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还相当早,我跟我姨婆一同在园庭里散步(我姨婆现在除了散散步而外,很少做别的活动了,因为她几乎经常看护我那位亲爱的朵萝了),女仆来告诉我,说坡勾提先生想要见我一谈。我朝着栅栏门走去,他进了园庭,迎上前来,和我半途相遇,脱帽为礼;原来他不论多会儿,只要见到我姨婆,就永远脱帽致敬,这在他习以为常了,因为他对我姨婆非常尊敬。那时候我正把昨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一遍。所以她当时见了坡勾提先生,一言未发,只满脸温蔼,迎上前去,又握他的手,又拍他的肩膀。这种种动作已经把心意明显地表现了,因此她就用不着再开口了。坡勾提先生了解她,就跟她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我现在得进去啦,特洛,”我姨婆说,“因为小花朵儿马上就要起来啦,我得照顾她去。”
“别是因为我到这儿来了,小姐,你才要走吧?”坡勾提先生说。“今天早晨,要是我的脑子还没打给狗吃了,”——坡勾提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要是他还有脑子,还不糊涂——“那我明白,你一定是因为我,才要离开我们的?”
“我看你有话要说,我的好朋友,”我姨婆回答说,“我不在这儿,你们更得谈。”
“对不住,小姐,”坡勾提先生说,“要是我在这儿瞎嘚啵,你不嫌絮聒得慌,肯在这儿待下去,那我觉得,就是你莫大的恩惠了。”
“是吗?”我姨婆简捷而和蔼地说,“那样的话,我可就要在这儿待定啦!”
于是我姨婆把她的胳膊挽在坡勾提先生的胳膊弯儿里,跟他一块儿走到庭园下手一个枝叶蔽覆的小小凉亭里面,到了那儿,我姨婆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我就坐在她旁边。坡勾提先生本来也有坐的地方,但是他却更喜欢站着,所以他就站在那儿,把手放在一把庭园用的粗糙小桌上靠着。他未开口之先,站在那儿,往帽子上先看了一会儿,那时候,我不由得不注意到,他那筋骨粗壮的手表现了:他那样坚强的性格、侠义的肝胆,和他那样忠诚的仪表、斑白的头发,就是至交良友。
“昨儿个晚上,我把我那亲爱的孩子,”坡勾提先生先抬头看着我们,然后开口说,“弄到我的寓所里去了,我在那个寓所里,老早老早就一直地盼望她回来,老早老早就一直地预备她回来了。弄到寓所以后,过了好几个钟头,她才醒过来,认清了原来是我;认清了以后,她在我脚下跪倒,好像念祈祷词一样,把事情经过的首尾,对对付付地总算都对我说了。你们信我这个话好啦,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那正是我在家里听着那样可爱的),看到她低声下气的样子,仿佛就是当年我们的救主用他那尊贵的手在土地上写字那样①,那时候,我一面感谢天父天子,一面只觉心里跟扎了一刀一样。”
①《新约·约翰福音》第8章第3~11节:人们提到一个行淫的妇人,把她带到耶稣跟前说,此妇正在行淫,被我们抓住。摩西说,行淫者当以石击之而死。但耶稣只俯身在地上写字,好像没听见他们。耶稣说:你们谁无罪,就可以投之以石。
他把袖子往脸上一抹,并没假装掩饰为什么,于是又把嗓子清理了一下。
“我觉得跟刀扎了一样那种情况,并没很大的工夫,因为我的孩子到底找到了,别的就都不在话下了。我只一想,我到底找到了她了,那心疼的劲儿就过去了。我敢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阵儿还提这一节。一分钟以前,我心里一点儿也没想到要说我自己,连一句话都没想说。这个话可那样自然而然地就来了,连我自己还没觉得,这句话就自己顺口溜出来了。”
“你这个人可真是个自我牺牲的榜样,”我姨婆说,“老天决不会辜负了你这番心的。”
坡勾提先生的脸上,正有树叶的影子在来回横掠,他把头吃惊地冲着我姨婆一低,算是对我姨婆赞美他的意思表示了谢意;跟着把刚才打断了的话头重新拾起。
“我那个爱弥丽,”他说,说到这儿,一时之间,怒气凌厉而发,“从那条花蛇把她监起来的那一家里逃走了的时候——就是卫少爷看见的那条花蛇,那条花蛇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只求上帝惩罚他!——她从那一家里逃走了的时候,正赶着是夜里。那一夜黑咕隆咚的,满天的星星。她那时像疯了一样。她顺着海滩跑,只当是那条老船就在那儿,她一面跑,一面吆喝,叫我们把脸都转过去,因为她来了。她自己听到她自己喊,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在那儿喊似的。她在那些四棱八角的大石头小石头上把自己碰了个稀烂;但是她可一点也不觉得,好像她自己就是一块石头一样。她就这样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眼里突突冒火,两耳呼呼生风。跟着冷不防,一下天亮了——再不就是她觉得一下天亮了,你明白吧?——那时又下雨,又刮风。她就躺在海边上一堆小石头旁边。一个女人跟她搭话,用那个地方的话问她,是怎么回事,把她闹得这样狼狈?”
