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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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证实所闻,选定职业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我心里老琢磨头天晚上玛莎走了以后,小爱弥丽的表现和心情。我只觉得,那是她像日月无私那样光明磊落、推心置腹,才使我知道了那番家室之内的隐微私事和柔情蜜意,我要是把那番隐私,对任何别人泄露了,即便对史朵夫泄露了,都得算是有渎神圣。我对任何别人的感情,都没有比对那位娇小纤巧的女孩儿更温柔的了,因为她曾经是我童年青梅竹马的游伴,我曾经深深相信,而且永远要深深相信,一直到死,我那时忠心耿耿地爱过她。那么,要是把她情不自禁、在偶然中对我披肝沥胆所泄露的,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即便是传到史朵夫的耳朵里,我都认为是卤莽粗暴,有负于我自己,有负于我们二人那样两小无猜的纯洁天真,这种纯洁天真,我永远看到在她头上回环笼罩。因为这样,所以我就立下宏愿,要把那番光景,藏在我自己的内心,在那儿,那番光景使她的形象生出了新的婉容逸致。

我们吃着早饭的时候,送到了一封我姨婆给我的信。因为信里所写的事儿,是我认为史朵夫也跟任何人一样能给我出主意的,是我知道我乐于跟他商议讨论的,所以我决定在我们的归途中,把它作为我们讨论的题目。在现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我们顾不上讨论它,因为我们跟我们所有的朋友,辞行告别,就够我们忙的了。在这些朋友之中,为我们离去而感到惆怅的,巴奇斯先生远远不后于他人,我现在相信,他要是能叫我们在亚摩斯再留上四十八小时,那他即便再开一次箱子,再牺牲一个几尼,都在所不惜。坡勾提自己和她全家的人,因为我们要走,都伤心至极。欧摩和周阑倾室而出,给我们送别。我们的手提箱要往驿车上搬的时候,那些自告奋勇伺候史朵夫的渔民,纷至沓来,争先效劳,即便我们的服装行李有一团人的那么多,我们都几乎用不着脚夫搬运。总而言之,我们这番别去,使所有各方有关的人都惆怅惋惜,使许多许多人都追思留念。

“你要在这儿待得很久吗,利提摩?”他站在那儿,等着看驿车起身的时候,我问他。

“不会很久,先生,”他回答我说,“十有八九不会待得很久,先生。”

“这会儿,他还没法儿说,”史朵夫毫不在意地说。“他知道都要叫他办什么事儿,他自然也要都办的。”

“我也敢保他一定要都办的,”我说。

利提摩用手把帽子一碰,表示他感谢我对他的好评,跟着我就觉得,我一下成了个八岁左右的孩子了。他又用手把他的帽子碰了一下,祝我们一路平安;我们的车开了的时候,他站在边道上,体面庄严,神秘难测,和埃及的金字塔一样。

有一些时候,我们都没开口,史朵夫是异乎寻常地静默无言,我呢,就一心只顾纳闷儿,不知道我多会还能再来此地,不知道在我离去以后、再来以前,我自己或者那儿那些人,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后来,史朵夫到底一下变得轻松快活,又喋喋呶呶起来,因为他不论想要怎么样,都是一下就能怎么样;他把我的胳膊拽了一下:

“别不吱声儿,大卫。咱们吃早饭的时候,你谈到一封信,怎么回事哪?”

“哦!”我说,一面从口袋里把那封信掏了出来。“那是我姨婆写给我的。”

“她都说了些什么?有得考虑的没有?”

“哦,她提醒我,史朵夫,”我说,“说我出来这一趟,为的是要开开眼界,动动脑筋。”

“那你当然都做了?”

“要是说实话,我很难说我做了,我并没特别用心留意做。我要是别跟你撒谎,那我还得说,我恐怕我把那番话全都忘记了哪。”

“那么好啦,你现在就把眼睁开了,把以前忽略了的找补找补好啦,”史朵夫说。“你往右看,你能看见一片平野,上面有许多水汪汪的洼地,你往左看,也是一片同样的平野。你往前看,看不出有什么两样来;再往后看,仍旧还是一片平野。”

我大笑起来,跟他说,在所有我看得到的前景里,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有我做起来合适的职业,这大概得归过于前景的平淡无奇吧。

“关于这个问题,你姨婆都怎么说来着?”史朵夫斜着眼看我手里拿的那封信,问我。“她有什么提议没有?”

“有,不错,有提议,”我说。“你瞧,她在这儿问我是不是我觉得我会喜欢当一个民教法学家①?你对于这个提议有什么看法?”

①民教法学家:民法及教会法为英国中古遗留下来的法律,民教法学家则民法案件、教会法案件兼办。这种法院里的律师等于公断法和不成文法法院里的代讼师或助讼师。

“呃,我也说不上来,”史朵夫冷冷淡淡地说。“我想,你干那个,也跟干任何别的,还不是一样?”

