱们四周围所有的人都传染了。”

我本来可以用这个比喻一直说下去,但是朵萝脸上却露出一种样子,来提醒我,说她正在那儿尽力猜想,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于我们这种有碍卫生的情况,要提供一种新疫苗接种法,或者新治疗法呢。因此我就放弃了那种比喻说法,而用更明白的话,来表示我的意思。

“咱们要是不学着更仔细一些,我爱,那咱们不但要有损金钱,有妨舒适,甚至于有的时候,还要有伤和气;并且咱们还要负一种严重责任,说咱们把伺候咱们的人或者把跟咱们有任何交道的人,都惯坏了。我开始害起怕来,认为错误并不完全由于一个方面;这些人所以变得这样坏,都是因为咱们自己原来也不太好。”

“哦,多么重的罪状啊!”朵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喊道,“居然说你曾看见过我拿人家的金表!唉呀!”

“我的最亲爱的,”我规劝她说,“快不要说这样荒谬的瞎话啦吧!谁透露过一丁点儿意思,说你拿人家的金表来着?”

“你就透露过,”朵萝回答我说,“你分明知道你透露过。你说我变坏了,还拿我跟他来比。”

“跟谁来比?”我问。

“跟那个使唤小子啊,”朵萝呜咽着说。“哦,你这个没人心的,把心疼你的太太,跟一个充军发配的使唤小子来比。咱们没结婚以前,你怎么没把你对我的意见告诉我呀?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这个狠心的,说你深深地相信,我比一个充军发配的小子还不如?哦,你对我有这样看法,太可怕了!哦,我的天!”

“我说,朵萝,我的亲爱的,”我回答她说,一面想把她捂在眼上的手绢轻轻给她挪开;“你这个话不但好笑,而且不对。首先,你说的就不是真实情况。”

“你老说他是个说瞎话的家伙,”朵萝呜咽着说。“你这阵儿也给了我那种罪名了!哦!我怎么办好哇!我怎么办好哇!”

“我的亲爱的女孩子,”我回答她说,“我真得要求你讲讲道理,听听我刚才说的和我还要说的是什么。我的亲爱的朵萝,如果咱们对于咱们的佣人,不学着对他们尽咱们的职分,那他们永远也不会学着对咱们尽他们的职分的。我恐怕,咱们给了别人做坏事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是咱们永远也不应该给的。即便是咱们甘心情愿,在家务管理方面像咱们这样松松垮垮——实在咱们并不甘心情愿——即便咱们认为这样如意,觉得这样开心——实在咱们并不觉得如意,并不觉得开心——我是说,即便咱们甘心情愿,可心如意,那我也深信不疑,认为咱们也不应该照这样混下去。咱们毫无疑问是在这儿腐蚀一般人。咱们一定得把这一点好好想一想,我就不能不想这一点,朵萝。我就没法儿能摆脱开这一点。有的时候,我想到这一点,就非常于心不安。我说,亲爱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好啦,就这么着啦。别再傻啦!”

有很久的工夫,朵萝就是不让我把她的手绢从她眼上挪开。她用手绢捂着眼,坐在那儿,又呜咽,又嘟囔,说:我要是于心不安,那我为什么却非结婚不可哪?我为什么不说,即便在我们到教堂去的头一天,我为什么不说,我知道我要于心不安,我顶好不要结婚哪?我要是受不了她这个人,那我为什么不把她送到浦特尼她姑姑那儿去哪?再不,送到印度朱丽叶·米尔那儿去哪?朱丽叶见了她,一定会非常高兴;朱丽叶决不会叫她是充军发配的使唤小子;朱丽叶从来没那样叫过她。简单地说吧,朵萝在这样心情下,把自己闹得非常苦恼,把我也闹得非常苦恼。因此我觉得,重复这样努力,即使非常非常轻微温和,也不会有用处。我得采取别的办法才成。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经采用呢?“培养她的品性”?这个普通说法,听起来好像很顺耳,很有前途,因此我就决心培养朵萝的品性。

