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这部稿子,除了我自己,并不打算叫别人过目,那我也觉得好像不应该由我自己连篇累牍,净写我如何为了要对得起朵萝和她那两位姑姑,苦学艰难的速记术,又如何在那方面获得一切进展。因此,除了我已经写过我一生这个时期里如何有恒心,如何有一种坚忍、持久的精力在我这个人身上开始成熟起来,并且(我知道)成了我的性格中强有力的一部分,如果可以说它是力量的话,我只再添一句:那就是,我回忆起来,正在那方面看到我成功的泉源。我在世路上是很幸运的,有许多人所费的力气比我更大,而所得的成就却不及我的一半。但是我当时要是没养成谨慎精细、整饬条贯、勤奋黾勉的习惯,没养成一时只集中精力于一事的决心,不管接踵而来的另一事多么紧迫,那我所做的事,就永远也不会那样成功。我把这一点写出来,决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这是天日可以鉴临的。一个人,回顾生平,像我现在这样,一页一页地追溯,要是能免于疚心,可以认为过去并没滥用许多才力,并没错过许多机会,并没受到许多歪思邪念经常在胸中交战之苦,搅得自己一无所成,那他那个人,一定得真正是个好人才成。我敢说,我自己就没有一样天赋,经我误使滥用的。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这一生里,不论什么,只要是我想要做的,我就全力以赴,务使尽善;不论什么,只要是我从事的,我就全神贯注,不遗余力;不论大事,也不论小事,我都是勤勤恳恳,毫不假借。如果一个人想要完全倚靠先天生来或后天学得的才能,而丝毫不借助于质朴诚实、稳定坚忍、勤勉奋发,就想成功,我从来也不相信那是可能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那样而成功的事。某些人往上爬,固然可以用天生的才能和侥幸的机会作梯子框儿的两侧;但是梯子的磴儿所用的材料却一定得坚固耐久,不怕年侵月蚀才成。没有别的东西能代替彻底认真、丝毫不苟。要是能用全身去做的事,决不只用一只手;对于自己的工作,不论是什么,都不妄自菲薄:我现在看来,这两句话成了我的金科玉律了。
我现在把我的实行,概括成我的座右铭了,在我这种实行里,究竟有多少得归功于爱格妮,我不必在这儿重复。我的叙述,全都是含着对爱格妮的感激爱戴往前进行的。
她来到博士家里,要作两星期的勾留。维克菲先生本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很想跟他谈谈,给他排遣排遣。上一次爱格妮到伦敦来的时候,就谈到这个问题了,她这次到博士家里来,就是那番谈话的结果。
她是同她父亲一块儿来的。她告诉我,说她要在附近一带,给希坡老太太找一个寓所,因为她的风湿病,需要移地疗养,她移地之后能有这些人做伴,非常高兴;我听了这个话,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出人意料的。第二天,乌利亚就像个孝顺儿子那样,把他这个宝贝妈妈带到伦敦,安插在寓所里了;我对于这一点,也并没觉得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你明白,考坡菲少爷,”那时他硬要我和他一块在博士的花园里转一转;“要是一个人发生了恋爱,那他就要有些吃起醋来——至少得说,他就要老担着心,看着他爱的那个人。”
“你现在还吃谁的醋哪?”我说。
“亏了你,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我在眼下并没吃哪一个人的醋——至少没吃哪一个男人的醋。”
“那么你这是说,你吃一个女人的醋了?”
他用他那双满含毒恶的红眼睛,斜着瞧我,同时大笑。“你这个话,考坡菲少爷,”他说,“——我本来应该说‘先生’来着,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这种习惯成自然的说法的——你刚才这个话,真太有心眼儿了,你把我的话都引出来了,就像酒钻把瓶塞拔出来了一样。我这个人,一般地说来,不喜欢在妇女队里混,对她们献殷勤,先生,尤其不会对斯特朗太太献殷勤,这是我不妨对你坦白地说出来的,”他说,同时把他那跟鱼一样黏湿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他的眼神里,满含妒意,因为那时他正狡猾、毒恶地用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呃,考坡菲少爷,我虽然是一个当律师的,”他回答我说,一面咧着嘴强作笑容,“我这阵儿可是心里是什么意思,嘴里也就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用这种样子来看我,是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地反问他。
“我用这种样子看你?哎呀,考坡菲啊,你这可真是入木三分!我用这种样子看你,是什么意思?”
“不错,”我说,“你用这种样子看我,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觉得我这个话很可乐,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他生来就爱笑似的。他用手把下颏扒搔了一回以后,把眼光下垂——仍旧扒搔着下颏,慢慢地接着说:
“当年我还是个哈贱的小录事的时候,她老瞧不起我。她永远叫我的爱格妮来来往往地到她家里去,她永远对你很好,考坡菲少爷;但是我跟她比起来,可太卑哈了,不值当她看一眼。”
“呃?”我说,“假设就真是那样吧,那又怎么样哪?”
“——我跟他比起来,也太卑哈了,”乌利亚接着说,说得很清楚,还是用一种琢磨的口气说的,同时仍旧扒搔他的下颏。
“难道你就那样不了解博士的为人,”我说,“竟能认为,你不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会感觉到还有你这么个人吗?”
他又把眼斜着往我这儿瞧,同时把两腮下部特别抻长了,为的是爬搔得更方便,一面答道:
“哟,我说的并不是博士!哦,我说的不是他,那个可怜的家伙!我说的是冒勒顿先生!”
我一听他这话,不觉心神沮丧。我对于这件事从前有过猜疑忧惧,博士一生能否幸福,心境能否平静,这件事里牵涉的人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是有嫌疑的,所有这种种情况,都是我没法梳理得清的,所有这种种情况,我却一瞬之间就看了出来,都在这个家伙的掌握之中,他能随意歪曲,成心玩弄。
“他只要到公事房,就没有不对我指手画脚、推搡扒拉的时候,”乌利亚说。“他真得说是个时髦人物!我那时是很老实很哈贱的——我现在也是很老实、很哈贱的。不过我那时候就不喜欢他那一套——我现在也不喜欢!”
