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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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再世为人

我和狄克先生不久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并且,在他一天的工作做完了的时候,时常一块儿去到外面,放那个大风筝。他一生之中,每天每日,都要费很长的时间伏案写他那个呈文,但是,尽管他对那个呈文,那样耗时费力,而那个呈文却永无进展,因为,早早晚晚,国王查理第一总要乘机混了进去,那样一来,这个呈文只好扔到一边,再从头另来一个。他对于这种不断出现的挫折,老那样毫不烦躁,永不灰心,忍受下来;他对查理第一,老觉得有不对头的地方,但是却又老那样以温和、文静的态度出之;他永远想要把查理第一摆脱掉,而却又永远力不从心,查理第一永远要死气白赖非乱撺到他的呈文里不可,因而把呈文搅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所有这种种,都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如果呈文有写好了的那一天,那狄克先生认为那个呈文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呢?他认为那个呈文应该往哪儿递呢?或者他认为那个呈文要做什么呢?我相信,关于这些方面,他一无所知,也跟任何别人对这些方面一无所知一样。其实,他对这些问题,绝不必自找麻烦,加以考虑,因为,如果普天之下,日月所临,有一件事确定不移,那件事就是:这个呈文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

我那时经常想,看到他把风筝放到高高的太空,是一桩使人十分感动的光景。他在他屋里,曾告诉过我,说他相信,风筝会把糊在它上面那些铺陈叙说,散布传播(其实那不是别的,只是一篇一篇未完成而流产的呈文),他那种想法,也许只能算是他有的时候心里所起的渺茫空想,但是他到了外面,眼里看着天空里的风筝,手里感到风筝往上又抻又扯的劲头儿,那可就不是渺茫的空想了。他从来没有像在那种时候看起来那样宁静恬适。有的时候天色傍晚,我坐在青绿山坡上他的身旁,看着他用眼盯着恬静的空中高高飘起的风筝,我就经常地想,风筝把他那颗心,从烦扰混乱之中带到天空里去了(这是我小孩子家的想法)。后来他把风筝的线一点一点地收进,风筝从晚霞明灭的天空一点一点地落下,一直到它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像一个死物一样卧在那儿,那时候,他就好像一点一点地从睡梦中醒来。我还记得,那时我看到他把风筝拿在手里,仿佛流离失所,茫然四顾,好像他自己和风筝一齐沉沦落泊,我就满心对他愍怜。

一方面,我和狄克先生的友谊和亲密日日有所进展,另一方面,我对他那位坚贞不渝的朋友——我那姨婆——所取得的欢心,也并非有所退缩。她对我喜欢得无以复加,因此,在几个星期的时间以内,她就把因抚养而给我起的名字特洛乌,缩为“特洛”,并且鼓励我,使我希望,如果我以后也像我开头那样好,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姐姐贝萃·特洛乌,在她那慈爱的心肠里,占有同样的地位。

“特洛,”有一天晚上,双陆棋盘像平常那样,给她和狄克先生摆好了的时候,我姨婆说,“咱们可不要把你的教育问题扔到脖子后头。”

这本来是我惟一焦虑的一件心事,所以她现在一提这个话,我就不禁大喜。

“把你送到坎特伯雷去上学,好不好?”我姨婆说。

我回答说,到那儿去上学可就太称心了,因为那地方离她那样近。

“好,”我姨婆说,“那咱们明儿就去。好吧?”

我姨婆的脾气是:一有行动,就轻车快马,电掣风驰,这种脾气对我已经不生疏了,所以我对于她这样说风就是雨的提议,一点也没觉得惊讶,而只回答说,“好!”

我姨婆也说了一个“好”字,跟着吩咐,“捷妮,明儿早晨十点钟,把那匹灰矬马①和那辆四轮敞车雇下来,今儿晚上就把特洛乌少爷的衣服都打叠好啦。”

①在英国,身高4英尺4英寸或4英尺8英寸以下的马叫作矮种马或矬马。

我听到我姨婆这样一吩咐,心花大放。但是我一看这句话对狄克先生产生的影响,却又因为自己自私而良心受到了责备。因为狄克先生,看到我们分离在即,心情沮丧,结果双陆打得坏极了,我姨婆几番用骰子盒儿敲他的指节骨警告他,还是没有用处,我姨婆就索性把双陆棋盘叠了起来,不再跟他玩儿了。但是他一听我姨婆说,碰到星期六,我有时还可以回来,碰到星期三①,他有时也可以到坎特伯雷去看我,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并且赌咒发誓,说要另扎一个风筝,比现在这一个要大得多多,预备到了那种时候我们俩一块儿放。第二天早晨,他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为了使自己撑持得住,他非要把他身边所有的钱,不论金的,也不论银的②,全都给我不可。后来还是我姨婆出面调停,说顶多送我五先令就够了。但是他还是不肯,死气白赖地非要送我十先令不可,最后到底依了他才罢。我们两个在庭园的栅栏门那儿,极尽亲热,才含恨而别,狄克先生站在那儿,看着我姨婆赶着车去得看不见了,才进了屋里。

