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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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万里征人

我连连受到亡友之痛;在这一连串打击之下,我放怀悼悲之先,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那就是,我得把发生的事瞒着那些就要远去异域的人,让他们一无所知,而高高兴兴地出国远航。这件事还是刻不容缓的。

就在当天夜晚,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私下里交待给他这个任务,让他把前边那场横祸的消息,对坡勾提先生封锁起来。他热情地把这个差事应承下来,把每一份可能冷不防使消息传到坡勾提先生耳朵里的报纸,全都扣留。

“假如消息保守不严,能透出来,传到他那儿,先生,”米考伯先生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那它一定得从我这个身躯上先透出来。”

我得在这儿说一下,米考伯先生为了适应他要去的那个社会的新环境,已经学到一副海上强盗那种大胆无畏的精神,当然不是绝对无法无天,而是带有防御自卫和说干就干的性质的。我们可以把他看成一个生于蛮荒之地的孩子,长期在文明世界之外生活惯了,如今又要回到他那本乡本土的蛮荒之地。

在他给自己装备的许多东西中间,有一全套油布防水衣,一顶矮顶儿草帽,外面涂着沥青或是腻着麻刀。他穿戴了这样一身粗糙服装,胳膊底下夹着一个水手普通用的望远镜,带着一副精明强干的劲儿,举目打量天上是否有风云欲来的兆头,那时候,就凭他这副样子,他那份水手劲儿比坡勾提先生那个真水手还足。他全家老少,都已披挂整齐,准备好了立刻开火行动,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只见米考伯太太,头上箍着一顶紧而又紧、毫不松动的软帽,牢牢实实地系在下巴颏下面;肩上披着一条大披肩,把自己裹成一个大包卷(就像当初我姨婆收留我的时候裹我那样),在腰后系得牢牢实实的,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米考伯大小姐,我就看到,也用同样的方式扎裹起来,以对付闹风浪的天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累赘的东西。米考伯大少爷让那身毛衣和我从未见过那么毛忽忽的一套水手服装,架弄得简直连他这个人都看不见了。那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也都装在密不透气的包装里,像贮存的肉类似的。米考伯先生和他的大少爷两个人,全都把袖子松松地挽到手腕上,准备好了,不论哪儿需要搭把手儿,就往哪儿去,不论多会儿,需要上甲板,或是需要吆喝“哼——嗐——吆!①”只要一声令下,不管多么紧急,就多会儿去。

①水手转绞盘时所吆喝的号子。

就在这种情况下,天色刚晚的时候,特莱得和我看到他们聚在当时叫做汉格夫台阶的木头台阶上,看着装有他们的财产的一条小船开走。我已经把那个可怕的事件告诉了特莱得了,他听了大为震动;但是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毫无疑问是一件功德。他到这儿来,就是要帮着我办最后这件事的。就是在这儿,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把话告诉了他,他一口承担了下来。

米考伯一家寓在一个湫隘肮脏、摇摇欲坠的小酒店里,那个酒店,在那时候,就坐落在离那个木头台阶很近的地方。它那些半悬空中的木板房间,就悬在河上,米考伯一家,因为就要移到域外去,是汉格弗本地和汉格弗附近颇为引人注意的目标,所以招了好多的人来瞧他们,因此我们很乐于躲到他们的房间里面。那是一个上层木板楼房房间之一,潮水就在它下面来来去去。我姨婆和爱格妮都在那儿,忙着打点给小孩们在穿戴方面能多舒服一点的东西,坡勾提跟前放着那几件木然无知的老针线匣、码尺和一小块蜡头,不声不响地帮着干活儿,有好些人、好些事,都没有这些东西寿命长。

她问我话,我回答起来,并不是容易的;而在米考伯先生把坡勾提先生带进来的时候,我打着喳喳儿告诉他,说我已经把信转交了,一切都很好,这更不容易。但是我却把这两件事都做了,因而使他们感到快活。如果我万一脸上露出我心里难过的蛛丝马迹来,那我自己个人的悲愁,就足以说明它的原因了。

“那么船什么时候开哪,米考伯先生?”我姨婆问。

米考伯先生认为不管是对我姨婆还是对他太太,不能一下就把实话说出来,得慢慢使她们有精神准备,所以说,比他昨天所预期的还要早一些。

“我想大概是那条小船儿给你带回来的信儿吧?”我姨婆问。

“正是,小姐,”他答道。

“呃?”我姨婆说。“那么开船——”

“小姐,”他回答道,“他们告诉我,说我们一定要毫不含糊,明天早晨七点以前就上船。”

“哟!”我姨婆说,“那可叫快。开船出海就得这样吗,坡勾提先生?”