所有他说的,都好像就是他亲眼看见的一样。他说的时候,那种光景生动鲜明地在他面前出现,再加上他那种诚恳认真,笃实集中,因此他所说的情况,对我表达得那样清楚明确,远远过于我所能表达的。现在,事过境迁有那么久,但是我写到这番情节,我却很难相信,说我并没亲身在场;因为这番光景,都那样令人惊异地以真实的气氛印在我的脑子里。
“爱弥丽的眼睛,本来是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才把那个女人看得清楚了一点,”坡勾提先生接着说,“那时她才认出来,和她在海滩上常常说话的那些女人里面就有她。因为从前的时候,她往往顺着那块地方的海滩多少英里多少英里地走出去,有的时候用腿走着,有的时候就坐车,又有的时候就坐船,和那一带很远的地方上的人都熟;故此那天晚上,她尽管跑了那么远,还是遇到了熟人儿。这个女人是个年轻的太太,自己还没有小孩;不过她可不久就要有小孩了。我只替她祷告,只哀求上帝听我这番祷告,叫她的孩子,在她一辈子里,让她快乐、给她安慰,叫她体面;我祷告,她的孩子能在她老来老去的时候,心疼她,孝顺她,自始至终照顾她,做她今生今世的天使,做她来生来世的天使。”
“阿们!”我姨婆说。
“起初的时候,这个女人有点胆小、怯生,”坡勾提先生说。“一开头儿,爱弥丽先跟孩子们说话,她只坐在远一些的地方,干纺纱什么那一套活儿,但是爱弥丽可留了她的神,走过去跟她说话儿;因为这个年轻的女人也喜欢小孩儿,这样她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了。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以后爱弥丽到她那一块儿去的时候,她老送爱弥丽花儿什么的。现在问爱弥丽怎么闹得这样狼狈的,就是那个女人。爱弥丽把始末根由都告诉了她,她——她——就把爱弥丽带回家去了。她把爱弥丽带回家去了,”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把脸一捂。
这番好心善意让他受的感动,比爱弥丽那天晚上走了以后发生的不论什么事儿都更厉害。我和我姨婆都没作想要劝他的打算。
“她那个家是一所小小的小房儿,这本是你们可以想得出来的,”他马上又接着说。“但是在这所小小的小房儿里,她还是给爱弥丽挤出住的地方来——她丈夫出海去了——她把爱弥丽完全匿起来,她嘱咐她那几家街坊(住得离她近的街坊本来不多)也都把这件事匿起来。爱弥丽那时害起很重的热病来。还有一样事,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对于文墨人,也许并没有什么奇怪——原来她原先会说的那种外国话,这阵儿在她的脑子里一股脑儿都忘干净了,她只会说她自己那一国的话了。那种话在那儿没人懂。她说,她这阵儿想起来,就跟做了个梦一样。她躺在那儿,永远说自己本国的话,永远相信那条老船就在海湾前面头一个拐弯儿的地方,永远求告他们,叫他们到老船那儿去送个信儿,就说她要死了,再带个回信儿来,说宽恕了她了,哪怕只是一个口信儿。在所有那段时间里,她都几几乎老认为一会儿是我刚才提的那个家伙就在窗户外面匿着要抓她,一会儿又是把她糟蹋成这样子的那个坏东西跑到屋里——她就对那位好心眼的年轻女人嘱咐,说千万别把她交出去,同时可又知道,她的话没人懂,一心害怕,她一定会叫人拖走。她像在梦里一样,眼前老是火光,耳边老是叫号!也没有今儿,也没有昨儿,也没有明儿,但是所有她这一辈子里出的事儿,可能出的事儿,所有她这一辈子里没出的事儿,也不可能出的事儿,都一齐来到她的脑子里,她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欢迎。但是她对这些事儿,可又唱又笑!她这样过了多少时候,我说不上来,后来跟着她大睡起来,在那场大睡里,她从前那一阵儿的劲头,本来比她自己原先有的大好几倍,现在可一点都没有了,她跟一个顶小顶小的小孩子一样地软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好像他觉得自己说的那番话太可怕了,他要松一口气似的。他静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起他的故事来。
“她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一天的后半晌,天气清和,到处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一片蓝色的海,小小地起了一层水纹,海滩上没有浪潮。她一起头儿,只当那天是礼拜早晨,她在自己家里;但是她看到窗外葡萄的叶子,远处的山,都是老家没有的,都和老家不一样。跟着她那位朋友进屋里来了,到床前看她;她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条老船并不在海湾前面拐角的地方,却是老远老远;才明白过来,她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那个地方。跟着她一下趴在那个好心眼的女人怀里哭起来。我只希望,在那个怀里,这阵儿是她那个小娃娃,瞪着他那双小蓝眼睛,正逗她乐。”
他只要说到爱弥丽这位好心眼儿的朋友,就不能不流泪。他想不流泪也办不到。所以他说到这儿,又哭起来,同时尽力为她祝福!
“这一哭,对我的爱弥丽很有好处,”他流了一会泪,我看了不由得也陪着他流了一会儿泪;至于我姨婆,她更是痛痛地哭了一阵,哭得如痴似醉;于是他又接着说,“她这一哭,对她很有好处。从那时以后,她慢慢地好起来。但是那一国的话,她可一句也不会说了,只能靠打手势。她就这样过下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虽然很慢,可很有准儿,同时使劲学普通东西的叫法——这些叫法,好像她一辈子里从来没听见过一样——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坐在她那个窗前,看着一个小女孩儿在海滩上玩儿。这个小女孩儿,冷不防把手一举,说了一句话,它的意思用英语说起来就好像,‘渔户的女儿,你瞧这个贝壳!’——你们要知道,那儿的人,一开头的时候,都叫她是‘漂亮的小姐’,那是那一国通常的叫法,她可教他们叫她是渔户的女儿。那小女孩儿对她冷不防地一说,‘渔户的女儿,你瞧这个贝壳!’她一听,一下懂了这个小女孩儿的话,就用这个小女孩儿的话回答她,一下哭起来,跟着她就又想起她学的那一种话来了!