①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是半日上课,半日休假。

②金的是金镑,银的是先令。

我姨婆这个人是不管大家对她有什么意见的,她以精于此道的样子,亲自赶着那匹灰矬马,走过多佛。她挺着腰板儿,高踞车上,像盛会大典中华轮绣毂上的御人一样,不论马走到哪儿,老把眼盯在马身上,还无论如何,都坚决不让马由着自己的性儿乱走。不过,我们走到乡间的大路,她对那匹马就放松了一些了;并且回过头来,看着陷在车垫里像陷在低谷里的我问,是否感到快活。

“真快活极了,谢谢你,姨婆。”

她听了这话,非常满意,但是她那两只手都占着了,她就用马鞭子拍我的脑袋。

“我要上的这个学校大吗,姨婆?”我问。

“哟,这我还说不上来哪,”我姨婆说。“咱们得先往维克菲先生家里去一下。”

“他是办学校的吗?”我问。

“不是,特洛,”我姨婆说,“他是办事务所的。”

我当时没再问关于维克菲先生的话,因为我姨婆不想多说,所以我们就谈别的题目,谈着谈着,可就来到坎特伯雷了。那天坎特伯雷正碰上是赶集的日子,因此这是我姨婆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在许多大车、篮子、蔬菜和小贩子的货物中间,曲里歪斜地赶着那匹矬马一显身手。我们拐弯抹角的时候,都是差一丝一毫就会碰到人身上的,这种情况,引得站在集上的人对我们发了各式各样的话,而这些话并非老是奉承我们的。但是我姨婆一点也没理会他们,只照旧赶着车走她的路。我敢说,她就是在敌人的国土上,也要以同样的冷静态度,自行其是地趱路前进。

我们走到后来,到底在一所很古老的房子前面把车停下来了。只见那所房子的上部都伸展到街道的上方。那长而低的方格窗户,伸展得更往外去,房上的椽子(椽子头儿都刻着头像),也都往外伸展①。因此我当时想,房子是在那儿往外探身,想看一看下面那条窄窄的便道上,都是什么人往来呢。房子非常清洁干净,可以说净无点尘。低矮的拱门上老式的门环,刻着花果交缠的花样,像一个星儿那样直眨巴眼。那两磴往下通到房门的石头台阶②,白净得好像蒙着光洁的纱布。所有的畸角、旮旯、雕刻、牙子、稀奇古怪的小方块玻璃,还有更稀奇古怪的小窗户,虽然都像山一样地老③,却都像落到山上的雪一样地白。

①这类房子,都是由中古传下来的,房子上层往外伸延,据说,中古时世,变乱甚多,人们为求安全,聚居城内,人多地狭,为使居室更宽绰,故作此设计。

②比较狄更斯的短篇小说《一个行贩的故事》:“通到房里的,不是近代兴的那种往上去的六层浅磴台阶,而是那种往下去的两层陡斜台阶。”这是街道越来越填高,故房子反比街道低。

③像山一样地老:英语古谚。

矬马拉的四轮车在门前停了下来,我就聚精会神地直端量这所房子,那时候,我一眼看见,楼下一个小窗户那儿(那是做成房子一个方面的一个小圆塔)有一个死人一样的脸,露了一下就不见了。跟着那个低矮的拱门开开了,那个脸来到门外。那个脸,在门外看来,和原先在窗户里看来,完全一样,都像一个死人的脸,不过脸上的肉皮里,却有一点发红的意思,这是有时见于有红头发那种人的皮肤上的。现在这个脸,就是一个有红头发的人的——只见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这是我现在这样估计,但是看样子却还大几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和贴地割剩下的庄稼碴儿那样。这个孩子,连一根眼毛都没有,也几乎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因此一双棕中带红的眼睛,都一无遮掩,毫无覆蔽,使我当时纳过闷儿,不明白他睡觉的时候,用什么法子,才能把眼睛闭起来。他两肩高耸,全身瘦骨嶙峋,穿着一套素净的黑衣服,只系着一窄溜白领巾,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手又长又瘦,净是骨头。他站在矬马的脑袋那儿,用手摸着下巴,仰起头来看着我们坐在车里,那时候他的手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维克菲先生在家吗,乌利亚·希坡?”我姨婆说。

