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悲怀沉重,如痴似傻,要加叙说,为时尚早。我越来越认为,我的前途已经堵塞不通,我的精力和活动已经停滞不前,我除了在坟墓里,就找不到任何别的安身之处。我说,我越来越认为,这种想法,并不是我初遭悲痛的震激就形成的。那是慢慢地以渐而来的。如果我后面就要叙说的事情,没越来越多地落到我身上,始而使我的悲痛狂乱纷扰,终而使我的悲痛积累增加,那我也许会一下就陷入了那种一切绝望的情况之中(虽然我认为,那并不大可能)。但是像实际那样,在我完全感觉到了我的苦难以前,却有一段间歇时期,在这个间歇时期里,我甚至于认为,我最大的痛苦已经过去了,我可以把心思集中到琢磨一切最天真、最美好的事物上,集中到琢磨那个永远结束了的温柔故事上,来取得安慰。
究竟是什么时候,头一回有人建议,说我得到外国去;或者说,究竟怎样我们大家才意见一致,说我得人易地更,旅行国外,才能找到恢复平静的道路;即便现在,我知道得并不清楚。在我悼亡这个期间,爱格妮的精神,弥漫在我所想、所说、所做的一切中间,所以我认为,我可以把这种计划归到她的影响上。但是她这种影响却又那样不声不响,无声无臭,因此我一点也没感觉到。
现在,说实在的,我开始想,我过去把她和教堂里彩色玻璃图画联系起来的想法,就是一种预示,说她在时光注定必然来临的灾难中,对我会是什么样子。在所有那段悲伤的时期里,从她举着手站在我面前那一刻起(这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她就是一个神灵,降临到我这个寂寥冷清的家里。死神光顾那一家的时候,我那孩子气的太太,是在她的怀里面含笑容,闭眼长眠的;这是我悲痛稍杀、听这类话可以受得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的。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头一样受到的,是她那表示同情怜悯的眼泪,是她那令人鼓舞、使人平静的字句,是她那温柔的面目,好像从更近天堂的清静地域,垂临我那没经磨炼的心,减轻它的痛苦。
现在让我继续说下去好啦。
我已经定好了到外国去了。那好像是一起始的时候就在我们中间已经定了局的。我那位与世长辞的太太所有可以化为异物的一切既然已经归于黄土了,我只等待米考伯先生所说的“最后粉碎乌利亚”和移居海外的人启行。
经过特莱得(在患难中这位最友爱、最忠诚的朋友)的要求,我们回了坎特伯雷。这个“我们”是我姨婆、爱格妮和我自己。我们到了那儿,就按照约好了的时刻,一直来到米考伯先生的寓所;自从我们聚会起来、作了那番爆炸性的揭发以后,我这位朋友就一直在米考伯先生家里和维克菲先生家里,勤劳从事。我进门的时候,可怜的米考伯太太,看到我身穿黑衣,明显易见地深为感动。在这些年里,米考伯太太的慈悲心肠,并没因受折磨苦难而完全消灭,而却还有绝大部分仍旧保留。
“啊,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我们都落座以后,我姨婆头一句开场白就说,“我请问,你们对于我提出来叫你们移居国外的建议,考虑过了没有?”
