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堡高楼,一个人独占,把外面的门关起来,像鲁滨孙·克鲁叟进入他那堡垒、把梯子撤到堡里①一样,真是了不起的美事。把房间的钥匙带在身上,在城里到处遨游,同时知道,可以请任何人同来寓所,而且十分敢保,只要于自己没有什么不便,就决不会于别人有什么不便,真是了不起的美事。进进出出,完全由着自己,不论出门,也不论回来,全都不必对任何人说一声,把铃一拉,克洛浦太太就得从地下深处②喘息而来,如果我要她来——不过还得她高兴来——真是了不起的美事。所有这种种,我说,都是了不起的美事;但是同时,我也得说,也有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枯寂无聊。
①鲁滨孙初到荒岛,给自己弄了一个堡垒式住的地方,有墙无门,以梯出入,进入堡里则从墙上把梯子撤到里面。
②指地窨子而言。
在早晨,都很美好,特别早晨天气美好的时候。在白天里,天色放亮以后,生活清新、活泼。太阳辉煌的时候,生活更清新、更活泼。但是太阳西沉,生意也好像随之消沉。我知道生活是怎样。生活在蜡光之下很少有美好的时候。那时候,我很想能有个人跟我谈谈话,那时候,我就非常想念爱格妮。那个微笑着接受我的肺腑之言的人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只觉得我眼前是一大片广漠之野。克洛浦太太好像离我有千里之遥。我想到我前面住在这里、因嗜好烟酒而丧生的房客,我恨不得他能看在我的面上活了下去,而不要死去,因而剩了我孑然一身,惹得我孤寂烦恼。
我在那儿刚刚住了两天两夜,我却觉得我好像在那儿过了整整一年;然而我却又连一时一刻都没显得增长,而仍旧和从前一样,因为自己年幼齿稚而自觉苦恼。
史朵夫仍旧没露面儿,惹得我害起怕来,以为一定是他病了,因此第三天早晨一早儿,我就离了博士公堂,徒步往亥盖特走去。史朵夫老太太见了我很高兴,她告诉我,说她儿子出了门啦,同他一位牛津同学,一块儿去看住在圣奥勒奔①附近的另一位牛津同学去了,不过她想,他明天就差不多准可以回来。我对他既是那样爱慕,因此我吃起他那两位牛津同学的醋来。
①圣奥勒奔:城市,在伦敦北面偏西二十英里。
既然她非留我在她那儿吃正餐不可,我就遵命待下了。我相信,我们那一天整整一天没谈别的,净谈史朵夫。我对史朵夫老太太说,他在亚摩斯人缘儿怎么好,和他相处,又怎么使人愉快。达特小姐用尽了她那委婉含蓄、迷离难测的盘查诘问,但是对于我和史朵夫老太太二人之间所说所谈,却那样关心,把“到底是真的吗”那套话说了好多次,因此,凡是她想要知道的话,她都从我嘴里套了出来。她的样子,和我头一次见她那时候我形容的完全一样。但是有这二位女士作伴侣那样令人惬意,那样像水乳交融,因此我觉得,我有些爱起她来,我在晚间一晚上的时间里,特别是夜里我走回寓所的时候,有好几次,都不由得要想,她要是能在白金厄姆街跟我相伴,那应该有多美快。
我早晨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卷儿,预备往博士公堂去——我不妨在这儿说一下,按照当时的情况而论,克洛浦太太用的咖啡那样多,而咖啡却又那样淡,真令人吃惊——正吃着喝着的时候,史朵夫本人来到我的房间里,使我一见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
“我的亲爱的史朵夫,”我喊着说,“我还只当是,我这辈子没有再见得着你的那一天哪!”
“我回到家里刚刚第二天早晨,”史朵夫说,“就叫他们带着武器把我绑架而去了。我说,雏菊,你在这儿可真是个有一无双、一身轻快的老光棍儿!”
