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位老小姐到底给了我回信了。她们首先向考坡菲先生致意,跟着告诉他,说她们“为欲使双方快活起见”,把他那封信仔细又仔细地考虑过——我看到“为欲使双方快活起见”那句话,不免吃了一惊;那不但是因为她们闹家庭意见的时候,曾用过那句话,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而且是因为我曾看到(我一生中经常看到),这类通用套语,就是一种爆竹,放起来的时候,毫不费事,放起来以后,却很容易变成各种各样另外的形状和颜色,一点也看不出和原来的东西有丝毫相同之处。那两位老小姐还说,她们对于考坡菲先生信上所谈的问题,敬请暂缓“以通信方式”表示意见,但是,如果考坡菲先生肯于某日某时(如果他认为事在可行,同一位知心密友)惠然驾临,那她们一定引以为荣,要和考坡菲先生当面一谈。
对于这个惠音,考坡菲先生马上就写了回信。他也先给那两位老小姐请安,跟着说,他能亲趋两位斯潘娄小姐的尊府,当面领教,不胜荣幸,即依指定时日,并遵来函所嘱,偕密友内寺成员托玛斯·特莱得先生前来造访。考坡菲先生把信发走了以后,立即进入了极严重的精神骚动之中,到了约定的那一天,还一直是那样。
在这个事情重大的紧要关头,我却偏偏反倒得不到米尔小姐无上重要的大力帮助,这使我越发紧张起来。但是米尔先生,却老是这样那样地跟我过不去——或者说,我觉得,他仿佛老跟我过不去,其实那也跟当真跟我过不去是一回事——不早不晚,恰当此时,忽然心血来潮,要往印度去。这样一来,他的行动,可就达到了最不作美的程度了。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往印度去呢?还不是为的要跟我为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啦,在全世界上,他跟别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关系,而跟那一个地方,却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做的买卖,且不必管究竟是哪一种,反正完全都是跟印度有交道的(我恍恍惚惚、似梦似醉地意识到,他做的买卖,和象牙、金绣披肩有关),他又从小就在加尔各答待过,现在打算以常川住柜的伙友身分,再到那儿去一趟。但是所有这一切情况,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不过这一切,却跟他的关系太大了,因此他决定要到印度去,还要把朱丽叶也带了去。于是朱丽叶就到乡下,和她的亲友们告别去了。他们那所房子,也贴出一连串无所不包的招贴,说房子本身出租或出售,家具(连那个熨衣台在内)也估价出让。这样一来,我遭到第一次地震以后,惊魂还没定下来,就又作了第二次地震的玩弄之物了!
在那个重大的日子里,我究竟穿什么衣服,我心里七上八下,老拿不定主意,因为我一方面想要仪容整齐,衣履翩翩,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惟恐我的衣履在那两位斯潘娄老小姐眼里,会有伤我那种极端严格、实事求是的品质;我在这二者之间,徘徊犹豫。我于是尽力从这两种极端里,找出一条适得其中的办法来;我姨婆对于我所得到的结果表示赞同;狄克先生就在我和特莱得一块下楼的时候,把他的鞋冲着我们身后扔出去,以取吉利①。
①这是英国迷信的风俗。
虽然我分明知道,特莱得是个大大的好人,并且虽然我和他那种友谊,是很亲密的,但是,在那样一个我准备作娇客的日子里,我却不由得要想,但愿他从来没把头发拢得那样上下直竖,成为习惯才好。他那种头发,让我想到吃惊害怕的表情——更不用说像扫炉台的扫帚那一类的样子了——那种样子,我一心只暗中害怕,可能是我们的致命伤。
我们往浦特尼一块徒步走着的时候,我冒昧地对特莱得把这种意思表示了;同时还说,他要是肯把头发稍微地往下压一压,叫它光滑一些——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特莱得说,同时把帽子摘了,从四面八方用手把头发抚摩;“没有比头发压下去能叫我更高兴的了。但是我的头发可就是压不下去。”
“往下压一压也不成吗?”我说。
“不成,”特莱得说。“不论怎么样,都不能把它压下去。要是我头上顶着五十磅重的东西,一直顶到浦特尼,那在那件东西刚一拿下去的时候,头发一定要跟着就竖起来的。你简直地想不到,我这个头发有多倔强,考坡菲。我一点也不错,就是一个发了脾气的箭猪。”①
①见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1幕第5场第20行:“每一根头发都直竖起来,像发脾气的箭猪身上的针毛一样。”
我得承认,我听了他这个话,未免有点失望。但是我看到他的脾气那样柔和,却又不免完全为之心醉。我告诉他,说我对他那种柔和的脾气,极为敬重;同时又说,他的头发,一定是把他所有的倔强之性,全都攫为己有了,因为他是一丁点倔强之性都没有的。
“哦,”特莱得大笑着说,“你信我的话好啦,我这个倒楣的头发,当年可闹了笑话儿啦。我婶儿就是讨厌我这个头发。她说,我这个头发,她一见就有气。我头一次爱上了苏菲的时候,我这个头发也给我添了不少的麻烦。真添了不少的麻烦!”
“苏菲也不喜欢你这个头发吗?”