我马上就开始。在朵萝顶孩子气的时候,我本来非常非常想要哄着她玩儿,我却硬装作正颜厉色的样子——因而把她闹得心慌意乱,把我自己也闹得心慌意乱。我把盘踞我心头的心事对她谈,我念莎士比亚给她听——因而把她闹得疲乏得不能再疲乏。我想法使我经常以偶然无意的方式,对她零零星星地讲一些有用的知识或者稳妥的意见,而我刚一开口讲这类话的时候,她就惊而避之,好像这一类话是爆竹似的。不管我怎么尽力装作是出于偶然无意,或者出于自然而然,来培养我这位娇小太太的品性,我仍旧不免要看出来,她永远本能地感觉到我要做什么,因而变得极端惴惴不安,诚惶诚恐。我特别明显地看到,她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家伙。这种培养进行得很慢。

我没经特莱得知道,硬逼他为我服务,不论多会儿,只要他来看我,我就对他把我的地雷全部爆炸,以使朵萝受到间接教育。我以这种方式对特莱得讲的治家之道,为量甚大,其理甚高。但是这种教训,对于朵萝,除了使她心情沮丧,让她惴惴不安,惟恐下次受教训的就该轮到她自己了,没有任何别的效果。我只觉得,我就和塾师、坑坎、陷阱一样,永远像个蜘蛛来对待朵萝这个苍蝇,永远从我的窝里作突然的袭击,因而使朵萝大为惊慌。

尽管如此,我仍旧想要通过这种中间阶段,而看将来,以为将来总有一天,我和朵萝之间,会美满地同心同德,我会把朵萝的品性培养到完全使我满意的程度。因此我就把这种办法坚持下去,甚至于坚持了好几个月。但是,我后来看到,我虽然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永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箭猪或者刺猬,满身都把坚决之刺硬挺起来,而我却一无所成,所以我就开始想,也许朵萝的品性,早已培养好了。

我又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种认识可能不错,我于是放弃了我采用的办法(因为那种办法,听起来好像很可收效,做起来却难有所成就),决心从此以后,就认定了我这个孩子气的太太,这样就可以使我满意,而不再想用任何办法使她改成别的样子。我对我自己这样从事练达人情、明洞世事的教育,对于看到我的所爱受到拘束,都已经痛心疾首地厌恶起来。因此我有一天给朵萝买了一对很好看的耳环,给吉卜买了一个脖圈,我就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里,献勤讨好。

朵萝看到这两种小小的礼物,非常高兴,欢欣快乐地吻我。但是我们两个之间,却有一片阴影存在,固然极其轻微;而我就下定决心,别让这片阴影存在。如果不管什么地方,非有这样一个阴影不可,那我也只能把它存之于心,等到将来再说。

我在沙发上挨着我太太坐下,把耳环给她戴在耳朵上,于是对她说,我恐怕,我们两个不像从前那样亲密相处啦吧,而这个过错完全由我而起。这是我亲切感到的,这也是毫无可疑的。

“事实是,朵萝,我的命根子,”我说,“我一直老是自作聪明。”

“让我也聪明,”朵萝畏怯地说。“是不是吧,道对?”

她把眉毛一扬,作出好看的探问之态,我对她这种探问之态点头称是,在她张开的双唇上以吻相接。

“那一丁点用处都没有,”朵萝说,同时把头直摇,摇得耳环都琤琤作响。“你知道,我是多么小的一个小东西儿;你知道,我一开头的时候,就要你叫我什么。如果你连这个都办不到,那我恐怕,你就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了。你敢保,你并没有的时候认为,顶好——”

“顶好怎么样,我的亲爱的?”因为她说到这儿,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什么也不要做!”朵萝说。

“什么也不要做?”我重复说。

她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笑起来,用她自己喜欢的叫法——小傻子——叫自己,在我的肩头上,叫发鬈把脸遮住,发鬈那样丰厚,要把发鬈扒开看到她的脸,很得费点事儿才成。

“我是不是有的时候认为,什么也不要做,比起设法培养我这娇小太太的品性,要好得多?”我自己笑起自己来,说;“你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吧?不错,一点也不错,我那样想过。”

“那就是你要想法做的吗?”朵萝喊道,“哦,你这孩子,多吓人!”

