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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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名为赡养,实属遗弃

我母亲的葬仪已经举行过了,阳光也自由地射进全家各个屋子了,那时候,枚得孙小姐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通知坡勾提,叫她一个月以后,另作打算①。坡勾提当然非常不愿意伺候枚得孙姐弟,但是,我相信,她为我起见,宁肯把世界上最好的地位牺牲了,而仍旧留在我家。现在她对我说,我们不得不分离了,还告诉了我不得不分离的原故。跟着我们俩尽心地互相安慰。

①英国习惯,解雇仆人,须在1个月以前通知。

关于我自己,关于我的将来,他们任何话也没说,任何行动也没采取。我敢说,如果他们也能给我一个月期限,叫我另作打算,那他们一定非常地高兴。我有一次,鼓起勇气,斗胆问枚得孙小姐,我什么时候再回学校;她只很冷淡地回答说,她认为,我不会再回去了。她没再说任何别的话。我很焦灼地想要知道,他们究竟要怎样安置我;坡勾提也同样想要知道。但是不论是我,也不论是她,关于这个问题,都一丁点儿消息也摸不着。

我的情况,有一种改变,这种改变,虽然使我当时免去许多苦恼,但是,如果我那时能仔细把这种改变考虑一下,那就会使我对于我的将来慌惶不安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原先对我的种种拘管辖制,全取消了。他们不但不再要我呆板沉滞地死钉在起坐间里,并且有好几次,我坐在那儿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反倒对我皱眉头,叫我走开;他们不但不再禁止我,不让我和坡勾提在一块儿,并且如果我不在枚得孙先生面前的时候,他们决不问我,决不找我。起初的时候,我老天天害怕,惟恐枚得孙先生会亲自来教我念书,或者枚得孙小姐亲自来教我;但是不久我就觉到,我这种疑惧,完全没有根据。我在他们那方面所要受到的,没有别的,只是一味的不理不睬。

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当时发现他们这样对待我,觉得怎么难过。我母亲突然长谢人世,仍旧使我心神恍惚,对于一切琐事,都像傻了、愣了的一样,一概不能理会。我现在能想起来,我当时待着没事儿的时候,固然也琢磨到,我说不定,再也没有书读,再也没有人管了,只能长成一个衣履褴褛、性情阴郁的家伙,在村子里,一无所成,空度岁月。同时也琢磨到,我也有可能,摆脱这种际遇,而远走高飞,像故事书里的人物那样,创出一番事业来。不过那都只是一瞬即逝的空想,都是睁着大眼做的梦,这种梦,我有的时候坐在那儿看着,好像隐隐约约地画在或者写在我那个屋子的墙上一样,一会儿又消失了,墙上仍旧又是一片空白。

有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的炉子旁边烤手的时候,我对坡勾提满腹心事地打着喳喳儿说:“坡勾提,枚得孙先生现在比以前更讨厌我了。他本来就一直地没喜欢过我,坡勾提;不过现在,如果他办得到,就连见都不要见我了。”

“那也许是因为他正在那儿伤心吧,”坡勾提说,一面抚摩我的头发。

“我敢说,坡勾提,我也伤心。要是他真是因为伤心才不顾得理我,那我决不会理会的。不过他并不是因为伤心才不理我。哦,决不是,决不是因为伤心。”

“你怎么知道不是哪?”坡勾提沉默了一会儿说。

“哦,他伤心的情况完全是另一回事,和他对我的态度完全不相干。他这会儿正和枚得孙小姐坐在炉前伤心哪。但是只要我一进去,坡勾提,他可就换了另一副样子了。”

“什么样子哪?”坡勾提说。

“他就动起气来,”我回答说,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他那种阴郁地一皱眉头的样子学了一下。“如果他只是因为伤心,那他不会像他那样看我的。我只是伤心,而我的伤心可叫我更心软了。”

坡勾提停了一晌,不作一声;我也不作一声,只在炉前烤手。

“卫,”她后来到底说。

“什么,坡勾提?”