“不错,小姐。船得赶着潮水往外退的当儿顺水出海。要是卫少爷跟我妹妹明天下午到格里夫孙那儿赶到船上,那他们还能跟我们最后见上一面。”

“我们一定赶到船上,”我说,“一定!”

“顶到那时候,也就是顶到我们到了海上,”米考伯先生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坡勾提先生和我要一块儿站个双岗,看着我们的行李和箱笼。爱玛,我爱,”米考伯先生说,一面皇乎其堂地把嗓子打扫干净了,“我的朋友托玛斯·特莱得先生真有义气,私下里和我说,请我允许他叫一份作料,好掺兑一种为量不多的饮料,这种饮料我们一般总认为,是特别和古代英国的烤牛肉①分不开的。简短地说吧,我这是指着——盆吃酒说的。按照普通的情况来说,我不敢贸然就请特洛乌小姐和维克菲小姐赏脸,但是——”

①这是指英国极为流行的一支歌儿说的。该歌里有一行,说,“哦!古代英国的烤牛肉啊!哦!但愿吃到古代英国的烤牛肉啊!”

“我只能替我自己说话,”我姨婆说,“我祝你百福并臻,万事如意,为你干杯!”

“我当然奉陪,”爱格妮微笑着说。

米考伯先生立刻跑到楼下酒吧间里去了,他在那儿好像非常熟悉随便;他过了相当的时间,拿回来一大盂子热气腾腾的酒。我这儿还得说一下,他刚才剥柠檬皮,用的是他自己的一把折刀,这把折刀,约有一英尺之长,因为只有这样,和一个实际移民才能相配;——同时,他用完了这把折刀,还有些现鼻子现眼地,在上衣袖子上把它擦了一擦。这时我看到,米考伯太太和那两个年纪大点儿的家庭成员,每人也都用令人生畏的家伙装备起来了,而每一个小孩子,也都有他们自己的木匙子,用坚实的绳子拴在身上。米考伯先生,为了同样预习海上漂泊和林①中流浪的生活,给米考伯太太和他的大少爷、大小姐倒酒的时候,用的是令人看着就厌恶的小锡盂子,其实他满可以用酒杯,因为那是一点也不用费事的,屋里就有一个架子,上面满是酒杯。米考伯先生用自己特备的品脱杯喝酒;晚间完了事,还把品脱杯装在口袋里;他用那个杯和装那个杯的时候,都是心情欢乐的;我从来没见过,他干别的事儿,那样欢乐过。

①在19世纪英国殖民地上,如澳大利亚,凡尚未经开发之处,不论有树与否,概以bush称之。此处“林”字及后面“丛林”,即译bush。

“故国的豪华奢侈,我们置而不御了,”米考伯先生带着对他们这种置而不御的行动得意洋洋地说,“住在丛林里的人,当然不能期望享受到自由之土上面幽雅精美的事物。”

这时候,一个酒保进来说,楼下有人请米考伯先生下去一趟。

“我有一种预感,”米考伯太太一边说,一边把她那个锡盂子放下,“那是我娘家的一个成员。”

“如果是那样的话,”米考伯先生像往常那样,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就突然激动起来,“那么,你娘家的成员——不论是男、是女,还是什么东西——既然已经把我们‘晒’了相当可观的一段时间了,那我也许得把这个成员也‘晒’到我高兴得便的时候。”

“米考伯,”他太太低声对他说,“在像现在这样时刻——”

“‘微罪小过而严究苛责’①,殊属不当!”米考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爱玛,我情愿受罚。”

①引莎士比亚的《罗马大将恺撒》第4幕第3场第8行。

“吃亏的是我娘家的人,米考伯,”他太太说,“不是你。要是我娘家的人到底明白过来了,他们过去的行为多么使他们心术败坏,现在愿意伸出手来,表示友好,那就别让他的手空空抽回。”