他这样把一切的职业、所有的工作,完全平等看待,我听了不由得又大笑起来。我就把我这种意思对他说了。

“民教法学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史朵夫?”我说。

“哦,那是一种僧人式的律师;”史朵夫回答我说。“靠近圣保罗墓地①一个年代古老、人事懒慢的角落那儿,有一个所谓的博士公堂②,在那里面审理一些陈猫古老鼠的案件,民教法学家在这种法院里,就跟代讼师在不成文法法院里和公断法院里一样。这类人员,按照事理必然的道理来讲,二百年前就应该销声匿迹了。我要是把什么是博士公堂给你讲清楚了,也就把民教法学家给你讲清楚了。博士公堂是一个偏僻隐蔽的小小处所,他们在那儿审理所谓教会法③案件,把那些古老废朽、离奇古怪的国会法案拿来玩弄各式各样的把戏。这些法案,世界上的人有四分之三,完全不知道,其余的那四分之一就以为,它们是从那几个爱德华时代④,像化石一类的样子发掘出来的。那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独揽垄断有关人们遗嘱和婚姻的案件,裁判船舶舟艇之间的争执。”

①圣保罗墓地:圣保罗大教堂为伦敦最大的教堂,踞勒得盖山上,在旧城圈中心。在这个大教堂四周围的街道,叫作圣保罗墓地(本为这个教堂的墓地,故名)。

②博士公堂:在圣保罗大教堂南面,其建筑已于1862—67年拆毁,但其地区仍叫原名。博士公堂本为民法博士协会食堂,后为该会会址,于其中设民教、海事等法院。

③英国从前有教会法,专审理教会事件、人员或与之有关的案件,婚姻、遗产讼案等,亦归之审理。

④英国历史上叫爱德华的国王前后有十个,这儿是指爱德华第一、第二、第三而言(1272—1377)。爱德华第一时,英国国会初有萌芽,略具规模,通过一些法案。

“你这可是瞎说,史朵夫!”我喊着说。“难道你当真认为,航海事件和教会事件,二者之间,有任何关联吗?”

“我当然绝没有说,我的好朋友,它们二者之间有任何关联的意思,”他回答我说,“我的意思只是要说,这两类案件,可都在那一个博士公堂里,由同一伙人来审理、来判决。你不定哪一天,亲自到那儿去一下,就可以看到他们那一伙,用那本《杨氏词典》①,连蒙带猜查着一半以上的航海术语,审问‘南绥号’船怎样把‘赛拉·捷恩号’给撞了,再不就审问坡勾提先生和别的亚摩斯船夫们,怎样在一场暴风里,带着船锚和船缆,去救专跑印度的船‘纳尔逊号’遇险遭难。另外有一天,你再去到那儿,你又看到他们正传一大堆证人,有反正两造,审问一个牧师怎样行为不端。你可以看到,这一次审问牧师这个案子的法官,就是审理海上事件的那一个辩护士,而原来的辩护士,又成了审这个案子的法官,或者二者正翻一个个儿,法官成了辩护士,辩护士成了法官。他们就跟演戏的一样,一会儿是法官,一会儿又不是法官,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又是那个,一会儿他又是另一个人,他们就这样变来变去,令人莫测;但是那可永远是很好玩儿、有利可图的一场玩票演出的戏剧,观众都是精挑细捡为数极少的。”

①《杨氏词典》:指《杨氏海事词典》而言,1846年出版。

“不过说来说去,民教法学家和辩护士并不是一而二、二而一吧?”我有点莫名其妙,所以才问。“是一而二、二而一吗?”

“不是,”史朵夫回答我说,“辩护士是普通法学家——他们都是在大学里取得博士学位的——他们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他们这一点哪?民教法学家雇用辩护士。他们两家都稳稳当当拿到一笔大钱,他们合到一起,组成了一个严密紧凑的小小团体。总的说来,大卫,我劝你对博士公堂能有好感才好。我敢跟你保证,他们那儿的人,都是讲派头儿、摆阔气、挺风光的,要是派头儿、阔气可以让人觉得不错的话。”

史朵夫对于这种职业,用开玩笑的态度讲了一番,关于这一点当然要打折扣,但是我把靠近圣保罗墓地那个年代古老、人事懒散的一角和它那种庄严、古老、稳固、沉重的气氛联系起来考虑,我对于我姨婆这种提议,并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她给我自由,完全由我自己作决定。她毫不犹疑,径直地告诉我,说她所以想起这个职业来,是由于她新近到博士公堂去访她认识的民教法学家,商议立遗嘱,使我继承她的遗产。

“咱们的姨婆这步办法,不论怎么说,都得是受人称赞的,”我把前面的情况对史朵夫说了以后,史朵夫说。“我对于她这步办法,没有别的,只能鼓励你采取,雏菊。我给你出的主意只是,你要对博士公堂有好感。”