“我曾想办法来着,我的亲爱的,曾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来着——简单地说,办得到的也好,办不到的也好,我都想了,要在这儿,要在布伦得屯,找个合适的事儿,但是可没有那样的事儿,我爱。”

“那么你打算着怎么办哪,坡勾提?”我带着有所希冀的样子问。“你是不是想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哪?”

“我想,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先回亚摩斯,”坡勾提回答说,“在那儿先待些时候再说。”

“你要是只到那儿,那就是万幸了,”我一听这话,心里稍微一亮,说。“你本来也可能到更远的地方去,从此和我再见不着面儿了啊。你要是只到亚摩斯,那我有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你,我的亲爱的老坡勾提。你不会跑到天涯海角去吧,会吗?”

“决不会,谢谢上帝!”坡勾提很激动地喊着说。“只要你在这儿,我的乖乖,那我每星期都要跑来看你一趟的。只要我活着,那我一星期都要来一趟。”

我听了她这番诺言,觉得如释重负一样,但是这还不算,因为坡勾提接着说:

“卫,我告诉你,我要先到我哥哥家里,去住俩礼拜——住到我的心安定下来的时候,住到我恢复了差不多是原来的样子的时候。我正在这儿琢磨哪:他们既然这阵儿不愿意你在这儿,那他们也许会叫你和我一块儿去住几天的。”

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和周围的人,完全改变了关系(坡勾提当然不算在内),除了那个以外,如果还有别的事情能使我高兴,那就是坡勾提这个提议了。我一想到,重新和那些忠厚老实人在一块儿,看到他们喜笑颜开地来欢迎我;重新领略甜美的礼拜天早晨的安静,听着钟声当当地响,看着石头子儿扔到水里,看着朦胧的船影从雾中透出;重新和小爱弥丽一块儿东游西荡,把我的烦恼都告诉她,在海滩上找蛤蜊壳儿和石头子儿,来解除烦恼:这种种情况,都使我心神安静。不过,再一想,枚得孙小姐也许会不让我去,这样,心里就又烦起来了。不过这种烦恼,不久也消除了,因为,那天晚上,我和坡勾提正说着话,枚得孙小姐出来了,到藏物室里,不知道搜寻什么东西,那时候,我万没想到,坡勾提竟鼓起勇气,当场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

“这孩子要是到那儿去,只是闲待着,”枚得孙小姐说,一面往泡菜坛子里瞧。“闲待着是万恶的根源。不过,话又说回来啦,我看,他在这儿,或者不管在任何别的地方,也只有闲待着。”

我可以看出来,坡勾提本来要反唇相讥。她的话就在嘴边上;不过她为了我起见,极力忍住了,不作一声。

“哼!”枚得孙小姐说,说的时候,眼睛仍旧没离开泡菜。“这阵儿,得别叫我兄弟受到搅扰,得别叫他感到不舒适,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第一等重要。所以我想,我还是叫他跟着你去吧。”

我对她说了一声谢谢,但是却没敢透露出喜欢的样子来,因为我怕她一见我喜欢,就又要收回成命了。她从泡菜坛子那儿瞅着我的时候,她眼里那种辣气和酸气一齐冲出,好像她刚才把坛子里的东西一下都摄进她那双黑眼睛里去了一样。我看到这种情况,就不禁认为,我不露喜容,是明智谨慎的办法。这句出了口的诺言,总算一直并没收回。一个月的期限完了的时候,坡勾提和我准备动身了。

巴奇斯先生来到我们家,搬坡勾提的箱子。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进大栅栏门,但是这一回,他却到了屋子里面了。他扛着那个顶大的箱子往外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他看这一眼很有意义,如果可以说意义会在巴奇斯先生的脸上出现的话。

坡勾提多年以来就把我们的家当作她自己的家了,她对于她顶疼的那两个人——我母亲和我——的感情,也是在那儿生长起来的,现在她要离开那儿了,心里自然很难过。她还一大早在教堂墓地里溜达来着。她上了车的时候,用手绢捂着眼坐在车上。