“她倒并没不喜欢,”特莱得答道,“但是她大姐——就是叫大美人儿的那一位——据我的了解,可净拿我这个头发开玩笑。说实在的,苏菲所有的那几个姐姐妹妹,就没有不笑我这个头发的。”
“那可真好玩儿啦!”我说。
“不错,”特莱得一点也没猜疑我这个话里还有另外的意思,只天真地回答我说,“我们都拿它当笑话说。她们假装着苏菲在她的写字桌里,放着我一绺鬈发,她想要把这绺鬈发压伏下去,没有别的法子,非把它夹在一个有卡子夹着的书里不可。这个故事一说,我们就没有不乐的。”
“可是,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我说,“你这番经验,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和你刚才提的这位年轻的小姐订婚的时候,是不是跟她家里正式求过婚?你是不是也做过像——比方说,像咱们今天要做的这一类的事?”我心神不宁地,又补了一句说。
“哟,”特莱得回答说,只见他那副聚精会神的脸上,隐隐起了一层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那一回,考坡菲,可把事情办得未免有些叫人难过。你晓得,苏菲在她家里,既然是那样一个得力有用的人,所以她家里不论谁,一想到她要出嫁,就没有一个心里好受的。说实在的,她们在她们自己中间,都认为事情已经定了局了:她是永远也不会出嫁的,她们都管她叫老姑娘。因此,我对克鲁勒太太一提——我还是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跟她提的哪——”
“那是她们的妈妈吗?”我说。
“不错,她们的妈妈,”特莱得说——“霍锐斯·克鲁勒牧师的夫人——我赔了十二分的小心,对克鲁勒太太那一提可不要紧,她听了,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就立刻不省人事了。过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我一直地都没法子再提这个岔儿。”
“可是你后来到底还是提了?”我说。
“呃,不是我,是霍锐斯牧师替我提的,”特莱得说。“他真是个大好人,各方面都很值得人们学习。他对他太太指出来,说她既是一个基督徒,那她就应该认头受牺牲(特别是究竟是牺牲不是牺牲还不一定),同时还得不要对我心里怀恨。至于我自己,考坡菲,我一点不撒谎,我真觉得,我对于那一家,完全跟一个鹞鹰一样。”
“那几个姐妹,我希望,都是站在你那一方面的吧,特莱得?”
“呃,我可不能说她们都站在我这一方面,”他答道。“我们把克鲁勒太太刚劝了个差不多的时候,我们还得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莎萝。我从前提过莎萝,你还记得吧?她就是脊椎骨有毛病的那个女孩子。”
“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把两手起劲一攥,”特莱得说,“大惊失色地瞅了我一眼,跟着把两眼一闭,脸上变得跟铅一样的颜色,身子完全死挺挺的;以后一直有两天的工夫,除了用茶匙舀点水泡烤面包,再就什么都不能吃。”
“这样一个女孩子,太不做美了,特莱得!”我下了一句考语说。
“哦,这我可得请你原谅,考坡菲!”特莱得说。“她本是一个十分令人可爱的女孩子,不过有一样,太容易动感情了。说实在的,她们一家人,就没有一个不容易动感情的。苏菲事后告诉我,说她伺候莎萝的时候,她责问自己那份难过,简直地就没法形容。我根据我自己的感情,考坡菲,就知道她责问自己那份难过,一定非常地厉害,那简直地就跟一个人犯了罪一样。莎萝好容易服侍好了,我们还得对下剩的那八个女孩子,把消息透露出来;她们听了,各有不同的反应,但是可同样地都叫人觉得顶凄惨。那两个顶小的,就是由苏菲一手教出来的那两个,刚刚才不恨——恨我了。”
“我希望,不管当时怎么样,反正这阵儿她们都认了头了吧?”
“不——不错,我得说,她们总的说来,都得算是听天由命的了,”特莱得疑疑惑惑地说。“事实是,我们都躲避着这个岔儿,永远不再提。我这种前途渺茫、现状不佳的境况,就是她们顶大的安慰。我们不管多会儿,只要一结婚,就非有伤心惨目的光景不可。我们那时候,与其说是举行婚礼,不如说是举行葬礼还更恰当些哪。我把她娶走了,她们每一个人都要恨我的!”