我把那套房间极为得意地都带着他看了一遍,连那个食器贮存室都没放过,他看了以后,极为称赞。“我跟你说实话吧,小兄弟,”他找补了一句说,“我要把这个地方真正当作我在伦敦的行馆,除非你硬下逐客之令。”
这话让我听来,极感快乐。我对他说,如果他要等逐客令,那他总得等到大审判的末日。
“不过你现在就得在这儿吃顿早饭!”我一面说,一面把手放在拉铃的绳子上,“我叫克洛浦太太再另煮点咖啡,我自己在我这儿这个光棍用的荷兰烤炉①上给你烤点咸肉。”
①荷兰烤炉:锡作,形如帐篷,上下四面皆闭,仅朝火一面有口儿,用以烤肉。
“别价!别价!”史朵夫说,“你千万可别拉铃儿。我不能在这儿吃早饭!我正要到住在考芬园皮艾扎旅馆里那两个家伙那儿去吃早饭。”
“那么你回头上这儿来吃正餐成吧?”我说。
“不成,我决不扯谎。我能在你这儿吃正餐,当然再高兴也没有了。不过我可非得跟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不可。我们三个明儿一早就要一块儿开步上路。”
“那么,你把他们两个一块儿带来好啦,”我回答说。“你想,他们不会不来吧?”
“哦,他们跑着来还跑不及哪;”史朵夫说;“不过我们要给你添麻烦。顶好还是你跟我们来,找个饭馆吃一顿。”
我不论怎么样也不能同意他这个提议;因为,我想起来,我一定得举行一个小小的温居集会,而要举行,没有比现在这个机会再好的了。我这套房间,经过史朵夫那样一品题之后,我更引以为荣,所以五内欲焚,急欲把这套房间所有的用途尽其量地利用一下。因此我逼他以全权代表他那两位朋友,答应一定前来赴宴,我们把宴会的时间定在六点钟。
史朵夫走了以后,我拉铃把克洛浦太太叫来,把我豁出一切也要干一下子的计划对她说明。克洛浦太太说,第一件,不能指望她伺候上菜,这是当然都了解的;不过她认识一个专应杂差的年轻人,她认为,要是跟他好说歹说,他可以干这个活,他的条件大约五先令就成,别的可以随意。我说,咱们当然要用这个人。其次,克洛浦太太说,她当然不能一个人同时在两个地方(这我认为很尽情合理),用个“小妞儿”,把她安插在食器贮存室里,给她点上一枝寝室用蜡①,叫她永远不停地洗盘子洗碗,实有必要。我说,用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得花多少钱,克洛浦太太说,她认为十八个便士大概不会让我富起来,也不让我穷起来。我说,我也认为不至于那样;因此,那也就算说定了。于是克洛浦太太说,“现在,再说都吃什么吧。”
①寝室用蜡烛,蜡台座儿宽,蜡扦儿矮,也叫平蜡台,取其放着稳而不易倒。
铁匠铺那一伙子,可以说非常缺乏先见之明,要说明这一点,看他们给克洛浦太太做的那个厨用壁炉就是明显的例证。原来那个壁炉,只能做炖排骨带土豆泥,别的什么全不能做。至于煎鱼锅,克洛浦太太说,好啦,是不是我只要到厨房去看一下就成了呢?她的话不能说得比这个再尽情合理的了。是不是我到厨房里去看一下?既然我即便到厨房里去看了,我也决看不出有什么门道来,所以我干脆就不要去看,同时说,“那就不要海味啦。”但是克洛浦太太却说,“也别这么说,这阵儿蛎黄正当令,干吗不来道蛎黄哪?”这样一来,那也就说定了。于是克洛浦太太说,她要替我开的菜单就是这样:一对热气腾腾的烤鸡——从食品店里买;一道煨牛肉外带蔬菜——从食品店里买;两样摆桌角的小碟儿,像硬皮排和腰子——从食品店里买;一样果子排和一样模子刻的冻子(要是我喜欢这个的话)——从食品店里买。这样一来,克洛浦太太说,那她就可以完全随心所欲,把注意力集中到土豆上,再把注意力集中到上干酪和芹菜上,因为她很想亲眼看着这两样东西做好。
我就照着克洛浦太太的主意办,亲自到食品店把各样菜和点心定下。完了以后,我从河滨街过,看见火腿和牛肉铺窗里摆着一种有花点儿的硬东西,样子像大理石,但是上面却标着“赛甲鱼①”的字样,我就进了铺子,买了一大块,我以后才发现,我很有理由相信,那一块赛甲鱼够十五个人吃的。这块东西,费了好些话,好容易克洛浦太太才答应了,给热一热,但是一端上来,却抽缩、融化,变成了汤儿了,因此史朵夫说,四个人吃起来都“很够紧的”。
①一种英国常见的菜,实为小牛肉,加汁和作料而成。
这些菜、点幸而都预备齐全了,我又在考芬园市场买了点水果,又在那儿附近一家零卖酒类的铺子里,定了未免太多的酒。我下午回到寓里,看到一瓶一瓶的酒,在食器贮存室的地上,摆成方阵的样子,那样多法(虽然丢了两瓶,把克洛浦太太闹得挺不好意思的),简直把我都吓了一跳。