“我的亲爱的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米考伯太太,还有在下,还有我的孩子们(如果我可以把他们也都算上),我们不但共同、并且各自考虑过了,考虑的结果是,我除了借用那位著名诗人所说的话来作回答而外,不能再有更合适的回答了,那就是,我的舟已拢岸旁,我的船已泊海上。①”
①英国诗人拜伦《赠(爱尔兰诗人)托玛斯·穆尔》一诗的头两行。
“这样很好,”我姨婆说。“看到你们作了这种通情达理的决定,我就可以把话说在头里,前途一切,无不顺利。”
“特洛乌小姐,你使我们感到无限荣幸,”他回答说。跟着他掏出一个记事本来看。“你给我们财务上的帮助,使我们这条小小的独木船得以在像大洋一般的事业中,启碇开航;关于这笔财务的重要事务性方面,我重新考虑了一下;我现在请把我开的期票,以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和三十个月为期。这些期票,当然要按照历次国会法案对这类契据所规定,贴一定数量的印花,这是毋庸赘述的。我原先提出来的,是以十二个月、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为期,不过我所惴惴不安的是:这种期限,也许太短,不能容许足够时间,使所需归还的款项得以到手。我们也许,”米考伯先生说,一面往屋里四处一看,好像那个屋子就代表了几百英亩禾稼蕃茂的农田似的,“在第一笔欠款到期的时候,不能获得丰收;再不,我们也许禾稼在地,不能收进仓里去。据我的了解,在我们那一块殖民地上,我们得跟百谷滋长的土壤作斗争,而人力则很缺乏。”
“你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好啦,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
“特洛乌小姐,”他回答说,“我和米考伯太太,对于我们的朋友和恩人这份儿好心和体贴,是深感五内的。我所要做的,是实事求是,准时不误。既然要在生命中完全重新打鼓开张,像我们正要做的这样,同时又正在后退一步,以便作规模非常的跃进,像我们正在做的这样,那么,除了给我儿子作出榜样而外,为保持我自己的自尊心,我认为,我们以人对人的关系作这种安排,实有必要。”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在“人对人的关系”这句话上附有任何意义,我不知道任何人,过去或现在,在这句话上附有任何意义;但是他却对于这句话好像舔唇咂舌地异常赏识,以富有意义的咳嗽,重复地说“人对人的关系”。
“我所以建议采用期票,”米考伯先生说,“——因为这种东西在商业场中使用方便;最初有这种东西,我们得归功于犹太人,他们自从有了这种东西那天起,使用之广未免太过——我所以建议采用这种票据,就是因为这种票据可以流通兑现。不过如果定期契券,或者任何别的有证契券,更便采用,那我就很高兴以人对人的关系,立那一类的契券。”
我姨婆说,一种交易,如果双方都同意不论怎么办都好,那她认为,解决这一点,当然不会有困难。米考伯先生同意她这种看法。
“至于我家里的人,对于可以说是我们舍身从事以应命运之召而做的准备工作,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有些得意的样子说,“我请你许我对你汇报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晨五点钟,到邻近一家厂子里去,学习挤奶的过程,如果那种活动可以叫做过程的话。我那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我也正教给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比较贫苦的地方,观察猪和鸡的习性,在情况许可下,观察得越仔细越好;他们从事这种活动的时候,曾有两次,在回家的路上差一点儿没让车给压了。我自己哪,就在前一个星期里,把精神集中到烤面包的手艺上;我的大儿子维尔钦,就拿着手杖,走出门去,在粗野卤莽牧竖牛童的允许下,白尽义务,帮他们赶牛——不过,这种帮助并不常实现,因为他们一般总是骂骂咧咧地叫他躲开;吾人天性,竟遭这样非毁,这是我说起来颇以为憾的。”
“这都很好,一点不错,很好,”我姨婆鼓励他们说。“我想,米考伯太太一定也很忙吧?”
“我的亲爱的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有条不紊的样子说,“我不惮直言无隐,我现在并没积极从事于与耕种或者畜牧直接有关的活动,固然我很知道,这二者在异国之土上面,都要我专心致力。我在主持家政中,稍稍有点余闲,都从事于给我娘家的人,写长函、通消息。因为我得承认,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对着我说,因为她每次谈话,不管一开始的时候是对什么人,到后来永远要以我为皈依(我想这也许是由于习惯吧),“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应该把以往埋葬在遗忘之中的时候了,我娘家的人应该跟米考伯先生握手,米考伯先生应该跟我娘家的人握手;狮子应该跟羊羔并卧①,我娘家的人应该和米考伯先生言归于好。”
①引《旧约·以赛亚书》第11章第6节。
我说,我也认为应该那样。
“至少,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说,“这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我跟爸爸和妈妈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每逢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到什么问题,爸爸老是问我,‘爱玛对这件事怎么个看法?’我爸爸对我老有所偏爱,这是我知道的;不过,对于我娘家的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存在的这种冷若冰霜的淡漠情况,我可势有必然,有我自己的看法,尽管这种看法,也许只是望风捕影。”
“没有疑问,你有你的看法,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同意说。“我说,我的结论也许是不对的;很可能是不对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却是,我娘家的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所以有那样一道鸿沟,也许得追溯于我娘家的人,老害怕米考伯先生会求他们给以金钱方面的援助。我不能不认为,”米考伯太太带出一副洞察事理的样子说,“我娘家有的人,老害怕米考伯先生会死气白赖,非求他们许他用他们的名字不可——我这并不是说,用他们的名字,在我们的孩子行洗礼的时候叫我们的孩子,而是说,用他们的名字签在票据上,在金融市场上流通。”
米考伯太太披露这种发现的时候,用的是洞察事理的样子,好像前此未曾有人想到这一点似的,这种情况使我姨婆颇感诧异,她只突然答道,“啊,米考伯太太,总的说来,你看对了,毫不足怪!”