“爱弥丽的身子骨儿又强壮起来的时候,”坡勾提先生又静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她就左想右想,找办法,要和那个心眼好的人分手,回祖国来。那时候,那个女人的丈夫已经回来了,他们两口子把她弄到一条跑买卖的小船上,开往莱高恩①,从莱高恩又到了法国。她有一点点钱,不过他们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可一点点钱都不要她的。其实他们也很穷。我几乎为这个替他们高兴,因为他们所作所为,是藏在那个蛾子也不能腐蚀,铁也不能锈,贼也不能打开、也不能偷走的地方的②。卫少爷,他们所作所为,要比全世界的金银财宝都寿命更长。
①意大利西面海岸上一个港口。
②《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19节:“不要把你的珍宝藏在世上蛾子和铁能腐蚀,贼能打开、偷走的地方。”
“爱弥丽到了法国,就在一个口岸上的客店里伺候旅行的太太小姐。在那儿,在那儿,有一天,那条毒蛇又来了。可别让他靠近我。我不知道我都要给他什么亏吃!爱弥丽刚一看到这条毒蛇,还没等到这条毒蛇看到她,一下又害起怕来,又闹起疯来,就望影逃走了。她回到了英国,在多佛上了岸。
“我说不上来,”坡勾提先生说,“确实是什么时候,她的勇气一下全都没了。她刚一回到英国的时候,一路上都老想要回到她自己那个亲爱的家的。所以她刚一登陆,她就转身朝着那个家走去。但是她一想,又害怕得不到宽恕,又害怕旁人戳她的脊梁,又害怕我们会有人因为她这件事死了;她这样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可就好像有一股力量,硬支使她,教她在路上又转身回去了。她跟我说,‘舅舅啊,舅舅啊,我这颗碎了的心,我这颗流血的心,本来拼命想要做的一件事,可叫我害起怕来,说我不配做,这种怕比任什么都更叫我害怕。因此我就扭转身子,往回走了,其实那时候,我一心没有别的,只祷告上帝,能叫我在夜里爬到老船屋的门槛那儿,吻它一下,把我这万恶的脸放在那上面,在第二天早晨叫人发现死在那儿。’
“她到伦敦来啦,”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露出万分害怕的样子来,把声音放低了,打着喳喳儿说,“她到伦敦来啦,她——一辈子从来没到过那个地方——自己一个人——身上一个便士都没有——又年轻——又美貌——可到伦敦来啦。她在那儿差不多还没落脚,那样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可来到这儿,几几乎还没落脚,她就碰到了一个朋友(她只当是朋友),一个挺体面的女人,跟她说,有她从小就会做的针线活儿,说能给爱弥丽揽好多这样的活儿,说能给爱弥丽找到晚上过夜的地方,说第二天偷偷地替她访问我和所有家里的人。我这个孩子,正站在我说不上来、也想不出来那种危险的边儿上;那时候,玛莎,说话当话,把她救了。”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把嗓音提高了,同时叫感激玛莎那股力量,激动得全身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
我大喜之下,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即使我想要压下去,也压不下去。
“卫少爷!”他用他那有劲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说,“头一次对我提到她的是你。少爷,这我得谢谢你!她这个人心真诚。她从她自己痛苦的经验里,知道该在哪儿盯着,该是怎么个做法。她就这样办了。还有上帝在上,看着一切!玛莎当时脸都白了,急急忙忙来到爱弥丽过夜的地方,她还正睡觉哪!玛莎对爱弥丽说,‘快快起来,你在这儿比死还坏,快快离开这儿,跟着我来!’那所房子里住的人本来想要拦挡她们,但是那就跟拦挡大海一样。‘躲开我点儿,’玛莎说,‘我就是个鬼,来把她从开好了圹子的坟边儿上弄走!’她告诉爱弥丽,说她和我见过面儿,知道我疼我这孩子,并且宽恕了她。她急急忙忙给爱弥丽把衣服披上,那时爱弥丽晕过去了,浑身发抖,她把爱弥丽抱在怀里,那所房子里的人对她说的话,她一概都不听,好像她没有耳朵似的。她从那些人们中间走过去,什么都不顾,只顾我这孩子,把她平平安安地抱了出来,在半夜三更,从毁灭的黑坑里,把她救出来了!
“她服侍爱弥丽,”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把我的手撒开,把他自己的手放在他那喘息起伏的胸膛上,接着说,“这时爱弥丽身子疲乏,精神有时还恍惚,躺在那儿,她服侍爱弥丽,一直服侍到第二天后半天。那时她才跑出来找我;跑出来找你,卫少爷。她没告诉爱弥丽说她出来要干什么,恐怕爱弥丽知道了,心里吃不住劲儿,会想把自己匿起来。那个狠心歹毒的妇人怎么知道爱弥丽到这儿来啦,我说不上来。还是我老提的那个坏东西碰巧看见她往玛莎那儿去来着哪,还是那个东西从假装朋友那个妇人那儿听到的哪,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八成儿是后面这种情况。但是这些情况我没怎么往心里去,反正我的外甥女儿找到了。
“那天一整夜,”坡勾提先生说,“我们都在一块儿,爱弥丽和我,都在一块儿。她伤心流泪,跟我只说了不多的几句话,照我们两个在一块儿待的时候说,算不得说了好些话。我也没怎么看到她的脸——我眼看着在我家里的炉旁长成大人的脸;但是,在那整个一夜里,她的胳膊老是搂着我的脖子的,她的头也都老是趴在我的怀里的,我们两个十拿九稳地彼此知道,我们又能永远你信得起我,我信得起你了。”
他说到这儿,才住了口,同时十二分安静地把手放在桌子上,他手上那种坚决牢固劲儿,都能把狮子征服了。
“我当年立志要给你姐姐贝萃·特洛乌做教母的时候(她不幸使我失望),特洛,我看到一线光明,照到我身上;除了那个以外,再就几乎没有别的什么,能像给那个好心眼儿年轻人的孩子做教母,更使我感到快活的了。”
坡勾提先生点了点头,表示他对我姨婆的感情心领神会,但是却不敢信,他能用语言表达出我姨婆赞扬的那个人。我们一时都默默无言,各人想各人的心思(我姨婆就擦着眼泪,却又一抖一抖地呜咽啜泣,又口口声声地笑着叫自己是傻子),一直等到我开口的时候。
“你对于你们的将来,亲爱的好朋友,”我对坡勾提先生说,“已经拿定了主意啦吧?我想这是我毋需乎问的。”
“完全拿定了,卫少爷,”他回答我说,“而且也对爱弥丽说了。离这儿老远老远的,有的是宽阔广大的地方。我们以后得漂洋过海,到天边外国去过日子。”
“他们这是打算一块儿到海外去了,姨婆,”我说。
“正是那样!”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抱着前途有望的样子微微一笑。“在澳大利亚,没有人能说我那个宝贝不好听的话。我们要在那儿从头儿另过起日子来!”
