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已经过了,伴娘也都回家去了;我和朵萝一同坐在我们那所小房儿里,觉得有一种异样之感;因为,我如果打个比方的话,论起旧日谈情说爱那种缠绵悱恻的情致,我现在成了一个完全赋闲的人了。
能够看到朵萝永远在那儿,好像是异乎寻常的光景。现在我不必非得出门,才能见着她了;不必整天都得为她如受酷刑了;不必非写信给她不可了,不必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去找和她单独在一块儿的借口了:为什么会这样,都是令我大惑不解的。遇到晚上,我写着东西,有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到她坐在我的对面,我就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心里琢磨,我们好像理所当然,只两个人在一块——对于任何别人,再也毫无干系——我们订婚期间所有那种如梦似幻,缥缈悠邈的柔情蜜意,一概都束之高阁,让它蛛网尘封——除了我们自己,不必讨任何别人的喜欢——一生之中,只我们两个互相敬爱就够了——我想到这儿,老觉得很奇怪。
如果国会里有辩论进行,我得在外面待到深夜,那我回家的时候,在路上想到,朵萝却会在家里等我,就老觉得恍惚迷离。我坐着吃晚饭的时候,她老轻轻悄悄地跑到我跟前,跟我说这个,道那个,这种情况,刚一开始的时候,真使我感到不胜惊讶。确实知道她把头发用纸卡起来①,真令我觉得不胜奇异。看到她那样做,总的说来,真令人觉得是了不起的事情!
①用稍硬的纸,卷成窄条,把头发一绺绕在上面,然后结起,每绺一条,经过一定时间,头发即鬈曲。
我真疑心,两只小鸟儿,对于管理家务,是否能比我跟朵萝还外行。我们当然有一个女仆。她替我们管理家务。我直到现在,还是暗中相信,认为那个女仆,是克洛浦太太的女儿改扮而成,因为我们在这个玛利·安手里过的日子,简直要人的命。
这个女仆姓“本领高”。我们刚一用她的时候,给我们介绍她的那个人说,只从她的姓上看,还是不大能看出来她的本领到底有多高。她带着一张品格证明书①,跟一张大告示一样。按照这个文件上说的,属于住家过日子的活儿,不但我听说过的,她全都来得,还有好些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她也都来得。她这个妇人,正在精壮之年,粗眉大眼、一脸的横肉;身上(特别是两只胳膊)经常出一种疹子或者起一种发红的小疙瘩。她有个表哥,在近卫军里当兵,他那两条腿长极了,因此他这个人看起来,跟另外一个人在太阳西下时的影子一样。他穿的那件便装军夹克,显得太小了,就跟他待在我们这所小房儿里,显得太大了,正是一样。他跟这所小房儿,大小太不相称了,因而使得这所房子,显得远过其实地那样小。不但如此,这所房子的墙也欠厚;因此,不论多会儿,只要遇到他晚上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就永远听到厨房里发出一种不断狺狺的诟骂之声;那我们就准知道,又是他来了。
①英国习惯,女仆辞活或下工时,例须给以品格证明书。
据品格证明书上说,我们这个活宝贝儿,既不会喝酒,又不会撒谎;因此我们看到她躺在锅炉旁边的时候,我只好相信,那是她猝中恶风;我们的茶匙短少了的时候,我只好相信,那是倒脏土的给随手带走了。
但是她对我们精神上的压迫却可怕极了。她使我们切实感觉到我们缺乏经验,对于帮助自己,丝毫无能为力。但凡她有一丁点仁慈之心,那我们就情愿完全听她摆布,但是她却是一个如同虎狼的妇人,毫无仁慈可言。我跟朵萝,第一次闹的一点小小意见,就是由她而起的。
“你这个叫我顶疼爱的命根子,”我有一天对朵萝说,“你觉得玛利·安有任何时间的概念没有?”
“怎么啦,道对?”朵萝正画着画儿,现在抬起头来天真地问。
“我爱,咱们吃正餐的时间本来该是四点,现在可都五点啦。”
朵萝如有所求的样子,抬头往钟上瞧了一眼,跟着隐约其辞地说,她恐怕钟太快了。
“不但不快,我爱,”我瞧了瞧我的表说,“还慢好几分钟哪。”
我那位娇小的太太跑过来,坐在我的膝上,哄着我,叫我别着急,同时用铅笔在我那鼻子的正中间,画了一道线;这种情况,虽然非常令人可心,但是却当不了饭。
“比方,我的亲爱的,”我问道,“你说玛利·安几句,是不是好一些哪?”
“哦,对不起,不成!我可不能说她,道对!”朵萝说。
“为什么不能哪,我爱,”我温柔地问道。
“哦,因为我本来是个小傻子,”朵萝说,“她又知道我是个小傻子么!”
