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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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旧地重游,新人初识

史朵夫和我,在那块乡下地方,待了有两周以上的时间。我们几乎老在一块儿,那是用不着我说的;但是有时候,我们也偶尔一连好几个钟头各自行动。他一点也不晕船,我呢,在那方面却不怎么样。因此他和坡勾提先生一同弄舟嬉水的时候,我一般都留在岸上(弄舟嬉水是他偏爱的娱乐)。我住在坡勾提家那个空闲的屋子里,这对我是一种拘束,而他却完全不受这种拘束。我既然知道坡勾提白天都是怎样整日勤劳不懈服侍巴奇斯先生的,所以晚上我可就不好意思在外面待得很晚才回来了。史朵夫呢,他住在旅馆里,来来去去都可以随自己的高兴,不必顾到别人怎样。这样一来,我就听人说,在我就寝以后,他怎样还在坡勾提先生常照顾的那家悦来酒店,作小小的东道,请渔人们吃吃喝喝。他又怎样身披渔人服装,月夜整夜在海上漂荡,一直到早潮涨了的时候才回来。但是,在这期间,我已经知道了,他有那种不甘闲散的天性和喜欢冒险的精神,所以专好从艰苦的粗活儿和恶劣的天气里寻找发泄的出路,当作快乐,这也就像他专好从任何有新鲜味儿的兴奋事物中寻找发泄的出路一样。所以,他这种种活动,一点也没引起我的惊异。

还有一种原因,使我们有的时候暂时分离,那就是,我对于到布伦得屯,重游我童年熟悉的旧地,当然很感兴趣,而史朵夫呢,去了一次之后,就不会再有兴趣去第二次了。因此,有那么三天或者四天(这是我马上就可以想得起来的),我们都是提早吃过早饭,就分道扬镳,各干各的去了,到了吃晚正餐的时候才再碰头。在这种我们不在一块儿的时间里,他都是怎样消磨时光的,我心中无数,只笼统地知道,他在那个地方,非常地有人缘儿。他能找出二十种办法,来逍遥自乐,而换上另一个人,却连一种办法都没有。

我这一方面呢,在踽踽独行、旧地重谒中,我的活动是:沿路行走,把每一码旧境都重新回忆一番,在所有旧日常到的地方都徘徊流连一阵。这类活动从来没有叫我厌倦过。我现在亲身在这些地方徘徊的次数,就和我从前脑子里在它们这儿徘徊的次数一样地多;我在这些地方流连的时间,就和我幼年远离这些地方我心里在它们这儿流连的时间一样地久。树下面那座墓,我父亲和我母亲一同长眠的那座墓——本是我童年时期,在它还只埋着我父亲一个人的时候,曾以那样稀奇的怜悯之心远远瞭望的;本是我那样孑然伶仃,站在它的一旁,看着它破土,把我母亲和她那个小婴孩埋葬到它里面的——这座墓由于坡勾提那样忠诚不渝地经管爱护,一直修治得平整素净,像一座花园一样。在这座墓旁,我可以一点钟一点钟地流连。这座墓坐落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上,和教堂墓地的路径只稍微离开一点,所以我在路径上来回溜达的时候,都能清楚地看到碑上刻的名字。那时我一听到教堂的钟报告时刻,就吃一惊,因为那种钟声,让我听来,就好像永逝者的声音一样。在这种时候,我所琢磨的,都永远是跟我一生如何崭露头角、将来如何做伟大的事业有关联的。我的脚步发出来的回声,也不表现任何别的调子,而只和这种思想永不间断地呼应,好像我那时已经回到家中,坐在还活着的母亲膝前,建造起我的空中楼阁一样。

我从前住过的那所老房子,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零落残破的鸟巢,虽然原先乌鸦早已经舍之而去,但残巢还在,现在呢,却连残巢也不见了。那些树也都经过斩头去枝的斫伐,不是当年我还记得的那种样子了。园子也都荒芜不治了。窗户也有一半都紧紧地关起来了。这所房子现在只有一个可怜的疯绅士和照看他的人住着了。他老坐在当年我那个小窗户里,老远看着教堂的墓地。我从前在朝霞散彩的晨光中,穿着小睡衣,就从那个小窗户里往外眺望,看着绵羊在朝阳中安安静静地啃嚼青草,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胡乱琢磨一气。我不知道那位疯绅士胡思乱想的脑子里,是否也有时有过我从前那些想法。

我们的老街坊,格雷浦先生和他太太,都迁到南美洲去了。雨水从他们那所空房子的房顶渗到屋里,把墙的外面淋得雨痕斑驳。齐利浦先生第二次结了婚,娶了个高个子、高鼻梁、瘦骨崚嶒的太太。他们生了个干瘪枯瘦的小娃娃,却长了一个大脑袋,好像身子都擎它不起的样子。还有一双目力微弱的小眼睛,永远瞠目而视,好像老纳闷儿,不明白叫他下世为人,到底为了什么。

我在我的出生旧地流连忘返的时候,心里老是悲欢忧乐、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我在那儿流连,一直到冬天的太阳越来越红,来提醒我,说到了我该重踏归路的时候了。但是,在我把那个地方已经撂在后边,特别是在我和史朵夫一同坐在熊熊之火旁边,快活地吃起正餐来,我想到我曾在那儿流连过,便觉得美快无比。我晚上到我那个整洁的屋子里去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像我吃正餐的时候感觉得那样强烈就是了。我在那个屋子里,一篇一篇地翻着那本讲鳄鱼的书(那本书永远放在那个屋子里一张小桌子上),我想起,我有史朵夫那样一个朋友,有坡勾提那样一个朋友,有我姨婆那样一个慷慨慈爱、无以复加的再生父母,我心中的感激之情就油然而生。

我徒步远游之后重回亚摩斯,最近的路是要通过一个渡口那条。过了渡口,就是市镇和大海之间那片平滩。我可以一直穿过这片平滩,往镇上去,不必拐好大的弯儿走大道。坡勾提先生的家就在那片荒滩上,离我走的那条捷径不过一百码,所以我走过那儿,老往他家里看一下,史朵夫差不多老在那儿等我,那时我们就一块儿,在一片霜气越来越重、雾气越来越浓的空滩上,朝着灯光闪烁的镇上走去。

有一天晚上,天色昏暗,我回来得比平常日子晚一些——因为那一天我到布伦得屯去,是对它告别的,我们现在快要转回家去了——我看到坡勾提先生家里,只有史朵夫一个人,满腹心事地坐在炉前。他那时正琢磨得过于聚精会神了,所以我来到他跟前,他完全没感觉到。本来即便他没那样聚精会神,他感觉不到我来了也不足怪,因为在房外的沙地上,听不见走路的脚步声。但是那回却连我进到屋里,都没能使他从沉思中醒来。我紧靠着他站着,拿眼看着他;他仍旧皱着眉头、一味聚精会神地沉思。

我把手往他的肩头上一放,他竟大吃一惊,因而把我也弄得大吃一惊。

“你跟个满腹怨恨的冤魂一样,”他说,说的时候几乎发起怒来。“悄没声地突然来临!”

“不管怎么,我总得有个办法,叫你知道我来了啊,”我回答说。“我把你从九霄云外,召回人间了吧?”

“不是,”他回答我说。“不是。”

“那么,那就得是从下边什么地方把你召回世上来了吧?”我说,一面靠着他落座。

“我正看炉火里的图画哪,①”他回答我说。

①比较狄更斯的短篇小说《为鬼所缠的人》里说的:“时在深冬,暮色苍茫。坐在炉旁的人,开始在炉火中看到诡奇的面目和形体,看到高山和深渊,看到打埋伏的士兵和有组织的队伍。”

“不过你这样一来,可把画儿都毁了,我想要看可就看不见了,”我说;因为那时,他正用一块烧着的劈柴,很快地搅那一炉子火,把炉火搅得迸出一阵又红又热的火星来,很快地飞上了那个小小的烟囱,呼呼地冲到外面的空气里去了。

“你不会看到那些图画的,”他回答我说。“我恨死了这种不阴不阳、朦胧暧昧的时候啦。说它昼也不是,说它夜也不是。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哪?你都到哪儿去了哪?”

