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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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长途初登

凡是于我自然的事,于许多别人也必定自然,这是我由推断而得出来的结论:因此我不怕人家指斥,大胆写道,我对史朵夫的爱慕,从来没有我和他不得不绝交的时候那样厉害。我一旦发现了他这个人并无可取,自然感到十分难过,但是在我这样难过的时候,我却更景仰羡慕地想到他那种焕发的才气,更温存体贴地追念他那种所有的好处,更爱护珍惜地推崇他那种本来可以使他人格高尚、声名伟大的品质:我对他所有的这种种爱慕,比起我最崇拜他的时候来,都更深厚。我固然深切地感到,我无意中,叫他使这一家忠厚老实人受到玷污。但是我相信,如果把我带到他跟前,和他觌面相对,那我是一句责备他的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仍旧要非常地爱慕他——虽然他那种使我着迷的劲儿,已经不存在了——仍旧要把我旧日对他的亲热之情,极尽柔温地永记在心;因此,除了我有一种想法,认为我和他重修旧好永不可能以外,在一切别的方面,我就跟一个精神受到挫折的小孩子一样地软弱无力。和他重修旧好,是我永远也不再想的了。我感到,像他已经感到的那样,我们两个之间,一切都完了。他对于我从前待他的情分,怎么个看法,我从来没了解过——也许他把我待他的情分,很轻忽地看待,很容易地就让它消灭了——但是我对于他往日待我的情分,却心中藏之,无日忘之,像对于一个长眠地下的挚友那样。

史朵夫啊,你虽然早已从这部可怜的传记里所写的世事沧桑中脱身而去,我却一点不错,永远把你心中藏之!在末日审判的宝座前,只会有我的悲伤,出于无奈,作你的见证,但是我却决不会对你盛气相向,或者严词责问,这是我敢保的!

这件事发生了以后,不久就传遍了全镇,所以我第二天早晨从街上过的时候,我听见人们在门口谈这件事。对于爱弥丽,有许多人认为不对;对于史朵夫,也有些人认为不对,但是对于她的再生之父和她的忠实情人,却只有一种意见。人们虽然地位身份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却在他们两个人这种烦恼的时候,一致地表示尊敬,而这种尊敬之中,还含着温柔之情和体贴之意。渔人们看见他们两个很早就在海滩上缓缓溜达,都怕他们难为情,不和他们打招呼,而三五成群,站在那儿,在自己的人中间,互道惋惜。

就在海滩上,紧靠着大海,我找到了他们。即便坡勾提没告诉我,说他们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一直到大天亮,都完全跟我离开他们那时候一样,坐在那儿,那我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们一夜没睡。他们都显出憔悴的样子来;我还觉得,坡勾提先生的脑袋,只在这一夜的工夫里,就比在我认识他这许多年里,搭拉得更利害。但是他们两个,却都和大海本身一样地庄严,一样地稳定。那时大海正铺展在昏沉的天空之下,平静无浪——但是却有长流,滚滚起伏,好像在静卧之中呼吸翕张似的——而天边尽处,还从云后的太阳映出一线银色的亮光,作为缘饰。

“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坡勾提先生,在我们三个人一块儿静默地走了一会儿以后,对我说,“我们谈了好多好多。不过这阵儿我们可看出我们应该走的道路来了。”

我碰巧往汉那儿看了一眼,他那时正老远看着天边海上那一道银光;我看了他那一眼之后,我心里起了一种可怕的想法——那并不是由于他脸上有怒容而引起的,因为他脸上并没有怒容;他脸上的样子,我现在想得起来的,只是一种拿定主意的神气——我觉得,他要是一旦碰见了史朵夫,那他就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所有我在这儿应该尽的职份,少爷,”坡勾提先生说,“我都已经尽了。我要去找我的——”他说到这儿,把话一顿,接着用更坚定的口吻说,“我要去找她,那就是从此以后我永远要尽的职份。”

我问他,他都要上哪儿去找她,他只摇了摇头,同时问我,明天是不是要回伦敦?我对他说,我今天所以没去伦敦,只是因为怕失了任何能为他尽力的机会;但是他要是也想去伦敦,那我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陪着他去。

“要是你没有意见的话,少爷,”他回答我说,“那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儿去。”

我们又一块儿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

“汉,”他马上又接着刚才的岔儿说,“他要仍旧做他这阵儿做的工作,他要和我妹妹一块儿过。那面儿那条老船——”

“难道你要把那条老船舍了吗,坡勾提先生?”我委婉地阻拦他说。

“在那儿,卫少爷,”他回答我说,“已经没有我的事儿了。要是自从黑暗笼罩在深渊上面①以来,有的船沉过,那么,那条船也就算是沉了。不过,少爷,我这个话并不是说,我要把那条船舍了。并不是那样,少爷;决不是那样。决不是要把它舍了。”

①见《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2节。

我们又像以前那样,走了一会儿,于是他又接着解释说:

“我的心意,少爷,是要叫这条船永远保持她最早记得它的老样子;不论白天,也不论黑夜,不论冬天,也不论夏天,都要永远保持它原来的老样子。要是有一天,她从外面流浪够了又回来了,那我决不能叫这个老地方看着好像不理她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时候,我要叫这个老地方看着是引诱她的样子,好叫她越走越近,也许还叫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刮风下雨的时候,从那个窗户往里面偷着看她从前在炉旁坐的那个地方哪。那时候,卫少爷,也许她看到那儿没有别人,只有格米治太太,那她或许能鼓起勇气来,哆嗦着闪了进去;还或许会在她那张旧床上躺下,在她从前有一阵儿感到愉快的地方,歇一歇她那疲乏的身子哪。”

我虽然想要说几句话回答他,但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每天夜里,”坡勾提先生说,“天要一黑,都要按着时候,把蜡烛点起来,放在窗户里那个老地方;这样一来,要是她看到那个蜡光,那个蜡光就好像是说,‘你回来吧,我的孩子,你回来吧!’在你姑儿家里,汉,要是晚上有人敲门,特别是轻轻地敲门,那你可别去开门。让看到我这个上了当的孩子的,是你姑儿好啦,不要是你!”