我认为要是想要立下个规矩,别叫玛利·安随便胡来,那朵萝有这种想法就决不成,所以把眉头稍微一皱。
“哦,你这个坏孩子,你瞧你的脑门儿上这些褶子,多难看!”朵萝说,一面因为她仍旧坐在我的膝上,就用铅笔把我的脑门儿上那些褶子都划出来;把铅笔放在她那红嘴唇儿上,把它舔湿了,好划得更黑一些,很奇怪地假装着在我的脑门儿上忙个不停,把我闹得虽然哭笑不得,却不由得要满心喜欢。
“这才像个好孩子啦,”朵萝说,“这一笑起来,这个脸蛋儿可就好看了。”
“不过,我爱,”我说。
“别说,别说啦!请你别说啦!”朵萝说,同时吻了我一下,“千万可别学那个淘气的蓝胡子!可别闹真个的!”
“我的宝贝,”我说,“咱们有的时候,就不能不闹真个的。来,在这把椅子上坐好了,紧紧地挨着我!把铅笔也给我!好啦!现在咱们规规矩矩地谈一谈好啦。你知道,亲爱的——”我握在手里的是多么小的一只手!看在眼里的是多么小的一个结婚戒指啊!“你知道,我爱,一个人,饿着肚子不吃饭,不会怎么舒服吧?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错!”朵萝有气无力地答道。
“我爱!你怎么这样哆嗦起来啦?”
“因为我知道,你要骂人家啦么,”朵萝令人可怜地喊道。
“我的甜美的,我只要讲一讲道理给你听。”
“讲道理比骂人家还要坏!”朵萝绝望的样子喊道。“我跟你结婚,并不是为的要听你讲道理的啊。要是你打算跟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讲道理,那你应该早就告诉我呀,你这个狠心的孩子!”
我想要抚慰朵萝,但是她却把她的脸转到一边,把她的鬈发从这面摆到那面,同时说,“你这个狠心的、狠心的孩子!”老没个完,把我弄得真不知道确实应该怎么办;因此我就不得主意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又回到原处。
“朵萝,我的亲爱的!”
“别这样叫我,我不是你的亲爱的。因为你一定后悔不该跟我结婚来着;要不的话,你就不会净讲道理给我听了!”朵萝回答我说。
我觉得,她这样无理怪我,真是冤枉了我,因而把心一狠,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来。
“现在,我的嫡嫡亲亲的朵萝,”我说,“你这是太小孩子气了,净说了些不合情理的话。我敢保,你一定还记得,昨天,我的正餐刚吃了一半,就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前天,我又因为不得已,匆匆忙忙地吃了半生不熟的小牛肉,闹得很不合适;今天哪,直到现在,我这顿正餐还没吃得上。至于早饭,我简直地都不敢说咱们等了多久,而且即便等了那么久,水还是不开。我的亲爱的,我绝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这种情况可叫人很不舒服啊。”
“哦,你这个狠心的、狠心的孩子,你这是说,我这个太太叫人很不痛快了!”朵萝哭着说。
“我说,我的亲爱的朵萝,你一定知道,我并没说那样的话呀!”
“你没说我叫你不舒服来着吗?”朵萝说。
“我只说,家里的事,叫人不舒服。”
“那还不是完全是一回事!”朵萝哭着说。她分明当真认为那是一回事了,因为她哭得再没有那么痛的了。
我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对我这位漂亮的太太心里充满了爱,对我自己,痛加责骂,因此恨不得拿头往门上撞才好。我又坐下去说:
“我并没说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朵萝。咱们两个,都有好多好多得学的东西。我不过是想要指给你看,我的亲爱的,你得——一定得,”(我对于这一点,坚决不放松)“学着督理玛利·安。那就是你为你自己,为我,尽一份职责。”
“我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你怎么会说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来,”朵萝呜咽着说。“那一天,你说你想点鱼吃一吃,我听见了,为的要叫你来一个惊喜交集,就亲自出去,跑了好多好多英里路,给你弄来了,难道你忘了吗?”
“那你对我当然是很体贴,我的亲爱的爱人,”我说。“因为我太感激你了;所以,虽然你买的那条沙门鱼,两个人吃太大了,并且买一条鱼就花了一镑六先令,也是咱们吃不起的;我可都没好意思对你说。”
“但是你可吃得有滋有味儿的呀,”朵萝呜咽着说。“还叫我小耗子来着。”
“我还是要叫你小耗子的,我的爱,还要叫一千遍哪!”