“维克菲先生在家,太太,”乌利亚·希坡说,“请你到那儿去吧,”他用他那只又瘦又长的手往他说的那个屋子那儿一指。

我们下了车,把马撂给希坡拢着,进了一个临着街道、有长无高的起坐间。我进这个起坐间的时候,从临街的窗户那儿,一眼看见乌利亚·希坡对着马鼻子,往鼻孔里吹气儿,吹完了,又马上用手把鼻孔捂住了,好像他正在那儿对马作法行魔似的。起坐间里,正对着高高的老式壁炉搁板,挂着两个画像:一个画的是一位绅士,头发都苍白了(其实决不是个老人),但是眉毛还黑,正在那儿瞧一些用红带子捆在一块儿的文件;另外那一个,画的是一位女士,脸上的表情又恬静、又甜美,她就正在那儿瞧我。

我现在相信,我当时正各处瞧,想找一找是不是有乌利亚的画像,正在那样张望的时候,屋子远处那一头的门开开了,进来了一位绅士;我一见这位绅士,马上就回头瞧我刚说的那头一张画像,想看一下,是不是那个画像确实并没从镜框里动身走下。但是那个画像却一动也没动;而在那位绅士走到光线亮的地方,我就看出来,他现在比他画画像那时候,又长了几岁了。

“贝萃·特洛乌小姐,”那位绅士说,“请进,请进。我刚才有点小事,占住了身子,有失迎迓,不过你看在我忙的分儿上,总会原谅我的。你是知道我的动机的。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动机。”

贝萃小姐对他表示了谢意,我们一块儿来到他的屋里。只见那个屋子是按照事务所的样子陈设的,里面有书、有文件、有铅铁包皮的铁箱子,等等。这个屋子外面就是一个园庭,屋里有一个砌在墙里的铁保险柜,恰恰占在壁炉框架上面,因此,我坐下的时候,心里老纳闷,不知道打扫烟囱的要打扫烟囱的时候,怎么才能绕过这个保险柜。

“我说,特洛乌小姐,”维克菲先生说,因为我不久就发现,他就是维克菲先生,同时还发现,他是个律师,给郡里一个有钱的绅士经管产业。“是什么风儿把你吹到这儿来的?我只希望不是什么歪风吧?”

“不是,”我姨婆说,“不是歪风,也不是霉气,因为我不是为了打官司才来的。”

“这才是啦,小姐,”维克菲先生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都好,可就是别为了打官司。”

那时候他的头发完全白了,不过他的眉毛仍旧还黑。他的面貌叫人看着不但很不讨厌,而且,我还认为,非常齐整清秀。他的面色里,有一股红润的意味,这我在坡勾提的指教下,久已熟习了,知道那和喝坡特葡萄酒是分不开的。我当时还觉得,他的嗓音里也含有同样的意味①,同时,我还把他越来越发胖的情况,也归到同样的根源上。他的衣服非常洁净,他穿着一件蓝色上衣、一件条纹背心和一条南京布长裤;他那带花边儿的衬衫和白细纱的领巾,看着白得出乎寻常,软得出乎寻常,使我异想天开(这是我现在还记得的),一见就想到天鹅胸脯上的鹬毛。

①比较狄更斯在《博兹特写集》中《博士公堂》里说的:“那位面色赤红的绅士……说话的嗓音,有些浊声浊气的,不过那是由于饮食讲究而起的。”

“这是我外甥,”我姨婆说。

“压根儿不晓得你有个外甥,特洛乌小姐,”维克菲先生说。

“严格地说,得说是我的外孙,”我姨婆说。

“压根儿不晓得你有个外孙,我这还真不是跟你瞎说,”维克菲先生说。

“我把他抱养过来了,”我姨婆说,同时把手一摆,意思是说,你晓得也罢,不晓得也罢,反正她是同样都不在乎的。“我现在把他带到这儿来,为的是要给他找一个学校上,好叫他受到真正良好的教育和真正良好的待遇。你现在告诉我,可有这样的学校没有,要是有,在哪儿,是什么样儿,诸如此类,都告诉告诉我好啦。”

“在我好好地给你出主意以前,”维克菲先生说,“我还是那句老话,这是你知道的。你这番行动的动机是什么?”