他在我们前面稍远的地方来回地走,他在那儿走了一会儿的工夫。在这个时间里,我又看了汉一眼。我看到他脸上仍旧是那种拿定主意的样子,眼光仍旧往远处的亮光上瞧,我就往他的胳膊上碰了一下。

我叫了他两声,都用的是呼唤睡着了的人醒来的口气。他经我这样呼唤之后,才听到我正叫他。等到我到底问他,他在那儿想什么,想得那样聚精会神的,他回答我说:

“我正想我面前那种光景哪,卫少爷;还有那面远处那种光景。”

“你的意思是说,想你的前途吗?”他刚才正胡乱往海那面指来着。

“唉,卫少爷,我也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觉得,我的结局,好像要从那面儿来似的。”他如梦初醒的样子看着我,但是脸上还是原先那种坚定的样子。

“什么结局?”我问道;以前那种恐惧,又盘踞了我的心头。

“我也说不上来,”他满腹心事地说,“我刚才心里正想,这件事都是从这儿起的头儿——跟着结局就来了。不过这种念头已经过去了!卫少爷,”他又添了一句说(那是由于他看到我的脸色而起,我想),“你不必害怕我会怎样怎样,我这只不过是脑子里有些混乱就是了,我好像什么都弄不清楚,”——他这个话就等于说,他这个人已经非复故我,他的精神十分错乱。

坡勾提先生这时候站住了,等我们到他那儿去,我们也就到他那儿去了。不过却没再说什么。但是,这种光景,和我以前那种想法,联在一起,时时来扰乱我,一直到那毫不容情的结局在注定了的时刻到来。

我们不期然而然地走到船屋跟前,进了屋里。格米治太太已经不像她从前那样,老在她那个独占的角落上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了,而是在那儿忙忙碌碌地做早饭。她把坡勾提先生的帽子接过去,给他把座位安好了,说话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据我看来,真是前后判若两人了。

“但尔,我的好人,”她说,“你该吃就得吃,该喝就得喝,这样才能有气力。要不的话,那你可什么都干不成了。吃不下也勉强吃点吧,这才是好人哪!你要是觉得我梆搭梆的絮聒的慌,”她这是说,她好说话;“那只要你告诉我,但尔,我就不梆搭梆的了。”

她给我们每人把饭都开好了以后,便退到窗户那儿,在那儿一刻不停地补坡勾提先生的衬衫和别的衣服;补完了,把它们叠起来,装在一个水手用的油布袋子里。同时,她仍旧和先前一样,安安静静地谈下去。

“你要知道,但尔,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格米治太太说,“我都永远要在这儿;所有的东西,都要看着合你的心意。我并不是什么念书的人,不过,你走了以后,我还是要给你写信的,可不定什么时候;我也要给卫少爷写信。你,但尔,也许不定什么时候,也要给我写信,告诉告诉我,你孤孤单单地在路上,都觉得怎么样。”

“我恐怕,那时候,就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这儿了!”坡勾提先生说。

“不对,不对,但尔,”她回答说,“我决不会觉得孤单。你就不用管我啦。我要给你把这个窝窝儿,”(格米治太太是说这个家)“好好地拾掇着,等你回来。那还不够我忙的吗?不但等你回来,还要等不管什么人回来哪,但尔。天儿好的时候,我要跟从前一样,在门外坐着。要是有人来,那他们老远就能瞧见我,就知道我这个老寡妇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照旧不变。”

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格米治太太起了多大的变化呀!她简直地成了另一个人了。她那样热诚,那样忠心,那样敏捷地体会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样完全忘了自己而关心别人的愁烦,因此我对她都肃然起敬了。她那天做的事真多!因为有许多东西,像桨、网、帆、缆、桅、捕虾笼、沙袋之类,得从海滩上搬到小屋子里放起来。那一天,在那块海滩上的人,只要有一双手,就没有不肯替坡勾提先生效劳的,就没有不以被请搭一把手为荣的,所以帮忙的人有的是。但是格米治太太在整天里,却非坚持操劳不可。她所搬的东西,还都是她力不能胜的。她还为不很必要的琐事,不辞辛苦地跑来跑去。至于为她自己的不幸而伤心,她好像完全忘了,完全不记得她曾有过任何苦难了。她一方面为坡勾提先生等人惋惜,另一方面又自始至终保持了心平气和、高高兴兴的态度。在她身上所起的变化里,这种情况,也是令人惊异的一部分。喋喋絮聒是绝无其事的了。那天一整天里,我没听见她说话结巴过,也没看见她掉过半颗眼泪。她就这样,一直顶到黄昏。那时候,只剩了她、我和坡勾提先生在一块儿了。坡勾提先生就因为累极了,打起盹儿来。那时候,她才要忍而忍不住,呜咽起来了;同时把我带到门口,对我说,“我求上帝永远加福给你,卫少爷。你可要照料他,可怜的亲爱的人!”她说完了,马上就跑到外面洗脸去了,为的是坡勾提先生醒了以后,能看到她行若无事、安安静静地手里拿着活儿,坐在他身旁。简单地说吧,我那天夜里离开了那儿,我把坡勾提先生完全交给了她,叫她作他苦难中的倚仗和靠山。格米治太太给我的教育,她显示给我的新经验,是我思索了又思索,永无穷尽的。

那天晚上,九、十点钟之间,我心怀郁闷地从镇上慢慢走过的时候,我在欧摩先生的门前站住。欧摩先生的女儿告诉我,说欧摩先生叫这件事闹得非常难过,所以一整天都精神沮丧,情绪低落,连烟都没抽,就上床睡下了。

“那孩子净撒谎,心眼儿坏透了,”周阑太太说。“她从来就没有过好处。”

“别这样说,”我回答她说。“你心里并不是那样想的。”

“怎么没那样想?我是那样想的!”周阑太太怒气冲冲地说。

“不对吧,不对吧,”我说。

周阑太太把头一梗,硬要作出严厉、生气的样子来。但是她却忍不住要心肠软,所以一下哭起来了。我当时,固然不错,还很年轻,但是我看到她这副同情的眼泪,也觉得她这个人还很不错;同时认为,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她这种举动,非常适合。

“她到底想要怎么着才趁愿哪!”敏妮呜咽着说。“她要到哪儿去哪!她要成什么样子哪!哦,她对自己,对他,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哪!”