但是我却把朵萝那颗温软的小心儿刺伤了,怎么也不能把她安慰过来。她呜呜地哭得那样令人凄惨,竟使我觉得,我一定是糊涂油蒙了心,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才把她弄到这步田地。我外面有事,不得不匆匆出门而去;我在外面叫事情缠到很晚的时候;那一夜里,我一直地老后悔难过,弄得非常苦恼。我在良心上觉得就跟一个杀人的凶手一样,老有一种模糊的想法,盘踞在我的心头,说我这个人穷凶极恶。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两三点钟了。只见我姨婆在我们家里,坐着等我。
“出了什么事啦吗,姨婆?”我吃了一惊,问道。
“没有什么事,特洛,”她答道,“你先坐下好啦。你先坐下好啦。小花朵儿的心情有点不大好,所以我跟她作伴儿来着。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我用手扶着脑袋,用眼睛看着炉火,心里琢磨,真没想到,在我一生之中最光明的希望实现以后,会这么快就发生了这样不如意的事,这使我更难过,更沮丧。我坐在那儿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眼光碰巧跟我姨婆的眼光一对,只见她的眼光,正盯在我脸上。那双眼里,满含着焦虑的神气,不过这种神气马上就消逝了。
“我敢对你说,姨婆,”我说,“我这一整夜,因为想到朵萝苦恼,也一直非常地苦恼。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只是想要和和顺顺、亲亲热热地跟她谈一谈我们过日子的事就是了。”
我姨婆点了点头,来鼓励我。
“你得耐着点性儿,特洛,”她说。
“当然。我绝没有不讲道理的意思,这是我对天可表的,姨婆!”
“当然不会有,”我姨婆说。“不过小花朵儿可是一棵非常娇嫩的小花儿,连风吹到她身上,也得轻着点儿。”
我对于我姨婆待我太太这样温柔,从心里感激她;我也确实敢保,她知道我感激她。
“你想,你能不能,姨婆,”我又看了一会儿炉火之后说,“有的时候,为我和朵萝都有好处起见,稍微劝说劝说、指教指教朵萝哪?”
“特洛,”我姨婆未免激动的样子回答我说,“不能!你不要叫我干这类事。”
她的口气那样恳切,因而我不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瞧。
“我把我这一辈子回顾了一下,孩子,”我姨婆说,“我想到了有些这阵儿躺在坟里的人,我当年跟他们可以把关系弄得更好一些。要是我对别人在婚姻的问题上走错了,不肯原谅,那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在同样的问题上,有过痛苦的经验,对自己更不能原谅。不过既往不咎好啦。我好多年以来,老是个又焦躁、又古怪,又任性的老太婆。我现在仍旧是那样,我将来也要永远是那样。不过咱们两个,可彼此都有过好处,特洛——不管怎么说,反正你对我有过好处,我的亲爱的;咱们都混了这么些年了,这阵儿咱们两个可别闹生分了。”
“咱们两个闹生分了!”我喊道。
“孩子,孩子!”我姨婆抚摸着她的衣服说,“要是我对于你们的事往里插手,那咱们两个会多么快就生分了,或者,我要把小花朵儿弄得多么不快活,连预言家都没法说。我一心只是想要我们这个心爱的孩子别讨厌我,能像蝴蝶一样地高兴才好。原先你妈再嫁的时候你家里的情况,你千万不要忘了;你永远也别像你刚才提的那样,叫我和她都跟着吃亏上当。”
我一下就领会到,我姨婆这种态度绝对不错;我也了解,她对我那位亲爱的太太护持爱惜得无以复加。
“现在日子还很浅,特洛,”她又接着说,“罗马并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就建设起来的。这本是你自己自由选择的;”她说到这儿,我觉得,脸上好像罩上了一层抑郁的阴影;“你选中了的,又是一个模样顶漂亮、性格顶温柔的小东西儿。你要求她,应该按照她原有的品性,像你选择她的时候那样,不应该按照她没有的品性:这样才是你按理应该做的,而且也是应该高兴做的。我这可不是教训你,这个你自己当然也知道。她没有的品性,你可以设法培养,要是那是做得到的话。要是做不到,孩子,”我姨婆说到这儿,把鼻子一摸,“那你也不能强求,就得随遇而安,照样地过下去。不过我可要你记住了,我的亲爱的:你们的将来,只能看你们两个人的。别人没有能帮你们这个忙的;那只能看你们自己会不会处理。你们这可是结了婚了,特洛;像你们这一对,跟树林子里的娃娃①一样,我只有求老天对你们加福!”
①英国民歌,二幼儿丧亲,其舅图其财产,遣人引二儿入深林,将杀之,后不忍,弃之去。幼儿终死于林内。见培绥的《英国古诗歌钩沉》。
我姨婆说这番话的时候,装作轻松活泼的神气,同时吻了我一下,作为祈福的佐证。
“现在,”她说,“你把我那个小灯笼点起来,在园子的甬路上,看着我回我那个帽盒一般的小房儿里去好啦;”因为在我们那两所小房儿之间,那方面有路可通。“你回去以后,替贝萃·特洛乌问小花朵儿好,特洛,不管你做什么别的事,反正永远也别梦想要叫贝萃去做那个吓唬鸟儿的假人,因为我照镜子的时候,早已经看到,她不用去那个角色,本身就已经够狰狞可畏、憔悴可厌的了!”