我问他,是否他已经把起身的日子、时间都核计了。
“我今儿一早儿,先生,亲自到船坞那儿去了一趟,”他回答我说,“打听打听有没有去澳大利亚的船。从这会儿起再过六个礼拜,再不就再过两个月,有一条船要往那儿开——我今儿早晨就看到那条船——我还到船上去了一下——我们就打算坐那条船,漂洋过海。”
“就你们爷儿俩去吗?”我问。
“不错,卫少爷!”他回答我说。“你可以看出来,我妹妹,她那样疼你,那样疼你家里的人,那样故土难离,故此要是叫她也跟着去,就太不合适了。不止这样,还有一个人,得她照顾哪,卫少爷,那个人可决不应该扔在脖子后头啊!”
“可怜的汉!”我说。
“你知道,小姐,我妹妹替汉管家,汉跟我妹妹再没有那么融洽的了。”坡勾提先生为的叫我姨婆多知道一些情况,对她说。“他不好对别人开口说的话,他可以坐在她面前,对她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可怜的小伙儿!”坡勾提先生说,一面摇头,“他这个人,没有多少什么剩下的了,所以他连那一丁点剩下的干脆不要了都成!”
“还有格米治太太哪?”我问。
“呃,我不背你,可以说,我对于她,可琢磨过好多好多了,”坡勾提先生说,说的时候,起初还带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后来越说才越慢慢地明朗化了。“你可以看出来,格米治太太一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可不是你能叫作是好同伴儿的人。这话可就能咱们两个说,卫少爷——还有你,小姐,就能咱们三个说——格米治太太一抽搭起来——抽搭是我们的家乡话哭的意思——她一抽搭起来,那些不知道那个旧人儿的,就都要认为有些叫人讨厌。我哪,可知道那个旧人儿,”坡勾提先生说,“我还知道那个旧人儿有什么好处,所以我明了格米治太太;但是别的人,可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也当然不会是这样!”
我和我姨婆两个人,都同意他这种看法。
“这样一来,”坡勾提先生说,“我妹妹可就也许会——我并没说一定要,我只说她也许会——觉得格米治太太有的时候会给她些小麻烦了。故此,我可就没打算把格米治太太和他们拴在一块儿,我只打算给格米治太太单立个小窝窝儿,叫她自己去鼓啾去(窝窝儿在那儿的方言里是家里意思,鼓啾就是过日子),故此我打算,”坡勾提先生说,“要在我们走以前,划一笔款给她,能叫她过得舒服一点。她这个人,那样实心实意、忠诚可靠,是哪儿也找不出来的。像她这样的大好老姏,这把年纪了,又是个孤单单的苦命人,当然不能叫她跟着在船上折腾,在远处生地方上的树林子里和野地上,南冲北撞,东奔西颠。故此,我才打算这样安置她。”
他不论谁,都记在心里,不论谁,应有的照顾、尽过的心力,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到自己。
“爱弥丽,”他接着说,“要老跟着我,一直到我们上了船的时候。她就是要有安静,要有休息!她要做针线活儿,那是必得做的;我只盼着,她一下又来到她这个人虽粗、心可软的舅舅身边,她的苦处就会慢慢显得好像不是新近的事,而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姨婆点了点头,表示她认为这种希望决可实现,因而使坡勾提先生大为满意。
“还有一件事,卫少爷,”他说,同时把手放到他胸前的口袋儿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小纸捆儿来(这个纸捆儿我从前见过),把它在桌子上打开。“这儿有几张钞票——一共是五十镑零十先令。在这个数目上,我还要把她临走的时候带出来的钱添上。我问她来着;不过没告诉她为什么。我把那笔钱都算好了。我不是什么文墨人,故此劳你的驾,请你给我看一看,我算得对不对。”
他因为不是文墨人,用抱歉的样子,把一张纸递给了我,我看那张纸的时候,他把眼盯在我身上。我看了看,算得很对。
“谢谢你,少爷,”他说,一面把纸条拿了回去。“这笔钱,卫少爷,要是你没有意见,我要在临走以前,装在一个封套里,写上他收,再把这个封套装在另外一个封套里,寄给他妈。我要告诉她,就用我对你说的这几句话告诉她,说这一共是多少钱,再告诉她,就说我已经走了,钱就是退回来,也没人收。”
我对他说,我认为应该那样办——我深信不疑,他既然认为那样办是对的,那就一定该那样办。
“我刚才说,只剩了一件事要办了,”他把那个小纸捆儿又卷起来,放到口袋里,脸上带着郑重的微笑接着说,“实在可还有两件事。我今儿一早儿出来的时候,我心里还疑疑惑惑地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得把这回叫人感天谢地的事儿,亲身对汉去告诉一下;因此我出来的时候,写了一封信,送到信局子里捎走了;信上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怎么个样子;又告诉他们,说我明儿就回去一趟,好把我认为该在那儿办的一些小小的事体都办一办;这样我心里就没事儿了;再十有九成,就跟亚摩斯永远告别了。”