我对于当年敏妮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种时光,记得很清楚;我看到她对于那种时光也记得,而且记得那样生动而亲切,我很高兴。

“我的小敏妮,”周阑太太说,“刚刚睡着了。即便她睡着了,她都哭得抽打抽打地想爱弥丽。小敏妮想她哭了整整一天了。她跟我问了又问,爱弥丽到底是不是个坏孩子?我想到,爱弥丽在这儿最后那天晚上,从她自己的脖子上把花带解下来,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和小敏妮并排儿在枕头上躺着,一直等到小敏妮睡着了;我想到这里,你说你叫我怎么回答小敏妮?那条花带这阵儿还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哪。那条花带,也许不应该还系在她的脖子上,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哪?爱弥丽是很不好,但是她和小敏妮两个可又你亲我爱的。再说,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周阑太太非常苦恼,到后来把她丈夫闹得只好出来照看她。我趁着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便向他们告了别,回到坡勾提家去了。那时候,我的郁闷,比以前更甚,如果还能更甚的话。

那个好心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坡勾提——虽然这两天焦灼忧虑,彻夜不眠,但是却毫无倦容;她那时正在她哥哥家里。她打算在那儿待到天亮。坡勾提有好几个星期都顾不得管理家务了,所以雇了一个老太太替她照料。现在在这所房子里,除了我,再就是那个老太太了。我既然没有什么用她的地方,就打发她去睡觉,她也很高兴地去了。她去了以后,我就在厨房里的炉子前面坐下,把所有的经过,都琢磨了一番。

我又琢磨这件事,又联想到新近故去的巴奇斯先生怎样临死躺在床上,怎样随着潮水而漂到今天早晨汉那样奇特地老远瞭望的地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把我惊醒了。门上本来有一个门环儿。但是门上发出来的,却不是门环敲的声音,而是用手敲的声音,并且敲的还是门的下部,好像敲门的是一个小孩子,够不到门的上部那样。

这一阵敲门声,使我一惊,仿佛仆人在贵显的人门上敲门①那样。我把门开开了。一开始的时候,不胜诧异,因为我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门外靠下面有一把大伞,好像自己在那儿走动似的。但是马上我就发现,伞底下原来是冒齐小姐。

①指莎士比亚《麦克白》第2幕第2场第57行,麦克白听得敲门声(仆人正在敲门)时所说的:“哪里来的敲门声?我这是怎么回事,听到声音就心惊肉颤?”

她把伞放下了以后(那把伞,她使尽了气力,还是不能合上),要是她对我露出来那个脸,还是跟我第一次见她,也就是上一次见她——那时候给了我深刻印象的那种轻浮样子,那我接待那个小矮子的时候,也许不会太和蔼亲善的。但是她当时面对着我的那个脸,却是非常诚恳的,并且我把她的伞接过去以后(那把伞,即便让那个爱尔兰巨人①用起来,都不方便),她极端难过的样子把两手对扭,因此我对于她,倒发生了好感。

①爱尔兰以巨人著。其中如噶特,高8英尺7英寸半,他的手的石膏模型藏于伦敦外科医学院博物馆;又如欧布莱恩,高8英尺7英寸,于1804—1807年,在伦敦展览,或即此处所指。

“冒齐小姐!”我先把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左一右地看了一下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是怎么回事?”

她用她那只短小的右胳膊,对我打手势,叫我替她把伞合上;跟着匆匆忙忙地从我身旁走过,进了厨房。我拿着伞,把门关好了,跟着她进来以后,我看见她坐在炉档的角落上,头上面就是锅炉——炉档是铁做的,很矮,上面有两块窄板,预备放盘子用——她像很痛苦的样子,把身子前后摇晃,用两只手直搓膝盖。

只有我一个人来接待这个不速之客,也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她那种含有凶兆的举动,这种情况,使我非常吃惊。所以我又大声对她说,“请你告诉我,冒齐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有病啦?”

“我的亲爱的小家伙,”冒齐小姐说,同时把两手叠着放在胸口,使劲地挤,“我这儿有了病啦,我这儿病得很厉害。真想不到,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其实要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太马虎了,太傻了,那我本来可以早就知道这件事,也许还可以防止这件事,叫它不发生!”

她那个小身子一前一后地直摇晃,她那顶大帽子(和她的小身子完全不相配的大帽子)也跟着一前一后地直摆动;同时,一个硕大无朋的帽子,就在墙上一前一后地直摇晃,和她的帽子作呼应。

“我真想不到,”我开口说,“你会这样难过,这样郑重——”但是刚说到这儿,她就把我拦住了。

“不错,人们都老这样想!”她说。“他们那些人,那些不顾别人的年轻人,不论已经长大了的,也不论还没长大了的,看到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居然会有普通人的感情,就没有不说想不到的!他们都拿我当玩意儿,利用我给他们作乐子。他们玩够了,就把我扔了。我要是比一个木头马或者木头兵更有感情,他们还觉得纳闷儿,不懂得!不错,不错,人们就是这样对待我,这是老一套!”