“我到我每天拜谒的地方去辞行来着,”我说。

“我就一直地坐在这儿琢磨,”史朵夫说,一面往屋子四外看了一眼,“琢磨的是:在我们来到这儿那天晚上,所有那么高兴的人,也许——从现在这儿这种冷落凄凉的气氛看起来——那些人也许会走散,会逃亡,也许会遭到我也说不上来的什么灾祸。大卫,我万分后悔,这二十年来,没有一个明白通达的父亲,管教管教我!”

“我的亲爱的史朵夫,你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啦?这是怎么回事哪?”

“我的的确确地万分后悔,没有个人好好地管教管教我,”他喊着说。“我的的确确地万分后悔,我自己没好好地管教管教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出一种欲哭无泪的抑郁,让我看了,十分惊讶。他那种迥非故我的情况,远远不是我认为他可能有的。

“我现在固然比这儿这个可怜的坡勾提,或者比他那个又粗又蠢的侄子,阔二十倍,伶俐二十倍,但是我可觉得,要是像我现在这样,我还不如做这儿这个坡勾提,或者做他那个又粗又蠢的侄子好哪,”他说;一面站起身来,烦闷地靠在壁炉搁板上,把脸朝着炉火。“像我刚才半点钟以内那样,在那个该死的小船上,自寻苦恼,我真不如做他们两个好哪!”

看到他这个人发生了这种变化,我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瞧着他站在那儿,用手扶着脑袋,把眼睛抑郁地往下盯在炉火上。后来我才拿出最大的诚恳求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他这样出乎寻常地烦躁,同时还说,即使我没有办法给他出主意,他也得让我对他表同情。但是还没等我把这番话都说完,他就开始大笑起来,一开头儿,还有些烦躁,但是一会儿就欢畅如旧了。

“得了,得了,没有什么,雏菊!没有什么!”他回答我说,“我在伦敦的旅馆里,不是跟你说过,我有时自己待着,会自寻苦恼吗?刚才简直是一场噩梦——我得说,我真做了一场噩梦。我们闲居无聊的时候,往往会想起婴儿室里的故事来①,不过,一般人都不认识那类故事的真义。我相信,我刚才就正想起了那类故事,把我自己当作了那个‘诸事全不在意’,结果喂了狮子的坏孩子了。他喂了狮子也就是说,即便彻底完蛋,也要来个堂而皇之的,是吧?老妈妈论儿说的‘撞客了’那种感觉,刚才从头到脚传遍了我的全身。我自己都怕起自己来了。”

①狄更斯在《博兹特写集》中《关于一头狮子的详情》里说到拼字课本中的一个故事:有一个青年,染了一种爱起咒赌誓的毛病,因而被狮子吃掉。又,《远大前程》第22章中说到拼字课本中,有一个太懒、太贪、太爱掏小鸟窝的孩子被熊吃掉。

“你别的全都没有怕的吧,我想?”我说。

“也许没有,不过也许还有,也许还有很多东西叫我怕的,”他回答我说。“好啦!这会儿没事啦!我不会来个第二回抑郁烦闷啦,大卫。不过我还是得跟你再说一遍,我的好朋友,我要是有一个稳重老成、明白通达的父亲,那对于我,对于我自身以外的,可就都好了。”

他脸上总是表情很丰富的,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在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炉火、嘴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表现出那样一片郁抑沉闷的恳切之态。

“算了吧,这就够了!”他说,一面把手一挥,好像把什么没有分量的东西扔到空里一样。

“‘啊,彼物已去,我仍旧是汉子一条。’”

“像麦克白一样。现在咱们吃饭吧!刚才真没想到,我会像麦克白那样,以惊人的骚乱,使宴会中断。①”

①莎士比亚:《麦克白》第3幕第4场第107行以下:麦克白在宴会上看见他谋害的人显魂,跟着鬼魂又消灭。于是他说:“彼物已去,我仍旧是汉子一条。”麦克白夫人埋怨他:“你以惊人的骚乱,使宴会中断。”

“可是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哪,真叫我纳闷儿,”我说。

“谁知道哪,”史朵夫说。“我刚才溜达到渡口去找你,看你还没来,我就溜达到这儿,看到这儿空落落地一个人都没有。这种情况可就让我琢磨起来了,你刚才来的时候,不是正看到我在这儿琢磨吗?”

格米治太太提着篮子回来了,才明白了这一家碰巧空无一人的缘故。原来坡勾提先生快赶着涨潮的时候回来了,格米治太太出去买东西,准备他回来用。而那天晚上,汉和小爱弥丽两个人都回来得早,她恐怕他们两个会在她出去的时候回来,所以就没锁门。史朵夫兴高采烈地跟格米治太太施礼问好,又开玩笑地拥抱了她一下。他这样使格米治太太的精神振作起来之后,就挽着我的胳膊,带着我急忙离开那儿了。

他不但使格米治太太的精神振作起来,他自己的精神也同样振作起来了,因为他又跟平素一样,心情欢畅了,我们一路走来,他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地谈起话来。

“那么,”他轻松愉快地说,“咱们这种海上漂荡的生活,明天就要结束了,是不是?”

“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回答他说。“咱们不是连驿车上的座儿都订好了吗?你还不知道?”

“唉,不错!我想,这是没法更改的了吧,”史朵夫说。“除了在这儿到海上去漂荡以外,我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任何别的事得做哪。我真恨不得没有别的事儿才好。”

“只要在海上漂荡的新鲜劲儿还没完,当然想不到别的事儿,”我说,一面大笑。

“这话倒有点儿对,”他回答我说,“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朋友,只有一片令人可爱的赤子之心,可说这种话,这里面可就含有挖苦的意味了。唉,大卫呀,我敢说我是一个见异思迁、没有长性的家伙。我知道我是那样一个家伙;但是有的时候,铁要是真热,我也能打得很起劲儿。我认为,要是让我参加并不过难的考试,考这块海面上的领航员,那我敢保我能及格。”

“坡勾提先生说你是一奇,”我回答他说。

“是说海上的一奇吗?”他大笑着说。

“一点儿不错,他就这样说来着。他这话靠得住靠不住,你当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这个人,不论什么事儿,只要你一上手,就没有干得不起劲的,还是只要一干,就没有得费事才能掌握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在你身上,史朵夫,看到叫我顶惊异不解的情况——你怎么就能把你这份才气,仅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发挥一下,就满足了哪?”

“满足?”他笑嘻嘻地说。“我从来也没满足过,除了对你这股子新鲜劲儿,你这温克的雏菊。至于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从来就没学得会那套玩意儿,把自己绑在车轮子上,一个劲儿地转起来没个完,像现在这些伊克什恩①那样。我从前应该学会这种玩意儿的时候,不知怎么没学会,现在我更不想学了。——你听说过吧,我在这儿买了一条小船?”

①希腊神话,伊克什恩负天帝之恩,被天帝把他的手足绑在永转不停之轮上,以为惩罚。

“你这个人可真少有罕见,史朵夫,”我一下愣住,不觉喊道,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买船的话。“而你又很难得还有想要再到这儿来的时候!”

“那可难说,”他回答我说。“我对于这个地方,有些偏爱起来。反正不管怎么样吧,”他一面说,一面带着我轻快地往前走去,“这儿有一条出卖的小船,我就买下了——据坡勾提先生说,那是一条快船,果然不错,是一条快船。我不在这儿的时候,坡勾提先生就是船长。”

“哦,史朵夫哇,我明白你了,”我欣喜若狂地说。“你这是假装着给自己买了这条船,实在可是买了作礼物,送给坡勾提先生的。我既然早就知道了你的为人了,那我一起头儿就应该明白是这么回事才对。你这位亲爱的史朵夫,心眼儿这样好,我看到你这份儿慷慨好施,得怎么说才能说得尽我对你的心情哪?”

“得了吧!”他回答我说,同时脸上一红。“越说得少才越好。”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喊着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这些忠厚老实人,心里不论有什么忧、喜、哀、乐,不论有任何思想感情,你都没有不关心的吗?”