他这阵儿不扒搔他的下颏了,而把他的两腮咋进去,咋得好像两腮在嘴里都碰到一块了,同时一直地斜着眼瞧我。
“她真得说够漂亮的,一点不错,够漂亮的,”他接着说,同时慢慢地叫他的两腮恢复了原状;“她对我这样的人,绝不想表示友好,这是我知道的。她这种人,正是要把我的爱格妮教得心高眼大的。我说,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对女人献殷勤,考坡菲少爷;不过多年以来,我的脑袋上可长了两只眼睛。我们这种哈贱人绝大部分都有眼睛——我们还是就用这种眼睛留神细瞧。”
我努力装作一无所觉、不受扰乱的样子,不过,却没成功,这是从他脸上的神气里可以看出来的。
“现在,我再也不许别人把我往脚底下踩了,考坡菲,”他接着说,同时,带着心怀不良的得意之色,把他脸上应该长红眉毛的那一部分一扬,“我要用尽我的力量破坏他们那样的交情。我不赞成他们那样的交情。我不妨对你承认,我这个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爱管闲事了,我想要把所有横冲直撞的人一概挡回去。只要我知道有人暗中算计我,那我决不大意,尽量叫他们算计。”
“我想,这是因为你老在那儿算计人,所以你也就觉得,所有的人也都在那儿算计你吧?”我说。
“也许是这样,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不过我可有一种动机,像我的伙友常说的那样。我对于这种动机,手撕牙咬,也要叫它实现。我不能叫别人拿我当哈贱人,在我的头上踩得太厉害了。我不许别人妨碍我前进。我非叫他们把位子给我让出来不可,考坡菲少爷。”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真不明白吗?呃?”他把身子一扭,回答我说。“你本来心眼儿那样快,可会不懂得,这真叫人诧异了!我下一次再跟你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好啦。栅栏门那儿有人拉铃。是冒勒顿先生骑着马来了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尽力作出全不在意的样子来说。
乌利亚突然站住,把两手放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中间,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但是他虽然那样大笑,却一点儿也没出声,听不见他发出任何声音。我瞧见他这种叫人恶心的样子,特别是他最后这一着,厌恶极了,因此任何礼节都不顾,就转身走开了,把他撂在园子中间,弯着腰,像一个吓唬鸟儿的草人缺少支柱那样。
我带爱格妮去见朵萝,不是当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我把这次的拜访,事先就跟莱薇妮娅小姐安排好了,所以她们预备爱格妮去吃茶点。
我心里又得意、又焦灼,扑腾乱跳;我得意,因为我有这样一个亲爱的、娇小的未婚妻;我焦虑,因为我不知道爱格妮是否喜欢她。我们往浦特尼去的时候,爱格妮坐在驿车里面,我坐在驿车外面,一路之上,我没做别的,只把朵萝对我很熟悉的喜嗔颦笑各种仪态一一琢磨。一会儿,我就决定想要叫她恰恰像那一次的样子,另一会儿就又疑惑,是不是她另一次的样子,还要更好;我就这样琢磨了又琢磨,几乎都要发热病了。
不过,不论怎么样,反正她都是很好看的,关于这一点,我丝毫没有疑惑;但是结果却没想到,她这次那样好看,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把爱格妮介绍给她那两位姑姑的时候,她并没在客厅里,而含羞躲到别处去了。上哪儿去找她,我是知道的,并且一点也不错,我又在那扇昏暗的老门后面看到她捂着两只耳朵。
起初的时候,她怎么也不肯出来;跟着她又求我,说照着我的表,许她再待五分钟。后来她到底挽着我的胳膊,叫我把她领到客厅了,那时候,她那个迷人的小脸蛋儿是绯红的,她从来没那样好看过。但是,在我们进了屋里,她的脸变得苍白了的时候,那她比以前更加一千倍地好看。
朵萝怕爱格妮。她曾告诉过我,说她知道爱格妮“太聪明”了。但是她一看到爱格妮那样又高兴、又诚恳、又周到、又温柔,就惊喜交集地轻轻喊了一声,只把她的胳膊亲密地围在爱格妮的脖子上,把她的腮天真地贴在爱格妮的脸上。
我从来没那样快活过。我看到她们两个,膀并膀一块坐下去,看到我那位娇小的宝贝那样自然地抬头看着爱格妮那双满含热诚的眼睛,我看到爱格妮那样温柔、那样美丽地看着她:我那种快乐,从来没有过。
莱薇妮娅小姐和珂萝莉莎小姐,就以她们各自所有的情况,跟我同乐。那次茶会,是世界上最令人可心的。珂萝莉莎小姐是茶会的主持人。我把葛缕子儿甜糕切开,递给大家——那两位瘦小的姊妹,像鸟儿一样,喜欢鹐瓜果的子儿,啄糖果。莱薇妮娅小姐带着慈祥、爱护的神气在一旁看着,好像我们的爱情这样圆满,都是她一手捏合而成似的。因此我们大家对于自己满意极了,相互之间满意极了。
爱格妮那种温和适可的兴致,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朵萝感到兴趣的每一样事物,她也都不露形迹地感到兴趣;她和吉卜,那样熟起来(吉卜也马上受到感应);朵萝害羞,不肯像平素那样跟我坐在一块,那时候,她的态度那样甜美,她谦恭律己,温语感人,举止大方,态度安闲,因而使朵萝红着验把许许多多的体己话都对她说了:这种种情况,都好像让我们那个小小团体的聚会,显得毫无遗憾。
“我真快活,”朵萝在吃完茶点以后说,“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我,我原先还以为你要讨厌我哪,这阵儿我没有米尔·朱丽叶在我跟前了,比以前更需要有人喜欢我了。”
原来我把这件事忘了说了。米尔小姐已经坐船走了,我跟朵萝,曾到停在格雷夫孙、开往印度的船上去看她来着;我们还一块吃了一顿点心,吃的有蜜饯姜饼、番石榴酱,以及那一类的美味。我们走的时候,米尔小姐坐在前甲板一个马札儿上哭,同时胳膊底下夹着一个老大的新日记本;她就打算在这个日记本上,把她静观海洋所引起的新异感想珍藏密敛地记下来。
爱格妮说,她恐怕,我一定把她那个人说得不成材。但是朵萝马上就把这个话纠正了。
“哦,没有的话!”她说,同时冲着我摇摆她的鬈发;“他净夸你。他把你说的话,看得比什么都重,因此弄得我都大大地害起怕来。”
“他认识的人,我要是说好,”爱格妮微笑着说,“也并不能叫他对那个人更增加情分。所以,我说人家好坏,一点都无关轻重。”
“不过我还是但愿你能说我个好字,”朵萝用她那哄人的样子说,“要是你肯的话。”
我们因为朵萝要人喜欢她,就都开她的玩笑,朵萝就说,我是个大傻子,她一点也不喜欢我:这样,那一晚上的工夫,就像在轻若游丝的羽翼之上飞过去了。驿车来接我们的时候就要到了。我正一个人站在炉火前面;只见朵萝轻轻悄悄地溜了进来,预备在我走以前,给我平素她那种令人珍重的小小一吻。
“我要是能很早以前就跟她交了朋友,道对,”朵萝说,只见她的眼睛明媚地射出光芒,她那只小小的右手,无事可做,便忙忙碌碌把我褂子上的一个纽子直摆弄,“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许可以比现在更机灵一些哪?”