史朵夫那两位朋友,一位叫格伦捷,另一位叫玛克姆。他们两个,都是又欢势、又活泼的家伙;格伦捷看着比史朵夫大一些;玛克姆就非常年轻,据我看,不过二十。我注意到,这位玛克姆说到自己,老用的是不定式人称“一个人”,很少用单数第一人称的时候。
“一个人在这儿,可以过得很好!考坡菲先生,”玛克姆说。他的意思是说,他自己在这儿可以过得很好。
“这儿的地势还真不坏,”我说,“房间也很宽绰。”
“我只希望,你们二位今儿把胃口都带来了。”史朵夫说。
“我说实话,”玛克姆说,“伦敦这个地方,好像特别提‘一个人’的胃口。‘一个人’一天到晚,老觉得饿。‘一个人’得永远不住嘴地吃。”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得劲儿,同时又认为,自己的确太年轻,不会作主人,所以开饭的时候,我让史朵夫坐在主位上,我坐在他的对面儿。每一样菜都很好;我们都敞开喝酒;他当主人当得真漂亮,使席上每样东西无不尽美尽善,因此我们的欢乐嬉笑,没有一时一刻的间断。但是我自己在饮宴中间,却没能尽到我想要尽到的那样东道之谊,因为我坐的地方,正对着门,我看到那位专应杂差的青年,常常地往屋子外面去,而一去到屋外,就老看到他的影子,马上映在门外的墙上,把酒瓶对在嘴上。那位“小妞儿”也同样使我颇为不安,倒不是因为她不尽职分,没洗盘子,而却是因为,她净把盘子给弄碎了。原因是:她的天性非常好奇,不能老待在食器贮存室(像绝对吩咐她的那样),所以一直不停老往屋里瞧我们,同时又一直老觉得我们发现了她偷瞧我们,这样一来,所以有好几次,都老往盘子上踩(她把盘子都一一齐整地摆在地上),因此做了许多破坏工作。
但是,这些情况,都只算是小小的不称意,桌布撤走、水果端上来以后,我们很容易地就忘了。在宴会这个阶段里,忽然发现,那位专应杂差的青年,舌根木强,口不能言。我偷偷地告诉他,叫他去找克洛浦太太,同时把那位“小妞儿”也打发到地窨子里去了,我于是就放怀畅意,敞开儿作起乐来。
我开始的时候,特殊地兴高采烈、轻松愉快。各式各样半忘半忆的可谈之事,一齐涌上了我的心头,使我的话迥异平素地滔滔泉涌。我对自己说的笑话,对每一个人说的笑话,都尽情肆意狂吼大笑;因为史朵夫没把酒传递,大喊叫他遵守秩序;说了不止一次,要和他们到牛津去;当众宣布,说我打算每星期都要来一个跟这个完全一样的宴会,如有变动,另行通知;把格伦捷鼻烟壶里的鼻烟疯了一般闻了个不亦乐乎,没有办法,只好跑到食器贮存室里,偷偷地打了十分钟之久的喷嚏。
我一直地折腾下去,把葡萄酒传得越来越快起来,一瓶酒离喝完还差得很远,就又拿着螺丝钻去开另一瓶。我为史朵夫祝寿。我说,他是我最亲密的好友,是我童年时期的保护人,壮年时期的伴侣。我说,我能为他祝寿,使我真感快乐。我说,我欠他的情谊,是我永远无法偿还的,我对他的爱慕是我永远无法表达的。我结束我的话,说:“我把史朵夫提出来,作我们祝酒之人,上帝加福给他!万岁!”我们对他欢呼了三三得九次,最后又来一声洪壮大呼,作为结束。我绕过桌子,去跟他握手,把玻璃杯弄碎了。我(一口气)对他说:“史朵夫,你是我一生中的指路明星。”
我折腾下去,一下发现有一个人正唱到一个歌儿的正中间。唱的人是玛克姆,唱的是,“一个人如果由于烦劳而情怀抑郁”①。他唱完了以后,他说,他要提出“女人!”来作祝酒词。我反对他这个提议,我不许他提那个。我说,那不能算是含有敬意的祝酒词,在我家里,除了“夫人”“小姐”,就不许用别的作祝酒词。我跟他动起火儿来,主要是因为我看见史朵夫和格伦捷笑我——再不就是笑他——再不就是笑我们两个。他说,一个人不能听别人的指使。我就说,一个人得听别人的指使。他说,一个人不能受别人的侮辱;我说,他这话倒说对了——在我家里,一个人永远也不能受别人的侮辱,因为在我这个家里,拉瑞士②是神圣的,地主之谊是至高无上的。他说,承认我这个人好得要命,是无损于“一个人”的尊严的。我听了这话,马上举杯为他祝寿。
①这是约翰·盖伊的《乞儿歌剧》第2幕第3场第21调里的头一句。第二句是,“只要女人一露面,满天云雾都散去。”
②拉瑞士:古罗马人的家庭守护之神。
有人吸烟。我们都吸烟。我就吸烟,吸着还尽力想把要打战的感觉压下去。史朵夫对我发了一通演说,演说中间,把我感动得几乎流起泪来。我对他回敬致谢,同时希望我们现在这一伙子明天还来和我一块儿吃正餐,后天也来和我一块儿吃正餐,每天都是五点钟就开始,为的是可以作长夜的谈笑,长夜的欢聚。我觉得我得对某一个人祝寿。我把我姨婆提出来,作大家祝寿的对象。贝萃·特洛乌小姐,妇女中的尖子!