“多年以来,米考伯先生老受经济枷锁的羁绊,现在正在脱去那种羁绊的前夕,”米考伯太太说,“同时要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番新事业——他那种才能,在那个地方,很有施展的余地,这一点,据我看,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特别需要广阔的天地才能施展——既是这样,所以我觉得,我娘家的人,应该挺身而出,使这个时机风光风光。我愿意看到的,是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的人,能在一个庆祝宴会上见面:这个宴会,得由我娘家的人出钱举办;在这个宴会上,如果由我娘家的头面人物,给米考伯先生祝百年长寿,万事如愿,那米考伯先生就可以有机会把他自己的意见发挥发挥了。”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多少有些忿然地说,“我现在顶好一下就说清楚了!如果我在那种聚会上,把自己的意见发挥,那他们可能听到,我那种意见,是抨击性质的;你娘家的人,在我的心目中,全体看起来,是下流无耻的势利小人,单个看起来,是斩尽杀绝的狂暴恶徒。”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一面摇头,一面说,“不是这个说法!你永远没了解过他们,他们也永远没了解过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声。
“他们永远也没了解过你,米考伯,”他太太说。“他们也许是没有本事了解你。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只有对他们的不幸加以怜悯。”
“我十二分抱歉,亲爱的爱玛,”米考伯先生有些软和的样子说,“如果我说的话,好像不觉流露出嘲骂之意,即便近于嘲骂之意。所有我想说的话只是:我用不着你娘家的人站出来帮忙——简单地说吧,用不着他们冷冷淡淡地把我搡一把,我依然可以到海外去。总而言之,我宁愿只凭我自身所有的进取锐气离开英国,不愿借助于任何方面的督促推动;同时,我的亲爱的,如果他们肯降尊纡贵,对你的信札赐以答复——根据咱们两个共同的经验,那是最没有可能的——那我绝对不会使你的愿望横生障碍。”
事情就这样和美地告终,米考伯先生把胳膊伸给米考伯太太,往特莱得身前桌子上那一堆簿册文件那儿看了一眼,嘴里说,他要对我们先告一会儿假,跟着就鞠躬尽礼地走出去了。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他们走了以后,特莱得往他那把椅子的后面一靠,露出一种惋惜的样子来(这一惋惜,连眼圈儿都红了,头发就显出各式各样的形状),看着我说,“我也用不着跟你说任何托词,就麻烦你干点事儿,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个事深感兴趣,同时又可以使你的心思别有寄托。我的亲爱的老小子,我希望你没忧虑坏了吧!”
“我还是平素的故我,”我停了一会儿回答他说。“咱们更应该替我姨婆着想,而不必替任何别人着想。她都做了多少事儿,你是知道的。”
“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特莱得说。“没有人能忘了这个!”
“不过情况不尽于此,”我说。“在过去这两个星期里,又有新的麻烦,搅得她不得安静;她每天去伦敦再回来,都要往返一趟。有好几次,她都是早晨很早就出去了,一直待到晚上才回来。昨天晚上,她这样出去了以后,一直差不多到半夜才回到家里。你知道她这个人都是怎样老替别人着想。所以她不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惹得她那样难过。”
我姨婆脸上气色灰白,皱纹很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直等到我把话都说完了;那时候,她才腮上挂着几道泪痕,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没有什么,特洛;没有什么。现在都已经完了。我过几天再告诉你好啦。现在,爱格妮,我的亲爱的,咱们看一看跟前都有什么事儿吧。”
“我应该别冤屈了米考伯先生,”特莱得开口说,“说他这个人,对自己的事,虽然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给别人办事,可永远不惮疲劳。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要是永远一直都像他这样干法,那现在就实际而论,一定得说他是个有二百岁的人了。他继续不断拼命苦干那样有劲头儿,他日日夜夜钻在文件、账簿中间那样如狂似疯地勇猛,更不用说他写的那些数不过来的信了;他有事,都从这儿写信送到维克菲先生的住宅,甚至于他坐在我对面,只隔着一张桌子,有事也都要写信,其实他对我口头说一说更省事,他这种种情况,都是了不起的。”