他冲着我亦庄亦谐地摇着脑袋往我这面瞧,那时候,他那忠厚老实的脸,让我后来想起来,比我当时看起来,印象更深刻;原来我那时候,心里又慌又乱,又怯又怕,已经到了极端了,因而不能对任何事物集中精神。我们快要来到那两位老斯潘娄小姐的住宅了,那时候,我对于我自己外面的仪表和心里的镇定,简直地一点信得过的意思都没有了,因此特莱得提议,说喝一杯麦酒,可以有温和的刺激作用。我们于是来到附近一家酒店,我喝了一杯麦酒;跟着他就带着我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那两位老斯潘娄小姐的门前。
女仆把门开开了,我当时模模糊糊地只觉得,如果我打个比喻的话,我就是一件罕物,正在展出,任人观览;同时还觉得,我摇摇晃晃、勉勉强强地穿过一个摆着晴雨计的门厅,来到一个安静的小客厅,客厅在楼下,俯临一个修洁整齐的花园;还觉得,我在这个客厅里一张沙发上落了座,看到特莱得把帽子一摘,他的头发就一下直竖起来,好像那种用弹簧做的小人藏在玩具鼻烟壶里,壶盖一揭,会给人冷不防,一下从鼻烟壶里蹦出来一样;还觉得,我听到壁炉搁板上一架老式座钟滴嗒滴嗒地走,我想要叫它跟我心跳的快慢应答——可是它不肯;还觉得,我往屋子里各处瞧,瞧一瞧是否有朵萝的踪影,但是却没瞧见;还觉得,我仿佛听见吉卜在远处叫了一声,跟着就有人把它掐住了。最后,我只见,我把身后的特莱得几乎要挤到壁炉里面去,手足无措地对两位瘦小、干枯、快上年纪的女士鞠躬;那两位女士,都穿着黑衣服,看着都令人惊奇地觉得,两个人活像新近故去的斯潘娄先生,用木屑或者树皮做出来的。
“请坐吧,”那两位瘦小的女士之中,有一位说。
我连滚带爬,好容易才从特莱得身旁走过去,到底坐在一个没有猫的座位上了——我头一下坐的,是有猫在上面的——那时候,我的眼睛才恢复了视力,我才能看出来,原来斯潘娄先生显然是他们姐弟中间年纪最小的;这儿这姊妹俩,能差六岁或者八岁;那位年纪较小的,好像是这次会谈的主持人,因为她手里拿着我那封信——那封信本来是我很熟悉的,然而却又是我很奇怪地生疏的!——不时地用无腿单光眼镜往信上瞧。她们姐儿俩,穿戴得一样,不过这位妹妹,比起那位姐姐来,衣饰方面,显得年轻一些,同时也许还因为多了一丁点绉边,或者花边,或者别针,或者手钏,或者这一类小东西,因而使她显得活泼一些。她们两个,都是腰板挺直的,态度郑重,丝毫不苟,神气安静,丝毫不乱。那位没拿着我那封信的姐姐,就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看着跟个偶像一样。
“你是考坡菲先生吧,我想,”那位拿着我那封信的妹妹朝着特莱得致词道。
这样开端,可真令人吃惊。特莱得没法子,只好指着我说,这是考坡菲先生,我也没法子,只好自称我是考坡菲先生;她们也没法子,只好放弃了把特莱得当作考坡菲先生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这样,我们大家那一阵乱腾,可真热闹。使热闹更加热闹,我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吉卜又短促地叫了两声,又叫人一下掐回去了。
“考坡菲先生!”拿着我那封信的那位妹妹说。
我有所动作——我想,大概是鞠了一躬——正聚精会神,只听那位姐姐插上嘴了。
“我妹妹莱薇妮娅,”她说,“对于这类性质的问题,非常熟悉,所以要把我们认为可以使双方都得到快乐的想法,对阁下谈一谈。”
我后来发现,莱薇妮娅小姐是牵情惹爱那一类事的权威;因为多年多年以前,曾有过一位批治先生;他玩玩五点默牌,公认对莱薇妮娅小姐倾倒。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完全出于揣测。批治先生一点也不懂什么叫男女风情——据我所听到的,他对于这种感情,向来就永远没表示过。但是,莱薇妮娅小姐和珂萝莉莎小姐两个人,却同样有一种迷信的想法。原来批治先生起先饮酒过量,把身体弄坏了,随后又饮巴斯水①过量,想把身体治好了;这样一来,可就不得天年,青春夭折了(他死的时候六十岁左右);她们姐儿两个,一直坚决地认为,如果批治先生不是因为这样而不幸短命死了,那他一定要正式表明他的热烈爱情的。她们甚至于心里还老藏着一段隐痛,认为他害了相思,密不告人,因而致死,不过我却要说一说,在这一家里,挂着他一个肖像,肖像上的鼻子是鲜红的颜色,好像并没受到严藏紧守的摧残。②
①矿水,产于英国巴斯镇。
②见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2幕4场115行以下:“她从来不肯把她的相思泄露,她严藏紧守,像花蕾里的蠹虫,摧残了她那娇艳鲜红的面容。”
“这件事过去那一段周折,”莱薇妮娅小姐说,“我们不想重新提起。我们那位可怜的兄弟佛朗西一故去,这件事过去那一段就跟着一笔勾销了。”