“我的爱!”我说,“你这真是瞎说了!”
“你当真认为我这是瞎说吗?”朵萝并没看我,只嘴里说。“你敢保我这是瞎说吗?”
“当然敢保!”
“你跟爱格妮,你这个亲爱的坏孩子,”朵萝说,一面仍旧把我褂子上的纽子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是什么关系,我怎么忘了。”
“我们并不是亲戚,”我回答她说,“不过我们可是从小就一块长大了的,像兄妹一样。”
“我真纳闷儿,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了我?”朵萝说,一面又摆弄起我褂子上另一个纽子来。
“那也许是因为我见了你,就没法不爱你吧,朵萝!”
“比方说,要是你从来没看见我,那该是怎么一种情况哪?”朵萝说,同时又摆弄起另一个纽子来。
“要那样说的话,还不如说咱们从来就没下生,该是怎么一种情况哪!”我乐着说。
我用爱慕的眼光,默默地看着她那只柔嫩的小手把我的褂子上那一排纽子从下往上依次摆弄,看着那几绺头发紧贴在我的胸前,看着她那往下面看的眼睛上,眼毛长拂,手指头往上挪,眼睛也跟着稍微往上抬:那时候我真纳闷儿,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后来,她到底把眼睛抬起来,往我的眼睛上瞧了,同时带着比平素更沉重的样子,踮起脚来,给了我那种令人珍重的小小接吻,一下、两下,三下,跟着走出屋子去了。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们又都一块回来了,那时候,朵萝不同平素的态度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大笑着,一定要在驿车来以前,叫吉卜把它会的全套把戏,都玩一下。这很费了一些时候(并不是由于把戏花样多,而是由于吉卜不愿意玩),还没等到全套都玩一遍,就听见驿车来到门口了。朵萝于是跟爱格妮虽然匆忙而却亲热地告了别;朵萝要给爱格妮写信(她说,爱格妮可得不要管信里写的都是傻话),爱格妮也要给朵萝写信;于是她们在驿车门外,又互相来了一番告别,跟着朵萝不顾莱薇妮娅小姐的劝告,跑着来到驿车窗外,叮嘱爱格妮,别忘了给她写信,同时对着车厢上面坐着的我,摇摆她那鬈发,这样,又来了一个第三次告别。
驿车要在考芬园附近站住,叫我们下车,在那儿,我们再换车、坐着往亥盖特去。我急不能待,要趁着换车中间走的那几步路,听一听爱格妮都要怎样对我夸奖朵萝。啊,那真是尽了夸奖的能事!在那番夸奖里,她都怎样热烈、疼爱而又毫无矫饰、优雅感人,把我所赢得了的那个娇小的美人儿,完全交给我,叫我尽最大的温柔体贴,供养护持。她都怎样满腹心事地叮咛周至,同时却又显不出来是那样,来提醒我,说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心一意就靠我一个人,这是多大的信任!
我爱朵萝,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深厚,那样真诚。我们第二次下了车,在星光下,一块往通到博士公馆静悄悄的路上走去,那时候,我告诉爱格妮,说我那样爱朵萝都得归功于她。
“你跟她坐在一块的时候,”我说,“你看着好像不但是保护我的神灵,也同样是保护她的神灵;就是这阵儿,你也好像仍旧是保护她的神灵,爱格妮。”
“这可只是一个可怜的神灵,”她回答我说,“不过可忠诚。”
她那种清脆的语音,一直打到我的心窝里,让我自然而然地说:
“我今儿看到,你天生所有的那种高兴,爱格妮(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见过那种高兴),已经又恢复了,因此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比以前快活些了吧?”
“我自己比以前快活了,”她说,“我已经很高兴,很轻松了。”
我往她那副安安静静地往上瞧的脸看去,认为是星光使那副脸显得那样高尚。
“我们家里,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动,”过了一会儿,爱格妮说。
“没再说起,”我说,“上次咱们分手的时候——我本来不愿意提这个岔儿,怕惹得你不好受,不过我可又忍不住不提——没再说起上次咱们分手的时候谈的那番话吧?”