有人靠着我的卧室窗户,探身往外,把前额贴在平台栏杆上取凉,同时用脸面迎风取爽,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自呼“考坡菲”,并且问他,“你为什么不会抽烟可抽烟?你应该知道,你本来是不会抽烟的啊。”现在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镜子里端量他的影子。那个人又是我自己。我在镜子里看来,面色煞白,两眼茫然无神,我的头发——只有我的头发,并不是任何别的——看着好像酩酊大醉。
有人跟我说,“咱们去看戏吧,考坡菲!”我眼前没有寝室了,只有桌子,上面摆满了杯子,噶啦噶啦地,有灯;有格伦捷在我右边,玛克姆在我左边,史朵夫在我对面——都同样坐在一片迷雾里,并且各各离得很远。去看戏?太对了,就是该看戏。来呀!但是他们可别客气,得让我送他们出去,我得是最后一个离开,得把灯关上——以防火灾。
由于在暗中,无所措手足,门也没有了。我跑到窗帘子那儿去摸索,想在那儿找门,史朵夫一面大笑,一面拽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出去了。我们一个跟在一个后面,鱼贯而下楼梯。快到楼梯底儿,有人摔倒了,滚下去了。另外有个人说,那是考坡菲。我听了这个谎报,大发火儿,后来,我发现我仰卧在过道那儿,我开始认为,那并非谎报,那个话好像有些根据。
那是一个雾气很重的夜晚,街上的灯,都有一个一个大圆圈四围环绕。还有人模糊不清地谈到下雨的话。我只认为那是霜气。史朵夫在街灯的柱子下面给我掸身上的土,把我的帽子给我整理好,这顶帽子,不知是由什么人,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变得离奇古怪地失去原形,因为我刚才并没把它戴在头上。史朵夫于是说,“你这阵儿像个样子啦,考坡菲,是不是?”我就对他说,“再没那么奥的老。”①
①醉人舌根木强,说不出“好”、“啦”等字来。此处应为“再没有那么好的了”。原文 neverbener=never better。后面醉话,不再加注。
一个人,坐在一个像鸽子笼儿的门儿后面,从雾中往外看,从不知什么人手里把钱接过去,问,买的票里,是不是有我的,看着有些怀疑的样子(这是我瞥了他一眼所记得的),是不是应该把票卖给我。一眨眼的工夫,我们来到一个热气腾腾的戏园子里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到一排一排很多的池座,在我眼里那儿正冒着烟。那儿的人挤的满满地,都一点也看不清楚。还有一个大舞台,从刚才的街上走过,再看这个台,这个台就显得又干净、又光滑。台上有人,正说长道短,说东道西,但是却一点也听不出来都说的是什么。有无数辉煌的灯,有音乐,有女客,坐在下面的包厢里,还有什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整个的建筑,在我眼里,都好像正在学游泳一样;我想要叫它稳定一下的时候,它却做出那样不可理解的怪样子来。
有人提议,说我们得挪到下面有女客的礼服包厢①里去。一位身穿大礼服的绅士,长伸着腿,靠在一个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双光观剧镜,在我眼前移动而过,还有我自己从头到脚的全身影子,在一个镜子里,也在我眼前移动而过②。于是有人把我领到一个包厢里。我落座的时候,只听我说了一句什么,跟着包厢的别人就都对不知什么人喊,“别嚷嚷!”同时女客们就对我怒目而视——同时还有——哎呀!一点不错!——爱格妮,也在这个包厢里,坐在我前面的座儿上,身旁有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我都不认识。我敢说,我现在看到她那副面容,比那时看得还清楚,带着不可磨灭的悔恨和诧异冲着我瞧。
①礼服包厢,坐者例须穿大礼服,故名。
②这是休息室(或吸烟室),故有沙发及穿衣镜。他们原先是在最上层楼厢,现要挪到包厢,从休息室经过。
“爱格妮!”我嗓音重浊、吐字含混地叫了一声,“哎呀!爱格妮!”