我就决心照着他的主意办。于是我告诉史朵夫,说我姨婆已经到了伦敦,在那儿等我哪(这是我从她信上看出来的),她在林肯法学会广场①一家公寓租了以一星期为期的寓所,那家公寓有石头铺的楼梯,屋顶上有个太平门,要逃出去很方便。因为我姨婆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认为伦敦的房子,每一处每天夜里都要烧成一片瓦砾。

①林肯法学会广场:在伦敦林肯法学会(Lincoln's Inn)西面,为伦敦最大的广场之一。四围多为律师们的事务所。林肯法学会在伦敦的四个法学会中,位居第三,在旧城圈内。

我们剩下那一段路,是在欢乐中走完的,有时把博士公堂的话重新提起,预先想象我在遥远的将来,当上了民教法学家的情况,史朵夫把这种情况,说成各式各样可笑可乐、离奇古怪的样子,把我们两个都逗得嬉笑不已。我们到了旅程的终点,他回家去了,跟我约好,过两天就回来找我。我就坐车来到林肯法学会广场。只见我姨婆还未就寝,正等着开晚饭。

即便我和我姨婆分别以后,是周游全世界的,那我和她重新相逢,也不会更加喜欢。我姨婆把我抱在怀里,就一下哭了起来,同时,假装作大笑的样子说,要是我那可怜的妈妈还活着,那个傻呵呵的小傻子一定也要哭,这是她敢保的。

“那么你这是把狄克先生撂在家里的了,姨婆?”我说,“这让我很惆怅。啊,捷妮呀,你好啊?”

捷妮一面对我屈膝为礼,一面问我好,这时只见我姨婆把个脸老长地一括搭。

“那是叫我也惆怅的,”我姨婆摸了摸鼻子,说。“从我到这儿来那天起,特洛,我一直地就不放心。”

还没等到我问她为什么,她就把话都告诉了我了。

“我绝对地相信,”我姨婆说,同时带着坚决表示心怀抑郁的样子把手按在桌子上,“狄克的性格,决不是能把驴管住了那种人的。我很自信,他这个人没有坚定的意志。我本来应该把他带出来,把捷妮留在家里才对,那样的话,我也许就可以放心了。如果有驴曾侵犯、践踏我那片青草地,”我姨婆强调说,“那今儿下午四点钟就准有一头。我那时只觉得我从头到脚,浑身发冷。我准知道,那是驴把我闹的!”

我对于这一点,想法子说了些宽慰她的话,但是她不听我的宽慰。

“那一定是一头驴把我闹的,”我姨婆说,“还一定是‘又没德行又损’那个家伙的姐姐、那回到咱们家来骑的那头秃尾巴驴。”自从那一回以后,我姨婆一直就管枚得孙小姐叫“又没德行又损”的家伙。“假使多佛有一头驴,它那倔强劲儿,比起别的驴来,更叫我没法忍受,”我姨婆说,一面把桌子拍了一下,“那就是那头驴!”

捷妮乍着胆子对我姨婆提了一提,说我姨婆这样庸人自扰是用不着的,因为她相信,我姨婆说的那头驴,那阵儿正干着驮沙石那一行的活儿,没有工夫跑到我姨婆房前去践踏她的青草地。但是我姨婆却不听她那一套。

晚餐端来的时候,我们吃得舒舒服服的,并且饭还都热气腾腾的,虽然我姨婆住的房间,那样高高在上——她挑了这样高的房间,还是因为她既然花了钱,就得多有几层石头楼梯呢,还是因为她想离屋顶的门越近越好呢,我不得而知——那一顿晚餐,有一道烤鸡,一道煎牛里脊排,还有蔬菜,无一不美,我全都放情大嚼了一顿。但是我姨婆对于伦敦卖的食品,却有她自己个人的看法,吃得非常地少。

“我认为,这只倒霉的鸡,是在地窨子里下生的,在地窨子里养大的,”我姨婆说,“从来也没有透透空气的机会,除了在雇脚马车停车场上。我只希望,这个里脊真是牛身上的,但是我可不信是那样。据我看来,在这个地方,就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实的,只有泥土是例外。”

“您说,这个鸡不许是从乡下来的吗,姨婆?”我提醒她,说。

“决不会是从乡下来的,”我姨婆回答我说。“伦敦的买卖人,吆喝什么就卖什么,决不会感到快活。”

我不敢冒昧,对我姨婆的意见有所争辩,不过我却把那顿晚饭,饱餐了一顿,让我姨婆看着,大为满意。杯盘和桌布都归着完了以后,捷妮帮着我姨婆把头拢好,给她把睡帽戴上(这次这番动作是更讲究一些的,据我姨婆说,“为的是预备房子着火”),把长袍的下摆给她撩在膝盖上,这是她睡觉以前烤暖全身经常的准备工作。我于是按照历年永遵、一丝一毫都不许有所假借的成法,给我姨婆兑了一杯掺水的热白葡萄酒,预备了一片切得一条一条薄而长的烤面包。我们就用这些东西做伴当,二人独坐,来过那一晚上余下的时间,我姨婆坐在我的对面,喝着掺水葡萄酒,吃着烤面包,未吃之前,先把面包一条一条地在酒里蘸过,同时,从睡帽边缘的遮掩中,低眉铺眼地看着我。

“我说,特洛,你对于当民教法学家的打算怎么个看法儿?”她开口说,“还是你还没开始想这个问题?”