“没有,没再说起,”她答道。
“我对于那番话,可琢磨过来,琢磨过去。”
“你一定要少琢磨点才好。你记住了好啦,我最后是信赖单纯的疼爱和忠诚的。你不必为我担心,特洛乌,”她过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说。“你害怕,惟恐我采取的那一步行动,我是永远也不会采取的。”
虽然我觉得,我只要用冷静的头脑来想,就不论多会儿,从来没当真害怕她会采取那种行动,但是我从她那向来不打谎语的嘴里,亲耳听到这种保证,那在我仍旧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宽慰。我很诚恳地把我这种意思对她说了。
“你这一次走了以后,”我说,“大概得多会儿才能再到伦敦来哪,我的亲爱的爱格妮?——因为咱们单独在一块的时候,恐怕不会再有了,所以我才问你这句话。”
“也许得过很久吧,”她答道。“我认为——为爸爸起见——我在家里待着顶好。咱们将来,也许得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能常见面。不过我跟朵萝可决少不了有信来往,咱们可以通过那种方式,听到彼此的消息啊。”
我们现在来到博士那所小房儿的小院子里了。天已经晚了。在斯特朗太太那个屋子的窗户里,有蜡光射出;爱格妮把蜡光一指,跟我道了夜安。
“你千万可不要因为我们的不幸和烦恼,”爱格妮把手伸给我说,“老发愁。我只有看到你快活,我才能快活。要是你有任何能给我帮忙的时候,那你放心好啦,我一定会请你帮忙的。但求上帝永远加福于你!”
我从她那样欢悦的笑容上,从她那样高兴的语声里,好像又看到、又听到,我的小朵萝跟她在一块。我站住了脚,从门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满怀的爱、满怀的感激,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我在附近一家体面的麦酒馆里,定了一个床位,我正要出栅栏门,碰巧回头一看,看到博士的书房里有亮光。我模模糊糊地一想,以为他一个人在那儿编词典,而我可没在那儿帮他,不由得自责起来。我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同时,不论怎么样,如果他摊书坐在那儿,我应该跟他道一声夜安才是;所以我又回转身来,悄悄地走过门廊,轻轻地把门开开了,往屋里看去。
我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在遮着灯罩的幽静灯光下,头一个我看在眼里的,是乌利亚。他正站在灯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嘴上,另一只放在博士的桌子上。博士就坐在他那把书房用的椅子上,用两只手捂着脸。维克菲先生就非常难过、非常焦急的样子,正往前伏着身子,犹犹疑疑地用手碰博士的膀子。
有一刹那的工夫,我只以为是博士病了。我就在这种想法中,急忙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我看到乌利亚的眼睛,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我本来想要抽身退出,但是博士却打手势,不让我走,我于是就在那儿站住了。
“不管怎么样,”乌利亚说,同时把他那又丑又笨的身子一打拘挛,“咱们得把门关严了。咱们不必闹得满城的人全都知道。”
原来我进来的时候,把门撂在那儿敞着,他说完了那两句话,用脚尖走到门那儿,小心在意地把它关上了。于是他又回来了,仍旧站在原先的地方。他的语声和态度里,都显鼻子显眼地弄出一种因怜悯而热心的样子来,比起他能有的任何别的样子,都更令人难以忍受——这至少对我个人是那样。
“咱们两个人已经谈的那件事,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我认为责无旁贷,应该对斯特朗博士点明了。不过你当时可并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只看了他一眼,但是却没作别的回答;我走到我旧日那位好老师跟前,对他说了几句我打算安慰他、鼓励他的话。他只像当年我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那时候常做的那样,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却没把他那白发苍苍的头抬起来。
“既然你当时并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考坡菲少爷,”乌利亚仍旧格外献殷勤的样子接着说,“那我就要以哈贱人的身份冒昧地说啦:我因为咱们这儿没有外人,已经想法引起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为了。按照我这个人的生性,我本来顶不愿意和这一类令人不快的事沾上,这是我敢给你开保票的,考坡菲。但是,实在的情况可又好像是,咱们大家全都牵扯在这件不应该有的事里头了,我上回跟你说的时候,你没明白的,先生,就是这个意思。”
我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斜着眼瞧我那种样子,我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没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掐死。
“我可以说,我当时并没能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他接着说,“你也没能把你的意思说清楚了。咱们两个,对于这一类事,都不想沾手,这本是很自然的。不过,我到底还是拿定了主意,要把话说开了,因此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你说话来着吗,先生?”
这是对博士说的,因为他呻吟来着。他那一声呻吟,任何人都要受感动,但是对于乌利亚,却一点影响都没有。
“——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他接着说,“不论谁,都能看出来,冒勒顿先生跟博士那位令人可爱、叫人可心的太太两个人太亲密了。实在一点不错,现在是时候了(咱们大家全都牵扯在这种不应该有的事里头了),现在到时候了,应该对博士点明了,这种情况,在冒勒顿先生去印度以前,就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好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冒勒顿先生借口又回了国,完全不是为了别的,他老到这儿来,也完全不是为了别的。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先生,我正叫我那位同事的伙友,”他说到这儿,转到他的伙友那一面,“拿出良心来,对博士说一说,他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这种看法了。说呀,维克菲先生,说呀,老先生!劳你的驾,你倒是对我们说啊!是,还是不是,老先生?说呀,我的伙友!”