“我们过去,跟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珂萝莉莎小姐说,“没有经常的来往,不过我们跟我们的兄弟之间,可并没闹过很大的意见或者有过很深的裂痕。佛朗西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我们认为,为了有助于各方面的快活,我们应该那样做。我们也就那样做了。”
她们姐儿俩说话的时候,都把身子往前稍微探着;说完了话,就把脑袋摇晃;不言语的时候,就又把腰板儿挺直了。珂萝莉莎小姐那两只胳膊,一直地就没动过。她有的时候,用手指头在胳膊上乱点——我想,一定是点梅奴哀舞小步舞曲和进行曲的拍子——但是胳膊本身却老没动过。
“我们这个侄女的地位,或者说,假定的地位,因为我们的兄弟佛朗西这一故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莱薇妮娅小姐说。“因此,我们认为,我们的兄弟对于她的地位所有的看法,现在也不适用了。我们觉得,我们应该认为,考坡菲先生,你是一个有各种优点、人品很端正的青年绅士,我们也觉得,我们应该认为,或者说,我们完全深信,你对于我们的侄女,垂爱眷顾。”
我回答她们说,任何别的人,爱起情人来,都没有像我爱朵萝那样的;这是我一遇到有机会,就要这样说的。特莱得嘟囔着肯定了我的话,算是助了我一臂之力。
莱薇妮娅小姐刚要对我这个话作答,却叫珂萝莉莎小姐抢在前面了,她好像有一种老要提起她兄弟佛朗西的欲望,没法摆脱得掉。只听她说:
“如果朵萝的妈妈当年嫁给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就提出来,说她的宴会上没有给亲戚预备地位,那为了各方面的快活起见,都要更好一些了。”
“珂萝莉莎姐姐,”莱薇妮娅小姐说,“这个话现在也许不用再提啦吧。”
“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说,“这也是这件事里另一个方面。这件事里你那一方面,只有你才有资格谈,那我是不想插嘴的。这件事里这一个方面,我可有点意见,我可想要发表点意见。如果朵萝的妈妈,当年嫁给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的时候,明明白白地把她的意思说出来,那为了各方面的快活起见,都要更好一些了。那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都该怎么想,不该怎么想了。那我们就可以说啦,‘请你们不论什么时候,千万可不要请我们,’那样一来,一切可能的误会,就都可以避免了。”
珂萝莉莎小姐摇晃脑袋的时候,莱薇妮娅小姐又用无腿单光眼镜瞧了瞧我那封信,继续说起来。我现在附带提一提:她们两个的眼睛,都是又小又圆、光芒闪烁,跟鸟儿的眼睛非常地像。她们整个的人,也不无跟鸟儿相像的地方;因为她们的态度,俏利、轻快、突然;她们整理仪容的时候,爽利、整齐,跟金丝鸟一样。
我刚才说过,莱薇妮娅小姐现在又继续发言:
“你信上请我姐姐珂萝莉莎和我自己,考坡菲先生,允许你到我们这儿来,作为我们的侄女正式承认了的求婚人。”
“如果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珂萝莉莎小姐又发作道,如果我可以叫那样安静的情况是发作的话,“一心愿意博士公堂是他身边周围的气氛,而且是他身边周围惟一的气氛,那我们有什么权力反对,有什么理由反对哪?我敢说,我们没有。我们决不强要搀进任何人中间。不过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哪?让我们的兄弟佛朗西和他太太跟他们愿意交接的人在一块好啦,也让我妹妹莱薇妮娅和我自己跟我们愿意交接的人在一块好啦。我们自己也能找到我们愿意交接的人的,我希望!”
既然这个话好像是冲着特莱得和我——我们两个人——说的,于是特莱得和我——我们两个人——都作了一种回答。特莱得都怎么回答的,声音太低了,我没听见。我自己呢,我想,就说,这对于各个有关方面的令闻高名,都绝对无所亏损。不过究竟我是什么意思,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既然已经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了,现在对她妹妹说,“我的亲爱的,这回你接着说下去吧。”
于是莱薇妮娅小姐接着说道:
“考坡菲先生,我姐姐珂萝莉莎和我,实在是仔细又仔细地把这封信考虑过了,我们考虑了还不算,我们最后还把信给我们的侄女看了,还跟我们的侄女商议了。我们相信,你认为你是非常喜欢她的。”
“认为,小姐,”我乐得忘其所以地开口说,“哦!——”
但是珂萝莉莎小姐却看了我一眼(正像一个俏利的金丝鸟那样),她看这一眼的意思是说,不要我打断了那位女圣人的话头。我跟着对她道了歉。