“写信!”我姨婆喊道。“我相信,他就是睡思梦想,也都忘不了写信。”
“还有狄克先生哪,”特莱得说,“他所作所为,简直都是奇迹!他看管乌利亚·希坡,那样尽职,我从来没看见过有别的人能超过他。但是他把看管乌利亚的职务一旦解除,他马上就又尽心尽力照顾起维克菲先生来。而他在我们进行调查的时候,那样急于出力帮忙,那样又摘录、又抄写,又拿这个、又搬那个,做了那么些有用的工作,叫我们看着都不觉要跃然兴起。”
“狄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姨婆喊着说,“我往常一直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特洛,这是你听熟了的。”
“我非常高兴对你说,维克菲小姐,”特莱得接着说,说的时候,细心体贴和热心诚恳兼而有之,“你不在这儿的时候,维克菲先生大大地改了样儿了。他现在已经解脱了长期压在他身上那种魇魔了,解脱了他一直在它下面讨生活那种忧惧恐怖了,所以他跟从前几乎判若两人了。有的时候,他对于事情某些方面的记忆力和注意力,过去受到损害,现在都大大地恢复了;因此他能帮着我们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了;这些事情,要是没有他帮忙,我们都认为非常难以弄得清楚,或者根本没有希望弄得清楚。不过,我得把事情的结果说一说,其实这很简单;我要是净说我看到情况怎么有希望,那我就要没完没结了。”
他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和令人喜欢的纯朴,让他说的话明白现出,他所以说这番话,都为的是叫我们听了,心里好高兴,叫爱格妮听了,知道别人说到他父亲,都更有信心;但是却并没因为是那样,而就不那么叫人喜欢。
“现在,咱们看一看好啦,”特莱得说,一面往桌子上的文件看去。“我们把款项都结算了,把最初出于无意的糟乱情况,后来出于有意的糟乱情况,以及弄虚作假的业务事项,都爬梳明白了,我们认为,一清二楚,维克菲先生可以把事务所本身的业务和他经手代管的业务,毫无亏损,决无负累,歇业结束。”
“哦,谢天谢地!”爱格妮热烈地说。
“但是,”特莱得说,“余下的款项,可供维克菲先生的生活之资的——我说这个话,是假设把房子也卖了的——即便这样,剩下的也不多,总算起来,大概不过几百镑;因此,维克菲小姐,你顶好考虑一下,是不是他可以把他多年以来就承担的代管产业那一部分事务保留不动。你晓得,他现在已经是无累一身轻了,他的朋友可以给他出出主意了。你自己,维克菲小姐——考坡菲——我自己——”
“我考虑过,特洛乌,”爱格妮看着我说,“我认为不应该保留,也断乎不要保留,即便我那样深深感荷、深深亏负的朋友来劝告我,我也认为不必保留。”
“我并不是说,我要劝告,”特莱得说。“我只是认为,我应该把这一点提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听你这样一说,我很高兴,”爱格妮口气坚定地说,“因为你这样一说,就使我能希望,甚至于使我能敢保,咱们两个的想法是一样的。亲爱的特莱得,亲爱的特洛乌,爸爸只要一旦能保存体面,免于丢脸,那我还有何求!我一向所希求的只是:如果一旦我能把爸爸从纠葛、圈套里解救出来,那我就把我欠他的恩德情分,报效于万一,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他。这是我多年以来,最大最大的希望,最高最高的志愿。比这个低一等的快乐,就是我能把我们将来的生活完全担负起来。比把他从一切责任负担里解脱出来次一等的快乐——我能想得出来的——就是我把我们以后的生活完全担负起来。”
“爱格妮,怎样担负起来,你曾想过没有?”
“想过不止一次了!我一点也不胆怯,特洛乌;我觉得成功一定有把握。这儿有许多人都认识我,都待我很好,这一点我是肯定的。你不要信不起我。我们所需要的并不太奢。要是我把这所亲爱的老房子租出去,再办一个学校,那我就能既于人有用,又于己快活。”
她那高兴的声音里,那样热烈,而又那样安详,首先鲜明地使我想起这所嫡亲亲的老房子来,跟着又使我想到我那所冷清清的小房儿来,因此我满心激动,口不能言。特莱得就有一时,假装在文件中间,忙忙碌碌找这个找那个。
“现在,特洛乌小姐,”特莱得说,“该谈一谈你的财产了。”
“唉,特莱得先生,”我姨婆叹了一口气说,“关于我的财产,我要说的只是一句:要是这笔财产都没有了,我决不会受不住,要是并非没有了,那我愿意把它弄回来。”
“那笔财产,我想,本是八千镑,都是整理公债券①,是吧?”