“看着上帝的面子,我的亲爱的博士,”维克菲先生说,同时仍旧犹犹疑疑地把手放在博士的膀子上,“你不要把我可能有过的疑心看得太严重了。”
“哟!”乌利亚说,同时直摇脑袋。“这样说法,太叫人闷气了,是不是?就凭他!还跟博士是那样的老朋友哪!哎哟哟,我在他的事务所里,还混得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个小录事的时候,我就看见他足足有二十回,对于这件事,那样往心里去;我就看见他足足有二十回,因为想到爱格妮小姐也牵扯在这种不应该有的事里面,觉得烦躁(不过,他既是一个做父亲的,那他应当那样,我敢保我一点也没因为这个说他不对)。”
“我的亲爱的斯特朗,”维克菲先生声音颤抖着说,“我的好朋友,我这个人的大毛病,就是要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找一种主导的动机,对一切行为都用一种坐井观天的尺度衡量:这是我用不着跟你说的。也许就是由于我这种错误,所以我从前曾有过疑心。”
“啊,你曾有过疑心哪,维克菲,”博士仍旧没抬头,只嘴里说,“啊,你曾有过疑心哪。”
“把话都说出来好啦,同事的伙友,”乌利亚催促他说。
“有那么一阵子,不错,我曾有过疑心,”维克菲先生说,“我——上帝别见我的罪——我那时以为你也有疑心哪。”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用一种令人顶同情的悲伤口气说。
“我有一阵子,”维克菲先生说,“以为你想要把冒勒顿先生打发到外国去,就为的是要把他们两个拆开哪。”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回答说。“我只是要叫安妮高兴,要叫她幼年的伴侣衣食有着落就是了。我没有别的想法。”
“那我后来也看出来了,”维克菲先生说;“你对我说,你是那样想的时候,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不过,我只觉得,在你们这种情况里,年龄方面差得那么远——我求你别忘了,这是永远缠在我身上的那种罪恶让我有这样狭隘的看法——”
“这样说才对了,你可以看出来吧,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同时又胁肩谄笑,又做出怜悯的样子来,令人作呕之极。
“一个女人,那样年轻,那样标致,不管她对于你的尊敬有多出于真心,在结婚的时候,可也许只往财产上作打算,只受财产的支配。我这种说法,可能对于许多许多可以引导人往善里去的感情和情况,一概没加考虑;请你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
“他这种说法太宽宏大量了!”乌利亚摇着头说。
“我只是永远从一个角度来看待她的,”维克菲先生说,“不过,我求你,我的老朋友,看在你所疼爱的一切上面,把当时的情况加以考虑;我现在不能不坦白地承认,因为这是躲不过的——”
“不错!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了,维克菲先生,”乌利亚说,“没有法子躲得过。”
“——我现在得承认,”维克菲先生说,同时毫无办法、心神无措的样子,往他的伙友那儿瞧,“我从前曾疑惑过她,曾认为她对于你有亏妇道。我曾有的时候,如果我必得把话都说出来,非常地烦,不愿意爱格妮跟她那样亲近,不愿意爱格妮也看到我所看到了的情况,或者照我那种病态的理论来说,以为我看到了的情况。我这种想法,我从来没对任何人露过,也从来没打算叫任何人知道。我这一番话,你现在听起来,固然要觉得不胜骇然,”维克菲先生十分激动地说,“但是如果你知道,我现在说起来,也觉得不胜骇然,那你就会怜悯我了!”
博士的天性既然那么醇厚笃诚,就把手伸给了维克菲先生。维克菲先生就用自己的手把博士那只手握了一会儿,同时把脑袋使劲低着。
“我敢说,”乌利亚像个电鳗一样,直打拘挛,打破了静寂说,“这个问题,无论对谁说来,都得算是不愉快的。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谈到这个分寸了,那我可以冒昧地说一说,考坡菲也注意到这一点。”
我转到他那一面,质问他,他怎么敢把我也拉扯在里面!
“哦,你这个人太厚道了,考坡菲,”乌利亚回答我说,同时全身打拘挛。“我们都知道你这个人有多厚道;不过你分明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了解我是什么意思。你分明知道,你当时了解我是什么意思。你别不承认!你不承认,用意固然很好;不过你可别不承认,考坡菲。”
我看到博士那双柔和的眼睛,转到我身上,瞧了一会儿,同时我觉到,我旧日所疑惧的和现在所记得的,都清清楚楚地在我脸上表现出来,不能令人视而无睹。我净发脾气,有什么用处?我没法子把我那种情况掩盖。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能使那种情况消灭。
我们又静默起来,一直静默到博士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三趟。跟着他走到椅子那儿,倚在椅子背上,有时用手绢往眼上捂,那是他那种诚实的表现;在我看来,比任何装出来的样子,都更显得他人格高尚;他就在这种情形下,开口说道:
“这件事多半得说是我的错儿。我相信,这件事多半得说是我的错儿。那个人本来是我在心坎上供奉的,我可叫她去受磨难,受诽谤——那些话,即便是还藏在一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我都叫它是诽谤——她要不是由于我,就永远也不会受到这样的磨难,这样的诽谤。”
乌利亚听到这儿,一抽鼻儿,我想是表示同情吧。
“要不是因为我,”博士说,“那我的安妮,永远也不会受这样的磨难,这样的诽谤。各位绅士,我现在已经老了,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今儿晚上,我觉得,我在世上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了。但是我可要拿我的余生——我的余生——来担保我们刚才谈的这位亲爱女士的忠诚、贤良!”
我认为,诗人表达侠义勇武的最高技术,画家体现想象中最英俊、最奇幻的人物,都不能像质朴无华、老迈龙钟的博士说这番话那样尊严崇高,那样使人感动。
“不过我不准备,”他接着说,“否认——也许反倒不知不觉地有些准备承认哪——说我可能出于无心,叫那位女士,陷进了牢笼,不幸跟我结了婚。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善于观察事物;现在,有好几个人,年龄不同,地位不同,而观察起来,可明显地都趋于一致,而且又那样自然,这使我没法不相信,说他们的观察胜过我的观察。”
我对于他那样慈祥地待他那位年轻的太太,曾起过敬仰之心,这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说过了;但是,这一次,他每逢提到她,他就表现出一种含有敬意的温存,人家对于她的道德方面稍有怀疑,他就用几乎是五体投地的尊崇加以驳斥:这种种情况,在我眼里,更使他显得超逸卓越,非言可喻。
“我跟那位女士结婚的时候,”博士说,“她还非常年轻。我把她娶到家里的时候,她的性格还几乎没有形成。所以她那方面,发展到现在这种样子,我引以为荣,都是由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跟她父亲很熟。我跟她也很熟。我因为爱她贤良、幽静,曾把我所能,全都教给了她。假使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激和爱慕(其实我是无心的),假使是那样,因而做出了对不起她的事来(我恐怕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来),假使那样,那我从肺腑里对那位女士请求宽恕!”