“别嚷嚷!请你别嚷嚷!”她回答我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许我嚷嚷。“你搅扰别的看戏的人啦!往舞台上瞧好啦!”
我听了她的吩咐,尽力想把眼光盯在舞台上,想要听一听台上都在那儿做什么,但是毫无用处。我一会儿又往她那儿瞧,只见她在她那个畸角上直往后退缩,同时把戴着手套的手往额上按。
“爱格妮!”我说。“我恐怕你留点儿铺出服吧。”
“没事儿,没事。你不要管我,特洛乌,”她回答我说。“听戏好啦!你一会儿就走吗?”
“我一会儿就走?”我重复了一遍。
“不错。”
我很迟钝地有一种想法,要回答她,说我要等着,扶她下楼。我现在想,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好歹把这个意思说了,因为,她很注意地把我瞧了一会儿之后,她好像明白了,低声对我说:
“我知道你要听我的话的,如果我跟你说,我的意思非常诚恳。看在我的面上,特洛乌,你现在就走好啦,教你的朋友把你送回去好啦。”
当时那一阵儿,她的话对我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我虽然一方面生她的气,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很惭愧,因此我只说了一声“再连”(我的意思是要说“再见”),站起来走开了。他们跟在我后面,我从包厢的门那儿一步就跨进了我的卧室。那时只有史朵夫一个人和我在一块儿,他帮着我脱了衣服,我就告诉他,说爱格妮就是我的妹妹,同时恳切地要求史朵夫把螺丝钻拿给我,好再开一瓶葡萄酒。
有一个人,躺在我的床上,都怎样成宿价头昏脑热,一直做梦,在梦中虽然同工异曲,而却老互相矛盾,把所有这一切,又都做了一遍,说了一遍啊!——那一张床都怎样老像海涛起伏,永无静止之时啊!那一个人,都怎样慢慢变为我自己,我都怎样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觉得浑身上的包皮,都跟一块板子那样僵硬啊!我的舌头都怎样满是舌苔,跟一个用了多年、满是水碱的水壶壶底、在慢火上面都烧干了那样啊!我的手掌都怎样是金属板块,热得冰都不能使它冷却啊!
但是第二天,我恢复了知觉以后,我感到的那样痛苦、那样后悔、那样羞惭啊!我那样在醉生梦死中都忘记了而且永无忏悔得救之日的那一千种罪过啊!——爱格妮对我看那一眼,在我的记忆中永难磨灭啊!——我无法跟她通消息那份如受酷刑的难过啊!因为,我这个畜生一样的家伙,不知道她怎么到伦敦来的,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行乐开宴那个屋子,让我看着那份恶心啊——我的脑袋那样疼得像要裂了的一样啊——烟那样难闻啊,酒杯那样难看啊,不能出门那份别扭啊——即使起床都不可能那份别扭啊!唉,那一天哪!那是怎样的一天哪!
唉,那天晚上,我在炉旁坐下,喝那碗羊肉汤,汤里面浮着点点滴滴的油滓,自以为我要走我以前那个房客的道路,不但要承袭他这套房间,并且要承袭他那段凄惨的身世,一心想要一下跑到多佛,把所有的经过都坦白一番,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啊!那天晚上,克洛浦太太来到我的房间里取肉汤家伙的时候,只拿来了一个腰子,盛在一个干酪碟子里,说这就是昨天晚上宴会上惟一剩下的东西,我那时真想要趴在她那围着南京布围裙的怀里,以最悔恨的心情对她说,“唉,克洛浦太太呀,克洛浦太太呀,不要管剩的什么东西啦!我苦恼极啦!”——不过我疑心,即便在那样窘境中,克洛浦太太是不是我可以推心置腹来对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