“我的亲爱的,”他回答说,“也只好如此了。”

“要不为他们着想,也得为我着想啊,米考伯,”她太太说。

“爱玛,”他答道,“在这样一个时刻,对这个问题那样看法,是无法否认的。虽然,即便现在,我也不能确保我能和你娘家的人拥抱言欢;但是,既然你娘家的一员,现在正在恭候,我当然也不能对和善的热情,泼上一盆冰冷的水。”

米考伯先生暂时告退,去了一小会儿,在这一会儿里,米考伯太太老有些放心不下,惟恐米考伯先生和她娘家那个“一员”,会口角起来。后来,刚才那个酒保又露面了,交给我一个字条儿,用铅笔写的,开头一行按法律格式写道,“希坡控米考伯案”。从这份“公文”中,我得知米考伯先生因又一次被捕,又突然爆发绝望之念,请我把他的刀子和品脱杯交持信人带给他,因为他在狱中余日无几的期间,这两件东西可能用得着。他还要求我,作为朋友最后一次的帮助,把他家里的人送到区上的贫民院,不要再想到,世上还曾有过他这样一个人。

我当然随着酒保,下楼去付欠款,作为对这个字条的答复。我来到楼下,只见米考伯先生正坐在一个角落里,阴郁地看着把他逮捕了的那个郡长的执行吏。他得到释放以后,极尽热烈地把我拥抱,然后在他的记事本上记了一笔账——我记得,还把我说总数的时候没留神而漏掉了的大约半个便士,都特别不苟地记在本子上。

这个重要伟大的记事本又恰逢其时地帮他想起了另一笔账。我们回到楼上的房间里以后(他在那儿解释他所以离开,是由于发生了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情况),他就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大张纸来,叠成小幅,上面满满地记着很大的数字,都写得很工整。我在那些数字上溜了一眼;我应当说,我在小学生的算术书上,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数目。这些数目,好像都是他说的那四十一镑十先令零十一个半便士的本金,在各个不同的期限内,算计出来的复利。他把这些数目仔细考虑了,又把他的收入精心细意地估计了,最后才得出结论,选定一个数目,包括本钱,再加上从即日起到两年(十五个整月零十四天)的复利。他用这个数目,工工整整地开了一张期票,当场交给了特莱得,这样他这笔债,就算对特莱得以人对人的关系,完全清理了,同时表示了感激不尽。

“我仍旧有一种预感,”米考伯太太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在我们最后离开这儿以前,我娘家的人会在船上露面。”

米考伯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也有他的预感,不过,他却显然把他的预感在锡盂子里淹没,在肚子里吞灭。

“你在漂洋过海的途中,要是有机会寄信回国,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你可得把你们的情况告诉告诉我们,这当然不用我说。”

“我的亲爱的特洛乌小姐,”她回答道,“我想到有人盼着听到我们的消息,只有高兴。我决短不了要通信的。考坡菲先生自己,我相信,既然是多年的熟朋友了,就不会不愿意有的时候听一听我们的消息,因为我们从这对双生儿还不懂事儿的时候起就跟他认识。”

我说,只要她有机会,能写信来,我随时都希望听到他们的消息。

“托福苍天,以后这种机会一定有的是,”米考伯先生说。“现在这种年头儿,在整个大洋里,船只永远川流不息,我们路过的时候,一定会迎头遇到许多回头的船。我们这不过是过摆渡,”米考伯先生一边摆弄他的眼镜,一边说,“不过是过摆渡,距离只是凭空想出来的。”

米考伯先生从伦敦到坎特伯雷的时候,他能把它说得好像他要到天涯地角去一样;而在他从英国到澳大利亚去的时候,却又把它说得好像他只是过英伦海峡作一趟短途旅行似的;这种情况,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很奇怪,就觉得完全正像米考伯先生的为人。

“我在途中,要尽量不时地给他们说故事,”米考伯先生说,“我儿子维尔钦那条悠扬婉转的嗓子,我确信无疑,在船上厨房的火炉边,也要受到欢迎。米考伯太太在船上把那两条大腿——我希望,这种字眼儿在这儿不会有伤大雅①——她把两条大腿练得不晃摇了以后,我敢说她就会给他们唱‘小塔夫林’。海豚和海猪,我相信,可以经常看到在船头窜来窜去。而且,不管是在船的左舷或是右舷,都会不断看到好玩儿的东西。总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带着旧日那种文雅神气说,“极可能的情形是,船上部、船下部,一切都会特别令人兴奋,因而你听到主桅瞭望台上的瞭望员喊‘见陆喽’的时候,我们还要感到突如其来哪!”