“你是不是要我跟你一块儿走一趟哪?”我说,因为我看出来,他有话没出口。
“要是你肯赏脸,帮我的忙,卫少爷,”他答道,“那我敢保,他们看到你,就一定会振作起精神来的。”
我那位小朵萝的心情很好,愿意我去一趟——这是我跟她商议了以后知道的——我毫没迟疑,就答应了他,一定不违拗他的意图,伴他回去一趟,因此,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坐上了去亚摩斯的驿车,又取道老路进发。
我们晚上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的时候——坡勾提先生不管我怎么劝阻,都非替我拿着提包不可——我往欧摩与周阑的铺子里看了一眼,只见我的老朋友欧摩先生,正在铺子里抽烟。坡勾提先生这回跟他妹妹和汉见面,是出了事儿以后头一次,我认为有我在跟前不合适,所以我就说,我要去看欧摩先生一趟,作为我留在后面的借口。
“咱们又好久没见了,欧摩先生,你好啊?”我进了铺子里面,说。
他先把烟气扇跑了,为的是看我的时候可以更清楚一些。他一会儿认出来原来是我,非常高兴。
“你贵人脚踏贱地,我应该站起来,迎接你才是,”他说,“不过,我这两条腿可有点儿不很得劲儿,得靠车轱辘四处活动。但是除了我这两条腿和我这个气管子,那我这个人要多硬朗就多硬朗,这是我说起来得谢天谢地的。”
我对他这样心满意足,兴致勃勃,表示了祝贺,同时看到,他那把安乐椅,安装上轮子了。
“这个玩意儿很灵巧,是不是?”他看到我的眼光所注,问我,同时用胳膊擦椅子的扶手,“它跑起来,就跟一根羽毛一样地轻,前轱辘随后轱辘,就跟一辆驿车一样地准。哎哟,我那个小敏妮——我那小外孙女儿,敏妮的孩子,你知道——我那个小敏妮,只要把她那小手,不用使劲往椅子背上一放,把它一推,那我们就一下动起来,要多轻快就多轻快,要多灵巧就多灵巧!我还得告诉你——坐在这把椅子上把烟袋一抽,可就别提有多不同寻常了。”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这个好心眼的老头儿,能安于所遇,尽量自足,能满于自足,尽量常乐。他那样满脸光彩焕发,就好像他那把椅子、他那种哮喘、他那两条麻痹的腿,都是一种伟大发明的各项门类,使他那只烟袋抽起来,更心舒神畅,更腾云驾雾。
“我敢跟你说,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比不坐在椅子上,能见到更多的世面。你就想不到,一天到晚有多少人探着头往我这儿瞧,进来跟我聊天儿,你真想不到!自从我和这把椅子结成了拆不开的伙伴以后,报上的新闻,比起从前来,也加倍地多了。至于普通读物,哎哟,我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就是有这方面,你要知道,我才觉得我这个人有劲头。要是有毛病的是我的眼睛,那我得怎么办?要是有毛病的是我的耳朵,那我得怎么办?现在有毛病的既然只是我这两条腿,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瞧,原先我这两条腿好用的时候,它们只不过教我的气喘得更短促。现在哪,要是我想要到街上去,或者到海滩上去,我只要招呼一声狄克——周阑的小徒弟,那我就跟伦敦市长老爷一样,蹭地一下,坐着我自己这辆车就去了。”
他说到这儿,大笑起来,几乎把自己呛死。
“哎呀,我的天!”欧摩先生又抽起烟来,说,“一个人不能净挑肥的,不捡瘦的;在这个世界上,就得下决心这么办才成。周阑做生意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地——好。”
“我听了这个话很高兴,”我说。
“我知道你要高兴,”欧摩先生说。“周阑和敏妮又是一对瓦伦丁①。一个人还能更巴高往上吗?这两条腿跟这种情况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①本为罗马殉教者。英人于其节日选来年之情人或朋友。此处之意为:他们虽结婚,但仍如恋爱时之一对情人。
他坐在那儿抽着烟,对他自己那两条腿那样看得无足轻重,真是我向来所见的怪事之中,最令人感到好玩儿的。
“自从我从事广泛的阅读以来,你也从事广泛的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摩先生说,同时带着赞赏的样子直打量我。“你这个工作多么可爱!那里面的描写多么生动!我每一个字都念了——每一个字都念了。至于说打瞌睡,那是绝没有的事儿!”
我笑着表示了我的满意,但是我却得坦白承认,我认为这种因看书而联想到打瞌睡,是有弦外之音的。
“我跟你说实话吧,先生,”欧摩先生说,“我把你那部书放在桌子上,看着书外面的装订,整整齐齐、平平贴贴的三小本——一本,两本,三本;那时候,我想到我跟你家里打过交道,我就觉得跟潘齐一样地满意①。唉,眼下说来,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不是?在布伦得屯那儿。一个小小的当事人跟另一个当事人躺在一块儿。你当时也还是一个并不大的当事人哪。唉!唉!”