她这样说完了,跟着就用手绢把头包了起来;每逢遇到这种场合,她习以为常,都用手绢把头包起来,打成一个结儿;我当时把她护送到家。她站在她自己的园庭里,举着灯笼,给我照路,那时候,我认为,她看我的样子里,又带出焦虑的神情来;但是我却只顾琢磨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了,净想我和朵萝实在得看我们自己会不会处理我们的将来,没有别的人能帮我们这个忙,所以没顾得怎么理会那种神情。
我现在就一个人了,朵萝穿着她那双小小的拖鞋,蹑足潜踪地溜下楼来迎我,她趴在我的肩头上哭起来,同时说,我刚才心狠来着,她刚才也淘气来着;我呢,我相信,也说了和这个意思相同的话;我们于是又和好如初,并且一致认为,我们第一次闹的这个小小的意见,也得是末一次,我们即便活到一百岁,也决不再闹意见了。
在家务方面,我们受的另外一种罪,就是仆人的折磨。玛利·安的表哥,开了小差,藏在我们放煤的地窨子里。他自己营里的一支督查队,挎着刀,扛着枪,把他从我们的地窨子里搜了出来,给他戴上了手铐,前遮后拥地把他押走了,这使我们大吃一惊,同时带累得我们的房前园庭都跟着蒙羞受辱。这样一来,我就把心一硬,下了玛利·安的工;她拿到了工资,老老实实地就走了,这使我觉得非常纳罕;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把我们的茶匙都偷走了,同时,没得到我的许可,擅自打着我的旗号,跟几家小铺子借了几笔为数不多的钱。我们临时雇了奇治浦太太——我相信,她是肯提什镇①上最老的住户,专应临时打杂的零活,不过太衰老无力了,对于她专长的这一行,力不从心——过了一个短时期,我们又找到了另一个活宝贝儿;她倒是妇女里顶和气柔顺的,不过,她端着茶盘,不是上厨房的台阶,就是下厨房的台阶,一定非要折个跟头不可;还有,她端着茶具,进起坐间的时候,就像进澡盆似的,几乎一头就扎到里面。这个活遭瘟的女人,这样祸害我们,我们实在不能不下她的工。她走了以后,我们雇的是一大串一无所能的家伙(都是奇治浦太太在中间做临时的替工):最后押队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外表很文雅,可是戴着朵萝的帽子,去赶格伦威治庙会②。她走了以后,我不记得别的,只记得千篇一律的失败。
①伦敦北部的一区。在亥盖特区南。
②在伦敦,每年于复活节及白衣节举行两次。1857年停止。
凡是我们打交道的人,不论谁,就好像没有不骗我们的。我们只要一进铺子,那就等于给了铺子里的人一个信号,叫他们马上把坏了的东西拿出来。我们要是买了一个龙虾,那个龙虾里面就准是一包水。我们买的肉,就没有咬得动的,我们买的面包,几乎都没有皮儿①。为的要研究一下,应该按照什么原则烤肉,就能烤得恰到好处,火候不太老也不太嫩,我曾亲自查过烹饪学书。那里面根据人所公认的办法,确实规定,每一磅肉要烤一刻钟,如果想要时间充裕一些,就得一刻多钟。但是我们照着那种规定烤,却老失败,好像我们的命运很怪,注定了非失败不可似的,因此我们烤的肉,不是成了炭儿,就是还带红血,永远不能在二者之间适得其中。
①这是表示,面包烤得不到火候,这种面包,瓤儿也不会熟的。
我确实应该相信,我们这样老是遭到失败,比起我们永远能够成功,要浪费许多许多的钱。我看了一下我们跟铺子的购货账以后,我觉得,我们很可以永远把地窨子的地都用黄油涂遍了,因为我们用的那种东西,数量大极了。我不知道,在这个时期里,内地税的报告单是否表示出来,胡椒面儿的销路增加了,不过,如果我们用这种东西,并没影响市面儿,那我就得说,一定得有好些人家,停止使用这种东西才成。在所有这种种情况里,顶令人奇怪的是:我们账上买了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们家里,却从来一无所有。
至于说,洗衣服的女人,把我们的衣服送到当铺里了,随后又醉醺醺地后悔起来,跑到我们这儿跟我们道歉:这种情况,也许无论谁都经验过几次。还有烟囱着火,区上的救火机奔来救火,区上的事务员讹诈要钱①,也是不论谁都经验过的。不过,雇了女仆,爱喝香料甜酒,因而使我们买酒的流水账上记了好多笔令人不解的项目,如四分之一品脱柠檬红酒(考太太);八分之一品脱丁香金酒(考太太);一杯薄荷红酒(考太太)——括弧里的名字永远指的是朵萝,据人家的解释,大家认为,是她把所有这些提神之物,都喝了个海涸河干——使账篇增加:这种不幸,我恐怕,只是我们所独有。
①狄更斯在他的《博兹特写集》里说,二童奔告区事务员,说亲见一家,烟囱着火。于是招来童子数人,共拖救火机前往,事务员则在机旁跑。到那家门前,事务员便在门上大敲,但半点钟之久,并无人理之。于是救火机在儿童高呼声中回去。但第二天,事务员却把那家倒霉的住户传到区上,叫他出法定的报酬。此处所说,就指这类情况而言。
我们居家过日子办的大事里,第一件就是请特莱得吃了一顿小小的正餐。我在市区碰到了他,请他那天下午和我一块往郊区去一趟。他毫不犹疑,马上就答应了。我于是给朵萝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说我要带特莱得到家里来。那天的天气很好,我们一路之上没说别的,净谈我的家室之乐。特莱得心里也净想这件事;他说,他认为,如果他也能安这样一个家,有苏菲在那儿等他,给他预备饭,那他就想不出来他的幸福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了。