“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再想那样做了,”我说。“因为我要她就是本来的面目,来亲亲热热地爱她疼她。”

“你这是真话吗——的的确确地是真话吗?”朵萝问道,同时往我这面偷偷地靠拢。

“我这么久一直认为是可宝可贵的什么,为什么又要她改样儿哪了?”我说。“我的甜美的朵萝呀,你只有把你天生来的面目表现出来才是最好的。咱们再也不要闹什么白费气力的试验啦,咱们回到老路上,快活如意好啦。”

“快活如意!”朵萝回答我说。“那好啦,就快活如意吧,还要整天价都快活如意哪!还要有的时候,遇到出了小小的过节儿,你也不再在乎啦,是不是?”

“决不再在乎啦,决不再在乎啦,”我说。“咱们一定要尽咱们力所能及地做去。”

“你也不会再告诉我,说别人都教咱们惯坏了,是不是?”朵萝甘言引诱我说,“因为,你知道,那样说就是又闹起天大的脾气来了!”

“不会再那样说啦,决不会,”我说。

“我笨,比我不舒适,还是笨好,是不是?”朵萝说。

“天生来的朵萝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别的什么都好。”

“这个世界!啊!道对啊,那可是个大地方啊!”

她把头一摇,把满含喜悦的明目往上和我的眼光一对,给了我一吻,欢乐地一笑,一下跳开,给吉卜戴新脖圈去了。

这样,我想使朵萝改样的最后试验便告终结。我在想法使她改样儿的期间,我感到很不快活;我对于我自己这种独行其是的练达明洞,自己都受不了;我不能使我这种试验,和她从前要我以孩子气的太太看待她的请求,调和起来。我决心由我自己不动声色,尽力改善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我却预先看到,即使我最大的努力,也不会多大,不然的话,那我又要蜕化成潜身埋伏、永远俟机而动的蜘蛛了。

我先前说过的那种阴影,我不要让它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存在,而要完全默默存之于我自己心里的阴影,怎么投下来的呢?

原来我旧日那种不快活的感觉,弥漫在我的生命之中。如果说,那种感觉有任何改变,那就是它更加深了。然而这种感觉,却又一直跟从前一样,并没有明确的轮廓,它只像一阵悲伤的音乐,在夜里缥缈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疼爱我太太,在这种疼爱中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我从前一度模模糊糊预先悬想的快活,并不是我现在实际享到的快活;我现在这种快活,永远缺少一点什么。

为的要履行我对自己订立的契约——把我自己的思想,反映在这本书里——我又把我的思想仔细考察了一番,把它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所失去的,我仍旧认为——我永远认为——是一种幼年梦想的东西;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我现在正以一种自然应有的痛苦发现,和所有的人要发现一样,它原来就是这样。但是同时,我却又知道,如果我太太能多给我一些帮助,能和我孤独无群的许多思想同声相应,那会于我更好一些;这种情况本来是可能的。这是我知道的。

在这两种无可谐调的结论之间——一方面,我所感到的是一般性的、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方面,它又是特殊而为我独有的、本来也可以和一般性的不一样,我很稀奇地使这两种结论平衡起来,对于它们互相对立的情况没有清楚的感觉。我一想到我幼年那种不能实现的缥缈梦想,我就想到我成年以前,我已过完的那种美好时光。于是我和爱格妮一同在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所过的美满岁月,就在我面前出现,像死者的鬼魂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可能重新开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永远永远也难复活。

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会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如果朵萝和我从来没认识过,那有什么可以发生呢?或者说,有什么能够发生呢?但是朵萝和我,在生命中,已经完全成为一体,因此我这种想法就变成一切想法中最虚无缥缈的,很快就像空中袅袅的游丝一样,视之无形,即之无物了。