①潘齐已见前注,本为傀儡戏中角色,貌丑陋而性狡猾,曾以术害死好几个人,英语中遂有“像潘齐一样满意”或“像潘齐一样喜欢”之语。
我提起爱弥丽来,才把话题转了。我先对他说,我都永远记在心里,他怎样一直对她关怀,怎样待她慈爱;跟着把玛莎怎样帮忙找到了她,她又回到她舅舅跟前的话,总括地说了一遍;我知道这位老人听了这个话一定高兴。他极端注意地听我告诉他,我说完了,他感情激动地说:
“我听到这个话太高兴了,先生!我这些天以来,听到的新闻里面,这是最叫人痛快的。唉,唉,唉!他们对那个不幸的年轻女人——玛莎——要作什么安排哪?”
“你这句话,是我从昨儿起就一直在心里琢磨的,”我说,“但是这阵儿我对这件事还没有可以给你报告的,欧摩先生。坡勾提先生还没提到这个问题,我哪,就因为怕难为情,也没好意思提。我敢保坡勾提先生绝不是把这件事忘了。他对于舍己助人的好事都决不会忘的。”
“要给她作的,不管是什么事,都有我一份儿,这你可别忘啦。”欧摩先生又把他刚才搁下了的话喳儿,重新捡起来接着说。“要是要捐钱,你就替我认上一笔,你认为我该出多少,就替我认多少,认了再通知我好啦。我从来就没认为那个女孩子一点好处都没有,现在听你这样一说,果然她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我真高兴。我女儿敏妮听了这个话,也要高兴的。年轻的女人,有些事儿,是自相矛盾的——她妈那时候也跟她完全一样——但是她们的心肠却都软,心眼儿却都好。敏妮一听提到玛莎,就装模作样摆出一副神气来。她为什么认为有装模作样的必要,我不必絮絮叨叨地跟你说。不过她那可完全是装模作样。唉!在私下里,她可给玛莎尽量做好事儿,帮她忙。好啦,劳你的驾,请你替我认捐一笔,你以为我该认多少就认多少好啦。然后再给我一个字条,告诉我把钱交到哪儿。唉!”欧摩先生说,“一个人,活到阴阳两界快要不分的时候,看到自己,不管活得多么有劲儿,可得再一回坐在一种婴儿车里,叫人推着到处走,那他遇到有机会能做一点好事儿,就该乐坏了。这种人需要多多的好事儿做。我这个话还并不是专对我一个人说的,”欧摩先生说。“因为,据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大家,不管年轻年老,都是越走越靠近山根下的黄泉,因为时光一分一秒都不停留啊。所以让我们永远做好事儿,永远乐呵呵地好啦。就得这样!”
他把烟斗的灰磕出来,把烟斗放在他那把椅子后背一块搁板儿上,那块搁板就是专为放烟斗用的。
“还有爱弥丽的表哥哪,本来她要跟他结婚的那个表哥,”欧摩先生说,一面有气无力地搓着两手,“在亚摩斯这儿这些人里面,他要多好就多好!他晚上有的时候,上我这儿来,跟我一气说一个钟头的话儿,再不就念一个钟头的书给我听。我得说,他这是做好事!他这个人一辈子,就没有不做好事儿的时候。”
“我现在正要去看他哪,”我说。
“是吗?”欧摩先生说。“那就请你对他说,我很硬朗,再给我带个好儿。敏妮和周阑赴跳舞会去啦。他们要是在家,那他们见了你,也一定要和我一样地得意的。你要知道,敏妮简直地就几乎老不出门儿;据她说,那是为了照顾她爸爸;因此我今儿就起咒发誓地说,要是她不去赴这个跳舞会,那我六点钟就上床睡觉去啦。我这样一说,”欧摩先生说到这儿,因为他那种巧计成功,大笑起来,笑得连他自己带椅子,都跟着震动起来,“她和周阑才赴跳舞会去啦。”
我和他握手,对他道了夜安。
“请你再待半分钟,先生,”欧摩先生说。“你要是不看一看我这个小小的小象就走了,那你可就看不到顶好玩儿的光景了。你永远也不会看到那样好玩儿的光景的。敏妮。”
从楼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出一种清脆悦耳的细小声音来,回答说,“我来了,爷爷!”跟着马上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一头麻黄、鬈曲的长发,跑着来到铺子里。
“这就是我那个小小的小象,先生,”欧摩先生说,一面抚弄着那个小姑娘。“暹罗①种,先生。来呀,小象!”
①泰国旧称,出矮种象。
这个小象先把起坐间的门打开了,使我看到,原来近年以来,那个起坐间已经改作欧摩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要把他弄到楼上去,不是容易事。跟着她把那好看的小天灵盖,全部顶在欧摩先生的椅子背儿上,把头发都弄得凌乱披散。
“象要搬运什么的时候,总是用脑门儿顶,这是你知道的,先生,”欧摩先生一面跟我挤咕眼儿,一面说。“小象,一下,两下,三下!”