“别人也许这样对待你,”我回答她说,“但是我可以给你开保票,我可不那样对待你。也许我这阵儿看到你这样,不应该对你说想不到来着;不过我并不深知你的为人。我刚才嘴里说的,只是把我心里想的,没加思索,脱口说出来就是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个小小的女人说,同时站了起来,伸着胳膊,使全身显露。“你瞧!我是什么样子,我父亲当年也是什么样子,我妹妹现在也是什么样子,我兄弟现在也是什么样子。我这些年以来,都一直地为我的弟弟妹妹工作,很累,考坡菲先生——从早到晚地工作。我得活着,我不做害人的事。要是有的人,非常地没有人心,非常地残酷,非拿我开玩笑不可,那我除了开自己的玩笑,开他们的玩笑,开一切东西的玩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要是我这样做,一时这样做,那是谁的错儿?能说是我的错儿吗?”

不能。不能说是冒齐小姐的错儿,那是我可以看出来的。

“假设我对你那位不信不义的朋友,表示出来,说我虽然是个矮子,可很敏感,”那个矮小的妇人接着说,同时带着严厉责问的神气,对我摇头,“那你认为,我从他那儿,能得到多少帮助,能得到多少善意?如果小小的冒齐(我这个样子,年轻的绅士,并非由我自己一手造成)因为自己不幸,对你那位朋友有所求告,或者对像他那样的人有所求告,那你认为,会有人肯听一听她那细小的声音都说的是什么吗?小小的冒齐,如果是矮子里面心里顶苦、心眼顶笨的家伙,那她也照样得活着呀。不过那样可不成,那样可不成。她那样就等于吹口哨要把黄油面包吹出来一样,那只好一直吹到气竭而死完事。”

冒齐小姐又在炉栏上面坐了下去,同时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

“你这个人,我认为,还得说心眼儿好。要是你是那样的话,那你可得为我感谢上帝,”她说,“因为只要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怎么回事,那我就能高高兴兴的,什么都可以忍受。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自己很感激上帝,因为我用不着对任何人感恩知德,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混得过去;而且我往前混的时候,有的人出于愚昧,有的人出于虚荣,都对我扔这个、投那个;我对于他们这些赠送都有回敬,我回敬他们的是胰子泡儿。我要是用不着愁眉苦脸地为衣食担心,那于我自己当然很好,于任何别的人也没有坏处。要是你们这些巨人,非拿我当玩物不可,那你们玩弄我的时候,手脚要轻一些才好。”

冒齐小姐把手绢儿又放回口袋,聚精会神地拿眼盯了我好大的一会儿,才又开口接着说:

“我刚才在街上看见你来着。你当然想,像我这样,不但腿短,而且气短,决不会走得跟你一样地快,决不会追得上你。不过我可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可就跟在你后面了。我今儿已经到这儿来过一次了,不过那个好人不在家。”

“你跟她认识吗?”我问道。

“我从欧摩与周阑的商店那儿,”她回答我说,“听到她,听他们说到她。今儿早晨七点钟我在他们那儿来着。上一次,我在那个客店里,见到你和史朵夫的时候,史朵夫都说过这个倒楣的女孩子什么话,你还记得吧?”

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她头上那顶大帽子和墙上那顶更大的帽子,又一齐一前一后地摇晃起来。

她提到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句话,在那一天里,我想过好几次。我就把我这种意思对她说了。

“但愿一切恶魔的老祖宗别饶过他才好,”那个小矮女人说,同时在我和她那双闪烁的眼睛之间,伸着她的食指;“那个坏透了的底下人,更万分地该死。不过我当时可错会了意了,只当是你当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她有过情义哪!”

“我!”我重复说。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冒齐小姐喊着说,一面不耐烦的样子把两手紧紧地扭着,同时身子在炉栏上面又一前一后地摇晃起来,“要是你跟她没有情义,那我指着瞎眼的恶运问你,为什么一提到她,你又那样夸她,又那样红脸,又那样心乱哪?”

我当时一点不错,有过那种种表现,那是我想隐瞒也隐瞒不了的。不过我所以有那种种表现,究竟什么原因,却并不是她想的那一种。

“我知道什么哪?”冒齐小姐说,同时又把小手绢儿掏了出来,并且每逢过一会儿,把手绢用两只手捂在眼上的时候,就要把她那小小的脚,往地上一跺。“我只知道,他又怄你,又哄你;我只看见,你在他手里,跟化了的蜡一样。我不是从那个屋子里出去了还不到一分钟,他那个底下人就告诉了我啦吗?他说,那个嫩秧子(这是他给你的封号,他就是这样叫你的,你就一辈子永远叫他老奸贼好啦),他当时告诉我,说那个嫩秧子,一心迷上了她了;她晕头昏脑的,也很喜欢他;但是他的少主人可决定不叫你因为这个捅出娄子来,——他是为你起见,而不是为他起见——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在这儿待着的。我当时听了他这个话,怎么能不信他哪?我亲耳听到史朵夫满口夸她,好叫你听着得到安慰,觉得喜欢!你是头一个提起她来的。你承认你小的时候对她有过一番爱慕。你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儿脸发红,一会儿脸发白。我跟你谈她的时候,你这种种表现,一齐都来了。我当时除了认为,你是一个年轻的浪子,诸事俱备,只欠经验,而你的朋友可有经验,能为你的利益着想,能控制你,我除了这样想,还会有别的想法,还能有别的想法吗?哦!哦!哦!他们怕我看出事情的真相来,”冒齐小姐,从炉栏上下来,把两只短胳膊举着,表示心里的难过,在厨房里来回细步快走,“因为我是个小机灵鬼儿——我想要在世界上混得过去,我就非机灵不可!——他们当时真把我蒙混住了,因此我把他们的一封信传给了那个倒楣可怜的女孩子了。我一定敢说,就由于那封信,她才头一次跟利提摩搭上了话的。利提摩特意为这件事留在这儿的。”

我站在那儿,听到冒齐小姐把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和盘托出,只惊异不止地看着她,她就在厨房里来回走,一直走到都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于是她又在炉栏上坐下,用手绢把脸擦干了,许久没再做别的动作,也没再作声,只把头摇晃。

“我在外地走四方的时候,”她后来到底补充道,“前天晚上,考坡菲先生,来到了诺锐直。我在那儿碰巧看见他们偷偷摸摸地来往,但是可又没跟你在一块儿。这种情况,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就抓住了这个线索,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头来。昨儿晚上往伦敦来的邮车路过诺锐直,我就上了车,今儿早晨来到了这儿。但是,哦!哦!哦!已经太晚了!”