他又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仍旧回到刚才站的地方:他用手抓住了椅子,因为他太诚恳了,手都颤抖起来了,也跟他那低沉的嗓音颤抖起来一样。
“我认为,我自己就是她可以托身的人,有了我,她就可以避免生命中的险境和逆境。我劝我自己说,我们两个,年龄虽然悬殊,但是她可以跟着我平平静静、心满意足地过活。我将来一死,她就自由了,那时候,她仍旧年轻,仍旧美丽,不过见解可更成熟了——这种时光,我并不是没考虑到。我考虑到啦,绅士们,我这是真话!”
他这样忠诚,这样义侠,使得他那质朴无奇的形体,都发出光辉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力量,不是任何别的仪态所能表现的。
“我跟这位女士过得非常快活。顶到今天晚上,我一直不断地把我大大地委屈了她的那一天,看作是吉祥日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嗓音越来越颤抖,因此他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这一辈子,永远是一个好做这样那样梦想的可怜虫——我现在一下从我的梦想中醒过来,我可就看出来,她要是对于那个自幼跟她同伴、身份跟她相等的人,一想起来,就要感到悔恨,那是非常自然的。她对于那个人,我恐怕,的确感到过天真的悔恨,的确有些无害的想法,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我,就可以怎样怎样;在刚过去的这一个叫我难过的钟头里,从前的事,有好多好多,又都带着新的意义,回到我的心头;这些事,过去我也看见过,但是可没留心过。不过,除了这种情况而外,绅士们,对这位亲爱女士的荣誉,决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有那么一瞬的工夫,他的眼睛射出光芒,他的嗓音坚决稳定;有那么一瞬的工夫,他又静默起来。于是他才又像以前那样,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种由我惹起的苦恼了,那我所要做的,就只有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忍受我所知道的就是了。责问的应该是她,不应该是我。我的职责,就是使她不要蒙受恶名,不要蒙受残酷的恶名,不要蒙受连我的朋友都不能不加给她的恶名。我们越闭门不问外事,我就越能尽我这种职责。将来有一天——如果上帝慈悲加恩,那一天来得越快越好——如果我一死,能叫她得到解脱,那我闭上眼睛,再看不见她那老实忠诚的脸的时候,我能以无限的信心和情爱,毫无忧虑,使她以后过更快活、更光明的日子。”
他那样诚恳,那样善良,一方面有助于,另一方面又受助于他那样质朴单纯的态度,感动得我满眼含泪,都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他跟着走到门口,又添了一句说:
“绅士们,我心里是什么样儿,我都摊出来给你们看了。我敢保你们都要尊敬我这样一颗心的。我们今儿晚上说的这些话,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提。维克菲,用你这个老朋友的手扶我一下,把我扶到楼上吧!”
维克菲先生连忙走到他身边。他们彼此没再说任何话,只一块慢慢地走出屋子去了;乌利亚就从他们后面看着他们。
“唉,考坡菲少爷!”乌利亚驯服的样子转到我这一边说,“这件事的发展,可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因为这个老学究——他真是个大好人!——简直地跟一块砖头一样地没眼睛;不过这一家,我认为,是没有地位的了!”
我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疯了一般地发怒,我那样盛怒,从前没有过,以后也没有过。
“你这个混蛋,”我说,“你非要捉弄我,把我拉扯到你的阴谋诡计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刚才怎么敢叫我帮着你说,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恶棍,好像咱们两个通同一气商量过似的?”
我们两个,面对面站在那儿,我从他那暗中大乐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的了;我的意思是要说,他硬要我听他的体己话,分明是要叫我苦恼;在这件事里,他故意弄出圈套,叫我往里钻,这是我受不了的。他那个脸,整个在我面前拉长了,请我动手的样子,我就扠开五指,使劲往那上面一打,只打得我的手指头都麻了,像火烧地一般。
他把我那只手抓住了,我们就这样手抓着手站在那儿,你瞪我,我瞪你。我们这样站了有很大的工夫,都能叫我看到他脸上五个指头的白印儿消失了而变成红色,比四围的红地方还红。
“考坡菲,”他到底开了口了,说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难道你跟理性两下掰了不成?”
“我跟你两下掰了,”我说,同时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你这个狗东西,我从此以后不认得你了。”
“真的吗?”他说,同时,因为脸上发疼,用手去捂。“也许办不到吧。难道你这不是不知好歹吗?”
“我早就时常对你表示了,”我说,“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对你表示得更清楚了,我看不起你。我为什么要怕你对你身旁所有的人使尽了坏?你除了使坏,从来还会干什么别的不会?”