①原文意为能在颠簸的船上稳步行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上流社会中,“大腿”视为猥亵字样,故米考伯先生有“有伤大雅”之语。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扬头伸胳膊地把锡盂子里的东西喝完了,他的神气就仿佛是,他已经完成了这趟航程,并且在最高海军当局面前,高等考试及格一般。

“我最大的希望是,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们家里会有一支,再回故国过日子。不要皱眉头,米考伯!我现在说的不是我娘家那几支,我说的是咱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不管新苗长得多么旺盛,”米考伯太太摇着头说,“我都不能忘了老根儿;并且,如果咱们这一族能显身扬名,致富发财,那我承认,我希望他们赚的钱能给布列塔尼亚的库藏进财增富。”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到了那时候,布列塔尼亚可得看我的高兴。我非说不可的是:她既然从来就没给我帮过什么忙,我对这个问题,并不特别热心。”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答道,“这你就错了。你离国远去,米考伯,到这外洋异域,本是为的加强你自己和阿勒毕恩①的联系,而不是减弱你们之间的联系。”

①阿勒毕恩,罗马人给不列颠(即现在的英国)的名字。

“我再说一遍:咱们所谈的这种联系,我爱,”米考伯先生反驳道,“对我并没有过实惠,所以不能使我切实认为,我跟她又得形成另一种联系。”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道,“我得说,你这话又错了。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大能耐,米考伯。加强你跟阿勒毕恩之间的联系的,就是那种能耐,即便在你就要采取的这一步上,都是那样。”

米考伯先生坐在他那把安乐椅上,眉毛高高地扬着,对于米考伯太太陈述的意见,一半接受,一半驳斥;但是对其中的先见之明,却颇能领会。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知道,他自己处在什么地位上。我认为,米考伯先生从他上船张帆的时候起,就知道他处在什么地位上,是极其重要的。你根据你对我一向的了解,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就会知道,我是没有米考伯先生那种乐观性格的。我这个人的性格,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是非常讲实际的。我知道我们这是一种长途的航行。我知道这会使我们饱尝辛苦,动辄不便的。我不能把眼睛闭起来,硬不看这些事实。但是,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我知道米考伯先生都有什么潜在力。因此我认为,米考伯先生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位上,是至关重要的。”

“我爱,”他说,“也许你可以允许我说,在现时现刻,你非让我感觉到我自己处于什么地位不可,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可认为并非如此,米考伯,”她反驳道。“并非完全如此。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的情况是不同寻常的。米考伯先生所以要到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上去,明明白白是为了使他的才能能够第一次让人充分了解,充分赏识。我希望米考伯先生屹立船头,毅然断然地说,‘这块土地是我要来征服的!你们有高官显爵吗?你们有金钱财富吗?你们有财丰禄厚的肥缺美差吗?把它们都献上来好啦。它们都是我的’!”

米考伯先生把我们大家都溜了一眼,好像认为,这种想法大有可取之处。

“我愿意,米考伯先生,如果我把话说清楚了,”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条分缕析的口气说,“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恺撒。那样,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觉得,才是他真正所处的地位。在这次航行一开始的时候,我愿意米考伯先生屹立船头,大声宣布:‘蹉跎延误为时已久了,失望颠簸为时已久了,拮据窘迫为时已久了。那都是在故国的情况。这儿可是一个新的地方。你们有什么补报抵偿,拿出来好啦。把它们献出来好啦。’”