可怜的小矮冒齐,在哭过了、悔恨完了之后,发起冷来,因此她就坐在炉栏上,转到壁炉那面,把沾湿了的两脚插在煤灰里取暖。她坐在那儿,看着跟个大泥娃娃一样,往炉火那儿瞧。我就坐在炉台另一面的椅子上,一心净顾琢磨这番不幸的事,也往炉火那儿瞧,有时也往她那儿瞧。

“我得走啦,”她坐了一会,到底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天已经很晚了。你没有不信我的意思吧?”

她问我的时候,盯在我身上的,是她那种一向犀利的眼光;她问的那句话,又是含有挑战的意思而无暇容我思索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对她那句简短的话,可就不能十分坦白地说出个“不”字来了。

“说呀!”她一面挽着我伸出去扶她的手,从炉栏里转出来,一面带着欲有所求的样子看着我的脸。“要是我这个人的高矮,跟平常人一样,那你就没有疑问,不会不信我了吧,是不是?”

我觉得,她这个话里面含有很大真实的成分,所以我觉得有些自羞自愧。

“你还是个年轻的人”她一面点头,一面说。“所以你听我一句劝告的话好啦。即便是一个身高三英尺、没人看在眼里的矮子说的,你也听一听好啦。顶好尽力不要认为,一个人形体上有缺陷,精神就该也有缺陷,除非有切实可据的理由。”

她本来坐在炉栏内,但是这阵儿,却由内转而到外了;我对她本来疑心,但是这阵儿却由疑转而为信了。我对她说,她谈到自己的情况,我完全相信,都是真的。我们两个,同样不幸,都是在奸诈的人手里,受了愚弄。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我是个好家伙。

“现在,我还有一句话,你可要留神听!”她正往门那儿走着,忽然又转过身来喊道,同时用狡黠的眼光看着我,把食指举起来指着我。“根据我所听到的——我这两只耳朵,就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这儿听的;我就不能不把我所有的本事,都尽量地使出来——根据我所听到的,我颇有理由疑心,认为他们往外国去了。不过要是他们回来了,要是他们里面有一个回来了,那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比别的人知道得更快,因为我到处跑么。反正不管我听到什么消息,我都一定告诉你。我要是想替那个可怜上了当的女孩子效劳,那我就要诚心诚意替她效劳。利提摩后面有小冒齐跟着,比一条猎狗跟着还要厉害。”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那种样子,我就对她毫无保留地相信起来。

“你相信我,就跟相信有普通身量的人一样好啦,不必过于信,也不必过于不信,”那个小矮子说,一面往我的手腕子上恳切求告的样子碰了一下。“要是你下次再碰见我,看到我跟这一次不一样,可跟你头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一样,那你要看一看我都跟什么人在一块儿。你别忘了,我是一个丝毫没有办法、不能保护自己的矮子。你要想一想,我一天的活儿完了,在家里跟和我一样的弟弟、和我一样的妹妹在一块儿的情况,那时候,你也许对我就不会再那样冷酷无情了。你看到了我还会难过、还会认真,也不会觉得奇怪了。再见吧!”

我用手扶着冒齐小姐,心里对她的看法,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我把门替她开开了,好让她出去。我把她那把伞替她打开了,叫她用手平平正正、稳稳当当地拿住了;这对于她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我到底还是把这件事做成功了,眼看着那把大伞在雨地里顺着街一颠一颠地走去,一点也看不出来伞下还有人,只有遇到檐溜喷水管里的水特别多的时候,冲得伞侧起来,才能看到冒齐小姐在伞下面,拼命地挣扎着要把伞弄正。我有一两次,看到这种情况,都冲出门去,想帮她一下忙,但是我冲出去以后,还没等走到她跟前,伞就像一个大鸟儿一样,又一颠一颠地往前挪动了,因此我这个忙老帮不上。所以我就回到屋里,上床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那天早晨,坡勾提先生和我的老看妈,都来到我那儿,我们三个一块儿,老早就到了驿车票房。只见格米治太太和汉,正在那儿等着送我们。

“卫少爷,”汉把我拉到一旁,打着喳喳儿说,那时候坡勾提先生正在行李中间,放他的袋子。“他这一辈子,就算完全完啦。他并不知道他都要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他前面都有什么。你听我这句话好啦,他这一出去,连走带歇,非流浪到死那天为止不可,除非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我知道,你是一定要照料他的,卫少爷?”

“你放心好啦,我一定照料他,”我说,一面诚恳地和汉握手。

“我谢谢你。我谢谢你这份好意,少爷。还有一样事。我的事由儿很不错,这是你知道的,卫少爷;我挣的钱,也没地方用。钱对于我,除了吃饭穿衣以外,没有别的用处了。要是你能把这个钱替我花在他身上,那我做起活儿来,就更有心有意了。不过,少爷,你听了我这样一说,”他说到这儿,态度稳定,口气柔和,“你可别当着,我从此以后,永远也不正经地干,永远也不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了!”