我以前跟他交往的时候,总是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因为我有顾忌;我现在说的不怕他使坏,就指着那种顾忌而言,这是他完全明白的。我倒是觉得,如果那天晚上爱格妮没对我说,叫我放心,那我也不会打他,也不会把这种顾忌说出来。爱格妮对我说了那番话以后,我打他,把那番顾忌说出来,就都没有关系了。
我们又静默了好大一会儿。他的眼睛,在他看我的时候,好像变成各式各样能使眼睛难看的颜色。
“考坡菲,”他把手从脸上拿开了说,“你永远和我过不去。我知道,在维克菲先生家里,你永远和我过不去。”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仍旧盛怒不息,说。“如果不是那样,那你可就更值得叫人看得起了。”
“但是我可永远是喜欢你的,考坡菲!”他答道。
我不屑再跟他说话,正拿起帽子来,要去就寝,但是他却挡在我跟门中间。
“考坡菲,”他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要做那另一个巴掌。”
“滚你的蛋!”我说。
“别这么说!”他答道。“我知道,你事后一定要后悔的。你怎么肯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你的生性这样坏,这样显得远远地赶不上我哪?不过我不跟你计较。”
“你不跟我计较!”我鄙夷地说。
“不错,你这是由不得你自己,”乌利亚答道。“真想不到我永远对你那样好,你可会对我动起手来!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是不想做那另一个巴掌的。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还是要跟你交定啦朋友啦。所以,现在,你可以意料到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两个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在他那方面是慢慢地说的,在我这方面是急急地说的)得把声音放低了,免得深更半夜把全家都搅了;但是我们的声音虽然低,我的气却并没小,固然我已经不像原先那样怒不可遏了。我只对他说,我经常意料到他会是什么样子,我现在也意料到他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是从来没出我的意料;说完了,就冲着他使劲把门一开,好像他是一个大核桃,放在门那儿,我要用门把他挤碎了那样,出了那所住宅。不过他也不在这一家过夜,而在他母亲的寓所里过夜;所以我走了还不到几百码,他就在我后面赶上来了。
“你要知道,考坡菲,”他在我耳边说,因为我并没回头,“你这是心不由己,犯下大错。”他这话我觉得倒不假,因而心里更难过;“你能把这种举动算作勇敢吗?能不让我不跟你计较吗?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对我母亲说,也不打算对任何活人说。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不过我可纳闷儿,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对一个你分明知道是哈贱的人,动起手来!”
我只觉得,我没有他那样卑鄙就是了。他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还要清楚。要是他反驳了我或者公开地招惹了我,那也许可以使我觉得宽慰,使我认为我的举动正当。但是他却没那样做,而只把我放在慢火上,叫我在那上面熬煎了半夜。
第二天早晨,我出门的时候,教堂的晨钟正当当地响,他正跟他母亲在那儿来回散步。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跟我打招呼,我在那种情况下,也不能不招呼他一下。我想,我那一巴掌很够重的,打得他的牙都疼起来了。反正,不管怎么样,他的脸是用一方黑绸子手绢兜起来的;他脸上添了这么一块东西,这块东西上面就罩了一顶帽子,这样一打扮,一点也没叫他更好看些。我听说,他礼拜一早晨,进城找牙科大夫来着,拔掉了一个牙。我恨不得那是一个双重牙才好。
博士传出话来,说他的身体不大好;在维克菲先生父女在这儿作客的期间,他每天绝大部分,都自己一个人待着。后来维克菲先生父女走了有一个星期,我们才恢复了经常的工作。在我们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博士亲手交给了我一封短信,叠好了,却没加封。那是写给我的;信上的话,虽然简短却叮咛周至,嘱咐我,叫我永远不要提那天晚上的事。我只把那件事对我姨婆私下里说了,对任何别的人,全没透露。那样的事,我当然不好跟爱格妮谈,爱格妮也毫无疑问,一点也想不到那天晚上会有那样的事。
我也深深地相信,斯特朗太太也丝毫没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好几个星期都过去了,我才在她身上,看出有一丁点改变来。这种改变来得很慢,就跟没有风的时候聚的云彩一样。起初的时候,她只纳闷儿,不明白博士跟她说话的时候,为什么那样温柔慈祥,不明白博士为什么想要她跟她母亲在一块,好减少她的生活里那种沉闷、单调。我和博士一块工作,她就坐在我们旁边,那时候,我常常看到,她抬起头来,用那天晚上那种令人难忘的神气往博士脸上瞧。后来,我又有时看到她站起身来,满眼含泪,走出屋外。就这样,一种不快的阴影,在她那美丽的脸上笼罩,还一天比一天加深。那时候,玛克勒姆太太常川驻扎在博士家里了;但是她只有嘴,会说了又说,而却没有眼,什么也看不见。
安妮从前本是博士家里的阳光;自从这种改变悄悄冥冥地笼罩到她身上以后,博士的样子更老了,他的举动更滞重了,但是他的脾气却比以前更温柔,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和蔼,他对安妮那种关切比以前更慈祥,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我看见,有一次正赶着她过生日,那天早晨一早我们工作的时候,她来到屋里,坐在窗前(她从前本来老是坐在那儿的,不过现在她坐的时候,却带出一种羞羞怯怯、主意不定的神气,叫我看着,真觉得惨然);他用两手把她的额捧住了吻,吻完了,就急忙地走开了,好像太激动了,不能再待下去似的。我就看见,她站在他把她撂下的地方,跟一个雕像一样,跟着把头一低,把两手往一块一叉,哭起来了,哭得那样痛,我都没法形容。
有的时候,经过这种情况以后,遇到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在一块,我就觉得,好像她甚至于想要跟我说话的样子。但是她却从来没开过口。博士老想一些新办法,叫她跟她母亲一块到外面的娱乐场所里去;玛克勒姆太太本来就很喜欢玩儿,本来对于玩儿以外的事都很容易一来就不高兴,所以就用全副精力取乐追欢,对于玩乐尽力称赞。但是安妮却老无精打采,毫不快活,她母亲带她到哪儿,她就跟她母亲到哪儿,好像什么都不爱好。