米考伯先生很坚决的样子抱着两只胳膊,好像他那时候正站在船头上。

“如果那样办了,”米考伯太太说,“——如果那样感觉到他处的地位了——难道我说,米考伯先生会加强、而不是削弱他和不列颠的联系,是错的吗?如果在那个半球上出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社会人物,会有人告诉我,说祖国对这种情况感受不到影响吗?如果米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亚叱咤风云,炫耀才智,我能心气那样低,竟认为在英国会如同无物吗?我不过是个女人,假如我的心气低到那样荒谬可笑的程度,那我就得说我有负于我自己,有负于我爸爸了。”

米考伯太太坚决相信她的辩论不容驳斥;这使得她说的这番话,带有义严理正的调子,这是我认为我从来没在她的谈话中听见过的。

“正因如此,”米考伯太太说,“我才越发希望,我们在将来的时候,能重返故土、安家立业。米考伯先生可能会载入史册,他将来会载入史册——后面这一点,是我不便自瞒,认为大有可能的——那时候他就应该是那个只让他出生而可不让他供职的国家里一个代表人物了!”

“我爱,”米考伯先生说,“叫我不受你对我的疼爱所感动,是不可能的。我永远是诚心诚意遵从你那份高超的见识的。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如果我们的子孙能积财致富,那他们要把他们的钱,不论多少,献给我的祖国,我决不会舍不得,这是上帝都鉴临的!”

“那好极了,”我姨婆向坡勾提先生点着头说,“我现在为表示对你们大家的热爱干杯!但愿福泽、功业降临你们身上!”

坡勾提先生一直逗弄两个孩子,现在把那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放在膝上,和米考伯夫妇一起对我们大家祝酒回敬。他和米考伯一家以同伙的关系亲热地握手,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欣然微笑;那时候,我只觉得,不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会闯出道路,都会博取声誉,都会受到爱戴。

即便那几个孩子,也都听了大人的吩咐,每人在米考伯先生的盂子里,舀了一木匙酒,用来给我们祝寿。他们祝完寿以后,我姨婆和爱格妮站起身来,和移民们告别。那是一场令人心酸的离别。他们都哭了。孩子们到最后还揪着爱格妮不放。我们把可怜的米考伯太太撂下的时候,她难过至极,在一个昏暗的烛光下,又抽抽搭搭地哭,又呜呜咽咽地泣。那个烛光一定把那个屋子弄得,从河上看来,像个凄惨的灯塔一样。

我第二天早晨又去看他们,他们却已经走了。他们在五点钟那么早的时候,就坐着小船离去了。虽然在我的意念中,他们和摇摇欲坠的酒店以及木头码头台阶之间的联系,只是昨天晚上开始的事,但是现在因为他们已经离去了,这二者都看着寂寞凄凉、死气沉沉;据我看,因为有了这类离别,而造成前后情况迥异,这是一个很突出的实例。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看妈和我来到格雷夫孙。我们看到那条大船停在河里,四周围着很多小船;那时刮的正是顺风,桅杆顶上挂着启航的信号。我马上雇了一条小船,坐着撑离河岸向大船划去,穿过乱哄哄一群小船的漩涡(大船就是漩涡的中心),上了大船。

坡勾提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们。他告诉我,说米考伯先生刚才又被捕了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又是希坡告他;他还告诉我,说他已经遵照我事先对他的嘱托,把钱垫上了,我就把这笔钱还给了他。他接着就带着我们下到船舱里。在那儿,我原来还心有余悸,害怕发生的那件事儿,会有流言蜚语,传到他的耳朵里,但是我一看米考伯先生从背亮的地方走出来,带着一种友好、照顾的神气,挽着他的胳膊,告诉我,说自从昨夜以来,他们很少拆开过,我这种忧虑才烟消雾散。

那个场所,对我说来,是前所未见的。那儿是那么窄巴巴、黑咕隆咚的,因此,起初,我几乎难以分辨出任何东西来;但是,我的眼睛,慢慢地在暗中习惯了,一切才看得分明,那时我就好像置身于奥斯塔得①的一幅画里一样。在那些大船梁、舱帮、铆钉铆着的大铁环、移民们的卧铺、箱笼和包卷、木桶,以及各式各样的行李堆中间(这儿那儿有吊着摇晃的灯笼照着,别的方面就有通过帆布通气筒和舱口射下来的黄色日光照着),挤满了一群一群的人,有的交新朋友,有的互相告别,有的说,有的笑,有的吃,有的喝;其中有一些,已经在他们自己占的那一席之地上面安置下来,把他们那种临时的家务安排好,把小不点儿的孩子们安顿在凳子上和矮扶手椅子上;另外一些,看到无法找到安身之处,就郁郁怏怏瞎走一气。从刚刚活了一两个星期的婴儿,到好像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的驼背男女老人;从靴子上还沾着一块一块英国泥巴的农夫,到肉皮儿上还带着煤灰炭烟残痕的铁匠;各色人等,老少不一,职业不同,好像都给塞进了这个狭窄的船舱里了。