①整理公债:英国公债之一种。
“正是!”我姨婆答道。
“可是我算来算去,还是不过个五字,”特莱得带出惶惑不解的神气来说。
“你的意思是说,不过五千?”我姨婆用异常镇静的样子问道,“还是五镑?”
“五千镑,”特莱得说。
“就是那么多,”我姨婆说。“我把公债券卖掉了三千镑。在这三千镑里,我用了一千镑,来付你的学徒金,特洛,我的亲爱的,剩下的两千镑,我就留在身边;我那五千镑也弄没了的时候,我认为顶好不要挑明了,说还有两千镑,而只算未雨绸缪,悄悄地把这笔钱保存起来,预备一旦有什么急用。我想要看一看,你到底对于艰难困苦能不能应付,特洛;我看你应付得很有胸襟气魄——你能坚持忍耐,能依靠自己,能刻苦自励!狄克也和你一样。先别跟我说话,因为我觉得我的精神有点顶不住了。”
看到她挺着腰板坐在那儿,两手交叉,没有人想到她会精神顶不住;不过她的自制能力却是惊人的。
“那样的话,我可以很高兴地说,”特莱得乐得满脸生辉地喊着说,“咱们把全部财产都弄回来了!”
“别对我祝贺,不论谁,都别对我祝贺!”我姨婆喊着说。“特莱得先生,你这话怎么讲哪?”
“你原来认为,你这笔钱都叫维克菲先生给滥用了,是不是?”特莱得说。
“我当然认为是那样,”我姨婆说,“因此我就很容易能保持缄默,不肯声扬。爱格妮,一个字都不要说!”
“这笔公债卖掉了,那是不错的。他以给你作代理的权力把这笔公债卖掉了。不过是谁卖掉的,实际是谁签的字,我就不必说啦。卖掉了以后,那个混蛋就撒谎对维克菲先生说——并且用数字对维克菲先生证明——这笔钱他拿到手里(他说,他是根据维克菲先生总的指示),用来填补别的亏空和负欠,免得这些亏空和负欠露了馅儿。维克菲先生,在他手里既然软弱无力,毫无办法,所以他明知道,这笔本钱早已经没有了,可假装着本钱还在,付了你几次利息,这样,就不幸当了骗局的帮手了。”
“并且后来到底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姨婆补充说,“写了一封信给我,疯了一般的,不但给自己加了个抢劫财产的罪名,还加了别的连听都没听见过的罪名。我收到这封信以后,有一天早晨很早的时候,去见了他一下,要了一支蜡烛来,把那封信烧了,告诉他,他要是有给我和他自己把钱弄回来的那一天,那他就把钱弄回来,要是没有那一天,那他就得为他女儿起见,一点也别往外露——你们都别跟我说话,谁要是跟我说话,我就离开这儿!”
我们没人吱声,爱格妮只用手把脸捂起来。
“那么,我的亲爱的特莱得先生,”我姨婆待了一会儿,说,“你当真从他手里把这笔钱硬抠出来了?”
“不错,实际的情况是,”特莱得回答说,“米考伯先生把这个坏蛋滴水不漏,包围起来,同时要是一个办法不起作用,就另用许多新的办法来制他,因此把他制得非把赃款都吐出来不可。有一样情况很特殊,连我都没想到。原来他搂这笔钱,与其说是由于满足他的贪婪(其实那还是次要的),反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恨考坡菲。他明明白白地对我这样说过。他说,他都能花那么多的钱,来叫考坡菲受挫折,吃大亏。”
“哈!”我姨婆满腹心事地把眉头紧皱,对爱格妮看了一眼说,“这个家伙这阵儿怎么样啦?”