“不错,不错,”他回答我说。“你早就对我说过了。好啦,话说到这儿就行了。咱们关于这方面已经谈得很够了!”

他自己既然把这件事看得这样无足轻重,我嘴里虽然不敢再提这件事了,怕的是得罪了他,但是我们往前走着,我心里却不能不想这件事,这时候我们比以先走得脚步都更轻快。

“这条船得重新装备一下,”史朵夫说,“我要把利提摩留在这儿,照料装备的事项,这样,它装备得是否十分完备,我就可以明确地了解到了。利提摩上这儿来啦,我告诉过你没有?”

“没有。”

“哦,他来啦!今儿早晨来的,带来了我母亲一封信。”

我们两个那时眼光一对,我看到,他虽然眼光很稳定地看着我,他却连嘴唇都变白了。我当时一想,我就害怕,他一个人坐在坡勾提先生的炉旁,所以有那样的心情,也许就是因为他和他母亲之间有了分歧,才闹得那样。我把我这种想法委婉地透露了。

“哦,不是那样,”他说,一面摇头,同时轻率地大笑了一声。“那不相干!不错,他到这儿来啦,我那个底下人。”

“还跟往常一样?”我说。

“还跟往常一样,”史朵夫说。“像北极一样地冷冷少言、落落寡合。我要他照料着,给这条船换上个新名字。这阵儿这条船叫‘暴风燕’,不过坡勾提先生怎么会喜欢暴风燕哪!我要给它换个名字。”

“叫它什么哪?”我问。

“小爱弥丽。”

他还是跟刚才一样,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看到这样,我就认为,他这是提醒我说,他不高兴我再对他的慷慨好施赞扬夸奖。但是我对于这件事有多喜欢,却不能不在我脸上露出来,虽然我嘴里没再说什么。他看到这样,就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跟平常一样地微笑起来。

“你瞧,这儿,”他说,同时往我们前面看去,“小爱弥丽本人来了!那个家伙也跟着她来了,是不是?我说实在的,那家伙真正是个骑士①,一时一刻都不离开她!”

①欧洲中世纪,骑士都标榜有自己崇拜的贵妇。

在那个时期里,汉是一个造船工人,他对于这种手艺,天生地就很灵巧,现在他又学了不少,成了一个熟练工人了。他正穿着工作服,所以看起来很够粗鲁的,但是却是一条好汉,对于在他身旁那个容颜焕发而轻盈纤细的少女,是很合适的保护人。一点不错,在他脸上,是一片直率坦白,一片忠诚老实,是毫无掩饰地一片为她而得意之色,一片对她尽护爱之情。这种表情,依我说来,就是秀美仪容中最秀美的仪容。我觉得,在他们朝着我们走来的时候,即便在仪容方面,他们也是配合得最适宜的一对儿。

我们站住了,跟他们打招呼,那时候,她羞答答地把她的手从汉的胳膊腕上缩回,和我们握手的时候,脸上一红。我们跟他们交谈了几句话以后,他们又往前走去,只见那时候,她可就不愿意再用手挽着汉的胳膊了,而只仍旧羞羞答答、拘拘束束的,自己一个人走起来。我们瞅着他们在新月的清辉下越去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了。那时候我觉得,史朵夫也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美妙的,都是使人神往的。

忽然之间,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显然是正在追汉和小爱弥丽的。她走近我们,我们并没看见,但是她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却看见了她的脸,还觉得模模糊糊有些认得她。她的衣着很单薄,她的样子看起来,有冲劲,好显摆,露出一股野样,一副穷相。但是在当时那一阵儿,她却好像把所有这一切,都让那时正刮着的寒风一扫而光,一心不顾别的,只想追他们两个。那时他们两个的形体,已经和远处那一片昏暗的荒滩混合为一了,只有荒滩的形体,呈现在海、云和我们之间。追他们两个的那个女人的形体,也同样和荒滩混合为一,离他们两个还是跟以前一样地远。

“那是一团黑魆魆的阴影儿,正紧跟在那个女孩子身后,”史朵夫站住了脚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低音,让我听来,几乎起怪异之感。

“她一定是打算跟他们乞讨吧,我想,”我说。

“是乞丐,那就没有什么新鲜,”史朵夫说,“不过今儿晚上这个乞丐会是这种样子,可真怪啦。”

“怎么哪?”我问他。

“实在说起来,”他停了一会儿说,“也没有别的,只是因为这个黑影儿从我们旁边过的时候,我心里正琢磨一样和它相像的东西。我真不明白,这个黑影儿到底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从这堵墙的影子里跑出来的吧!我想,”我说,那时候我们走到的那块地方,正有一堵墙伸到路上。

“这个黑影不见了!”他回头看了一下,说。“但愿所有的凶事都跟着它一块儿不见了才好。现在咱们回去吃饭吧!”

但是他还是回头往远处海水荡漾、月光闪烁的地方看,看了一回又一回。并且在我们剩下的那短短行程里,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回,说他不明白这个黑影是怎么回事。一直到炉火和蜡烛的亮光照到我们身上,我们暖和而欢乐地在桌旁坐好了,他才把这件事忘了。

利提摩就在那儿,并且对我发生了跟从前一样的影响。我对他说,我希望史朵夫夫人和达特小姐都好,那时候他低眉敛气(同时当然也扬眉吐气)地说,她们都还好,他对我道了谢,替她们问了我好。他所说的就尽于此,然而他却好像分明地说,一个人能怎么分明就怎么分明地说:“你还年轻,先生,非常非常地年轻。”

我们差不多把饭吃完了的时候,利提摩从他看着我们的那个角落那儿,或者宁可说,像我觉得那样,看着我的那个角落那儿,朝着桌子走了一两步,对他的小主人说:

“打搅您,回您话,少爷。冒齐小姐上这儿来啦。”

“谁?”史朵夫有些吃了一惊地喊着说。

“冒齐小姐,少爷。”

“嗯,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啦?”史朵夫说。

“这块地方好像是她的老家,少爷。她告诉我,说她每年都要走方串乡,到这儿来一趟,干她那一手活儿。今儿过晌儿,我在街上碰见她来着。她说,正餐以后,她想要来伺候您,不知道您赏脸不赏脸。”

“我们现在说的这个女巨人,你认识吧?”史朵夫问我说。

我没有法子,不得不承认——我在利提摩面前,即便露了这个怯,都觉得害羞——我跟冒齐小姐,并无一面之缘。

“那样的话,你一定得认识认识她,”史朵夫说,“因为她是世界七奇①之中的一奇。冒齐小姐来了的时候,带她进来。”

①世界七奇:古代文明世界,亦即地中海四周,有名巨迹七,其中有埃及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即筑于台上)花园等。

我对于这位小姐,起了一些好奇之心和兴奋之感,特别是我一提起她来,史朵夫就大发一噱,我拿她当话题问他,他也守口如瓶,绝不回答我。这样一来,一直到桌布撤走了以后约有半个钟头之久,我都是处于一种渴望一见此人的期待中。那时我们正在炉前坐着喝过滤瓶里的葡萄酒,只见屋门开开,利提摩仍旧是他平素那样安静、稳沉,丝毫没有波动,报道:

“冒齐小姐到!”