我一直地爱她。我现在所描述的,在我的思想中最深最隐之处,蒙眬睡去,蒙眬醒来,又蒙眬睡去。它在我的生命中并看不出有痕迹来;它对于我所说所做的任何事情,我不知道有任何影响。我们两个所有的一切琐务细事,我自己所有的一切希冀期待,都由我一个人担负承当,而朵萝只管给我拿笔;这样,我们两个都觉得,我们恰如所需,各尽其职。她的的确确地对我疼爱,以我为荣;爱格妮在她给朵萝的信里,如果说几句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说我的朋友怎样听到我越来越大的名誉而感到得意,觉得高兴,怎样读我的书,就好像听到我亲自对他们讲书里的内容一样;如果爱格妮写这样的信,朵萝就在她那明朗的眼里含着欢乐的眼泪,对我把这些信高声朗诵,同时对我说,我是个聪明伶俐、四远驰名的孩子,真正令人可爱可疼。

“心性还没受过磨炼,刚要误任一时兴之所至,”斯特朗太太这句话,这时候在我的脑子里重复出现,几乎永远在我的心头盘踞。我常常夜间想起这句话而醒来;我记得,我连在睡梦中都看到这句话写在房子的墙上。因为我现在明白了,我头一回爱朵萝的时候,我的心性还没受过磨炼:我现在明白了,如果我的心性受过磨炼,那我们结了婚以后,我就永远不会在内心的隐秘之处,感到我所感到的了。

“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这句话也是我不能忘记的。我曾努力要把朵萝改造成我所愿意的那种样子;但是我却看到,那是不现实的。剩下的只有我把我自己改造成朵萝所愿意的那种样子,并且尽我所能,和她共享一切,而快活如意;把我所能负担的都负担在我的肩上,而仍然快活如意。我开始琢磨的时候,这就是我努力要给我的心性受的磨炼。这样,我结婚后第二年比第一年就快活得多;而且,还有更好的一面,那就是,这种情况,使朵萝的生命中,充满了辉煌的阳光。

但是,在那一年的时光往前推移的时候,朵萝的身体却欠健壮。我曾希望过,认为比我更轻柔的手,也许可以有助于塑造她的性格,一个婴儿在她怀里的笑容,也许可以把我这个孩子气的太太变为大人。但是那种希望却并没实现。一个小小的灵魂,在他那小小囚室的门口刚扑打了一瞬的工夫,跟着连受羁绊都没意识到,就不翼而飞了。

“我要是能再跟从前一样,到处地跑,姨婆,”朵萝说,“那我非叫吉卜跟我赛跑不可。它变得非常地慢、非常地懒了。”

“我疑心,我的亲爱的,”我姨婆说,一面坐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地做着活儿,“它的毛病,不止是慢、是懒就完了。那是年龄的关系啊,朵萝。”

“你认为它老了吗?”朵萝吃了一惊,说。“哦,吉卜会老了。这叫人觉得多么奇怪啊!”

“咱们上了年纪的时候,这种不快,是人人都得受的,小东西儿,”我姨婆高高兴兴地说;“我敢跟你说,我自己比起以前来,感到那种不快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了。”

“但是吉卜,”朵萝带着怜悯的样子看着吉卜说,“即便小小的吉卜,也都逃不过去啊!哦,可怜的小东西儿!”

“我敢说,它还且能活哪,小花朵儿,”我姨婆说,同时用手拍朵萝的脸蛋儿,那时她正倚向长沙发椅外,瞧着吉卜,吉卜和朵萝要同感互应,就用后腿站起,并且气喘吁吁,连头带肩,硬要踉踉跄跄地往上爬,而却老摔下去。

“今年冬天,一定得在它的窝里给它铺上一块法兰绒,那样的话,我一准敢保,明年春暖花开,它还是要出落得十分光滑润泽。上帝加福给这条小狗吧!”我姨婆喊道。“要是它像猫那样,也有九条命①,而这九条命眼看着就都要不保了,那它也要用它最后一口气儿,朝着我猛叫的,这我十分相信!”

①英人习惯说法,其意谓,猫比别的动物生命力更强。

朵萝帮了它一下,它才爬上了沙发,它在沙发上,一点不错,冲着我姨婆凶猛地发威,叫得身子都直不起来了,而一个劲儿地歪扭。我姨婆越瞧它,它就越对着我姨婆发作,因为我姨婆新近戴起眼镜来了,而由于不可理解的原因,它把眼镜看作是我姨婆那个人身上长的什么。

朵萝费了许多哄诱的话,才把它弄得躺在她身旁;它安静下来以后,朵萝用手把它的一只长耳朵捋了又捋,同时满腹心事地说了又说,“即便小小的吉卜都逃不过去!哦,可怜的小东西儿!”