“我不知道。他跟他妈一块儿离开这儿了,”特莱得说。“他妈一个劲儿老嚷嚷,老哀告,老抖搂老底儿。他们一块儿坐着去伦敦的一趟夜间驿车走了,走了以后,我可就再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了;只有一点,那就是,他走的时候,把他对我那份仇恨,肆无忌惮地表示了。他恨我那个劲儿,也不下于他恨米考伯先生。这在我看来,就是奉承我,像我对他说的那样。”
“你认为他还有钱么,特莱得?”我问道。
“哦,啊,有钱,我想他还有钱,”他严肃庄重地摇着脑袋说。“我得说,他用这样那样办法,往腰兜里揣了不少的钱,不过我认为,如果你有机会看一看他的所作所为,你一定会看出来,考坡菲,这个家伙即便有了钱,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不捣乱的。他这个家伙就是虚伪的化身;不管他追求的是什么,他总得走歪门邪道去追求才过瘾。这就是他在外表上用谦恭卑贱的样子拘束自己唯一的补偿。因为他老在地上爬着去追求他这样那样小小的目的,所以他在地上不论碰到什么,他都要把它放大了,结果是,他对于他在地上碰到介于他和他的目的之间的人,即便是最天真无邪的,他都要怀恨,都要怀疑。因此,他那种歪门邪道就要更加歪邪,还是不论多会儿,也不论什么原因,甚至于并没有任何原因。我们只要看一看他在这儿的历史,”特莱得说,“就能知道这一点了。”
“他就是灭绝人性、卑鄙无耻的化身!”我姨婆说。
“这我得说,我不知道,”特莱得满腹心事地说。“有好多人,如果存心非要卑鄙不可,那就可以非常卑鄙。”
“现在,再谈一谈米考伯先生吧,”我姨婆说。
“呃,我真得把米考伯先生再大夸而特夸一番,”特莱得兴高采烈地说。“要不是因为他那样长期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咱们就永远也不用想能做出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来。同时,我认为,咱们应该想一想,米考伯先生是怎样为正义而主持正义的,因为,咱们别忘了,如果他替乌利亚·希坡保守秘密,那他能从乌利亚那儿得到什么好处。”
“我也认为是这样,”我说。
“现在,你说应该怎么酬谢他吧?”我姨婆问。
“哦!咱们谈到这个问题,”特莱得有一点不得主意的样子说,“我恐怕我认为,在咱们对这个难题作法外的措置以前——因为这种措置,从头到尾,都是属于法外的——咱们把它作出措置以前,由于我没法对各方面都兼包并举,所以咱们得先把两点除外,才是稳妥的办法。米考伯先生从乌利亚手里预支了好些工资,他给乌利亚立了好些欠帖什么的——”
“啊,那些欠帖,咱们替他还清好啦,”我姨婆说。
“那是不错的,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欠帖都是什么时候要被告发追还,也不知道这些欠帖都在什么地方,”特莱得有点诧异的样子,回答说。“我可以预先料到,从现在到米考伯出国这个期间,法院老要继续不断地对他出票拘捕、或者强制执行。”
“那样的话,法院就要继续不断地执行释放、解除强制。”我姨婆说。“欠帖上一共有多少钱?”
“呃,米考伯先生把这几笔亏空负累——他管这些债务叫亏空负累——他把这些亏空负累,都郑重其事地记在一个本子上,”特莱得微笑着回答说。“他结算了一下,一共是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现在,咱们包括这几笔欠款在内,该给他多少?”我姨婆说。“爱格妮,我的亲爱的,咱们两个怎么样分担,以后再说。现在先说说,咱们该给他多少?五百镑怎么样?”
特莱得和我,一听这话,一齐插言。我们两个都一致认为,给他一笔小一点的数目,他欠乌利亚的钱,每次来讨,都给他还了,不过这不必跟米考伯先生先算作条件。我们建议,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旅费和装备,由我们负担,再给他一百镑现款。米考伯先生,关于还我们给他垫付的钱,得认真不苟地订立契约;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觉得他负有责任,于他有益,除了这种建议以外,我又另外作了一种建议,那就是:我把米考伯先生的为人和历史,都对坡勾提先生说明白了,因为我知道,坡勾提先生那个人确实可靠;我们另外再接济米考伯先生一百镑,这笔钱先悄悄地交给坡勾提先生,由他斟酌情况,再转交米考伯先生。同时我又提议,我得把坡勾提先生的经历,择其中我认为应该说的或者必须说的,私下里告诉米考伯先生,好引起米考伯先生对坡勾提先生的关切。这样一来,叫他们互相影响,互相关照。我们大家对于这种看法都非常赞同;我还可以在这儿一下都说一说,那两位当事的主人,以后也都诚心诚意,和睦协调,互相影响,互相关照。
我看到特莱得现在很焦灼地又看了我姨婆一眼,我就问他,他刚才提到的那第二点,也就是最后一点,是什么。
“我现在很感不安,恐怕要谈一谈一个令人痛苦的题目,所以我得请你姨婆原谅,考坡菲,”特莱得犹犹疑疑地说,“但是我可认为,把这个话提起,叫你别忘了,实有必要。米考伯先生那样令人难忘地揭发控诉那个恶棍的时候,乌利亚·希坡曾威吓你姨婆,说到她——丈夫。”
我姨婆仍旧保持她那种腰板挺直的姿势,并且外面儿显然镇定的样子,点头称是。
“也许,”特莱得说,“那只是一种并无所指的肆意妄言?”