“这个人可真该遭瘟,”我姨婆喊道。“动机就在表面上啦,他可老非往深里挖不可!你瞧,无非是叫这孩子幸福快活,成个有用的人罢了。”

“那我认为,这一定得说是一个并不单纯的动机,”维克菲先生说,同时又摇头,又表示怀疑地微微一笑。

“单纯个屁!”我姨婆回答说。“你自称你所作所为,都只有一个直截了当的动机。我只希望你不会认为,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待人接物,直截了当吧?”

“当然不会,不过话又说回来啦,我一生可又只有一个动机,特洛乌小姐,”他微笑着反驳说。“别的人有成打成打的动机,几十几十的动机,几百几百的动机。我可只有一个。这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这都是题外的话。你刚才说,要找一个顶好的学校?不管动机是什么,反正要一个顶好的学校,是不是?”

我姨婆把头一点,表示“正是”。

“有顶好的,”维克菲先生一面琢磨,一面说,“但是目下你外甥可不能在里面寄宿。”

“不过他在学校外面可以找到寄宿的地方吧,我想,”我姨婆给他提了个头儿说。

维克菲先生认为可以。跟着他们稍为讨论了一下,他于是建议,说要带着我姨婆到学校去一趟,以便她亲眼看一看这个学校,然后再自己下判断。同时,为了同样的目的,再带着她到两三个他认为我可以寄宿的地方也转一下。我姨婆欣然接受了他这个建议,我们三个就要一块儿往外去,但是刚一动身,他却停了下来,说:

“咱们这儿这位小朋友,也许会有什么动机,不赞成咱们这种安排吧。所以我认为,咱们顶好先不要带着他一块儿去。”

我姨婆对于这一点,好像露出想要有所争论的意思来,但是我想要让事情顺利进行,所以就自动地说,我很愿意留在家里,要是他们认为那样合适的话。于是我回到维克菲先生的事务所,在所里我原先坐的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下,等他们回来。

事有凑巧,我坐的这把椅子,恰好和一条狭窄的过道相对,这条过道的一头儿,是一个圆形的小屋子,先前乌利亚·希坡那副灰白的脸,就是从这个屋子的窗户往外瞧,才让我看见的。乌利亚把马拉到附近的马棚以后,回到这个屋子,趴在桌子上干活儿。桌子上部有一个铜架子,专为挂文件之用,他那时候正抄录的一份文件,就挂在那上面。他的脸虽然正冲着我,但是,因为有那份文件挡在我们中间,所以,有一会儿的工夫,我却认为,他不会看见我。但是我往那方面更留神看去的时候,我却发现,他那双无法闭上的眼睛,每过一会儿,就像两个红太阳一样,从文件下面露出,偷偷地盯着我直瞧,每瞧一回,我敢说,都足有一分钟之久,而同时他那支笔,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巧妙地往下写个不停,或者说,假装着往下写个不停:这种发现,使我很感不安。我试了好几种办法——比如说,站在屋子那一头儿的椅子上看地图,或者专心细读肯特郡发行的一份报纸——想要躲开他那两只眼睛,但是那两只眼睛却永远有一种吸引力,使我不由得不往它们那儿看,而我不论多会儿,只要往那两个红太阳那儿看,就一定能看到,那两个红太阳,不是恰好正在升起,就是恰好正在落下。

到后来,我姨婆和维克菲先生,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到底回来了,这才使我觉得如释重负。他们走这一趟,并没像我希冀的那样得到成功,因为,学校的种种优越之点,固然无可否认,但是维克菲先生给我姨婆介绍的那几个供我寄宿的公寓,却没有一家是我姨婆赞同的。

“这很不幸,”我姨婆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特洛。”

“一点不错很不幸,”维克菲先生说。“不过,特洛乌小姐,我想,我还是可以替你想出办法来的。”

“什么办法哪?”我姨婆问。

“就叫他在我这儿,先待一个时期好啦。我看这孩子挺老实,绝不会打搅我。我这所房子,作读书的地方,又是再好不过的,不但像一座寺院一样地安静,而且也差不多像一座寺院一样地宽敞。就叫他在这儿住下去好啦。”

我姨婆对于维克菲先生这种自行提出的办法,显而易见是非常可心如意的,但是却不好意思径行接受。我自己也和我姨婆一样,可心而不好意思。

“就这么办吧,特洛乌小姐,”维克菲先生说。“解决困难只有这个办法。你当然晓得,这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如果这样办,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对双方有什么不方便,那他可以来一个向后转哪。他先在这儿住下,然后再慢慢地给他寻觅更好的地方好啦。你顶好不要犹豫啦,叫他先在这儿住着好啦。”