①17世纪荷兰画家,兄弟二人,其作品以色调阴暗为特征。

我的眼光向四周扫了一下的时候,我认为我看到,在一个敞着的舱口旁边,有一个看着像爱弥丽的形影,和米考伯家的一个孩子,挨着坐在一起。这个形影,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由于我看到另一个形影和她吻了一下,然后分开了,而这另一个形影,在它安详静悄地从那片乱嘈嘈的人群中翩然而过的时候,使我想起来,好像是——爱格妮!但是由于那时候,一切行动忙乱匆遽,一切情况杂乱无据,而我自己又心神无主,我可就失去了这个踪影了;而只知道,钟点已到,所有送行的人,都听到就得离开大船的警告;而只看到,我的看妈,坐在我身旁一个箱子上痛哭;又只看到,格米治太太,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衣服,俯着身子,匆匆忙忙地帮着安置坡勾提先生的东西。

“还有什么没说的话没有,卫少爷?”坡勾提先生说。“在我们分手以前还有什么事儿拉下了的没有?”

“有一样事儿,”我说。“玛莎!”

他往我刚提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一碰,跟着玛莎就迎面对我而立。

“哎呀,你这个大好人!”我喊道。“你把她也带着哪!”

她泪如泉涌,替他回答了我。在那个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说,我平生爱慕过、敬重过任何人,那我从心眼儿里爱慕、敬重的就是那个人。

船上送行的人快走光了。那正是我要受最大考验的时候。我把那个已经不在人间的高人义士托付给我的临别之言都对他说了。这些话使他大为感动。但是,他那一方面,又把他那许多充满疼爱、悔恨的话让我转达给那双早已听而不闻的耳朵,那时候,他使我更加感动。

时候到底到了。我和他拥抱了一下,搀扶着我那哭着的看妈,匆匆地离开了船舱。在甲板上,我和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告别。即便在那时候,她还是张望四顾,寻找她娘家的人;而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她永远也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我们跨过船帮,来到小船上,同时往后退到不太远的地方,以便看到大船顺河开航。那时节,正夕阳西下,大气平静,晚霞灿烂。那条大船停在我们和红霞之间,每一道纤细的绳索和尖细的桅杆都在晚霞中明显可见。这条壮丽的大船,静静地停在让夕阳映得通红的水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拥在船栏边,在那儿一时之间,聚拢一起,光着脑袋,鸦雀无声。我从来没见过有的光景,像这种光景那样美丽如画,同时又那样伤心惨目,那样富有前途。

鸦雀无声,只有一会儿的工夫。帆刚一乘风扬起,船刚一开始移动,所有小船上的人,一齐发出三声欢呼,回旋荡漾,跟着大船上的人,也发出三声欢呼,以为应接,于是三声欢呼,发出又接应,应接又发出。这种声音,使我听来,感情激发,同时我看到帽子和手绢一齐挥动——于是我看到了她!

那时候我看到了她,在她舅舅身旁站立,在她舅舅肩头发抖。他急切地把手向我们一指,于是她看到了我们,而且对我挥手最后告别。唉,爱弥丽呀,容颜美丽而心神萎瘁的爱弥丽呀,你要以你那颗受伤萎瘁的心,尽最大的信赖,紧箍着他,因为他一直以他那伟大的爱,尽全部的力量紧箍着你!他们两个四周浸在玫瑰色的阳光中,高高站在甲板上,单独在一块儿,她箍着他,他抱着她,庄严肃穆、悠悠而去了。

在我们让小船摇到河岸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到肯特郡的群山上——也沉沉地降临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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