“爱情,”莱薇妮娅小姐说,同时斜着眼往她姐姐那儿瞧,为的是叫她表示同意;她姐姐就在她每说一句的时候点一下脑袋,用这种方式表示同意,“成熟了的爱情、五体投地的崇拜、一心无二的忠诚,不容易表现出来。它的声音是很低微的。它是羞涩畏怯、退缩不前的。它藏在暗处,潜踪隐迹,等了又等。这就跟成熟了的果子,正是一样。有的时候,一辈子都不知不觉轻轻度过了,而它可仍旧藏在暗处,熟益求熟。”
我那时候,当然不懂得,这些话是指着那位害单相思的批治先生假设的平生说的;但是我从珂萝莉莎小姐直点脑袋那种庄重态度上却可以看出来,这些话里含有很重的分量。
“轻浮的——因为我把年轻人的爱和我刚才谈的那种爱相比,我就得说,年轻人轻浮的——喜好,”莱薇妮娅小姐说,“就是泥土;和石头比起来,就是泥土。就是因为这种喜好能不能持久不变,或者有没有真正基础,是很不容易知道的,所以我姐姐珂萝莉莎和我才犹豫迟疑,不能决定采取什么行动,考坡菲先生,还有这位——”
“特莱得,”我的朋友看到莱薇妮娅小姐看他,说道。
“对不起。我想,你就是内寺的成员吧,”莱薇妮娅小姐说,同时又斜着眼往信上瞧了一下。
“正是,”特莱得说,同时脸上不禁一红。
这时候,我虽然还没受到任何明白表示的鼓励,但是我却自己以为,我从这两位身材瘦小的老姐儿俩身上,特别从莱薇妮娅小姐身上,看了出来,她们对于这种宜室宜家、其乐无穷的新鲜事件,都越来越感到强烈的兴趣,都安心要把它尽量地发挥一番,都打算把它拍打爱宠;我从这种种情况里,看到了一线光明美好的希望。我觉得,我看了出来,莱薇妮娅小姐要是能给像朵萝和我这样一对青年男女监视护理,一定会感到非常满意;我觉得,我看了出来,珂萝莉莎小姐要是能够看到她妹妹监视护理我们,能够不论多会儿,在这个问题关于自己那一方面,想要插上一句半句,就插上一句半句,那她的满意也不下于她妹妹。这种情况,给了我勇气,叫我用激动强烈的言辞,表明我的爱情。我说,我爱朵萝,不是我能说得出来的,也不是任何人能相信的;我说,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怎样爱她;我说,我姨婆、特莱得,不论谁,只要认识我,都知道我怎样爱她,都知道我因为爱她,怎样拼命地苦干。我这话是不是真的,我求特莱得给我作证人。而特莱得呢,就一时之间,勇气大振,好像投身国会辩论之中一样,结果真是了不起;他用朴素无华、直截了当的词句,切于实际、合于情理的态度,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显然给了那两位老小姐很好的印象。
“如果我冒昧大胆的话,我可以说,我这些话,都是拿一种对于这样事也稍微有些经验的资格说的,”特莱得说,“因为我跟一位年轻的小姐已经订了婚了——这位小姐,姐儿十个,住在戴芬郡——又因为我看到,我们现在要结束订婚的时期,还没有可能。”
“特莱得先生,你也许可以证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莱薇妮娅小姐说;她显然在特莱得身上,找到了新的兴趣。“那就是爱情是羞涩、畏怯、退缩不前的,它要等了又等那些话。”
“完全可以证实,小姐,”特莱得说。
珂萝莉莎小姐看着莱薇妮娅小姐,郑重地摇头。莱薇妮娅小姐就如有会心地看着珂萝莉莎小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说,“你用我的闻药吧。”
莱薇妮娅小姐闻了几下香醋精,精神稍微振作了,特莱得和我就十分担心地在一旁看着;跟着莱薇妮娅小姐未免有气无力地接着说:
“我和我姐姐,特莱得先生,对于你的朋友考坡菲先生和我们的侄女这种年轻人的爱慕,或者想象中的爱慕,究竟应该采取什么办法,很费过一番踌躇。”
“我们的侄女,也就是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的女儿,”珂萝莉莎小姐说。“如果我们的兄弟佛朗西的太太,在生前的时候,就认为请她的亲戚到她家去吃正餐,是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她当然完全有权力自行其是),但是如果她请了我们,那我们这阵儿,也许可以对于我们兄弟佛朗西的孩子,更了解一些了。莱薇妮娅妹妹,请你接着说下去吧。”
莱薇妮娅小姐把我的信翻了一个个儿,为的是好把信上写的地址姓名翻到她那一面,跟着用无腿单光眼镜,看她在信上那一部分写得整整齐齐的备考。
“我们认为,特莱得先生,”她说,“这种爱慕,我们得亲眼看一看,是否经得起考验,才好像是老成的办法。这阵儿,我们对于这种爱慕,还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我们也没法判断,究竟这番爱慕里,有多少是可靠的。因此,我们顶到现在为止,只允许考坡菲先生的请求,同意他到我们这儿来访问。”
“我永远也忘不了,两位亲爱的小姐,”我心上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嘴里喊道,“你们对我的恩德!”