我当然不能希望在桌子那一头和我对面而坐的娇小太太更漂亮一些;但是我们坐下以后,我却的确想过,我们的地方,顶好能更宽敞一些。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却老觉得地方小,挤得慌;但是同时地方却又很大,什么东西在这儿都可以像入了大海一样,迷失不见。我疑心,那是因为,除了吉卜的塔形狗窝而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个准地方,而吉卜的窝,则经常挡住了通行要路。在我请特莱得吃饭这一回,因为又是吉卜的塔形狗窝,又是吉他的盒子,又是朵萝画的花儿,又是我的写字台,他挤在这些东西的中间,我的的确确地怀疑过,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活动的余地,能够运用他的刀和叉子。但是他却带着他所独有的那种柔和脾气严肃地说,“这简直地跟大洋一样,考坡菲!你相信我的话好啦,一点不错,跟大洋一样!”
还有一样事,我也希望能够做到:那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吉卜顶好不要受鼓励,在铺着台布的饭桌上来回地走。即便它没习以为常,老把蹄子放到白盐和稀黄油里,我都开始认为它在桌子上,实在有点搅乱人。在这一次,它好像认为,所以让它到场,就分明是为了要叫它把特莱得逼得局促一隅,不得施展。它勇气勃勃、一个劲地朝着我这个老朋友狂吠,冲着他的盘子作短跑,因此可以说,席上没有别的谈笑,大家都只顾看它的了。
但是,我这位亲爱的朵萝有多心软,她对于她那个爱物受到任何轻蔑有多敏感,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一点也没敢透露出来反对的意思。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敢提,盘子怎样在地上冲突起来;也没敢提,盛作料的瓶子,怎样在桌上摆得不成样子,乱七八糟,好像喝醉了一样,也没敢提,特莱得怎么被放得不是地方的盘子和罐子,格外封锁得没法活动。我看着我面前放的蒸羊腿,还没动手切的时候,心里就不由得纳闷儿,怎么我们买的肉,会老是那样奇形怪状,是否我们照顾的那家肉铺,把世界上所有长得有毛病的羊全都归它包了:不过所有我这种种感想,我都一概存在心里。
“我爱,”我对朵萝说,“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啊?”
我想不出来,朵萝为什么把她的小脸蛋儿作出引诱我的样子来,好像要我吻她似的。
“那是海蛎子,亲爱的,”朵萝羞怯怯地说。
“那是你想到了要买的吗?”我听了大喜,问道。
“不——不错,道对,”朵萝说。
“你这想的再没有那么周到的了!”我把切肉的刀和叉子都放下,喊着说,“因为没有别的东西特莱得更爱吃的了。”
“不——不错,道对,”朵萝说,“所以我就买了叫人顶可爱的一小桶。卖海蛎子的人说,这些海蛎子很好。不过我——我恐怕,这些海蛎子有点问题。它们好像不对劲。”朵萝说到这儿,直摇脑袋,同时眼里像钻石一样晶莹有光。
“这些海蛎子,都剖开了,不过两面壳还放一块就是了①,”我说。“你把上面那半拉壳拿下来就成啦。”
①英国人吃牡蛎,生吃,因牡蛎不易剖开,有专开牡蛎的刀,且须会用:故买牡蛎时,须叫卖者代为剖开,然后再把两壳对在一块。现在是朵萝不懂,没叫卖者剖开。
“不过上面那半拉壳可拿不下来,”朵萝一面使劲拿,一面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来说。
“你明白吧,考坡菲,”特莱得很高兴地把那盘海蛎子仔细看了一下,说,“我认为,那是因为——海蛎子毫无问题都是顶好的①,不过我认为,壳拿不下来,是因为这些海蛎子压根儿就没剖开。”
①牡蛎越新鲜越好,但也越难剖开。
不错,那些海蛎子是没剖开,我们又没有剖海蛎子的刀子——而且即便我们有刀子,我们也不会用,因此我们只好眼睛干瞅着海蛎子,嘴里大嚼着羊肉。至少我们做熟了多少,我们就吃了多少,最后找补了点腌刺山柑子苞儿。如果我允许特莱得的话,那我确实敢说,他一定非完全学野蛮人不可,把一整盘生肉都吃了,来表示他不辜负这一餐的盛意。不过,我却决不能让他那样一个朋友,作这样的牺牲。所以,我们没吃生肉,而只吃了一些咸肉,因为,侥幸得很,我们的肉橱里,恰好有冷咸肉。
我那可怜的娇小太太,原先害怕我对于这种情况会感到不快,觉得非常难过,但是后来看到,我并没感到不快,就又非常喜欢起来;因此我所忍受的不便,全都烟消雾散,我们过了一个极为欢乐的晚上。特莱得和我慢慢地喝着葡萄酒的时候,朵萝就把胳膊靠在我的椅子上,一遇到有机会,就在我的耳边上打着喳喳说,我是个好孩子,不心狠,不闹脾气。一会儿,她又给我们沏茶,她沏茶的仪态好看极了,好像她是用玩具娃娃的茶具忙忙地鼓捣一样,所以我就不顾得再计较茶究竟好喝不好喝了。跟着特莱得和我玩了一两场克利布牌;同时朵萝就弹着吉他唱歌儿;我当时听来,只觉得我们求爱和结婚,好像只是我做的一场甜蜜的梦,我头一次听她唱的那个晚上,仍旧还没过去。
特莱得告辞了,我把他送走了又回到起坐间了,那时候,我太太把她的椅子,紧紧放在我的椅子旁边,靠着我坐下。
“我很难过,”她说。“你想法教一教我,成不成,道对?”