“不是,”我姨婆说。
“那么——对不起——真有那么一个人了,而且还是真得说是受乌利亚·希坡的挟制?”
“不错,我的好朋友,”我姨婆说。
特莱得很明显地沉吟疑虑着解释道,这个问题,他没能加以研究。这也跟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问题属于同一命运,都没包括在他提出的条件之内;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权力可以制伏乌利亚·希坡了;要是他想叫我们大家,或者叫我们中间不论哪一位吃亏、或者添麻烦,那毫无疑问,他可以办到。
我姨婆仍旧没言语,一直到又有几颗眼泪流到脸上的时候。
“你说得很对,”她说。“你很细心,提到这个问题。”
“我能不能——考坡菲能不能——有所帮助?”特莱得温柔地问。
“不能,”我姨婆说。“我对你真是感谢不尽。特洛,亲爱的,那种恫吓毫无用处!咱们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叫回来吧。你们都不要跟我说话!”她说完了,把衣服整理了一下,把腰板挺直了,坐在那儿,眼睛瞅着屋门。
“啊,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他们进来了的时候,我姨婆说。“我们正谈你们移居国外的问题来着,非常非常对不起,叫你们在外面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现在告诉告诉你们,我们都替你们作了些什么打算吧。”
她把我们给他们作的打算都说了,把米考伯先生全家的人——当时连孩子都在场——都高兴得不可言喻,把米考伯先生对立欠帖初步手续一丝不苟那种旧习也激励起来,他马上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买贴在借据上的印花,劝阻他也劝阻不住。但是他的欢乐却忽然受到挫折;因为不到五分钟的工夫,他在法警的押解下,又回来了,泪如雨下,告诉我们,说一切都玩儿完了。我们对于这个,早已有所准备(这当然是乌利亚·希坡告他欠债),一会儿就替他把欠款还了。又过了五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坐在桌旁,十二分欢乐地填补起借据上的印花来①,只有干这种活儿,再不就是掺兑盆吃酒,那份得意之色,才能使他那放光发亮的脸尽量发挥亮光。看他带着艺术家欣赏的态度,摆弄描画印花,像绘画儿似地把印花点染润饰,又歪头侧脑地把它们横看竖瞧;在记事本里郑重其事地把借据的数目和日期都记了下来,记完了,又对于它们的可珍可贵,以高度的感受详查细看:看到他这种种样子,真是一桩美景。
①契据上贴上印花以后,一般在印花上写日期并签字,这样以示印花不能再用。现在米考伯先生不但填写日期、签字,并在印花上空白之处,填绘花样。
“现在,米考伯先生,如果你允许我贡献一句忠言,你最好,”我姨婆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说,“从此以后,立誓不再从事这种活动。”
“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的意图,就是要在将来白纸一张的新篇章上记下这样一个誓言。米考伯太太可以作我的监誓人。我相信,”米考伯先生正颜厉色地说,“我儿子维尔钦要永远记在心里:宁肯把手放到火里烧焦了,也不要用它去摆弄那种在他这个不幸之父的血液里注入毒素的毒蛇!”米考伯先生深深感动,并且一时之间,满脸现出绝望至极的神气,他用抑郁而恐怖的神情看着这些毒蛇(但是在绝望之中,他刚才对它们那种爱慕之情却并没减少多少),把它们叠了起来,放在口袋里。
那天晚上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让愁烦和疲乏闹得筋疲力尽,我姨婆和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回伦敦。当时我们安排好了,叫米考伯一家,在他们把家具什物都由经纪人出脱了以后,也跟我们到伦敦去;维克菲先生的事务,要在方便合适的速度下,由特莱得一手清理;在这种安排实行的期间,爱格妮也要到伦敦去。我们那天都在那所老房子里过的夜,那所老房子,现在既把希坡母子祓除而去了,就好像祓除去了一场大病一样;我就躺在我那个老屋子里,好像船沉余生,漂荡残魄,重返家园。
我们第二天到了伦敦,并没回我自己的家,而却回了我姨婆的家。我们单独坐在一块儿,像旧日那样,在睡觉以前,她对我说:
“你当真想要知道知道我新近压在心头的心思是什么吗?”