“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好多好多了,我的亲爱的姨婆。我还跟史朵夫谈过这个问题,也谈了好多好多。我很喜欢这种打算。我非常地喜欢这种打算。”

“很好,”我姨婆说,“这叫人听着很高兴。”

“我只有一个问题,姨婆。”

“什么问题,你说出来好啦,特洛,”她回答我说。

“呃,因为据我了解,这个职业好像是个很冷的冷门儿,因此我想问一下,要干这一行,是不是得先下大本钱哪?”

“你要是学徒当民教法学家,”我姨婆回答我说,“刚好要花一千镑。”

“那样,我的亲爱的姨婆,”我把椅子拉到更靠她坐的地方说,“我心里可不能坦然。那是一笔很大的钱。您为教育我,就已经花了不少的钱了,并且在所有的方面,都是能怎么大方就怎么大方。您早就已经是慷慨好施的仪表模范了。我相信一定有些门路,一开头并不用下什么本钱,只要专心立志、励精努力,就可以希望很有前途。您敢保,采取那种办法不更好一些吗?您敢说,您一定花得起那么多的钱吗?您把钱那样花了算不算浪费哪?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只是要您考虑一下,您是不是拿得稳哪?”

我姨婆把她正吃着的一条烤面包吃完了,同时把眼一直完全正对着我的脸,跟着把酒杯放在壁炉搁板上,把两手交叉,放在撩起来的衣摆上,作了如下的回答:

“特洛,我的孩子,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目的,那个目的就是要培养你,使你成为心地善良、通情达理、幸福快活的人。我一心一意就是为了这个——狄克也是这样。我愿意我认识的人,都听一听狄克对这件事的意见。他对这件事的看法那样明智,真了不起。但是除了我,没有任何别的人,了解他那份儿智慧才能!”

她停了一会儿,把我的一只手握在她的两只手里,接着说:

“回忆已往,特洛,是没有用处的,除非那个已往对于现在能有影响。也许我应该跟你那可怜的爸爸更友好一些。也许我跟那个可怜的娃娃,你那个妈妈,更友好一些,即便她没给我生你姐姐贝萃·特洛乌,使我失望,也许我也应该对她更友好一些。你当初来到我这儿,一个逃跑出来的小孩子,满身泥土、脚肿腿痠,那时候,我也许那么想过。从那时候到这会儿,你,特洛,就一直地老给我作脸,老使我得意,老叫我快活。我的财产,并没有什么别的人有权来争;至少,”——她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神色有些错乱,这使我吃了一惊,——“哦,没有,没有什么别的人有权来争——而你又是我抱养的孩子。你只要等我老了,能做一个心疼我的孩子,能担待我那喜怒无常、爱憎没准的古怪脾气,那你对于我这样一个老婆子——一个盛年时期没能享到幸福快乐或者说受到和谐融洽,像她应当可以享到、受到的那样——那你对她所做的,就远远地超过了她对你所做的了。”

我听到我姨婆谈到她自己的已往,这还是头一次。她先谈到她那段平生,以后又舍而不谈,那时候,她的态度安详平静,这里面就含有宽宏大量的厚道,使我提高了我对她的敬爱,如果有任何什么能使我那样的话。

“好啦,特洛,现在,咱们两个之间,就算一切都同意啦,一切都说明白啦,”我姨婆说,“所以对于这个问题,就用不着再谈啦。你吻我一下好啦,咱们明儿吃过早饭,就往博士公堂去走一趟。”

我们就寝以前,在炉前谈了好长的时间。我的寝室和我姨婆的,在一层楼上,一夜之间,我很受了几回小小的骚扰,因为我姨婆一听远处有雇脚的马车或者往市场送货的大车轱辘地响,她就躺不稳,就要敲我的门,问我是否听到救火车的声音。但是快到天亮的时候,她睡得就比较稳一些了,她就让我也睡得稳一些了。

靠近中午,我们动身往博士公堂里斯潘娄与昭钦事务所去。我姨婆对于伦敦还有一种概括的看法,认为凡是她所看到的人都是扒手,因此她把她的钱包给我替她拿着,钱包里装着十个几尼和一些银币。

我们在夫利特街①一个玩具店那儿停了一会儿,看圣顿斯屯的巨人打钟②——我们去的时候,先算计好了,要恰好十二点钟到那儿,看那两个巨人——从那儿再往前上勒得盖山③和圣保罗墓地。我们正穿行跨到勒得盖山,我忽然看到我姨婆把脚步大大地加快了,露出害怕的样子来。同时我看到一个横眉立目、衣服褴褛的人,刚才我们过马路的时候,站住了脚直瞪我们,现在紧跟在我们后面,都碰到我姨婆身上了。