我往门口看去,但一无所见。我还以为这位冒齐小姐一定是姗姗来迟呢,所以我仍旧一直往门口那儿看。千没料到、万没想到,从一个放在我跟门之间的沙发后面,一跩一跩地转出一个喘吁吁的小矮子来,年约四十到四十五,长了一颗很大的脑壳、一副很大的脸盘儿、一双带些流氓气的灰眼睛,而两只胳膊却又非常地短小,因此,在她跟史朵夫飞眼儿的时候,本想把手指头故弄狡黠地放到她那瘪鼻子上,但是她的手却够不到鼻子,她没有办法,只得探着鼻子,叫它和二拇指半路相迎,把它硬按到手指头上,才算两下里够着了。她那个下巴是所谓的双下巴,那上面的肉都多得把整个的帽带,连同带结,一块儿都埋起来了。脖子,她没有;腰,也没有;腿呢,不值得一提;因为,虽然从腰所应在的那部分(如果她有腰的话)以上,她长得比普通的人还要长,虽然她也跟人通常那样,有两只脚,作下肢的末端,但是她整个的人却那样矮,因此她站在普通高矮的椅子旁边,就跟一般人站在桌子旁边一样,因此她就把她带来的一个袋子,放在椅子座儿上,就像一般人把东西放在桌子面儿上那样。这位小姐,衣履穿戴得随随便便,松松散散,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好容易把鼻子和二拇指凑到一块儿,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站在那儿,因为小身子支不起大脑袋来,只好把个脑袋歪在一边儿,同时,把她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做出一副迥异寻常机灵鬼头的嘴脸:这个小矮子,就是这种样子,和史朵夫挤眉弄眼地闹了一会儿,跟着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哟,我的花花大少!”她令人愉快地开口说,同时把她那个大脑壳冲着他摇晃。“你上这儿来啦,是不是!哟,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你不害臊吗,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干吗来啦?我敢跟你打赌,一定是跑到这儿耍鬼把戏来啦。哟,你真是个机灵家伙,史朵夫;一点不错,你是个机灵家伙,我也是个机灵家伙,难道不是吗?哈!哈!哈!你能跟我打一百镑对五镑的赌,说你决不会在这儿看到我,是不是?哟,你这家伙,我告诉你吧,我就没有不去的地方。我就跟变戏法的那个往太太小姐们的手绢儿里去的半克朗钱一样,是这儿、那儿、不管什么地方,没有不去的。我刚才提到手绢儿来着——还提到太太小姐来着——你那位有福气的妈妈,养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是多大的开心丸儿。不过,你可要听明白了,我这个话里可有偏袒的意思,至于是往左偏,还是往右偏,你自己琢磨去吧。”

冒齐小姐说到她这篇讲话里这一段,把帽带解开,把它撩在脖子后面,跟着喘吁吁地坐在炉子前面一个脚踏子上——这样一来,乌木饭桌遮覆在她上面,成为一个消夏凉亭了。

“哎呀,我的照命星外带着说不出口来的什么啊①!”她接着说,同时用两手轻轻拍着她那两个小小的膝盖,一面精乖地斜着眼往我这儿瞧。“我长得太丰满了,这是一点也不错的,史朵夫。我上了这段楼梯以后,喘起气来,就费劲极了,吸一口气,就跟汲一桶水一样。你要是看到我站在楼上的窗户那儿往外瞧,你就要认为,我是个人物齐整的女人了,是不是?”

①直译。最初是“我的星星”(星为照命星),用表惊叹;后又开玩笑地以“我的星星和袜带”(“星与袜带”本为勋章组成部分)来表示。但袜带在维多利亚时代,亦如“裤子”之“说不得”,是不能出口的,故此处以“说不出口来的什么”代之。

“我不论在哪儿看见你,都要认为你是一个人物齐整的女人,”史朵夫回答她说。

“去你的,你这个小叭狗儿。去!”那个小矮子说,同时用她那擦鼻子的手绢冲着史朵夫甩了一下。“别这样没大没小的。我说,喂,我跟你说真个的吧。我上星期到米塞夫人府里去来着。那真算得起是个美妇人!她简直地是永远不显老!米塞自己也到我等米塞夫人那个屋子里来啦。他也真称得起是个美男子!他也永远不显老!还有他那个假发,也永远不显老。他戴那个假发,一直戴了这十年了。他见了我,就一味地巴结奉承起我来,那个劲头儿真不得开交。到后来我就想,我非按铃①不可了。哈!哈!他真是个好玩的倒霉鬼儿,不过他这个人没正经的。”

①在一般情况下,主人按铃,是召唤仆人,送客出门。此处则意谓把仆人召来,主人当然不能再胡闹了。

“你都给米塞夫人搞了些什么名堂啊?”

“我可不能跟你泄这个底,你这个有福气的娃娃,”她回答他说,同时又往鼻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把脸抽掐到一块儿,把两只眼睛一眨巴,好像一个聪明得都通了神的小机灵鬼儿一样。“这你就甭管啦。你想要懂得我都怎么样叫她不掉头发,都怎么样给她染头发,都怎么样给她修整面容,都怎么样叫她长眉毛,是不是?那你等着吧——等到我告诉了你,你就懂得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老爷爷叫什么?”

“不知道,”史朵夫说。

“他叫洼克,我的小哈叭狗儿,”冒齐小姐说。“他前面有一大串洼克;才传到他这一辈儿的。我就是从他们那儿继承了胡克的全份家当。”①

①胡克·洼克:为维多利亚时代早期习用的一个惊叹词,意为“瞎话!”“胡说!”对于听到夸大吹嘘的话时用之。

冒齐小姐那个眨巴眼的劲头,除了她自己那份不动声色、沉得住气的劲儿以外,我从来没看见过别的情况能跟它比的。她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或者她说了什么话,等别人回答她的时候,她老把脑袋狡黠地歪到一边儿,把眼睛像喜鹊那样往上翻着,那副样子真了不起。总而言之,我只顾傻了一样,惊异不止,坐在那儿,拿眼使劲盯着她,所以我恐怕,我把什么规矩礼貌,完全忘了。

她这阵儿已经把椅子拉到她身边,正忙忙叨叨地从袋子里往外掏一些小瓶子、海绵、梳、刷子、法兰绒布头、小烫发夹子和别的家伙儿。每掏一回,都把胳膊伸到袋子里,一直伸到肩头。这些东西,她都胡乱一块儿堆在椅子上。她掏着掏着,忽然打住了,对史朵夫说(她这一说,把我闹得不知所措):

“你这位朋友是谁?”

“考坡菲先生,”史朵夫说。“他想要跟你认识认识。”

“那么好啦,他就认识认识呗!我刚才看他的神气,就知道他想要跟我认识了,”冒齐小姐回答说;同时,手里提着袋子,一跩一跩地走到我跟前,一面走,一面冲着我大笑。“小脸蛋儿跟桃儿似的!”我坐在那儿,她跷起脚来,用手掐我的脸。“真招人爱!恨不得咬你一口,我就是爱吃桃儿。我敢说,我能跟你认识,非常地高兴,考坡菲先生。”

我说,我自庆有幸,能跟她认识,这个高兴是双方共有的。

“哦,我的老天爷,你可真是礼貌周全!”冒齐小姐喊着说,一面用她那只小不点儿的小手,胡乱往脸上一捂,想要把她那副大脸捂过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啦,这是什么世道啊!净是猪鼻子插葱,装象!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是冲着我们两个,当体己话说的。同时她把她那小不点儿的小手儿,从脸上拿开,又伸到袋子里,连胳膊什么的,整个儿都装到袋子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冒齐小姐?”史朵夫说。

“哈!哈!哈!咱们这一伙子骗人的家伙,多么能给人提神哪!一点不错,是给人提神的一伙骗子!难道不是吗,我的好乖乖?”那个小不点儿的小妇人回答说,同时把脑袋歪在一边儿,眼睛望着空里,把手伸到袋子里摸索。“你瞧这儿!”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些东西来,说,“俄国王爷剪下来的碎指甲。我管他叫字母翻个儿的王爷,因为他的名字,把所有的字母都占全了,颠颠倒倒地乱凑在一起。”

“这位俄国王爷也是你的主顾吧,难道不是吗?”史朵夫说。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我的小叭狗儿。我给他修指甲。一礼拜两次!手指甲加上脚趾甲,全修。”

“我只希望他舍得花钱?”史朵夫说。

“他花钱也跟他说话一样,他是说大话,也使大钱的。”冒齐小姐说。“这位王爷可不是一刮就刮得精光,像那般刮地皮的家伙那样。这你就是看到他的八字须,也得这样说。他的八字须,天生是红的,一加工就黑了。”

“当然是你给加工的啰,”史朵夫说。

冒齐小姐把眼挤了一下,表示同意。“不能不找我。没有办法。他染的色受气候的影响,在俄国,很好,一到这儿,就不行了。你这一辈子从来也不会看到有像这位王爷那样锈里巴几的,真和旧废铁一样。”