“我得先教我自己才是,朵萝,”我说,“我也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懂啊,我爱。”
“啊!不过你可学得会呀;”她回答我说;“你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瞎说,你这个小耗子!”我说。
“我真愿意,”我太太停了很大的一会儿才接着说,“我能到乡下去,跟爱格妮一块住一整年!”
她把两只手卡在我的膀子上,把下颏靠在手上,用她那双碧波欲流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要那样哪?”我问道。
“因为我认为,她可以教我,同时我认为,我可以跟她学啊,”朵萝说。
“这都不必忙,我的爱。你不要忘了,还得有好多年,爱格妮都必须照料她父亲哪。即便她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这个爱格妮了,”我说。
“我想出一种叫法来,要你叫我,你肯吧?”朵萝并没挪动,只接着问。
“你要我叫你什么哪?”我微笑着问她。
“那是一种傻叫法,”她一时摇晃着她的鬈发说,“我要你叫我孩子式的太太。”
我大笑着问我这位孩子式的太太,她怎么会想到要我这样叫她?她回答我的时候,身子并没挪动,只由于我用胳膊搂着她的腰,才使她那碧波欲流的眼睛靠我更近。她就以这种姿态回答我说:
“我并不是说,你这个傻孩子,你只这样叫我,不用再叫我朵萝啦。我只是说,你得把我看作是一个孩子式的太太。要是你要跟我闹脾气,那你就对自己说,‘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孩子式的太太罢了!’要是我叫你很不如意,那你就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她只能做一个孩子式的太太么!’要是你看我这个人,并不是我愿意的那样,而是我认为我永远也做不到的那样,那你就说,‘不过我这个孩子式的傻太太可很爱我呀!’因为我实在爱你么。”
我并没一本正经地对待她,因为,顶到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一本正经的。不过她既然生来就是那样软心肠,所以听到我现在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就不胜快活,因而眼里晶莹的泪还没干,就满脸现出一片笑容了。她一会就真成了我的孩子式的太太了;因为她坐在中国式房子旁边的地上,把小铃铛依次一一弄得发响,作为对吉卜刚才行为不合的惩罚;吉卜就卧在狗窝门口,把脑袋探在窝外,直眨巴眼,懒得你即便逗它,它都不爱理。
朵萝对我这番软语,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现在又回忆到我所写的那个时光了,我使我轻怜痛惜的那个人天真烂漫的形体,从如雾如烟的朦胧旧日里重新出现了,叫它把它那温柔的脑袋,再一度对着我这面。我可以对这个形体说,我一直到现在,都把它当时那短短的几句话,记在心里,念念不忘。我也许没能把那几句话的作用,充分发挥,因为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很没有经验,但是我对于它那番天真单纯的软语低嘱,却从来没充耳不闻。
过了不久,朵萝告诉我,说她要做一个了不起的管家婆。因此,她把写字牌擦光了,把铅笔削尖了,买了一本其大无比的账本,把吉卜撕散了的烹饪学书,用针和线一页一页地仔细订起来,拼命地作了一番小小的努力,“想要学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但是字码旧日那种顽强脾气仍旧没改——它们加不到一块。她刚在账本上惨淡经营地记了两三笔账,吉卜就要摇着尾巴在账篇上走一遍,因而把记的账弄得一片墨痕模糊。她自己右手上那个小小的中指,也叫墨水渍透,一直渗到骨头里,我认为,这就是她这番努力所得到的惟一确定不移的结果。
有的时候,遇到晚上,我在家里工作——因为那时候我开始在文坛上挣得了一个不甚出名、小小作家的地位,正大量地写作——我往往把笔放下,看我那位孩子式的太太都怎样尽力想要学好。她首先把那本其大无比的账本搬出来,长叹一声,把它放在桌子上。跟着她翻到头天晚上吉卜把账弄得一片模糊的地方,把吉卜叫过来,教它看一看它都怎样淘气。这种情况会引她逗弄吉卜,而暂时把正经事抛开,使她用墨水涂吉卜的鼻子,作为惩罚。于是她叫吉卜马上在桌子上躺下,“像个狮子那样”——这是它会的玩意之一,虽然我不能说,它跟狮子,有特别相似之处——如果碰着吉卜高兴,那它就听话躺下。跟着她拿起一支笔,动手写起来,但是却又发现,笔上有一根毛。于是她拿起另一支笔,动手写起来,但是却发现,那支笔往四外溅墨水。于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笔,动手写起来,但是却要低声说,“哦,原来这是一支会说话的笔,那要搅扰道对的!”于是她认为这都是白费力气,干脆不写了,跟着把账本拿起来,先假装要用它把狮子压死,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再不然,如果碰到她的心境非常安静,态度非常正经,她就要拿着写字牌和一小篮子账单和别的文件,坐了下去(那些账单和别的文件,看着什么都不像,只更像卷发纸);她这样坐好了以后,就尽力想要把那些账算出个所以然来。她丝毫不苟把这笔账和那笔账比较,把它们登在写字牌上,又擦掉了,把她左手上的手指头都数遍了,顺着数一气,再倒着数一气;这样,她就非常烦躁起来,非常懊丧起来,看着那样不快活;我看到她这样脸上笼罩了一层抑郁之色——而且是由我而起——就非常难过,就轻轻地走到她跟前,说:
“怎么回事啊,朵萝?”
她于是就要带着毫无办法的样子抬起头来,回答我说,“这些账老算不对。把我闹得头都疼起来了。我要它们做什么,它们就是不做什么!”
那时候,我就要说啦,“现在咱们两个一块来好啦。我先做个样子你看看,朵萝。”
于是我就要按着实际,表演起来,朵萝就要聚精会神地看着,也许能看五分钟的工夫;跟着她就要觉得非常地疲倦,于是把我的头发摆弄,叫它鬈曲,或者把我的领子放下①,试一试我的脸在那种情况下是什么样子,好轻松一下。要是我暗中透露出来,说不要她这样儿戏,非要坚持下去不可,那她就要越来越不知所措,露出非常害怕、非常愁闷的样子来,于是我就想,我头一次误打误撞地和她相遇,她是怎样活泼天然,她现在怎样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孩子式的太太罢了:这样一来,我就要沉痛自责,把铅笔放下去,把吉他请出来了。
①当时领子上竖。
有许多事要我去做,有许多事惹我焦虑,但是因为我想到了前面所说的那种情况,我就把这些事一概藏之于心,含隐不露。现在想起来,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不敢说一定怎么样,不过我当时却为我那位孩子式的太太起见,就那样做了。我现在搜索枯肠,要把我心里的秘密,凡是我知道的,毫无保留,一概笔之于书。我感觉到,我从前那种失去了点什么或者缺少了点什么的意识,仍旧在我心里,占一席之地,但是那种意识,却没弄到使我觉得我的生命满含辛酸的程度。天气晴朗,我独自出外散步,想到往日那些夏天,满空中都洋溢着使我的童心喜悦迷恋的东西,那时候,我的确感到,在我的梦想实现中缺少了一点什么。但是我想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只把它看作是一种旧日的光辉,变得柔和轻淡,在现在的时光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它像往日那样重现。有的时候,我也曾片刻之间,心里觉得,我本来也可以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参谋;有更坚强的性格和意志,来给我支持,来帮我前进;有一种力量,能把我身上不知哪儿空虚的地方填补起来:不过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却觉得,那仿佛只有我的幸福迥非人间所有,才能达到那种美满程度,在这个世界上,那是我永远不想做到的,也永远不能做到的。
以年龄而论,我这个丈夫只是一个孩子。除了这几页书里所写的,我没有别的愁烦或者经验,磨炼熏陶,使我的心肠变软。如果我做了问心有愧的事(我想我可能做了许多这样的事),那我做的时候,也只是由于用情不当,或者缺乏练达。我所写的都是事实,我现在想为自己开脱,也丝毫无济于事。
就这样,我把我们生命中的劳苦和繁难,独自承担,无人与共。说到我们尽力挣扎、勉强前奔地过日子的情况,我们仍旧跟从前差不多;不过我对那种情况也习惯了,朵萝也很少烦恼的时候了,这是我乐于看到的。她又跟她从前那样,像小孩似的嬉笑欢乐,千痛万惜地爱我,只要有旧日那些小玩意,就满心快活。
如果国会的辩论繁重——我说的是,由于篇幅长,不是由于质量高而繁重,因为关于质量,就很少是别的样子——我回去得晚,那朵萝就从来没有先睡下的时候,总是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一定跑下楼来迎我。有的时候,我在晚上,不用去做我那么苦用功夫才做得来的那种事,而在家里从事笔墨生涯,那她不管时候多么晚,都一定要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而且那样默不作声,因而常常使我以为她打盹睡去。不过一般说来,只要我抬起头来,我总是看到她那双碧波欲流的眼睛,安安静静、聚精会神地盯在我身上,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
“哦,你这个小伙子,可累坏啦!”有一天晚上朵萝说,那时我正把我的写字桌关上了,把头抬起来看她。
“你这个小姑娘,可累坏啦!”我说,“这样说更恰当。下次你可一定得先去睡啦,我爱。天太晚了,你熬不了。”
“别,别打发我上床去睡!”朵萝请求说,同时靠到我身旁。“我求你别打发我去睡!”