这样一喊口号,那个小象,就用一种灵巧劲儿(那种灵巧劲儿,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动物身上,真得说是近乎神奇),直冲直撞,噶啦噶啦地,把椅子连欧摩先生,一下转了个个儿,跟着连门框都没碰,就把椅子推到起坐间里去了,欧摩先生对于这个动作,乐得没法形容,在半路上还回头看着我,神气好像是说,这是他一生努力的胜利结果。
我在镇上溜达了一会儿,才来到汉的家里。坡勾提现在在这个家里住下,不再走了;她把她自己那所房子,租给巴奇斯先生的接班人了,那个人接着干雇脚这一行,把巴奇斯先生的字号、车辆和马匹,都用善价买过去了。我相信,巴奇斯先生那匹脚步迟慢的老马,仍旧还在路上干雇脚的活儿。
我看到他们都在那个整洁的厨房里,格米治太太也在那儿,那是坡勾提先生亲自从船屋把她叫了来的。我不知道除了坡勾提先生,是否有任何别的人能叫得动她,能叫她离开她那个岗位。坡勾提先生显而易见把话都刚对她们说了。坡勾提和格米治太太两个人,还都把围裙捂在眼上;汉刚刚出去,到海滩上绕弯儿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看到我很高兴。我只希望我来到他们跟前,他们大家都觉得心情能好一些。我们用近乎有兴致的样子,谈坡勾提先生怎样要在一个新地方发财致富,怎样要在寄回来的信里描述奇迹异事。我们没有人提着名儿叫爱弥丽,说她怎样怎样,但是却不止一次,隐约含蓄地说起她来。汉在那几个人中间,是最平静安详的。
但是,坡勾提给我拿着亮儿,把我送到一个小屋子(那儿那本讲鳄鱼的书正为我放在桌子上),对我说,汉一直老没改样儿。她相信(她哭着跟我说)他的心碎了,虽然他满腹柔情,也就像他一身勇气一样,并且在那个地方上所有的造船厂里,工作勤快、出色,没有人比得过他。她说,晚上有的时候,他也谈起他们在船屋里的当年;但是那时候,他只提还是小孩儿的爱弥丽,而从来没谈起长大成人的爱弥丽。
我认为,我从他脸上的神气里看得出来,他是想要和我单独谈一谈的。因此我决定第二天晚上,在他从船厂回来的时候,到路上去截他。我这样打算好了以后,就睡着了。那天夜里,在近来那好多天的夜里,才头一次把蜡从窗户那儿挪开,坡勾提先生才又在那个老船屋的老吊床上躺下,海风才又在他身外四围呜咽而过,像旧日一样。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忙忙叨叨地处理他打鱼的小船和船具,收拾行李,把他认为将来还有用的小小粗细什物,用大车运到伦敦,把剩下的送人,再不就留给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一整天都跟他在一块儿。因为我怀着惆怅的愿望,要在这个老地方关锁起来以前,再看到它一次,所以我跟他们约好了,晚上在那儿和他们见面。但是我却把我的时间安排了一下,恰好能先跟汉相见。
要在路上截他很容易,因为我知道他在哪儿工作。我跟他在沙滩上渺无人迹的那一块儿和他相遇,我知道他从那儿过。我和他遇见了,跟他一块儿往回走,这样,要是他真想跟我谈一谈,就可以有工夫了。我还真没错会了他脸上表现的意思;因为我们这样一块儿刚走了不远,他就连头都没抬,开口说:
“卫少爷,你看见她来着吧?”
“只看到一眼,那正是她晕过去了的时候,”我轻柔地说。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他又说:
“卫少爷,你想你还能再见到她吗?”
“那恐怕要使她感到非常痛苦吧,”我说。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回答说,“不错,卫少爷,那会使她感到非常痛苦的,那会使她感到非常痛苦的。”
“不过,汉,”我温柔地说,“要是有什么话我亲自对她说不合适,我却可以替你写信告诉她;要是有什么事,你想通过我传给她,那我就要把它当作神圣的职责来替你办。”
“那是我一定敢保的。我谢谢你啦,先生,你太好了!我想我有些话要用口头或者书面告诉告诉她。”
“什么话哪?”
我们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说:
“我并不是要对她说,我宽恕了她了。我并不是要那样说。我要说的是更进一步的,我是要说,我得请她宽恕我,因为我强逼她接受我的爱么。有的时候我琢磨过,卫少爷,要是我没硬逼她叫她答应嫁我,那她那样像好朋友一样信得起我,她就会把她心里挣扎的事告诉我,跟我商量,我也许就能叫她不吃亏上当了。”
我使劲把他的手一握。“就是这个话吗?”
“还有几句话,”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卫少爷。”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比我们原先走得还要远,他才又开了口。我在后面记叙他这番话,是用线道表示他说话中间的停顿的,并非表示他哭。那只是他说话中间,极力镇定,好把话说得更清楚明白。
“我以前爱她那个本人——我这阵儿爱她那个前身——都爱得——太厉害了——所以这阵儿,要叫她相信,说我这个人快活,是办不到的。只有把她忘了——我才能快活——但是,我恐怕,告诉她,说我把她忘了这个话,是我受不了的。不过,要是你,卫少爷,一个有学问的人,能想出一种说法来,叫她相信,说我并没觉得非常伤心,说我仍旧还爱她,仍旧只替她难过;你能不管用什么说法,叫她相信,说我并没有不想活下去的心肠,说我只希望能看到她,不受褒贬,就归到恶人不再捣乱、疲倦的人得到安息①的地方——你要是能想出说法来,叫她把难过的心怀放下,再叫她相信,我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会结婚的,再不,叫她相信,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别的人,能在我心里像她在我心里那样——我只求你,替我对她把这番话说一说,还有我替她——那个从前那样亲爱的人——作的祷告,也说一说。”
①引《旧约·约伯记》第3章第17节。
我又使劲把他那粗壮的手一握,告诉他说,我要把他这番话,当作重大任务,尽我所能替他转达。
“我谢谢你啦,卫少爷,”他回答说,“你到这儿来和我见面,你太好了。你跟他作伴,一块儿到这儿来,你太好了。卫少爷,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姑儿在他们开船以前,要到伦敦去,他们还能再团聚一次,但是我可不大能再跟他见面儿了。我只觉得,这一点好像没有疑问。我们谁都没说起这一点来,但是事情可又确乎是这种样子,而且也顶好是这种样子。你最后见他的时候——不早不晚,恰恰最后见他的时候——我可不可以请你把一个孤儿顶疼他、顶爱他这份孝心、子道转告他,他这个比亲生爹娘还亲的好人?”