“你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才管他叫作骗子吧?”史朵夫问。

“哟,你一点不错是个货真价实的娃娃!不是才怪哪,”冒齐小姐回答说,同时把个脑袋猛一摇晃。“我是说,我们大家,通统都是些骗子。我把这位王爷的指甲拿给你瞧,就为的是证明这句话不假。这位王爷的指甲,在那些讲派头儿的宅门儿里,给我起的作用,比我所有的本事加到一块儿都要大。我无论到哪儿,都永远带着这些指甲。这些指甲对我就是最有力的保举。如果冒齐小姐给王爷修指甲,那她准保错不了。我拿这种指甲当礼物,送给年轻的小姐、少奶奶们。我相信,她们都把这些指甲藏在样册子里。哈!哈!哈!一点不错,整个社会制度这一套(像有人在国会里发表演说的时候说的那样),就是整个王爷指甲这一套!”这个小不点儿的妇人说,同时尽力想把两只短胳膊一抱,把一个大脑袋一点。

史朵夫痛快淋漓地哈哈大笑,我也大笑。冒齐小姐就在这段时间里,老摇晃脑袋(脑袋往一边歪得很厉害),老一只眼睛瞅着空里,另一只直眨巴。

“好啦,好啦!”她说,一面捶她那双小小的膝盖,跟着站起身来。“这可不是公事。来,史朵夫,咱们把两极地带探一探①,把事儿办完啦好啦。”

①英国在19世纪时,对北极等处探险极感兴趣。狄更斯在他的作品中,常借以为喻。1845年英国人富兰克林在北极探险失事,狄更斯曾为之编剧上演。

于是她从那一堆东西里,挑出两三件小小的工具和一个小小的瓶子来,问,(我听她这一问,吃了一惊)桌子经得住经不住她站在上面。她听史朵夫回答她说经得住,她就搬了一把椅子,把它紧靠着桌子放着,请我搭把手儿,扶了她一把,就相当轻快地一下跳到桌子上,好像桌子是一个戏台似的。

“你们两个,不论是谁,要是有看到我的脚脖子的①,”她稳稳当当地高踞桌子上的时候,说,“那你们可要把实话告诉我,我好回家去寻短见。”

①在19世纪,英国严守闺训的妇女,长裙遮掩,脚脖子或足踝,是不能露出来让人看见的。

“我没看见,”史朵夫说。

“我也没看见,”我说。

“那样的话,”冒齐小姐喊道,“我就答应活下去啦。现在,小鸭,小鸭,小鸭,快到滂得太太这儿来挨刀。”①

①引自英国一个儿歌,歌词第一段是:滂得太太,你有什么给我们吃?肉橱里有牛肉,池塘里有鸭子。小鸭,小鸭,小鸭,快快来挨刀!

这是跟史朵夫打招呼,叫他置身她的手下,好由着她摆布。史朵夫于是落座,把背脊冲着桌子,把笑脸冲着我,把脑袋置于冒齐小姐的仔细检查之下。他的意思,显然没有别的,只是为的要给我们找个乐儿。看到冒齐小姐站在他的脑袋后面,用一个又大又圆的放大镜(这是她从她那个袋子里掏出来的),查看他那又多又厚的棕色头发,真是顶使人惊异的光景。

“你这个家伙可不得了啦!”冒齐小姐稍为检查了一下,说。“要是没有我,那你再过十二个月,你这个头顶就要秃得跟一个行乞僧的头顶一样啦。只要咱们给你鼓捣半分钟的工夫,我的小朋友,咱们就能给你把头发擦得保你十年以内发卷不走样!”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把一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倒在一小块法兰绒上,又在她那些小刷子里面的一把上面,也倒上了这种成效显著的东西,于是她就动手用那块法兰绒和那把刷子,把史朵夫的脑袋壳,又搓又擦,那种忙忙叨叨的劲儿,我从来没看见过,一面搓擦,一面嘴里老不住地叨叨。

“有一个查雷·派格锐佛,是一位公爵的少爷,”她说,“你认识吧?”一面从史朵夫身后,把脸转到史朵夫前面,瞧着他。

“有一点认识,”史朵夫说。

“这个人真有两下子!他那两片连鬓胡子,那才真叫连鬓胡子哪!查雷那两条腿,要是成对儿,也得说是找不出第二份来,可惜他那两条腿并不成对儿。他想不再用我伺候他啦——还是御林亲军马队①里的人哪!你信不信?”

①御林亲军马队里的成员,须讲仪容。因为是马兵,骑在马上,故腿不成对儿,看不出来。

“他那是疯啦!”史朵夫说。

“有点儿像。不过,不管是疯啦,还是没疯,他可当真想要不用我来着,”冒齐小姐说。“你猜查雷干什么来着?他什么也没干,偏偏地——喝!你开开眼吧!——跑到胭脂铺,说要买一瓶马达噶司卡水儿。”①

①在过去兴留连鬓胡子和烫鬈发的时候,这种植物油曾被大量使用,当时伦敦哈屯园街的罗兰得商店制卖的最受欢迎。

“查雷买马达噶司卡水儿来着?”史朵夫说。

“不错,他买马达噶司卡水儿来着。不过不巧,人家铺子里没有马达噶司卡水儿。”

“那是什么?是喝的吗?”史朵夫问。

“喝的?”冒齐小姐说,同时住了手,用手拍史朵夫的脸蛋儿。“你不懂啊?染他那八字须呀!那家铺子里,有一个女伙计——一个快上年纪的女伙计——长得简直地是个怪物——她从来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见过。她对查雷说,‘对不起,军爷,那是不是——是不是胭脂?’‘胭脂!’查雷冲着那个怪物说,‘我不好骂出来,你怎么会想到,我能跟胭脂有什么交道?’‘别发火儿,军爷,’那个怪物说,‘有人用各式各样的名字,跟我们要那桩东西,所以我以为你要的也许也是那个啦。’我的乖乖,”冒齐小姐接着说,一面还是跟原先一样忙忙叨叨,又搓又擦。“这又是另一件我刚说的那种给人提神的欺骗把戏。我自己就那样搞过些名堂——搞得有时多点儿,有时少点儿——反正只要机灵就成——别的甭管——只要机灵就成!”

“你的意思是,在哪一方面哪?在胭脂那一方面吗?”

“把这个和那个掺和到一块儿,你这个还不老练的小徒弟,”这个对于任何事都不轻易放过的冒齐小姐说,一面把鼻子一摸。“照着一切行业都有的家传秘方搭配起来,结果就是你所要的那桩东西。我说,我自己在那方面也搞过一些名堂。有一个阔寡妇,她叫它唇膏。另外一个叫它手套儿。又一个叫它镶领子的花边儿。又一个叫它扇子。我就跟着她们叫。她们叫它什么,我也叫它什么。我给她们办这份货。不过我们彼此都把秘方守得那么严,都做出那样一副厚颜无耻、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后来,她们竟认为,她们可以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儿把这桩东西使用,也和当着我的面儿使用一样。我伺候她们的时候,她们有时对我说——把这桩东西使用上——还使用得厚厚的,决不含糊的——她们对我说,‘我的气色怎么样,冒齐小姐?我的脸色苍白不苍白?’哈!哈!哈!哈!你说这是不是叫人提神,我的小朋友?”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有像冒齐小姐那样,站在饭桌上面,什么都不顾,只忙忙叨叨地搓史朵夫的脑袋,对于这种笑话,感到不亦乐乎,隔着史朵夫的脑袋,冲着我眨巴眼。

“啊!”她说,“这类玩意儿,在这块地方上,人们不大需要。这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到这儿来,从来还没看见过一个漂亮女人哪,捷姆。”

“没看见?”史朵夫说。

“连一个漂亮女人的影儿魂儿都没看见过,”冒齐小姐回答他说。

“我认为,我可能够给你一个漂亮女人的真人实体看,”史朵夫说,同时把眼往我这儿瞅着。“你说怎么样,雏菊?”