“不过,”莱薇妮娅小姐接着说,“——不过,我们愿意把这种访问,特莱得先生,在现在这个阶段里,看作是对我们进行的。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能贸然就承认,说考坡菲先生和我们的侄女,这样就算订了婚。那总得等到我们有机会——”
“等到你有机会,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说。
“好吧,就是这样吧,”莱薇妮娅小姐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意说——“那总得等到我有机会亲眼看一看才成。”
“考坡菲,”特莱得转到我这一面说,“我敢保,你一定要觉得,没有比这个再合情合理、或者再贴体周到的啦吧。”
“没有,”我喊道。“我深切地感到这一层。”
“这件事的情势既然是这样,”莱薇妮娅小姐又看了一下她的备考说,“同时他的访问又既然只在这样了解上看待,那我们一定得要求考坡菲先生,用他的君子一言,明明白白地给我们保证,说他跟我们的侄女,不论用什么方式互相往来,都不能背着我们。他不管对于我们的侄女有什么打算,要是不经过我们——”
“经过你,莱薇妮娅妹妹,”珂萝莉莎小姐插了一句说。
“好吧,就是这样吧,珂萝莉莎!”莱薇妮娅小姐无可奈何的样子同意答道——“要是不经过我——不得到我们的同意,都不能做。我们得把这个作为顶分明、顶郑重的条件,不管怎么,都不能变动。我们今天所以要求考坡菲先生同着一位亲密的朋友到这儿来,”她说到这儿,朝着特莱得一歪脑袋,特莱得就朝着她一鞠躬,“就为的是对于这个问题,不要有什么疑问或者误解。如果考坡菲先生,或者你,特莱得先生,觉得对于答应这个条件有任何迟疑的地方,那我请你们用一些时间考虑考虑。”
我在大喜狂欢之下,热烈地大声说道,一分钟的考虑都不必。我以最热烈的态度,答应了她们的要求,叫特莱得作证人;同时对于我自己说,要是我会有丝毫不遵守这种诺言的时候,那我就是最没有行止的家伙。
“成啦,请不要再说啦!”莱薇妮娅小姐把手一举说:“我们还不曾有幸能接见你们两位绅士的时候,我们就商议好了,决定叫你们自己单独待一刻钟的工夫,好把这一点考虑一下。现在我们就跟你们告假啦。”
我对她们说,用不着考虑,但是没有用处,她们非要按照限定的时刻退出去不可。因此,那两只小鸟儿,威仪俨然地蹦出去了,把我撂在屋子里,一面接受特莱得的祝贺,一面觉得就像身入极乐的佳境一样。恰恰在一刻钟以后,她们又出现了,其威仪之俨然,不亚于她们出去的时候。她们出去的时候,衣服,如同秋叶,她们回来的时候,也是那样。
我于是又一次宣布,一定遵守她们规定的条件。
“珂萝莉莎姐姐,”莱薇妮娅小姐说,“下剩还有什么话,都由你说啦。”
珂萝莉莎小姐头一次把她那交叉着的胳膊拆开了,把信接过去,斜着眼往上面瞧。
“考坡菲先生每星期天要是方便,能到我们这儿来吃正餐,那我们很高兴。我们吃正餐的时间是三点钟。”
我鞠了一躬。
“除了星期天,一星期那六天里,”珂萝莉莎小姐说,“考坡菲先生要是能来吃茶点,那我们很高兴。我们吃茶点的时间是六点半钟。”
我又鞠了一躬。
“吃茶点一星期两次,”珂萝莉莎小姐说,“不过,一般说来,次数不能更多。”
我又鞠了一躬。
“你信里提到的那位特洛乌小姐,”珂萝莉莎小姐说,“也许可以枉驾,光临舍下。为各方面的快活起见,如果互相往来有好处,那我们就欢迎客人来访,我们自己还要答拜。要是为各方面的快活起见,互相往来没有好处,就像我跟我们的兄弟佛朗西和他家里那样,那自然又当别论了。”
我对她们表示,说我姨婆能跟她们认识,一定会觉得荣幸,感到高兴;固然我觉得,我不敢保,她们跟我姨婆能一块处得很好。条件已经讲完了,我以最热烈的态度,感谢了她们的恩德。我先抓住了珂萝莉莎小姐的手,然后抓住了莱薇妮娅小姐的手,抓住了的时候,同样地都把手使劲往我的嘴唇上挤。
于是莱薇妮娅小姐站起身来,先跟特莱得道了歉意,然后请我跟她出去。我全身哆嗦着奉命维谨,她就把我领到另外一个屋子里。在那儿,我找到了我那位嫡嫡亲亲的朵萝,藏在门后面,用两手捂着耳朵,把脸冲着墙壁;吉卜呢,就关在温盘橱①里,脑袋上绑着条毛巾。
①英美习惯,如汤、菜等是热的,用以盛它们的盘子也得是温的。温盘橱置炉旁,置盘其中,烤之使温。
哎呀!她穿着黑长袍,多么美丽呀!她刚一见我怎样地起先呜咽哭泣,怎么也不肯从门后面出来呀!后来她到底从门后面出来了,那时我们两个怎样地亲热疼爱呀!我们把吉卜从温盘橱里抱出来,叫它重新见了天日(它直打喷嚏),我们三个又重新团聚,那时候,我怎样飘飘然如同身在九重天上啊!
“我的至亲至爱的朵萝!现在,你可真是我永远所独有的了!”
“哦,别这样!”朵萝分辩说。“请你别这样!”
“难道你不是我永远所独有的吗,朵萝?”
“哦,是,当然是!”朵萝喊道,“不过我可吓坏了!”
“吓坏了,我所独有的?”
“哦,不错!我不喜欢他,”朵萝说,“他为什么不走哪?”
“谁,我的命根子?”
“你那个朋友哇,”朵萝说。“这跟他有什么相干哪?他可老泥着不肯走!那他一定是个笨东西!”
“我的爱!”(她那种像小孩哄人的样子,什么也比不了)“他么,他是个大大的好人!”