我对他说,我完全相信他的话,还委婉地劝他,说他现在,自然打算要过独身生活,不过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这种生活会告终结。

“不会,少爷,”他一面摇头,一面说,“所有那一类事,对我说来,一概都过景了,一概都玩儿完了,少爷。空下来了的那个位子,没有任何人能补得上。不过关于钱的话,我可求你千万不要忘了,因为我随时都能给他攒一点儿。”

我一面提醒他,说坡勾提先生从他新近故去的妹夫留给他的遗产里所得的那笔钱,虽然为数不算很多,但是却可以源源而来,一面答应了他嘱咐我的话。于是我们互相告了别。我现在写到和他告别的时候,都不由得要想起他那种又刚毅坚忍、又悲惨凄凉的情况来而心里难过。

至于格米治太太,我要是想把她如何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车顶上的坡勾提先生,如何满眼含泪,却极力忍住,不让它流出来,如何跟在车旁,沿街猛冲过去,和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我就是给自己找难题做了。因此我只好把她撂在一家面包房的台阶上,气喘吁吁地坐在那儿,帽子都碰得不成样子,一只鞋还掉了,落在离她有相当远的便道上。

我们到了旅程的终点以后,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给坡勾提找一个寓所,除了她自己住,还得有她哥哥过夜的地方。我们的运气很好,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这样一个寓所,还很洁净,很便宜,在一家杂货店的楼上,离我住的地方,只隔两条街。我们把这个寓所租好了以后,我在一家馆子里买了些冷肉,把我的旅伴带到我的寓所里,一同用茶点。我这种办法,我不胜歉然地说,克洛浦太太不但不赞成,而且大大地不以为然。不过,我应该表明一下,那位太太所以这样气愤,只是因为,坡勾提来到我这儿,还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把她那寡妇袍子掖起来,给我打扫归置寝室了。克洛浦太太认为,坡勾提这种行为,就是大胆放肆,而大胆放肆是她从来不许的。

坡勾提先生在往伦敦去的路上把他的打算告诉了我,说他想要先去见一见史朵夫老太太。我对于这一点,倒并不是事先没有想到。我认为,我对于这一点是义不容辞,应该要帮他的忙的;同时,有我给他们两个居间调停,又可以尽力不要让那个做母亲的难为情。所以我当天晚上,就给史朵夫老太太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把坡勾提先生怎么吃了亏,把我自己怎么在这场叫他吃亏的行为里也有责任,都尽力委曲婉转地说明白了。我说,坡勾提先生这个人,地位虽然很平凡,人格却顶高尚,脾气却顶正直,我不揣冒昧,希望她能在他忧愁深重的情况下,不惜屈尊纡贵,见他一见。我指定下午两点钟,作我们到她那儿的时间,我亲自托早晨第一班邮车,把信寄去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她家的门口——在那一家里,几天以前,我还曾那样快活地待过;我还曾把我那种与人无猜的青年意气、热情洋溢的深厚友谊,那样随便地流露过;但是那一家,从那时候以后,却把我屏之门外了,那一家,现在对我说来,却成了满目荒凉的一片废墟了。

应门的并不是利提摩。我上一次在那儿的时候替代他的那个脸面可亲的女仆,出来给我们把门开开了,在前引路,把我们领到了客厅。史朵夫老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我们进了客厅以后,萝莎·达特从客厅的另一面,翩然走过来,站在史朵夫老太太的椅子后面。

我看史朵夫老太太脸上的样子,马上就猜出来,她已经从史朵夫本人那儿,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了。只见她的脸很苍白,那上面那种忧思深虑,远过于单凭我那封信所能引起的程度,何况她那种爱子之心,要使她对于我那封信上所说的话发生疑问,因而使我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呢。我认为,史朵夫老太太和她儿子相像的程度,没有比那时候更大的了;同时我也觉到,虽然并没看到,我的同伴,也觉出他们母子相像来了。

她腰板挺直地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威仪俨然,不动声色,冷落镇静,好像无论什么,都不能扰乱她似的。坡勾提先生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用很坚定的眼光看着他。坡勾提先生也用十分坚定的眼光看着她。萝莎·达特犀利的眼光,就一下把我们全都看在眼里。有一会儿的工夫,没人开口。史朵夫老太太只用手一指,意思是要叫坡勾提先生坐下。坡勾提先生说:“太太,在你家里,哪儿有我坐的道理。我顶好还是站着。”他说完了这句话,跟着又是一阵静默,于是史朵夫老太太才开口说:

“我是知道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的,我非常抱歉。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想叫我替你做什么?”

坡勾提先生把帽子夹在腋下,在胸口那儿摸了一下,把爱弥丽的信掏出来,展开了,递给了她。

“太太,请你看一看这封信。那是我外甥女儿亲笔写的!”

她以同样威仪俨然,冷落淡漠的态度把信看了一下,——据我能看得出来的,信上的话,丝毫没使她感动——看完了,又把信还了坡勾提先生。

“她这儿说,除非他把我以阔太太的身份带回来,”坡勾提先生用手指头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太太,就是想要问一问,他这句话能不能算数?”

“不能,”史朵夫老太太答道。

“为什么不能?”坡勾提先生说道。

“办不到。那样一来,他就要有辱门楣了。难道你看不出,她的身份,比起他的来,离得太远了吗?”

“你可以把她的身份提高了啊!”坡勾提先生说。

“她没有教育,又愚昧无知。”

“也许她并不是那样;也许她是那样,”坡勾提先生说。“我可认为她不是那样,太太;不过,我当然没有资格,对这类事道短说长。你可以教育她,叫她提高啊!”