“朵萝呀!”
她忽然趴在我的脖子上,呜咽起来,使我大吃一惊。
“是不是不舒服啦,我的亲爱的?是不是不快活啦?”
“不是!很舒服,很快活!”朵萝说。“不过你得叫我待在你身旁,看着你写东西。”
“凭那么明媚的一双眼睛,可深更半夜,看这种光景,真可惜了儿的了!”我回答她说。
“不过我这双眼睛真明媚吗?”朵萝大笑着回答我说。“我听到你说我的眼睛明媚,高兴极了。”
“那只是小小的虚荣罢了!”我说。
不过那却并不是虚荣;那只是她由于我的爱慕而生的一种喜悦,并没有坏处。这不用等到她说,我也很明白。
“要是你认为我的眼睛美,那你就得说,我可以永远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写东西!”朵萝说。“你当真认为我这双眼睛美吗?”
“非常地美。”
“那么,你永远让我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写东西好啦。”
“我恐怕,那不会叫你那双眼睛更明媚吧,朵萝?”
“会,会叫我的眼睛更明媚!因为,你这个机伶孩子,那样一来,那你脑子里默默地想象这个、想象那个的时候,你就不会把我忘了。我要是要说一句话,非常非常地傻——比平常说的都更傻,那你不会介意吧?”朵萝一面从我的肩头上面,探过头来,巴着眼往我脸上瞧,一面说。
“你又要说什么令人惊奇的话啦?”我说。
“我请你让我替你拿笔,成吗?”朵萝说。“在那许多点钟里面,你既然那样忙,那我也不要闲着才好。我替你拿笔①,可以吧?”
①那时所用的笔,还没有钢制的,而是鹅的翎毛,所以易坏,须常更换。
我对她说可以的时候,她的快活仪容那样妩媚,使我现在想起来,都为之泪盈目眶。从那一次以后,凡是我坐下写东西的时候,她都经常地坐在她的老地方上,身旁放着几支备用的笔。我看到:她能以这种方式帮着我写作,她就得意之极,我要用新笔的时候——我常常假装着需要新笔——她就快乐之极:我于是就想起一种新办法来,讨我这位孩子式的太太喜欢。我于是就有的时候,假装着我的稿子里有一两页需要誊清。那时候,就别提朵萝有多兴高采烈了。你看她为这番伟大的工作做的那些准备;你看她系的那个围裙,从厨房里借来的那个围嘴儿。防备身上溅上墨水;你看她下的那些功夫;你看她作的那些无数次的停顿,为的好跟吉卜一块笑一气,仿佛吉卜完全也懂得似的;你看她抄完了,觉得不在末了签上自己的名字就不算工作完成那种信心;你看她跟小学生交卷似的把稿子送到我跟前的那种样子;最后,你看我一夸她,她就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那种情况:所有这一切,虽然别人看来,平常得很,但是我回忆起来,却不胜感动。
她抄完了稿子以后不久,就把一串钥匙,都放在一个小篮子里,挂在她的纤腰上,哗啦哗啦地满家蹀躞。这些钥匙所属的地方,我很少看到有锁着的,除了给吉卜当玩儿的东西而外,我也不知道它们有任何别的用处——但那却是朵萝所喜爱,而我也就因之而喜爱。她把这种装模作样从事家务,看作是当真管理家务,所以觉得非常满意。她那份高兴劲,就好像我们为了好玩儿,弄了一个玩具娃娃房子成天价照管一样。
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朵萝疼我姨婆的劲儿,也不下于疼我。她常常告诉我姨婆,说她当年怎样说,她恐怕我姨婆是“一个爱闹脾气的老东西”。我从来没看见过我姨婆对任何别人,那样始终如一、诚心诚意迁就通融。她尽力对吉卜讨好,不过吉卜却从来没理过她。她日复一日,听朵萝弹吉他,虽然我可以说,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来没对那些无能的仆人发过脾气,虽然她憋着一肚子的气,永远想要发作。她只要看到朵萝喜欢什么小玩意,不论多远,都走着给她去买,她从园里进来,看到朵萝不在起坐间,就永远在楼梯下面,以充满全家的欢乐声音大喊:
“小花朵儿哪儿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