“不错,真能够,”我说。

“啊哈?”这个小不点儿小东西喊道,同时把眼光锐利地转到我脸上,跟着又把她自己的脸转到史朵夫面前,用眼窥着他。“呣?”

她那头一声叫喊,听着好像是对我们两个发的问题,第二声好像是只对史朵夫一个人发的。她这两声好像都没得到答复,因此她只继续搓下去,把脑袋歪在一边,把眼珠儿翻着,好像要在空里找到答复,并且很有信心的样子,觉得一会儿空里就会给出答复似的。

“是你的姊妹吧,考坡菲先生?”她停了一会儿喊着说,一面仍旧像先前那样往空里瞧着。“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史朵夫还没等我答话,就抢先回答说。“一点儿也不是。不但不是,还跟那个正相反,这个人考坡菲先生以前还非常地爱慕过哪。要不是那样,那我就大错而特错了。”

“哟,这阵儿可又不爱慕啦?”冒齐小姐回答说。“是不是他这个人爱情不专哪?要真是那样,那多没有羞!他是不是把花儿朵朵咂,每时都有变化,一直到波丽把他的热爱酬哪?她是不是就叫波丽哪?”①

①英国18世纪诗人盖伊(John Gay)在他的《乞儿歌剧》(Beggar's Opera)第1幕第13场,麦克奚斯唱:我的心逍遥自由,像蜜蜂到处浪游;一直到波丽把我的热爱酬,我的相思债才能够一笔勾。我把花儿朵朵咂,我每时都有变化。

这个小小的精灵那样出我不意对我一诘问,同时那样用她那看到骨头里的眼光冲着我直瞧,有一会的工夫,把我闹得不知所措。

“不是,冒齐小姐,”我回答她说。“她不叫波丽。她叫爱弥丽。”

“啊哈?”她跟刚才完全一模一样,喊了这一声。“呣?我真是个碎嘴子。考坡菲先生,我这张嘴贫不贫?”

她的语气和态度,对于我所谈的这个人,都含着一种意味,让我觉得不大受用,因此我就正颜厉色——这种颜色,还是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表现过的——发话道:

“这个人不但容颜美丽,而且品行端正。她已经跟一个和她身份相等的青年订了婚约,就要结婚,这个青年是顶值得称赞、顶和她相配的。我不但因为她有姿色而敬重她,我更因为她有慧心而敬重她。”

“说得好!”史朵夫喊着说。“我得说,着哇!着哇!着哇!现在,我的亲爱的雏菊,为了化除这个小小法蒂玛①的好奇心,我把话都说了吧,好叫她要猜也没有什么好猜的。这个女人,现在,冒齐小姐,正跟着‘欧摩与周阑’学艺,或者说当学徒,或者不管怎么说吧,‘欧摩与周阑’是服装零件商、女帽商,等等等等,居于本镇。你听准了没有?‘欧摩与周阑’。我的朋友刚才说她订了婚啦,跟她订婚的,跟她立婚约的是她的表哥,名、汉,姓、坡勾提,职业、造船工人,也居于本镇。她跟她的一个亲戚住在一块儿,这个亲戚,名、不详,姓、坡勾提,职业、船夫,也居于本镇。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招人爱的一个小小仙女。我也跟我的朋友一样,对她非常爱慕。如果不是因为显得好像糟蹋她的未婚夫(我知道这是我这位朋友决不赞许的),那我就得再添上一句说,我看,她这是把自己这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敢保她可以攀一门更好的亲,我敢起誓,她生来就是要做夫人的。”

①法国童话:法蒂玛是蓝胡子的第7个妻子,由于好奇心,打开密室,发现室中都是她丈夫以前所娶之妇的尸体。

这几句话都是慢慢腾腾、清清楚楚地说的。冒齐小姐听这番话的时候,把脑袋歪在一边,把眼睛瞅着空里,好像仍旧要在那儿寻找她要的那个答复似的。他说完了,她当时立刻像核桃翻了车似的,以惊人的速度,满口喋喋起来。

“哦!就这么些吗?就这样吗?”她喊道,同时一时不歇地,用她那把小剪子修他的连鬓胡子。这把剪子,在他那颗脑袋上,四面八方、吱喽吱喽地乱滚乱滑。“很好!很好!一个非常长的故事。最末了的一句应该说,‘从此以后,他们快活如意,同居偕老’①;对吧?啊!那个嵌字顺口溜②怎么说来着?我爱我的所爱,因为她长得实在招人爱。我恨我的所爱,因为她不回报我的爱。我带她到挂着浮荡子招牌的一家,和她谈情说爱。我请她看一出潜逃私奔,为的是我和她能长久你亲我爱。她的名儿叫作爱弥丽,她的家住在爱仁里。哈!哈!哈!考坡菲先生,我这张嘴贫不贫?”

①最常用以结束童话的一句话。

②嵌字顺口溜,直译为“认罚游戏”,即做不上来这种游戏,或做错了的要认罚。这种游戏盛行于狄更斯时代,一般要说六句话,每句话最后一字的头一个字母都要一样,如此处原文都是“E”。第一句要说我爱怎样怎样,第二句要说我恨怎样怎样,第五、六句要说名字和住处。汉语拼音,尚未通行,没法嵌字母,只能以嵌字(“爱”)代之。

她带着放纵恣肆的狡黠,只看着我,不等人回答,连再喘一口气的工夫都不容,紧接着说:

“好啦!要是从来曾有过任何惹祸精叫人捯饬修饰得半点挑剔都没有,那么,史朵夫,那个惹祸精就是你。如果说,我懂得世界上任何人的脑袋瓜子,那我就得说,我懂得你的。我跟你说这个话,你听见啦没有,我的活宝贝儿?我懂得你的脑袋瓜子。”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到史朵夫的脸那一面瞅他。“捷米,现在你可以挠丫子啦,像我们在宫廷里说的①那样。要是考坡菲先生肯就位落座,那咱们就给他也动一次手术。”

①宫廷里说的英语,一般认为是最标准的,所谓“国王或女王英语”。此处mizzle为粗俗俚语,而反称之为宫廷中所说者,当然是反话。“挠丫子”亦作“挠鸭子”,为北京俚语。

“你说怎么样,雏菊?”史朵夫一面大笑,一面问我。同时把他的座位让了出来。“你也来修理修理门面好啦。”

“谢谢你,冒齐小姐,今儿晚上不吧。”

“不许说不字,”那个小小的矮妇人说,同时以看古玩的神气,往我这儿端量,“把眉毛多少添出一段来,好不好?”

“谢谢你,”我回答她说,“今儿不啦,改日再来吧。”

“把眉毛往太阳穴那面再添出四分之一英寸来好啦,”冒齐小姐说,“咱们能叫它俩礼拜就长出来。”

“不吧,谢谢你。这回不吧。”

“来一小撮底胡好啦,”她敦促劝驾,说。“不要?那么咱们搭起架子来,弄一对连鬓胡子好啦。你就来吧!”

我拒绝她的时候,不由得要脸红,因为我觉得,她这阵儿正揭到我的秃疮疙渣儿了。但是冒齐小姐,看到我这阵儿,不愿意尽量利用她会的玩意来修饰门面,并且当时,即便她把她那个小瓶子拿在手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晃,以使她对我的引诱成为事实,我都无动于衷,她就说,下一回不拘什么时候,反正越早越好,再给我开张,同时求我搭把手儿,从那个高高的台子上,把她扶下来。她经我这样一帮忙,就非常敏捷地跳了下来,动手把她那帽带往她那个双下巴的肥肉里勒。

“理发费,”史朵夫说,“是——”

“五先令,”冒齐小姐回答他说,“真便宜,是不是,我的乖乖。我这张嘴可算得贫吧,考坡菲先生?”