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个看法。我姨婆也跟我一样,不知道该怎么个看法。她在疑虑不定的心情下,时常在屋里来往地走,通共算来,走了一定有一百英里。所有这些情况里,顶令人奇怪的是:在这个夫妻不欢的一家里,本来外人无从插手,解脱无从达到,但是狄克先生却能够插手,可以达到。
他对于这种情况,是怎么个想法,或者说,他对于这种情况,都看到了些什么,我说不出来,这也就像他在这方面不能帮我什么忙一样,我敢说。不过,他对于博士的敬意,是没有止境的,就像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同时,真正的爱慕,即便是低级动物对于人,都能生出细致的觉察,为最高的智力远所不及。狄克先生就是因敬爱而觉察,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事情的真相才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他在许多空闲的时间里,早就已经骄傲地重新享受起他和博士一块来回散步的特权了,就像在坎特伯雷的时候,他跟博士在博士路上来回散步那样。但是事态刚刚一达到这种情况,他就把他所有的空闲时间(还每天起得更早,叫这种时间增多)都用在这种散步上面。如果说,他从前最感快活的,就是博士对他宣读那本巨著——词典,那么,现在就得说,博士如果不把词典手稿从口袋里掏出来,开始宣读,他就觉得十分苦恼了。现在,我跟博士一块工作的时候,他就跟斯特朗太太一块散步,帮着她修剪花儿,锄花床里的草;那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我敢说,他在一个钟头里面,说不到十二个字;但是他那样不动声色地事事留神,那样如有所望地处处在意,使他们夫妇两个立刻心领神会。他们夫妇都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喜欢他,他就爱慕他们两个;这样一来,他在他们夫妇之间,就取得一种无人能代的地位——成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了。
我一想到,他怎样脸上带着一片深奥难测的智慧,跟着博士来回蹀躞,听到词典里他不懂的难词,引以为快;我一想到他怎样手里提着大喷壶,跟在安妮身后,跪了下去,把戴着手套的手当作了脚,在细小的叶子中间,有耐性地做极琐碎的工作;怎样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上,都表示了一种哲学家都不能表达的细腻体贴,说他愿意做她的朋友;怎样从喷壶的每一个孔里,都喷出同情、真诚和友爱;我一想到他怎样见到苦恼,就一心无二,毫不含糊动摇想要解除苦恼,怎样从来没把那个倒霉的查理王带到花园里来,怎样一向心无旁骛,只是感恩知德地勤劳服务;怎样从来专心一意,知道了事有不妥,就心无他念,只想把事态纠正过来——我一想到他这种种情况,再一看他原来只是一个精神有些不太正常的人,但是却做了那么多的事,这和我这样一个精神健全的人尽其力所能做的一比,真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除了我以外,不论谁,特洛,都不了解他的为人!”我姨婆跟我谈话的时候得意地说。“狄克总有露一手儿的那一天!”
我结束这一章书以前,还要说一样事。他们在博士家作客的期间,我注意到,邮差每天早晨都要给乌利亚·希坡投递两三封信;他在亥盖特一直住到他们那几个人都走了的时候,因为那时候事情不忙。这些信上的人名、地址,都永远是米考伯先生整整齐齐的手笔,他现在的书法,模仿起法律界用的那种大弯大转的字体了。从这几句前题里,我很高兴,得到一个结论,说米考伯先生的事由儿很不坏;因此,在这个时候前后,我却会收到他那位脾气柔顺的太太下面这样一封信,我自然要大吃一惊的。那封信上说:
坎特伯雷,星期一晚。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毫无疑问,你接到这封信,要觉得奇怪。你看到这封信的内容,更要觉得奇怪。你听到我要求你答应我对这封信绝对保守秘密,越发要觉得奇怪。但是我这个又做妻子又做母亲的人,心里这个疙瘩却必得解开;而我又不愿意跟我娘家的人商议(他们早已惹得米考伯先生大不痛快了);因此,除了跟我的老朋友、旧房客讨一个主意而外,我就走投无路了。
你本来可以想到,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自己和米考伯先生之间(我永远也不能不跟他),向来是无话不说,彼此都没有谁背着谁的事。米考伯先生有的时候,也许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开期票,再不他也许关于期票什么时候到期该还,对我有所蒙混。这一类事,固然不错发生过。但是,一般地说来,米考伯先生对于这个疼爱他的人——我这是指着他太太说的——没有秘密——而经常在我们安息就寝的时候,把一天的经过都说给我听。
但是,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现在可完全变了;你听了我这个话,可以想象出来,我心里是怎样地难过。他现在变得不言不语的了,他现在变得鬼鬼祟祟的了。他的生活,对于这位和他同甘共苦的人——我这又是指着他太太说的——变得神秘莫测了。我现在要是告诉你,说我除了知道他从早到晚,都在事务所里而外,我对于他所知道的,还不如我对于靠着南边往前进那个人(关于那个人,无识无智的小孩子都会说一套瞎话,说他喝凉李子粥把嘴怎样怎样①)知道的多;我这儿用的虽然是一个瞎说的故事,但是说的却是一件实在的事情。
①英国19世纪有一个流行的儿歌,叫《月里的人》(指月中黑影):月里的人掉下来,一直落地真叫快;他想要去呶锐镇,靠着南边往前进;把嘴烫得好不难受,只因喝了凉李子粥。
不过这还不是全部的情况。米考伯先生的脾气变得阴沉起来了。他的态度变得严厉起来了。他跟我们的大小子和大闺女生分了;他对于他那两个双生儿不再得意了;即便对于最近刚刚来到我们家那个与人无忤的小小客人,他都以白眼相加。我们的日用,本来省到无可再省了,但是就是这点日用,跟他要起来,都得费很大的事,他甚至于恫吓我们,说要把自己了结了(这一字不差是他说的);而他对于他这种叫人发狂的行动,狠心咬牙,拒绝加以解释。
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这是叫人心肝摧折的。我这个人有多软弱无力,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能给我出个主意,告诉我在这种绝未经惯的狼狈情况下,该怎样尽我这点软弱无力的力量,那你就是在许许多多帮助之外,又给了我一次朋友的帮助了。孩子们都对你致敬,那个幸而还不懂事的小客人也向你微笑。
你的受苦受难的
爱玛·米考伯。
我对于像米考伯太太那样身世的太太,除了对她说,她应该用耐心和爱情来使米考伯先生回心转意而外,要是说任何别的,那我就觉得不对了。我也知道,不论怎样,她都要用耐心和爱情来使米考伯先生回心转意的。但是这封信,却使我老想到米考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