①夫利特街:为河滨街之继续,为伦敦新闻业、印刷业所在之地。由夫利特溪得名。该溪早已成暗沟,为地下污水道。

②圣顿斯屯:教堂,指旧圣顿斯屯教堂而言,在夫利特街北面,踞街心,车马须绕行而过。此教堂之钟为伦敦一景。钟面大而涂金,高悬街之上空,装有木人二,按时以棒击钟,击时头亦同动。1831年移于他处。

③勒得盖山:夫利特街东端为勒得盖广场,再往前就是勒得盖山(亦为街名,原为小山,故名),直通圣保罗大教堂。

“特洛!我的亲爱的特洛!”我姨婆惊慌起来,打着喳喳儿对我说,同时把我的膀子捏了一下,“我不知道这可得怎么办才好。”

“您怕什么?”我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您先上一个铺子里去躲一躲,我一会儿就把这个家伙打发开了。”

“别价,别价,孩子!”她回答我说。“不管怎么着,千万别跟他搭话。我求你、我吩咐你,千万别跟他搭话!”

“您怎么啦,姨婆!”我说。“他没有什么,顶多不过是一个强悍蛮横的叫花子就是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姨婆回答我说,“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不知道你这都说了些什么!”

在这段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门道里停了下来,那个人也停了下来。

“不要瞧他!”我姨婆说,那时我正愤怒地把头转到那个人那一面儿,“快给我叫辆车来,我的亲爱的,然后再到圣保罗墓地那儿等我。”

“等您?”我重复说。

“不错,”我姨婆说,“我得一个人去。我得同他一块儿去。”

“同他一块儿去,姨婆?同这个人一块儿去?”

“你别以为我失心迷性,”她回答我说,“我告诉你我必得和他一块儿去。给我叫辆车来!”

尽管我当时深为惊讶,但是我还是懂得,我绝没有权力拒绝服从这样一种严厉的吩咐。我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正碰上一辆空车走过,我把那辆车叫住了。还没等到我把车踏板放下来,我姨婆就跳进车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跳的,那个人就跟着也跳进去了。她冲着我摆手,叫我走开,摆得那样斩钉截铁,因此,我虽然惊讶失措,我也立刻就转身走开。我转身的时候,只听我姨婆对车夫说,“把车赶到哪儿都行!一直往前好啦!”跟着车就从我身旁跑过,往山上去了。

狄克先生告诉我的那番话,我原先以为只是狄克先生的狂妄想法,现在一下让我想起来了。我觉得,没有疑问,这就是他那样神秘地对我说的那个人,虽然我姨婆究竟会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我在大教堂墓地那儿,经过半小时的冷静以后,我看到那辆车回来了。它在我身旁停下来,只我姨婆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经过刚才那一阵骚乱兴奋,还没完全恢复常态,所以还不能作我们打算作的访问。她叫我也上了车,吩咐车夫慢慢地赶着车来回兜了几个圈子。她对我没说任何别的话,只说,“我的亲爱的孩子,永远也不要问我这都是怎么回事,也永远不要提这段事。”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恢复了平静,那时候,她说,她完全跟平素一样了,我们可以下车了。她把她的钱包递给我,叫我开发车钱,那时候,只见几尼完全不见了,只有零散的银币还在。

进博士公堂,得走过一个小而低的拱形门道。我们离开街道,进了门道,还没走几步,外面的市喧声,就像受到魔术的支使一样,一变而为远处听来的嗡嗡之声了。我们穿过几处死气沉沉的天井和几条窄狭的通路,来到斯潘娄与昭钦靠天窗透光的事务所。这座神庙一般的事务所有个外屋(到那儿朝山拜圣的人,不必遵守敲门打户的俗礼常规),有三个或者四个录事,正在那儿伏案抄写。其中之一,一个干瘪瘦小的人,独占一席,戴着一个挺硬的棕色假发,看着好像由姜糕①做的一般,站起身来,迎接我姨婆,把我们带到斯潘娄先生的屋子里。

①姜糕:一种糕点,黄而微带绿色,粗而松,一按就酥散。

“斯潘娄先生出庭去啦,太太,”那个干瘪瘦小的人说,“今儿是拱门庭①开庭的日子。不过拱门庭就在跟前,我马上就去请他来。”