我挺客气地对她说,“一点也不贫。”其实我心里却觉得她是有点儿贫,同时只见她把那两枚半克朗钱,像个卖糕点的小精灵一样,先往空里一扔,又用手接住了①,然后才顺到口袋里,跟着把口袋儿啪地一拍。

①下层人民拿到硬币之后,往往把钱往空里一扔,以试真假。狄更斯在他的《马丁·瞿述维特》第13章里说:“提格先生拿到这枚硬币,把它扔在空里,以确定其真假,如卖糕点者之所为。”可为这儿所说作注脚。又请参阅《荒凉山庄》第26章。

“这就是钱柜,”冒齐小姐说,一面站在椅子那儿,把她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原先从袋子里掏出来的,现在又放回原处。“我的家伙儿是不是通统都收起来了哪?好像是都收起来了。可别像那个高个子奈得·华得乌①那样,他们把他弄到教堂里,要他跟一个什么女人结婚,像他说的那样;但是他可把新娘子撂在后面啦。像他那样可不成。那家伙真是个大坏蛋,奈得真是个大坏蛋,不过可真好玩儿。现在,我知道,我非叫你们都心碎了不可,但是我没有法子,非跟你们分离不可,你们得咬紧牙关,尽力忍受。再见吧,考坡菲先生!你可要当心自己,诺福克的昭克②!我这张嘴,就老叨叨没个完!这都是你们这两个倒霉鬼给我招出来的。不过我可不见你们的怪。甭说啥啦③!——这是英国人刚学着说法语,道‘夜安’的说法,说了还觉得怪像英国话的哪。‘甭说啥啦’,我的乖乖。”

①奈得·华得乌:此人已无考。或为狄更斯时口头流传之人及其故事。

②诺福克的昭克:英王理查第三的死党,于理查第三失败前夕,在帐中,发现两行警告的诗句:“不要这样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你的主人……就要完蛋!”(见莎士比亚史剧《理查第三》V.iii.305—6)

③甭说啥啦:法语bon soir(夜安)的误读。

她把袋子挎在胳膊上,一面一跩一跩地跩到门口那儿,一面还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说。她跩到门口,又站住了,问我们是不是要她把她的头发给我们留下一绺儿。“我这张嘴真贫,是不是?”她又添了一句,作为对她要留头发那句话的评语,跟着,把手指头放到鼻子上,扬长而去。

史朵夫大笑,笑得那么厉害,因而把我招得不能自制,也跟着他笑起来;其实要不是因为他把我招得那样,我真不敢说我自己会自动发笑。我们笑了相当大的一阵,才笑够了。跟着史朵夫才对我说,冒齐小姐怎样交往的人很多,又怎样以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伺候各式各样的人。他说,有些人,只拿她当个小怪物那样,跟她开开玩笑。但是她这个人对于看人看事那份儿机警、精明,比他所认识的人,不论哪一个,都赶得上,而且这个人,虽然胳膊腿短,却见识长。他告诉我,说她自己说,她这儿、那儿、不论什么地方,没有不去的,这话还真不假;因为她像穿梭掷标一样,跑到外郡各地,好像不论哪儿都能找到主顾,不论什么人都能拉上关系。我问史朵夫,她那个人,为人怎么样;她还是生来就好兴风作浪,惹是生非呢?还是一般说来,她都是对好人好事表示同情的呢?不过我把这个问题,问了他两三遍,都没引起他的注意,我就把这个问题置之一旁,或者置之度外,不再提起了。他没答复我的问题,反倒对我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多冒齐小姐手头多么巧,赚的钱多么多,拔罐子的医疗术多么专精擅长,我如果一旦在那方面有需要,可以找她给我效劳。

那天晚上,冒齐小姐是我们谈话的主要题目。我们分手要各自去就寝,我往楼下去,那时候,史朵夫还在楼梯上口,远远跟我说,“甭说啥啦!”

我来到巴奇斯先生的门口,没想到看见汉在巴奇斯先生的房前来回溜达,更没想到,问起来,听他说,小爱弥丽在里面。我当然问他,为什么他没也到里面去,而却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哟,你不知道,卫少爷,”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我说,“爱弥丽在里面跟人说话儿哪。”

“我倒认为,”我对他微笑着说,“就是因为她在里面跟人说话,你才更应该也到里面去啊,汉。”

“呃,卫少爷,照着平常的情况,我该到里面去,”他回答我说;“不过你不知道,卫少爷,”他把声音放低了、郑重其事地说,“跟爱弥丽说话儿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少爷——一个爱弥丽从前交往过、这阵儿可不应该再交往的女人。”

我听到这个话,就恍然若悟,想起几个钟头以前、跟在他们后面、我看见了的那个人影儿。

“这个女人跟个可怜的蛆一样,卫少爷,”汉说,“整个镇上所有的人,没有不拿脚踩她的。前街后巷,左邻右舍,没有不踩她的。人们厌恶教堂坟地里埋的东西都没有厌恶她那样厉害。”

“今儿晚上,咱们碰见了以后,汉,我是不是在沙滩上看见过她哪?”

“一直老远跟在我们两个后面?”汉说。“很可能你看见过她,卫少爷。我那时还不知道她跟着我们哪,是后来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她悄没声地溜到爱弥丽那个小小的窗户外面,我才知道的;那时她看到爱弥丽的小窗户里点起蜡烛来,她就打着喳喳儿说,‘爱弥丽,爱弥丽,看在基督的面上,拿出女人的心肠来对待我吧。我从前也跟你是一样的人哪!’听到这番话,真能感动天和地,我的卫少爷!”

“不错,真能感动天和地,汉。爱弥丽是怎么对待她的哪?”

“爱弥丽就说啦,‘玛莎,是你吗?哦,玛莎,会是你吗!’因为她们两个有好多日子,在欧摩的铺子里,同起同坐,一块儿干活儿来着。”

“我这阵儿想起她来啦!”我喊着说,因为我想起来我头一回到那儿去的时候,曾看见有两个女孩子在那儿,这就是那两个女孩子之中的一个。“我清清楚楚地想起她来了!”

“那就是玛莎·恩戴尔,”汉说。“比爱弥丽大两三岁,不过可在一块儿上过学。”

“我从来没听见过她的名字,”我说。“哦,没想到打断了你的话头。请你接着说下去吧。”

“我的话,卫少爷,没有别的,差不多就是这几句,”汉回答我说。“‘爱弥丽,爱弥丽,看在基督的面上,拿出女人的心肠来对待我吧。我从前也跟你是一样的人哪!’她想要跟爱弥丽说句话,不过那阵儿爱弥丽可不能马上就跟她说,因为她那位疼她的舅舅已经回了家了,她那位舅舅,见不得,卫少爷,”汉带出十分诚恳的样子来说,“决见不得她们两个在一块儿,虽然他脾气好、心肠软,他可见不得那种事,即便你把全世界沉在海里的珍宝都给他,他都见不得那种事。”

我觉得这个话实在是千真万确。我马上一下子就完全和汉一样,看到事情的真相。

“因此爱弥丽就用铅笔在一小块纸条上写了几个字,”他接着说,“从窗户里把纸条给了她,叫她把那张纸条带到这儿来。爱弥丽说,‘你只要把这个纸条给我姨儿——巴奇斯太太——一看,她就会看在我的面上,请你在炉旁坐下,你先在那儿坐着,坐到我舅舅出去了,我就到你这儿来。’跟着她就把我告诉你的这番话都对我说了,卫少爷,叫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你叫我怎么办?她不应该再跟这样的人有来往,但是我看到她脸上满是泪,你说我还能不依着她吗?”

他把手伸到他那毛烘烘的夹克里面,从夹克胸部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很好看的小钱包儿来。

“即便说,我看到她脸上的泪,还可以不依着她,卫少爷,”汉说,一面很温柔地把那个钱包儿放在他那粗大的手心里托着,“那她给了我这件东西,让我替她拿着,我怎么还能不依着她哪?——再说,我又是已经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这个钱包儿带来,这样一个像个小玩意儿的钱包儿,”汉说,一面满腹心事地看着那个钱包儿。“里面装着那么一点点儿钱,我那叫人又疼又爱的爱弥丽!”