“我本来很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了,不过你既然非逼着我说不可,那我只好那样说了。先不管别的情况,只就她的亲戚这一层而论,这件事就办不得。”

“请你听我一句话,太太,”坡勾提先生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地说。“你都怎么疼你的孩子,你是知道的。我都怎么疼我的孩子,我也知道。我这个外甥女儿,即便能顶我一千个亲生的孩子,那我疼她,也不能再厉害了。但是,你可不知道把孩子丢了是什么滋味儿。我可知道。要是全世界上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那我为了赎她回来,我可以把那份财宝,完全不要了!你只要把她从这一次受的寒碜里救了出来,那她永远也不会因为我们受到寒碜。我们这些跟她住在一块儿的人,我们这些眼看她长大了的人,我们这些多年以来都把她当作了我们的命根子的人,从此以后,连一次不再看见她那可爱的小脸儿,都可以做得到。我们由着她去了,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把她看作仿佛她在天边外国,离我们很远,只心里老想着她,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只把她托给她的丈夫——也许把她托给她的孩子——再捱过时光,一直等到我们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的时候,就心满意足了。”

他这篇雄辩,粗鲁而有力量,并非绝无效果。史朵夫老太太,虽然仍旧保持了她那种骄傲态度,但是她回答他的时候,她的口气里,却含有一些柔和的意味:

“我并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击。不过我可很抱歉,不得不说那件事是办不到的。这样的婚姻,要无可挽救地把我儿子的事业毁了,把他的前途毁了。这件事,现在永远办不到,将来也永远办不到,没有比这一点再清楚的了。如果别的方面,有可以补偿的——”

“我正在这儿看着一张脸,”坡勾提先生用坚定而闪烁的眼光,打断了她的话头说,“这张脸,跟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炉旁,在我的船上——在所有的地方——看着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那张脸看着我的时候,外面上笑嘻嘻的,再没有那么友善的了,骨子里可再没有那么险诈的了;我想到这一点,简直地要疯。现在有这张和那张脸相像的那个人,要是想到用钱来补偿我那个孩子所受的糟蹋、毁灭而可不发烧、不脸红,那这个人,也跟有那张险诈的脸那个人一样地坏。这张脸既然是一个女人的,那我觉得,还要更坏。”

她的脸色一下改变了。她的眉目之间,布满了发怒的红晕了。她用手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用令人不耐的态度说:

“你们在我和我儿子之间,掘了这样一道深沟,把我们离间了,那你说什么能够补偿?你疼你的孩子,比起我疼我的孩子来,又算得了什么?你们的分离,比起我们的分离来,又算得了什么?”

达特小姐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弯着头低声劝她,但是她却一句都不听。

“不要你说,萝莎,一个字都不要你说!让这个人听我说好啦!我这个儿子,我活着就是为的他,我每一种念头,就没有不是为他着想的,从他是小孩子的时候起,不论他要做什么,我就从来没有不满足他的时候,从他下生那一天起,我和他就从来没有是两个人的时候:我这样一个儿子,现在可一下跟一个一钱不值的女孩子跑到一块儿,而躲起我来了!现在可为了她,而用成套的骗术来报答我对他的信赖了,为了她而不要我了!他居然能为了这样一种可怜的一时之好而把他对他母亲应尽的职份,应有的痛爱、尊敬、感激,一概都不管了,其实这种种职份都是他这一辈子里每天、每时,应该加强,一直到他和我的联系,不论什么都打不破才是啊!你说他闹得这样对我,是不是我的损害?”

萝莎·达特又一次想要安慰她,但是又一次没发生效果。

“我说,萝莎,你不要说!要是他能为一个顶微不足道的东西就把他的一切都不顾了,那我能为更高大的目的,把我的一切都不顾了。他愿意到哪儿去就到那儿去好啦;反正他有钱,因为我疼他,不能不给他钱。他想用长久在外、老不见我的办法来制伏我吗?要是他真想那样,那他可得说太不了解他这个妈了。要是他这阵儿就能把他这种痴情傻意放弃,那我就欢迎他回来。他要是这阵儿舍不得她,那他不论是死是活,都不能往我这儿来,只要我的手还会动弹,还能做出不许他来的手势,我都不许他来,除非他永远跟她脱离关系,卑躬屈膝地到我这儿来,求我饶恕他。这是我的权力。这是我要他承认的。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分歧,就在这儿。难道这个,”她仍旧用她开始的时候那种骄傲侮慢、令人难堪的态度看着那个来访的人,添了一句说,“不是对我的损害吗?”

我看着、听着这个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好像听见而且看见那个儿子也在那儿顶撞她似的。所有我从前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刚愎自用,任情由性的精神,我现在在她身上也看到了。我对于他那种用得不当的精力所有的了解,也就是我对于她那种性格的了解。我还看了出来,她那种性格,在动力最强大那方面,跟她儿子的完全一样。

她现在又恢复了她原先的克制,对我高声说,再听下去,是没有用处的,再说下去,也是没有用处的。她请我们中止会谈。她带着高傲的态度,站起身来,要离开屋子;那时候坡勾提先生就表示,她不必那样。

“不要害怕我会拦挡你,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太太,”他一面朝着门口走去,一面说。“我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所以我走的时候,当然也不能抱什么希望。我只是把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事做了就是了;不过我向来没希望过,在我这种地位上的人,还会有什么好处便宜可得。这一家子,对于我和我家的人,都太坏了,叫我没法心情正常,期望得到好处。”

我们就这样走了,把她撂在椅子旁边,看着跟一幅威仪俨然、面目端正的画一样。

我们出去的时候,得走过一道廊子,廊子地下铺着砖,顶儿和两边都安着玻璃,上面爬着一架葡萄。葡萄叶和葡萄梗,那时已经绿了。那天天气既然清朗,所以通到园子的两扇玻璃门正开着。我们走到那两扇玻璃门的时候,萝莎·达特轻轻悄悄地从门那儿进来了,对我发话道:

“你可真成,啊,”她说,“居然能把这样一个家伙带到这儿来!”