“你这番好意我自然非常地感激,”我姨婆说,“我看他也非常地感激,不过——”

“得了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啦,”维克菲先生喊着说。“特洛乌小姐,我绝不叫你因为白白受人之惠,心里老惦着是个事儿。你要是过意不去,那你就替他出一笔费用好啦。咱们的条件还绝不会苛刻了。你要是不过意,那你就出一笔费用好啦。”

“既然这样讲明了,”我姨婆说,“那我可就很高兴地叫他先在这儿住下啦;不过我感激你这番厚意,可并不因此就减少了。”

“那么,你们来见一见我这个小管家吧,”维克菲先生说。

于是我们一块儿上了一层特别出奇的古老楼梯,楼梯栏杆非常地宽,都宽得你从栏杆上面上去也几乎和从楼梯上去一样地容易;上了楼我们来到了一个满室阴荫的古老客厅,只有三四个老式稀奇的窗户(就是刚才我在街上往上看到的)供透阳光之用;窗台下面都有古老橡木座位,这些座位,也和发亮的橡木地板,还有天花板上的房梁,好像都是取材于同样的树木。客厅里的陈设装修都很华美,那儿放着一架钢琴,安着一些红红绿绿颜色鲜亮的家具,还摆了一些花儿。这个屋子好像到处都是古老的角落,古老的旮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旮旯,都有一个古怪的小桌子,或者古怪的橱子,或者古怪的书柜,或者古怪的座位,或者古怪的这个,古怪的那个,让我看来,我就觉得,屋里再没有那么好玩儿的旮旯了,一直到我又看到第二个,就又觉得这第二个和头一个一样地好玩儿,如果不比它更好玩儿的话。每一件东西上面,都有一种幽隐恬静、洁净无尘的气氛,像这所房子整个在外面看来那样。

维克菲先生,在安着护墙板的墙角落那儿一个小门上敲了敲,于是一个和我差不多一样大的女孩子,从门里很快地走了出来吻他。我从这个女孩子的脸上,一下就看到一种恬静、甜美的表情,和楼下曾冲着我瞧的那个女画像脸上所有的一样。在我当时的想象中,我只觉得好像是画像已经与年俱增,长成妇人了,而本人却依然故我,还在童年。她那副脸虽然非常生动活泼、欢悦愉快,而在她脸上,在她全身上,依依暧暧地,却有一股宁静恬适——一种安详、幽娴、雅静的神态——这是我从来未曾忘记的,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就是维克菲先生那个小小的管家,他的女儿爱格妮,维克菲先生说。我听到他都怎样说这句话,再看到他都怎样握她的手,我就猜了出来,什么是他一生之中唯一无二的动机了。

她腰上挂着一个像玩意儿的小篮子①,里面放着钥匙,她的态度那样端庄稳重,那样精明仔细,正是这样一所古老住宅所需要的管家。她听她父亲对她谈我的情况的时候,脸上是一团令人愉快之气。他介绍完了,她就对我姨婆提议,说要我们到楼上去看一看我的屋子。于是我们一块儿起身往楼上去,她在前面带路。那是一个非常令人可爱的古老屋子,有更多的橡木大梁,更多的斜棱方块小窗户,还有宽阔的楼梯栏杆,一直通到那儿。

①狄更斯在他的《博兹特写集》(《公寓》)和《荒凉山庄》里都提到小篮子装钥匙,可见是当时通行的习惯。

我童年时期,曾在一个教堂里,看见过一个有彩色玻璃图的窗户①,至于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年月,却想不起来了。我也想不起来,那彩色玻璃图表现的是什么故事。但是我却知道,她当时在那个古老楼梯上面的沉静光线中转身等我们的时候,我曾想起那个有彩色玻璃图的窗户来。从那个时候以后,我一直把那个彩色玻璃窗户上那种恬静的光线和爱格妮·维克菲联在一起。

①彩色窗玻璃铺缀工艺流行于欧洲中世纪,所表现的多为《圣经》故事等宗教题材。

我姨婆和我一样,对于给我作的这种安排,感到非常满意,我们看完了,回到楼下的客厅里,又高兴、又满意。我姨婆怎么也不肯留在维克菲先生那儿吃正餐,因为她恐怕天黑以前,也许会说不定出了什么岔儿,她不能赶着那匹灰马回到家里,维克菲先生非常懂得我姨婆的脾气,知道不论什么事,跟她争辩都没有用处(这是我后来了解到的),所以就在他那儿给我姨婆预备了一份便饭,爱格妮回到了她的家庭教师身边,维克菲先生就回到了他的事务所。这样一来,就剩下我们两个,分手的时候,一点不受拘束了。

我姨婆对我说,关于我的一切,都有维克菲先生给我安排料理,我不论什么,全都不会缺少,同时对我说了最慈爱的温语,对我进了最真诚的忠言。

“特洛,”我姨婆结束这番话说,“你可要给你自己作脸,给我作脸,给狄克先生作脸!上帝加福给你!”