他把钱包又揣了起来的时候,我热烈地和他握手,因为握手比我说任何话,都更能表达出我的心情——跟着,我们两个人不作一声,来回溜达了一两分钟的工夫。于是房门开开,坡勾提出现,扬手招呼汉,教他到里面去。我本来想要躲开他们,但是她却追上了我,求我也进屋里。即便在那个时候,我都仍旧想要躲开他们待的那个屋子,如果他们待的那个屋子不是我不止一次说到的那个砖铺修整的厨房的话。因为那个屋子的门就临街开着,所以还没等到我想一想我这是要往哪儿去,我就一下来到他们中间了。

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在沙滩上看到的那个女孩子——正靠着壁炉,坐在地上,把她的头和一只手放在一把椅子上。从这个女孩子的姿势上看来,我觉得一定是爱弥丽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而这个茕独可怜的女孩子原先也许正把她的头伏在爱弥丽的膝上。我不大看得见这个女孩子的脸,因为她的头发披散凌乱,盖在她脸上,好像她用她自己那两只手亲自把头发弄乱了似的。不过我却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子年纪很轻,皮肤淡色。坡勾提刚刚哭来着。小爱弥丽也刚刚哭来着。我们刚一进屋里的时候,没人作声,因此挂在碗架旁的荷兰钟,在一片寂静中,滴答的声音好像比平素加倍地响亮。

爱弥丽是头一个开口的。

“玛莎,”她对汉说,“想要到伦敦去。”

“为什么要到伦敦去哪?”汉回答她说。

他站在爱弥丽和玛莎之间,用一种混合的感情看着那个趴在椅子上的女孩子:一面因为她处境可怜,对她生愍怜之情,一面又因为她和他那样疼爱的那个女孩子会有任何瓜葛,对她起嫉妒之感。这种情况,我一直永远记得清清楚楚。汉和爱弥丽说话的时候,都好像是把那个女孩子看作正在病中的样子:用的是不敢高声的柔和音调,虽然比打喳喳儿高不多,却能让人清清楚楚地听得见。

“因为在那儿比在这儿好,”只听第三个人——玛莎——高声说,但是她的身子却没活动。“那儿没有人认得我。在这儿可没有人不认得我。”

“她到那儿去想怎么办哪?”汉问爱弥丽。

玛莎抬起头来,回身往汉身上阴郁惨淡地看了一瞬;跟着又把头趴下,用右胳膊抱着脖子,好像一个女人害热病那样,或者中枪弹而不堪痛苦那样,把身子扭捩。

“她要尽力往好里巴结的,”小爱弥丽说。“你不知道她刚才都跟我们说什么来着。他——他们知道吗,姨儿?”

坡勾提满怀怜愍地摇了摇头。

“要是你们帮助我离开这儿,”玛莎说,“那我一定尽力往好里巴结。我在那儿决不会比在这儿搞得更糟。我可以搞得更好。哎呀!”她说,同时打了一个令人可怕的寒噤,“你们帮我离开这些大街小巷吧,这些大街小巷里的人,就没有不是从我小的时候就认得我的!”

爱弥丽朝着汉把手伸去的时候,我看见汉把一个小小的帆布袋子放在爱弥丽手里。她好像认为这个袋子是她自己那个钱包儿,所以把它接在手里,回身走了一两步。但是一看这个袋子不是她自己那个钱包儿,又回身走到汉那儿(这时汉已经退到我的身旁),把袋子给他看。

“那都是你的,爱弥丽,”我听见汉说,“我在这个世界上,不论有什么,就没有一样不是你的,我的亲爱的。不论什么,要不是为你弄的,那它对我就没有一丁点可贵可爱的地方。”

爱弥丽眼里又满含着泪,但是她还是回身转到玛莎那儿。她给了玛莎什么,我现在不得而知。我当时只看到,她冲着玛莎伏着身子,把钱放在玛莎怀里。她跟玛莎喳喳了一句,问玛莎钱够不够。玛莎就回答说,“不但很够,而且有富裕,”同时握住她的手吻了一气。

于是玛莎站起身来,用披肩盖着上身,遮着面部,大声哭着,慢慢往门口那儿走去。她出门之先,停了一会儿,好像要开口说话,或者要转身回来。但是话却并没说出口来,只围着披肩,跟先前那样,凄惨、悲苦地低声呻吟着,出门去了。

门刚关上以后,小爱弥丽就以迫不及待的样子,看了我们三个人一眼,跟着用两手把脸一捂,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别哭,爱弥丽!”汉说,一面轻轻地用手拍爱弥丽的肩膀。“别哭,我的亲爱的!你用不着这么伤心,我的亲亲。”

“哦,汉啊!”她一面凄凄惨惨地哭着,一面喊着说,“我这个人,并没做到我应该那样好的地步。我知道,我本来应该更知情知义;但是我有的时候,可一点也不知情知义。”

“不对,不对,我敢保,你非常知情知义,”汉说。

“绝不!绝不!绝不知情知义!”小爱弥丽喊着说,同时一面呜咽,一面摇头。“我这个人并没做到应该那样好的地步。连好的边都没沾上!”

她仍旧哭个不停,好像她那一颗心就要碎了的样子。

“你那样爱我,我可这样折磨你,太过分了。我知道太过分了,”她呜咽着说。“我老跟你闹脾气,对你忽冷忽热的。我应该对你完全翻一个个儿才对。你对我可永远没有像我对你那样的时候。我对你,本来决不应该想别的,只应该对你知情知义,只应该想法使你快活,但是我对你可永远不是那样!”

“你就没有使我不快活的时候,”汉说,“我的亲爱的!我只要一看到你,我就快活。我只要想着你,我就一天到晚没有一时一刻不快活的。”

“啊!那并不能就算够了!”她喊着说。“那是因为你好,你才那样,并不是因为我好!哦,我的亲爱的,要是你爱的是另一个女人——是一个比我更稳重、比我更贤惠的女人,和你一心无二、情投意合,不像我这样巴高望上,没准脾气,那你的运气可就好得多了。”

“你这副小小的可怜的软心肠,”汉低声说。“你这是叫玛莎闹得糊涂了,完全糊涂了。”

“姨儿,请你,”爱弥丽说,“请你到这儿来,让我把我的头放在你怀里吧!哦,姨儿啊,我今儿晚上苦恼极了。我这个人没做到我应该那样好的地步。我没做到,我知道!”

坡勾提急忙去到炉火前的椅子那儿坐了下去。爱弥丽两手搂住了坡勾提的脖子,两膝跪在她身旁,两眼极端诚恳地看着她的脸。

“哦,我求你,姨儿,想法帮助帮助我吧!汉,亲爱的,请你想法帮助帮助我吧!大卫先生,请你看在从前旧日的面上,也想法帮助帮助我吧。我想要做一个比我现在更好的人。我想要比我现在更加一百倍地知情知义,我想要更感觉到,做一个好人的妻子,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是多么有福气的事。哎呀,我这个人哪!哎呀,我这个人哪!哎呀,我这颗心哪!我这颗心哪!”

她原先这样恳求哀呼的时候,她那样疼苦和悲痛,一半是妇人样的,一半是孩子气的,这也是她在一切别的情况中的表现(她这种表现,像我想的那样,比别的表现更自然,跟她那种美丽更相配)。她现在把头一下扎在坡勾提怀里,停止了她这种哀求,不出声地哭起来,同时我那个老看妈就像对一个婴儿那样抚摩抱持她,叫她安静。

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于是我们就宽慰安抚她,有时对她说一些鼓励她的话,又有时对她多少说几句开玩笑的话,这样一直到她抬起头来,和我们说起话来。我们就这样哄着她,一直到她先微笑起来,于是又大笑起来,于是坐起身来,虽然仍旧一半含着羞容,同时坡勾提就把她那弄乱了的发卷刷光,把她的眼泪擦干,把她全身的衣物都修饬整齐,要不然,她回到家里,她舅舅就要觉得奇怪,不明白他这个宝贝乖乖为什么哭来着。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以前从来没看见她做的事。我看到她天真烂漫地吻她所选中了的那个丈夫的脸,往他那粗壮敦实的身躯旁边贴去,好像那就是她最可依赖的倚靠。他们在越来越淡的月光下一块儿离去,我眼里看着他们离去,心里把他们离去的情况和玛莎离去的情况作比较,那时候,我看到她用两只手挽着汉的胳膊,仍旧紧紧靠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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