她满腔愤怒,一团鄙夷,都从她那两只乌黑的眼睛里闪烁发出,使她满脸显出一股阴沉之气;愤怒鄙夷那样集中的表现,即便在她那张脸上,我都想不到会真正出现。那一锤子砸的伤痕,明显露出,像她平素兴奋起来的时候那样。我瞅着她的时候,我从前看到的那种伤痕搏动的样子,现在又出现了,她举起手来,往伤痕上打。

“这个家伙,”她说,“真值得拥护,真值得带到这儿来,是不是?你真称得起是个好样儿的!”

“达特小姐,”我回答她说,“我想你这个人,不会那样不讲公道,竟责备起我来啦吧!”

“那你为什么把这两个疯人,更加离间起来了哪?”她回答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两个,又任性,又骄傲,都成了疯子啦吗?”

“难道那是我叫他们那样的吗?”我回答她说。

“你叫他们那样的!”她反唇相讥说。“那你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这儿来?”

“他是个吃亏很大的人,达特小姐,”我答道。“那你也许不了解哪。”

“我只了解,”她说,一面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把那儿正在猖狂的狂风暴雨压伏,不让它嚣张起来似的,“捷姆斯·史朵夫的心坏透了,他那个人丝毫不讲信义。但是我对于这个家伙,对于他那个平平常常的外甥女儿,又何必了解,何必留意哪!”

“达特小姐,”我回答她说,“你这是把损害更加重了。损害已经够重的了。咱们在这次分别的时候,我只能说,你太欺侮人了。”

“我并没欺侮人,”她回答我说。“他们本是龌龊下贱、毫无价值的一伙。我恨不得拿鞭子抽她一顿!”

坡勾提先生一言未发,从旁边走过,出门去了。

“哦,可耻呀,达特小姐,可耻呀!”我义形于色地说。“他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受到这样苦难,你怎么忍得还拿脚踩他哪!”

“我要把他们都踩在脚底下,”她回答我说。“我要把他的房子拆了,我要在她脸上烙上字①,给她穿上破衣服,把她赶到大街上,叫她活活地饿死。如果我有权力,能坐堂审问她,那我就要叫人这样处治她。叫人处治她?我要亲手这样处治她。我憎恨她,嫌恶她。我要是能拿她这种不要脸的勾当,当面骂她一顿,那我不论得到哪儿,才能找到她,我都要去。即便我得追她,一直把她追到坟里,我也要追。如果她死的时候,还有一句话,她听了能得到安慰,而只有我能说那句话,那我也决不说,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决不说。”

①妇女犯奸淫罪者之刑罚。

我感觉到,她说的话,虽然激烈,但是却只能微弱地传达她心里的愤怒。她全身都表现了她这种愤怒,虽然她的声音,不但没提高,反倒比平常日子放低了。我的描写,决不能把我现在记得她的情况传达出来,也不能把她当时那种怒火缠身、尽力发泄的情况,传达出来。我也看见过用各种不同的形式表达的愤怒,但是却从来没看见过用她那种形式表达的愤怒。

我赶上了坡勾提先生的时候,他正满腹心事地慢慢往山下走去。我刚一来到他身旁,他就告诉我,说他原来打算在伦敦做的事,他已经做了,他这件事已经不用再挂在心上了,所以他预备当天晚上就上路。我问他打算到哪儿去,他只回答我说,“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儿,少爷。”

我们一块儿回到了杂货铺上面那个寓所,在那儿,我抓了个机会,把他对我说的话对坡勾提说了一遍。她回答我的时候,也告诉我,说他那天早晨,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至于他要往哪儿去,她也跟我一样,并不知道。不过她想,他心里也许多少有个谱儿。

在这种情况下,我可就不愿意离开他了,因此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用的午饭,吃的是牛肉扒饼——这是坡勾提许多出名拿手菜之中的一种——我记得,在这一次,这个牛肉扒饼的味道,还很稀奇地掺杂着从楼下的铺子里不断地冒到楼上来的茶、咖啡、黄油、火腿、干酪、新面包、劈柴、蜡和核桃汁各种味道。吃过正餐以后,我们在窗前坐了有一个钟头左右,没谈多少话。于是坡勾提先生站起身来,把他那个油布袋子和粗手杖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的现款里,取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算是他继承所得的一部分;那笔钱,我认为,都不够他维持一个月的生活的。他答应我,说他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写信给我;跟着他把袋子挎在身上,把帽子和手杖拿在手里,跟我们两个告了别。

“亲爱的妹妹,我祝你多福如意,”他拥抱了坡勾提说,“我也祝你多福如意,卫少爷!”他跟我握手说。“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回来了——不过,啊,那是不大会有的事!——再不,要是我能把她找回来,那我打算把她带到没有人能责备她的地方去过活,一直过到死。要是我遇到什么不幸,那你们记住了,可要替我告诉她,就说我对她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那个我疼爱的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地疼爱。我宽恕了她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脱了帽子,态度郑重的。他说完了,才把帽子戴在头上,下楼去了。我们跟着他到了门口那儿。那时天色傍晚,气候和暖,尘土飞扬,在那个小巷通着的大街两旁,本来边道上川流不息地人来人往,那时稍有停顿,同时西下的夕阳,正红光映射。他一个人从我们那条阴暗的街上拐角的地方,转到阳光中去了,一会儿就在阳光中看不见了。

每逢这种黄昏时光又来到了的时候,每逢我夜里醒来的时候,每逢我看到月亮、看到星星、看到落雨、听到风声的时候,我就很少不想起他那种长途始登、踽踽独行的影子,我就很少不想起他那句话: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遇到不幸,那你们千万别忘了,可要替我告诉她,就说我最后对她的话是:我对于我这个疼爱的孩子,始终不变,仍旧疼爱。我宽恕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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