①拱门庭:亦简称“拱门”,为坎特伯雷教省的上诉教会法法庭,从前设在圣玛利勒鲍教堂内,因该教堂高阁下之拱形门得名。

那个人去请斯潘娄先生的时候,就剩了我和我姨婆在屋里,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个屋子看了一下。只见屋里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并且满是尘土,写字台台面上铺的粗呢台罩儿,本来的颜色完全褪去,看着就像一个老叫花子那样面目枯瘦、颜色憔悴。写字台上放着好多一大捆一大捆的文件,有的标着“原告诊①”字样(我刚一看,吃了一惊,法院不是医院,怎么,会有“诊 ”,后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诉状”二字),有的上面标着“答辩诉状”字样,有的标着“在主教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拱门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遗嘱案件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海事法庭审理”字样,有的标着“在教会上诉法庭审理”字样;让我看着,非常地纳闷儿,不知道通共算起来,到底有多少法庭,要学起来,得多长的时间才能都弄明白了。除了这些文件以外,还有各种口供的笔录,一大本一大本的,都装订得挺坚固,一大套一大套的捆在一块儿,每一个案子一套,好像每一个案子都是十巨册或者二十巨册的历史书一样。所有这种种,我认为,看起来都是相当费钱的,因此使我认为,一个民教法学家的工作,想来一定是挺阔气的。我带着越来越自以为得意的心情用眼看着这些东西以及其他同类的东西,正在东望西瞧的时候,只听外面屋里有脚步急走疾趋的声音,于是斯潘娄先生,身穿缘着白皮毛的黑色长袍,忙忙走进,一面走,一面摘帽子。

①诊牀:原文libel,在民法、教会法里为“诉状”,在普通法里成平常意义为“诽谤罪”。大卫以为后者,故吃惊。译者易以看着相似之字,以求双关。

他是一个身材瘦小,头发淡色的绅士,穿着一双不容非议的皮靴子,戴着最桀骜不驯的白硬领和衬衫领子。全身的纽子,都扣得齐正、紧密;他那两片连鬓胡子,一定费了他很大的心力,丝毫不苟地鬈曲着。他那副金表链子那样粗壮沉重,使我脑子里起了一种幻想,认为他要掏表的时候,总得有一副筋骨粗壮的金胳膊,像金店门面上挂的那样,才能成功。他全身的装扮,一定是费尽心思,同时硬直挺立,因此他想要弯一弯腰,就几乎无法办到。他在椅子上落座以后,往写字台上看文件,那时候,他得从脊椎骨最下部以上把整个身子转动,像潘齐①一样。

①潘齐,英国一种木偶戏,叫作《潘齐与朱蒂》。即以剧中角色为名。木偶的动作,当然硬直死板。

我姨婆先就把我介绍给他了,他对我也很客气地还过礼了。现在他开口说:

“那么,考坡菲先生,你这是想要干我们这一行的了?前几天我有幸跟特洛乌小姐相会,”他说到这儿,又把身子往前一俯——又表演了一回潘齐——“那时候,我无意中对她提到,说我们这儿恰好有一名缺额。蒙特洛乌小姐不见外,说她有一个侄孙,她特别疼爱,她正想给他找一种讲派头,有身份的职业。现在,我相信,我有幸跟她那位侄孙——”他说到这儿,又演了一回潘齐。

我鞠了一躬,承认他说的就是我,同时说,我姨婆对我提过,说有这么一条门路,我当时就认为,我也许会很喜欢走这条门路,我对于此道非常倾心,所以对于这个提议立即生了好感。但是我还不能说我绝对敢保喜欢,总得我对于这一行再多了解一下才成。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形式问题,我还是认为,我得有个机会,先试一试,我到底喜不喜欢,然后才能一无改悔,投身其中。

“哦,当然喽!当然!”斯潘娄先生说。“在我们这个事务所里,我们总是给一个月的期限——给一个月,作为试用的时期。要是只我自己,那我情愿给两个月——三个月——实在说起来,给无限的时期,都没有关系,不过我还有个同伙——昭钦先生。”

“预付金,先生,”我对他说,“是一千镑,对吧?”

“不错,预付金,包括印花税在内,是一千镑,”斯潘娄先生说。“我已经跟特洛乌小姐说过,我这个人,并不是专在钱上打主意的;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不在钱上打主意;但是昭钦先生对于这一类的事儿,可老有他个人的意见,我没法子,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简单地说吧,昭钦先生还认为一千镑太少了哪。”

“我想,先生,”我仍旧想替我姨婆省几个钱,所以说,“这儿没有这种规矩吧,说,要是一个学徒的,特别能干,对于这一行完全精通——”我说到这儿,不由得脸红起来,因为这个话太像是奉承自己了——“我想,这儿没有这种规矩吧,说,一个学徒,到了他后几年,可以给他点——”

斯潘娄先生,费了很大的劲,才刚能把他的脑袋从硬领里挣脱而出,摇了一下,并且预知我要说“薪金”,回答我说:

“没有这个规矩。我要是不受任何拘束,那我对于这一点要怎么考虑,我用不着说,考坡菲先生。但是昭钦先生可是一枝不动、百枝不摇的。”

这位可怕的昭钦先生,让我一想起来,就吓得不得了。但是我后来却发现,这位昭钦先生,只是一个凝重迟钝、温和柔顺的人,他在这个事务所里,永不出头露面,只老让人家打着他的旗号,说他是人类中最顽固不化、最铁面无情的。如果有一个伙计想要长一点薪金,那昭钦先生坚决不听那一套。如果一个打官司的当事人,想要把他欠的诉讼费缓交几天,那昭钦先生坚决不答应,非要那个人马上就交不可。这类事件,不管斯潘娄先生觉得多么痛苦(他永远觉得这类事件使他痛苦),但是昭钦先生却非按照死规矩办事不可。斯潘娄先生就是一个天使,而昭钦先生却是一个魔鬼,这个天使老是手松心慈,而那个魔鬼却老是手紧心狠。我后来年纪大了,我认为我亲眼看见过,有些别的事务所,也用斯潘娄与昭钦事务所的原则办理业务!