“它的气力还足着哪,”我姨婆欢欣地说,“它叫起来,也还蛮有劲儿。毫无疑问,它还有好些年好活的哪。不过你要是想要一条能跟你赛跑的狗,小花朵儿,它养尊处优惯了,可干不了那个了。要干那个,我得给你另弄一条才成。”

“谢谢你,姨婆,”朵萝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我可得求你,别给我另弄一条!”

“别给你另弄一条?”我姨婆说,一面把眼镜摘了下来。

“除了吉卜,我就不能再养别的狗,”朵萝说。“我要是再养别的狗,那我就太对不起吉卜了!并且,除了吉卜,我也不能跟别的狗那么亲热;因为别的狗没法儿在我没结婚以前就认得我呀,也不能在道对头一次到我们家去的时候就冲着他叫啊。我恐怕,姨婆,除了吉卜,任何别的狗,我都不会喜欢。”

“可也是!”我姨婆说,同时又用手拍她的脸蛋儿。“你说得对。”

“你不是生了我的气啦吧,”朵萝说,“你生了气啦吗?”

“哟,你这个小乖乖,心这么细!”我姨婆喊道,同时疼爱地把身子伏在她身上。“居然能想到我会生气!”

“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我并没真那样想过,”朵萝回答说,“我只是有一点疲乏,疲乏使我有一阵儿犯起傻来——你知道,我永远是一个小傻子;但是,一谈起吉卜来,我就更傻了。它对于我所有经过的事儿,全都知道。是不是,吉卜?我不忍得因为它稍微跟以前不一样了,就看不起它,我忍得吗,吉卜?”

吉卜更往它主人身边偎傍,懒洋洋地舔她的手。

“你还不至于老得非把你的主人撇下了不可吧,吉卜,至于吗?”朵萝说。“咱们俩还能相守一些时候哪!”

我的漂亮的朵萝!她在跟着来的那个星期天下楼去用正餐,并且见了特莱得那样高兴(特莱得老在星期天跟我们一块儿用正餐),那时候,我们都认为,她再过几天,就会“跟往常一样,到处跑”了。但是他们却说,还得再等几天,于是又说,还得再等几天;而她仍旧,不但不能跑,连走也成了问题了。她看起来非常漂亮,非常欢势,但是她那双小小的脚,原先围着吉卜活蹦乱跳,现在却迟重缓慢,举动失灵了。

我开始每天早晨抱她下楼,每天晚间抱她上楼了。我每次抱她的时候,她都搂住了我的脖子大笑,好像我抱她只是为了打赌取乐似的。吉卜就又叫、又围着我们跳,又跑在我们前面,又在楼梯口儿回过头来,气喘吁吁地看我们是否来了。我姨婆,护士里面顶细心、顶叫病人高兴的一个护士,在我们后面,蹒跚而前,简直就是一大堆会活动的披肩和枕头。狄克先生就决不肯把他执掌蜡烛的差事让给任何活人。特莱得就往往站在楼梯底下,往上看着,从朵萝嘴里,把玩笑式的信息记下,好传给那个世界上最着人疼的女孩子。我们大家作成了一长溜欢乐的纵队,而我那个孩子气的太太就是其中最欢乐的。

但是,有的时候,我把她抱起来,只觉得她在我怀里,比以前更轻了,我就感到暗淡沉滞、恍惚茫昧,好像有一片冰霜凛冽的地带,我正走到它近前而却还没看见它,使我的生命因之冻得僵硬麻木。我避免把这种感觉用任何名义叫出来,也不容我自己和这种感觉亲受密接;一直到有一天晚上,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姨婆喊了一声“夜安,小花朵儿!”和朵萝分手;那时候,我在我的书桌前面,一人独坐,哭着琢磨,哦,这个名字多不吉祥啊,花朵儿在树上还开着就已经憔悴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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