“哦,不过大大的好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哪?”朵萝把嘴一噘,说。
“我的亲爱的,”我劝她说,“你过不几天就要跟他熟起来了,就要喜欢他比什么都厉害了。还有我姨婆,也过不几天,就要上这儿来了。你要是跟她熟了,也要喜欢她,比什么都厉害。”
“我不要,请你不要把她带到这儿来!”朵萝说,一面吓得把嘴放在我嘴上,把两手合起来。“你可别那样。我知道,她是一个又淘气、又好捉弄人的老东西!可别让她上这儿来,道对!”(“道对”是把“大卫”故意念错了的叫法)
怎么劝她,也没有用处;于是我就又乐得大笑,又喜得惊异,身浸爱河里,心驰乐园中。她叫吉卜把它刚学的玩意儿——用后腿站在墙角——玩给我瞧——其实它只站了闪电一闪的工夫就不站了——如果莱薇妮娅小姐没来把我叫走了,我真不知道我都要在那儿待到多会儿,把特莱得忘得干干净净。莱薇妮娅小姐非常地疼朵萝(她告诉我,说她自己是朵萝那种年龄的时候,非常地像朵萝——她一定是大大地改了样了);她对待朵萝,正像朵萝是一个玩具一样。我本来想要劝朵萝,叫她出来见一见特莱得,但是我跟她一提,她就跑到自己的屋子,把自己锁在里面了。因此我只好不带她,而自己去就特莱得,我和他一块告辞离去,只觉得飘飘然如在云端。
“事情再也没有这样顺利的了,”特莱得说,“我还一定敢说,那两位老小姐,真会成人之美。你要是比我早好几年就结了婚,那我认为是毫不足怪的,考坡菲。”
“苏菲会不会弹弹什么,唱唱什么?”我满怀得意地问。
“她就弹弹钢琴,只能教教她那几个小妹妹,”特莱得说。
“她到底会不会唱点什么哪?”我问。
“呃,她有的时候,看到别人不高兴,就唱个民歌什么的,叫她们高高兴。”特莱得说。“她没经过正式的训练。”
“她不会随着吉他唱歌吧?”
“哦,这她可不会!”特莱得说。
“到底会画点什么不会哪?”
“一点也不会,”特莱得说。
我答应特莱得,说一定叫他听一听朵萝唱的歌儿,看一看她画的花儿。他说,那他很高兴听,很高兴看;我们于是胳膊挽着胳膊,快活至极,高兴至极,回到家里。我一路净引逗他谈苏菲。他说的时候,完全是疼爱她,依赖她的样子,使我十分叹羡。我在心里,把苏菲和朵萝比较,觉得我能得到朵萝,十分满意,不过我还是要坦白地对自己承认,苏菲这个女孩子,对特莱得说来,也是好得无可再好的了。
我当然把这次会谈的成功结果,以及在会谈中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马上就都对我姨婆诉说了。她看我那样快活,她也快活,还答应我,说不要耽搁时光,就去拜访朵萝的姑姑。不过那天晚上,我写信给爱格妮的时候,她在我们的屋子里来回地走,走了那么长的时间,因此我开始认为,她大概打算一直走到第二天早晨。
我给爱格妮那封信,满纸热情,一片感激;我把我照着她的主意行动因而得到完美结果,都叙说了。她的回信,在下一次邮递的时候就来了。她信上是一片希望,诚恳、高兴。从那时以后,她就永远是高兴的。
我现在手头上的事,比从前更多了。把我每日都要到亥盖特去的路程也算上,那我到浦特尼①,就得算很远。而我又自然想要到那儿,次数越多越好。莱薇妮娅小姐提议的那种吃茶点的时间既然实际上办不到,我就跟她来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请她许我每星期六下午到她那儿去,同时不要因此而妨碍了我特许的星期天。这样一来,每逢周末,我的快乐时光就来到了;我把一星期其余的那几天,全都花在盼望这两天的来到上面。
①一在伦敦北郊,一在伦敦西南郊。
我姨婆和朵萝的姑姑相处,总的看来,比我原来想的,可就好得太多太多了,这使我惊人地得到宽慰。我姨婆在我和她们会谈了以后,没过几天,就把她答应了我的拜访实行了;没过几天,朵萝的姑姑,也依礼回拜了。以后又有形式虽同而情谊更厚的往来,日期通常都是三四个星期一次。我知道,我姨婆那种完全不顾个人的排场,放着马车不坐,却偏要徒步走到浦特尼,还常在不同寻常的时间,像刚刚吃过早饭不久,或者恰好在吃茶点以前;还有,她戴帽子,同样不顾文明人对于这件事一般的看法,只图自己的脑袋舒服,爱怎么戴就怎么戴;这种种情况,都惹得朵萝的姑姑们非常不受用。不过朵萝的姑姑们不久就一致认为,我姨婆是一个古怪人,带一些男子的味道,理性极强。并且,虽然我姨婆有的时候,关于各种礼节,表示一些异端的意见,因而触犯了朵萝那两位姑姑的脾气,她却因为太疼我了,不能不牺牲她自己一些小小的乖僻,以求取得大家的和顺。
在我们这个团体里,惟一断然决然不肯适应新环境的成员,只有吉卜。它只要看到我姨婆,就立刻把嘴里所有的牙,全都龇出来,钻到桌子底下,不住气地呜呜乱叫,还偶尔掺杂上一两声凄惨的嗥声,好像它的感情,实在受不了我姨婆那个人似的。一切对待它的办法,全都试过了——比如哄它、骂它、打它,带它到白金厄姆街之类(它一到了白金厄姆街,就冲着两只猫扑去,让旁边看的人,都捏着一把汗),但是它却不论多会儿,都不肯和我姨婆相伴共处。它有的时候,好像克服了厌恶之心,有几分钟的工夫,驯服柔和,但是过了那几分钟,却仰起它那扁鼻子来,尽力地狂嗥,除了把它的眼捂起来,把它关在温盘橱里,就没有别的办法。到后来,只要朵萝听说我姨婆到了门口了,她就用手巾把它的嘴堵起来,把它关在温盘橱里。
我们一切都这样安定就绪之后,有一样事使我很感不安。原来大家好像一致认为,朵萝是一个好看的玩意儿或者耍货儿。她跟我姨婆慢慢地熟悉了以后,我姨婆老叫她是小花朵儿;莱薇妮娅小姐的乐趣,就是服侍她,给她烫头发,给她作装饰品,把她当作一个好玩儿的小孩儿。凡是莱薇妮娅小姐做的,她姐姐势所必然也跟着做。虽然我觉得很怪,实在她们对待朵萝,很有些像朵萝对待吉卜那样。
我打定主意,要把这种情况,跟朵萝谈一谈。因此,有一天,我们两个一块出去散步(过了不久,莱薇妮娅小姐就许可我们单独一块出去散步了),那时候,我跟她说,我希望,她能够使她们换一种态度,来对待她。
“因为,你知道,我的亲爱的,”我劝她说,“你并不是个小孩儿了。”
“你瞧!”朵萝说,“你这是不是要闹脾气啦!”