当时就说好了,我多会儿高兴,多会儿就可以开始我的试用时期,我姨婆不用待在伦敦,也不用在一个月完了的时候再回来,因为以我为主体订的那份合同,可以很容易地就送到她家里,让她签字。我们说到这里,斯潘娄先生就自告奋勇,说马上就带我到法庭里去,他好指给我,看看那地方是什么样子。我既然很愿意了解了解都是怎么回事,我们就起身到外面去看法庭去了,叫我姨婆留在原处。她说,她不能在那种地方投身舍命,因为,我想,她认为,所有的法庭都是火药工厂,随时有爆炸的可能。

斯潘娄先生带着我走过一个砖铺的院落,院落四围都是齐整俨然的砖房,这些房子,我从门上标着博士某某的字样断定,就是史朵夫告诉我的那些学问渊博的辩护士们居住的官邸了。我们穿过这个院落,进了一个宽敞广阔而却死气沉沉的屋子,坐落在左边,据我的想法,并不异于一个圣堂。这个屋子上手那一部分,和屋子别的部分有栏杆隔断。在那一部分,有一个比平地高的马蹄铁形台子,台子的两侧,坐在饭厅里用的老式安乐椅上的,是几位身穿红长袍、头戴灰假发的绅士。在马蹄铁形台子中部弯着的那一部分上面,有一张小桌子,像教堂里的讲案那样,在这个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直 咕眼的老绅士,这位老绅士,如果我是在鸟槛里看到他的,那我准得把他当作一个夜猫子;但是,我一打听,原来他却是首席推事。在马蹄铁形台子凹进去的那一部分,比刚才那几部分都低的地方,那也就是说,和屋子的地差不多一样高低的地方,就是另外几位和斯潘娄先生同样级别的绅士,都和他一样,穿着白皮毛缘边的黑长袍,坐在一个绿色的条案前面。他们的领巾一般都是挺硬的,我想;他们的态度看着都是倨傲骄慢的。但是,关于后面这一点,我马上就看了出来,我原来冤屈了他们了,因为,他们之中有两三位,站起来回答那位首席推事大人的时候,我没看见还有比他们更胆小老实,像绵羊似的。旁听的人,只限于一个围着围巾的孩子,和一个硬装体面的破落户,他偷偷摸摸地从他那上衣的口袋儿里掏面包皮吃,正在法院中间一个炉子旁边烤火。打破那个地方上那种懒意洋洋的沉静板滞的,只有这个炉火发出来的吱吱之声①,还有一个辩护士发出来的说话之声,正在那儿一个像图书馆的证据之中作逍遥的漫游,只偶尔有的时候,稍停一下,提出一两点辩论之词,好像在漫游中,在道旁小客店里稍停一下那样。总而言之,我一生之中,不论在什么场合,从来没有过像那一次,在那样一个舒缓闲适、昏沉欲睡、古色古香、遗忘岁月、头晕眼倦的家人团聚之中,做过一个成员。同时我觉得,不论以什么角色,做这一个团体中的一员,都得说有一种心舒神泰、如饮醇醪、如吸鸦片之感,但是可就是别做一个打官司的当事人。

①这是说,壁炉里烧的薪材,还是青绿的枝干,故发出泡沫和吱吱之声。

我对于这个幽隐处所那种如梦似幻的情况既然觉得非常可心,我就对斯潘娄先生说,我这一次已经看了个称心如意了,所以我们就都来到我姨婆跟前,跟着我就陪伴着她,马上离开了博士公堂。我从斯潘娄与昭钦事务所出来的时候,感到非常年轻,因为那些录事们,都用笔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来指点我。

我们在路上没遇见什么别的事故,就来到林肯法学会广场,只碰到一个倒霉的驴,拉着一辆菜、果小贩的车,让我姨婆看来,起了一种痛苦的联想。我们到了公寓,安稳落座之后,我们又把这个计划,长谈了一气;因为我知道她急于要回到家里,同时,又怕房子着火,又嫌吃的东西,又怕遇见扒手,她在伦敦,连半点钟的工夫都难说能把一颗心放下,因此我就劝她说,决不必为我放心不下,让我诸事自理好啦。

“我到这儿来,顶到明天,整整一个星期了,在这几天里,我就没有一时一刻,我的亲爱的,”她回答我说,“不考虑这个问题的。在阿戴尔飞有一套带家具的房间,要出租,你住着再没有那么合适的了。”