“当真想要知道知道,姨婆。如果我曾有过什么时候,碰到你有忧愁烦恼,愿意替你分忧解愁,那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你自己的悲伤,不用把我这小小的忧愁再加上去,就已经够你受的了,孩子,”我姨婆慈爱地说,“我不把话告诉你,就是出于这种动机,特洛。”
“那我很清楚,”我说,“不过你现在还是告诉告诉我吧。”
“你明天能跟我坐车一块儿出去一趟不能?”我姨婆问道。
“当然能。”
“那么,九点钟,咱们一块儿出去一趟,”她说,“那时候我就把话告诉你,亲爱的。”
因此,第二天九点钟,我们一块儿坐着一辆小小的四轮车,回到伦敦。我们穿过街市,走了很远,然后来到了一所大医院旁边。紧靠医院停着一辆素净的灵车。灵车的车夫认出来是我姨婆;我姨婆从四轮小车的窗户那儿对他打了个手势,他按照我姨婆的手势,赶着灵车慢慢走去,我们的车就跟在后面。
“你这阵儿明白了吧,特洛,”我姨婆说,“他已经过去了!”
“是在医院里过去的吗?”
“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坐在我旁边;但是,我又看到几颗眼泪流到她脸上。
“他以前就住过一次医院了,”我姨婆跟着说。“他病了好久了——这些年以来,他这个人,一直就病病怏怏的,支离残破了。他这次最后发病的时候,他知道不久人世了,他让他们把我叫来。那时候,他表示了悔恨,非常地悔恨。”
“那回,你到他那儿去过,这我知道,姨婆。”
“我到他那儿去过,以后和他在一块儿待了好长的时间。”
“他是不是在咱们去坎特伯雷的头天晚上过去了的?”我说。
我姨婆点了点头。“现在没有人能再给他亏吃了,”我姨婆说。“那是一句没有用处的恫吓。”
我们坐着车出了城,来到号恩随①教堂墓地。
①村庄,在伦敦北约4英里。
“埋在这儿比在街头作倒卧好多了,”我姨婆说。“他就是生在这儿的。”
我们下了车,跟在朴素的棺材后面,来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我记得很清楚),在那儿,举行了葬仪,使死者重归于土。
“三十六年以前,就是今天这个日子,我的亲爱的,”我们走回四轮小马车的时候,我姨婆对我说,“我结的婚。上帝慈悲我们大家吧!”
我们默不作声上车落座,她坐在我身旁,好久好久,握着我的手。后来,她一下哭了起来,说:
“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还怪秀气的哪,特洛——不过他后来令人伤心地完全改了样儿了!”
她并没哭多久。她这一哭,心情舒畅了一些,一会儿就平静了,甚至于还有些高起兴来。她说,她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了,要不然,她不会忍不住而哭起来的。上帝慈悲我们大家吧!
于是我们坐着车,回到亥盖特她寄寓的那所小房儿。我们到了那儿,看见有一封短信,原来是那天早晨米考伯先生由邮局寄来的:
坎特伯雷,星期五。
亲爱之特洛乌小姐与考坡菲,
最近天边庞然出现之美好乐土,复隐于沉沉阴霾之浓雾中,使运终命穷之流浪者,永无身受目接之期矣。又一希坡控米考伯案之拘票(以国王陛下威斯敏斯特皇家法席高等法院之名义所发)已送出,而此案之被告,已为此郡郡长法权辖区所弋获矣。
要拼个你死我活就在今朝,
你们看阵势乌压压杀气高,
爱德华的大队人马已来到,
带来了长枷重锁、手铐脚镣!①
①引彭斯的《班那克本:布鲁思对部队誓师词》第4~8行。
此即吾委命之所,复加以迅速结局,吾此生其已矣(因忍受精神痛苦,有其极度,过此极度,即非所堪;现此极度,吾自觉已临吾身矣)。噫!噫!如后来之旅人,出于好奇及同情(此余所深望者),一临此城负债者监禁之处所,应沉思而深念,必沉思而深念,如睹此墙上以生锈之钉头刻画之缩名,而寻其隐约之迹。
维·米。
附言,吾重启此缄,敬以奉告:吾等共同之好友托玛斯·特莱得先生(伊尚未离此处,且步履异常安吉也)已以特洛乌小姐崇高之名义,尽付欠款及讼费矣。吾与全家之人,均正腾身世上福域之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