“闹脾气,我的爱?”
“我敢保,她们都待我非常地好,”朵萝说,“我也非常地快活。”
“呃!不过,我的亲爱的命根子!”我说,“你叫她们合情合理地对待你,也照样可以非常地快活呀!”
朵萝露出娇嗔的样子来——那是最美的样子!——跟着呜咽起来;同时说,要是我不喜欢她,那我为什么那样死气白赖地非要叫她和我订婚不可哪?要是我受不了她,那为什么我现在不走开哪?
她这样一来,我除了吻她,把她的眼泪吻掉,告诉她,说我爱她爱得都要傻了,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哪?
“我敢保我这个人是心软的,”朵萝说,“你不该对我心狠,道对!”
“心狠,我的心肝宝贝!听你这样一说,好像我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真会对你——真能对你——心狠似的!”
“那样的话,你就别再挑我的毛病啦,”朵萝说,同时把她那小嘴儿做成一个含苞的玫瑰花那样,“那我就乖乖儿的。”
她跟着马上就出于自动,要我给她那本烹饪学书,那是我从前有一次对她提过的;又要我教给她记账,那也是我从前有一次对她答应的。我下一次去看她的时候,我把烹饪书带给了她(我先叫人把那本书装订得很好看,这样使它那枯燥的意味少一些,吸引的力量大一些)。我们在郊原上一块溜达的时候,我把我姨婆一本老家政学书拿给她看,还给了她一叠写字牌,一个很好看的小铅笔匣,一盒铅笔芯儿,好用它们实习家政。
但是那本烹饪学弄得朵萝头疼起来,那些数字闹得她哭起来。她说,那些数字,加不到一块。因此她把那些数字擦掉,在写字牌上满满地画了些小小的花球、我自己和吉卜的肖像。
于是我们有一个星期六下午,一块溜达的时候,我用玩笑的态度,在口头上试着作家政的教导。举例来说,如果有时我们从肉铺前面走过,我就问:
“现在,我的宝贝,假设咱们结了婚,你要去买一块羊肩膀,作正餐用,那你想要知道怎么个买法吧?”
于是我这位美丽的小朵萝,就要把脸一沉,把小嘴儿又作成一颗花苞的样子,好像她很想用吻把我的嘴裹在她的嘴里似的。
“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下,怎么个买法哪,我的亲爱的!”假设我坚决不移的时候,我就重复问她。
朵萝于是就要想一下,跟着就要回答我,也许还带着得意的样子回答我,说:
“哟,卖肉的当然知道怎么个卖法,还用我知道怎么个买法干什么呀?我说,你这个傻孩子!”
就这样,有一次,我打算叫朵萝钻研钻研烹饪学,我就问她,假设咱们俩结了婚,我告诉她,说我要吃可口的炖爱尔兰羊肉,那她怎么办呢?她就说啦,她要告诉佣人,叫她做去;说完了,把她那两只小手使劲往我的胳膊上一卡,同时大笑,笑得再也没有那么可爱的了。
结果是,那本烹饪学,没有别的用处,主要的是放在墙角,叫吉卜站在上面。但是朵萝因为她能把吉卜训练得站在书上而不想下来,同时,还能在嘴里叼着铅笔匣,觉得好玩极了;所以我买了这本书,也照样觉得非常地高兴。
同时,我们就又弹起吉他来,画起花儿来,唱起永远别停止跳舞、搭拉拉的歌儿来,我们快乐洋洋,也就和岁月悠悠一样。我有的时候,倒也很想冒昧地对莱薇妮娅小姐透露一下,说她对待我心坎上供养的这个人,未免有点像对待玩具一样;但是同时,我也好像如梦初醒,恍惚迷离,觉得我自己,也犯了大家一样的毛病,对待她,也像对待一个玩具一样——不过并不常常那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