我不胜激动,只有一次又一次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请她替我致意,问候狄克先生。

“不论什么事,”我姨婆说,“都绝不要小气,绝不要虚假,绝不要残酷。你要是能够戒除了这三种恶习,特洛,那我就永远能对你抱有深厚的期望。”

我只有尽我所能,对她作了诺言,说我绝不会辜负了她对我的恩义,忘记了她对我的训诫。

“车马就在门外了,”我姨婆说,“我走啦!你就在这儿好啦,不要动。”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急忙搂抱了我一下,就出了屋子,随手把门带上了。一开始的时候,我看到她这样一下就走了,还吃了一惊,几乎害起怕来,以为是我不知怎么把她给得罪了哪,但是我从窗户往街上一看,只见她那样神气颓丧地上了车,也没有心肠抬头往上面看,就赶着车走了,那时候我才了解了她的真情,而不冤枉她,说她生了气了。

到了五点钟的时候,那也就是维克菲先生吃正餐的时候,我的精神才又重新提了起来,对于用刀用叉,颇能应付一气了。饭桌上只给我和维克菲先生两个人摆了两份食具。不过爱格妮在开饭以前,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和她父亲一块儿下了楼,坐在饭桌那儿她父亲的对面①。如果没有她在跟前,她父亲是否能吃得下饭去,这是我当时曾疑心过的。我们吃过饭,并没在饭厅里停留②,而又上了楼,来到客厅。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那儿,爱格妮给他父亲把酒杯和一瓶滤过的坡特葡萄酒都放好了。我认为,如果那个酒是别的人给他放在那儿的,那他喝起来,就一定要觉得酒的味道,跟平素不一样。

①这应该是,爱格妮和她的家庭教师一块儿用饭。

②饭后或宴后(即吃过甜食,撤去桌布之时),妇女先退到客厅,男人仍留在饭厅,吸烟饮酒。

他就坐在那儿,有两个钟头之久,一直喝那葡萄酒,而且喝得还真多;同时,爱格妮呢,就又弹钢琴,又做活计,又对她父亲和我谈话。维克菲先生跟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通常大部分都是愉快、高兴的;不过有的时候,他的眼光会落到她身上,于是他就一时出神沉思起来,因而默不作声。她对于这种情况,老是一下就能发觉,我想;发觉了,马上就跟他问长问短,对他抚摸亲昵,转移他的心思,于是他就从沉思冥想中醒来,又把葡萄酒痛饮。

到了吃茶点的时候,爱格妮亲自烹茶、亲自奉茶。茶点以后的时光,过得也和正餐以后一样。这样一直到她要去就寝,那时候,她父亲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一番。等她去了,他才吩咐人把事务所的蜡烛点起来。那时候我也睡觉去了。

不过那天晚间,就寝以前,我曾一度去到门外,顺着大街,溜达了短短的一程,为的是,我可以把那些古老的屋舍和那座苍老的大教堂再看一下,可以对于我在前些日子的征途中,怎样一度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怎样曾经走过现在一枝借栖而当时却一无所知的这所古老房子,再想一下。我溜达完了,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乌利亚·希坡正在事务所里,关窗闭户,归置拾掇。我当时的心情是:不论对什么人,全都有友好之感,所以我就走进去和他打招呼,临别的时候,和他握了握手。哎呀,他那只手,又冰又湿,握起来,也和看起来一样,都像一只鬼手。我事后用两手对搓,把我握他的那只手搓暖,同时把他握我的那只手给我的感觉搓掉。

那只手令人感到那样不舒服,一直到我回到我屋里,我的脑子里那种又冰又湿的感觉还没去掉。我从窗户那儿探身往外,看到椽子头儿上刻的怪脸向我斜视,我就想到,那就是乌利亚·希坡,不晓得怎么,跑到那儿去了。我于是急忙把窗关上,免得再看见那种怪脸而想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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