这一件事我也答应了替他转达,并且还忠实地替他转达。
“我再谢谢你啦,卫少爷,”他说,同时诚恳地和我握手。“我知道你要往哪儿去。再见吧!”
他用手轻轻地向我一挥,好像是对我表明,他不能再进那个老家一样,就转身走了。我从他后面看着他那身形,在月光下穿过那片荒滩,那时候,我看到他把脸转到海上那一道银色的亮光,瞧着那道光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他只是远处一个朦胧的人影。
我走近那个老船屋的时候,屋门正开着,我进了屋子里面,只见屋里所有的家具都搬空了,只剩了那个小矮柜,上面坐着格米治太太,膝上放着篮子,眼睛看着坡勾提先生。他正把胳膊肘儿靠在粗陋的壁炉搁板上面,眼睛瞧着炉支上几点快要灭了的余烬;但是他一看到我进来了,就带着满怀的希望把头抬起来,高高兴兴地说起话来。
“你这是照你答应我的话,来跟这个地方辞行,是不是,呃,卫少爷?”他说,一面把蜡烛拿在手里。“这会儿这儿可真够空落落的,是不是?”
“你真是抓紧了时间啦,”我说。
“你瞧,卫少爷,我们一点也没敢偷懒。格米治太太操劳了一整天,简直像个——唉,我也说不上来,格米治太太那个操劳劲儿都像什么,”坡勾提先生说,一面看着格米治太太,想不出有什么比喻,能把他夸她那份意思表达出来。
格米治太太俯在她那个篮子上,没说什么。
“这就是那个小矮柜,你当年老和爱弥丽一块儿坐在上面!”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儿说。“这是顶末了的一件东西了,我要把它也带走。这儿是你睡觉的那个小卧室,瞧见了没有,卫少爷?今儿晚上,够空落落的了,是不是?”
实在说起来,那时的风,虽然并不大,却庄重严肃,在那个就要再无人居住的老船屋四围,低声饮泣,十分伤感。一切什物,连那个框子上镶着牡蛎壳儿的小镜子,都搬运一空。于是我想到我自己,怎样睡在那儿的时候家里发生了第一次最大的变化。我想到那个秋波流碧的爱弥丽,怎样一度使我着魔迷恋。我想到史朵夫,于是一种痴愚、可怕的想象袭我而来,使我觉得,好像他就在近前,我不定在哪个拐角会跟他迎面碰上。
“这个船屋,要是想找到新租户,”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儿跟我说,“总得过老长的日子。这儿的人这阵儿都把这个船屋看作是个凶宅了。”
“船屋的东家就在这一块儿住吗?”我问道。
“房东是镇上一个制造船桅的匠人,”坡勾提先生说,“我今儿晚上就要去把钥匙交给他。”
我们把那另一个小屋子看了一下,回到格米治太太那儿,只见她仍旧坐在小矮柜上。坡勾提先生把蜡烛放到壁炉搁板上以后,请格米治太太站起来,他好把那个小矮柜也搬到外面,再把蜡熄灭。
“但尔,”只见格米治太太突然把篮子扔开,抓住了坡勾提先生的膀子,说,“我的亲爱的但尔,我和这个家最后分别要说的话是:你不能把我撂啦。你不要作那样打算,但尔!你决不能作那样打算!”
坡勾提先生吃了一惊,看看格米治太太,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格米治太太,好像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
“千万可别把我撂了!最亲爱的但尔,千万可别把我撂了!”格米治太太激动地喊着说,“把我也带走吧,但尔,把我也跟你、跟爱弥丽,一块儿带走吧!我情愿给你当使唤人,对你忠心耿耿,永远不变。要是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有奴隶这样人,那我情愿给你当奴隶,还要快快活活地当哪,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撂了,那你才真正是亲亲热热的亲人儿啦!”
“唉,你这个大好人,”坡勾提先生说,一面摇头,“你是不知道这趟路有多远,那儿的日子有多苦啊!”
“我怎么不知道,但尔!我猜还猜不出来?”格米治太太喊着说。“不过我在这个家里顶末了要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是你不把我带走,我就上院里去,死在那儿好啦。我会刨地,但尔。我会干活儿,我会过苦日子。我这阵儿会好好地待人,会有耐性啦;我会的比你想的可就多啦,但尔;不信你试试看。但尔·坡勾提,我即便穷死、饿死,也不能动你给我那笔补贴的钱,决不能动你补贴的钱。我就是要跟你和爱弥丽一块儿去,只要你让我去,我即便得跟你们到天涯地角,我都能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认为我好叫苦,好嘟囔是苦命的孤人儿;不过,亲亲爱爱的好人,我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是那种样子了!我在这儿坐了那么久,看着你受磨难,想着你受磨难,并不是白看了,白想了,一点好处也没学到。卫少爷,我求你替我说句好话吧!我知道他都是什么脾气,我知道爱弥丽都是什么脾气。我也知道他们都受过什么磨难,我可以有时给他们安慰,可以永远给他们干苦活儿!但尔,亲爱的但尔,让我跟着你们一块儿去吧!”
于是格米治太太抓起他的手来吻,用单纯质朴的同情和疼爱吻,以效忠尽职、感恩知德的真情实意吻。这种忠诚感戴,都是他十二分应受的。
我们把小矮柜搬了出去,把蜡烛熄灭了,从外面把门锁上,把那个紧紧关闭的老船屋撂在那儿,在云翳弥漫的夜色里,显得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儿。第二天,我们坐在驿车外面往伦敦去的时候,格米治太太带着她那个篮子坐在车的后部;那时候格米治太太是心舒神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