她把这段简短的开场词说了以后,从口袋儿里掏出一份广告来,是从报上小心在意剪下来的;广告上说,在阿戴尔飞区的白金厄姆街①有一套带家具的房间出租,紧凑、可心,俯视大河,极适于给一位年轻的绅士,不论为各法学会②的成员与否——作幽雅精致的寓所。立时即可迁入。房价克己,如有必要,得以按月租赁。

①白金厄姆街:在河滨街南面。

②伦敦有四个法学会,即除前面已说过的林肯法学会而外,还有内庙、中庙和格雷法学会。只它们有权可执行律师业务。

“哦,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姨婆!”我说,同时想到将来住一套房间①可能有的阔气派头,脸都红了。

①房间:专指租给法学会成员的房间而言。

“那么好啦,”我姨婆说,同时马上把她一分钟以前刚摘下来的软帽又戴好了,“咱们一块儿瞧一瞧去。”

我们一块儿去了。广告上说,愿租房者,可找克洛浦太太,即住本宅内;于是我们就拉地窨子的铃儿,我们认为,那是可以跟克洛浦太太挂上钩的。一直到我们拉了三遍或者四遍铃,好容易铃声才传到克洛浦太太耳边,催动她跟我们挂上了钩;后来她到底露了面儿了,只见她是一个粗胖高大的妇人,穿着一件南京布长袍,袍子下面露着法兰绒衬裙的一道百褶底边。

“劳你驾,我们要瞧一瞧你那一套房间,太太,”我姨婆说。

“是要给这位绅士住吗?”克洛浦太太说,一面把手放在口袋里,摸钥匙。

“不错,给我这个侄孙住,”我姨婆说。

“给这样绅士住,那套房间可就太好了!”克洛浦太太说。

于是我们上了楼。

这套房间在这所房子的最上层——这是我姨婆特别注意的一点,因为离太平门近——有一个半明不暗的小小门厅,你在那儿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有一个全暗不明的食具间,你在那儿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一个起坐间,一个卧室。家具都未免陈旧褪色,但是让我用起来,还是很够好的;而且毫不含糊,大河就在窗外。

既是这套房间极中我的意,于是我姨婆和克洛浦太太就退到食具间,去讲条件,我就坐在起坐间的沙发上,几乎不敢涉想,说我能有住在这样一套华贵房间里的运气。她们一对一单独战斗,经过不很长的一个回合之后,她们回到了起坐间,我从克洛浦太太脸上和我姨婆脸上的表情看来,就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不觉大喜。

“这些家具,都是前一个房客的吗?”我姨婆问。

“不错,是前一个房客的,太太,”克洛浦太太说。

“这个人后来怎么样啦?”我姨婆问。

克洛浦太太忽然来了一阵无法控制的咳嗽,一面咳嗽,一面挺费劲儿续续断断地说:“他在这儿得了病啦,太太,他——咳!咳!咳!哎呀,我的妈!——他死啦!”

“呃!他什么病死的?”我姨婆问。

“呃,太太,他喝酒喝死的,”克洛浦太太当背人的话那样偷偷地跟我们说,“还有烟。”

“烟?你说的不是壁炉里冒的烟吧?”我姨婆说。

“不是,太太,”克洛浦太太说。“雪茄烟和旱烟。”

“不管怎么样,特洛,那个并不着人,”我姨婆转向我说。

“决不着人,”我说。

简单地说,我姨婆看到我这样喜欢这套房间,就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一个月完了,要是还想住,可以续一年。克洛浦太太管预备床单、桌布,管做饭;所有别的必需之物都已经预备好了;克洛浦太太公然宣称,她永远要拿我当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我后天就搬进去。克洛浦太太说,谢天谢地,她这回可找到了一个她能够伏侍照料的主儿了!

我们在回寓所的路上,我姨婆对我说,她衷心相信,我将要过的这种生活,一定会使我变得刚强坚定,独立自主,因为这两样品质正是我所缺乏而必需的。第二天,我们安排,怎样把我存在维克菲先生家里的衣服和书籍运到伦敦,在作这种安排的中间,她把这番话又重复了好几遍。关于运衣服和书籍,还有关于我在新近这次假期中所有发生的事儿,我给爱格妮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这封信就由我姨婆替我带去,因为她第二天就要走。关于一切细情,我不想再多费笔墨,我只须找补几句:那就是,在我这一月的试住期间,她把一切可能所需,都给我预备得齐全充足;史朵夫并没在她走以前露面儿,使我和她都大为失望;我亲眼看着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开往多佛的驿车上,身旁带着捷妮,心里觉得欣喜,因为将来有乱踏胡践她那草地的驴,都得受到鞭笞,不会安然逸去;驿车开走了以后,我转身向阿戴尔飞走去,一心琢磨,我旧日怎样都在它那些地下拱洞瞎逛闲游,现在又是怎样福星来临,才使我来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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