她还余悲未煞的时候,巴奇斯先生任何一点活动都没有。他像一个草楦的人一样,用他平常那种姿势,坐在平常那个地方上。但是待了一会儿,坡勾提抬头往四外看了,和我说话儿了,那时候,他却有好几次,又点头,又咧嘴。我当时丝毫也不了解,他这是朝着谁点头,朝着谁咧嘴,为什么点头,为什么咧嘴。

“今儿的天气真好,是不是,巴奇斯先生?”我用这句话周旋巴奇斯先生。

“不能算不好吧,”巴奇斯先生说;他说话老是拿着尺寸,所以很少有连累自己的时候。

“这阵儿坡勾提非常地舒服了,巴奇斯先生。”这句话为的是叫他放心。

“是吗?”巴奇斯先生说。

巴奇斯先生把这句话带着明智的样子琢磨了一下,然后眼睛瞧着坡勾提,嘴里说:

“你当真很舒服吗?”

坡勾提笑了一声,说不错,很舒服。

“不过,你要知道,我问的是,当真、果然舒服吗?”巴奇斯哼了一声,往坡勾提坐的地方直凑,同时用胳膊肘儿拐坡勾提。“舒服吗?当真果然舒服吗?舒服吗?嘿?”巴奇斯先生每逢问一句,就往坡勾提那儿凑一下,同时用胳膊肘儿把她拐一下;因此,弄到后来,我们三个,都挤到车左边那个角落上去了,把我挤得简直都没法儿再受了。

坡勾提提醒他,说我叫他挤得受不了啦,他听了,就马上给我让出一点地方来,一点一点地离开了我们。但是我却不能不觉到,他好像认为,他这是碰巧想出来了一条绝妙的办法,用不着麻麻烦烦地想话来说,就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且,还表达得干净,俏利,叫人喜欢,惹人注意。他分明对于这个办法暗中乐了好久。待了一会儿,他又凑到坡勾提身边,把前面的话重复,“你真舒服吗?”向我们这边儿使劲地挤,挤得我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又待了一会儿,他又来了劲儿了,又重复了那句话,又把我挤得喘不上气儿来。到后来,只要我一看见他要来劲儿,我就急忙站起来,站在踏板上,假装着看远处的风景:这样一来,我就免于被挤之苦了。

他非常殷勤,专诚为了我们,在一家客店那儿,把车停住了,请我们吃烤羊肉,喝啤酒。连坡勾提正喝着啤酒的时候,他都又像前面说的那样,忽然又来了劲儿,几乎把她挤死。不过我们快到旅程终点的时候,他有许多事儿要做,可就没有工夫献殷勤了;等到我们到了亚摩斯石头铺的街上,我认为,我们颠簸、折腾,就很够受的了,不顾得别的事儿了。

坡勾提先生和汉在那个老地方等我们。他们很亲热地迎接了我和坡勾提,和巴奇斯先生握手;不过巴奇斯先生,据我看来,却好像一片茫然,惚惚悠悠,只见他把个帽子戴在后脑勺子上,不但脸上一片腼腆忸怩,斜目而视,连两条腿也都腼腆忸怩,斜步而行。他们两个,坡勾提先生和汉,一个人提起坡勾提的一只大箱子来;我们正要往前走的时候,只见巴奇斯先生用他的食指,跟我郑重地打招呼,把我叫到一个门廊下面。

“我说,”巴奇斯先生哼的一声说,“事儿很顺利。”

我抬头往他脸上看去,带出强作深沉的样子来说了一声“哦!”

“事儿并不是糊里糊涂地就完啦,”巴奇斯先生说,一面对我说体己话的样子点脑袋。“事儿很顺利。”

我又说了一声“哦!”

“愿意的是谁,你知道吧?”我那位朋友说,“愿意的是巴奇斯啊,就是巴奇斯啊。”

我点了点头,表示他的话不错。

“事儿很顺利,”巴奇斯先生说,同时和我握手。“咱们俩真称得起是朋友。事儿顺利,是你一开头就闹对了。事儿很顺利。”

巴奇斯先生本来想把事情往特别明白里表示,但是他越想表示得明白,事情却越显得神秘。我本来可以站在他面前,看他一个钟头,而却像面对着一架停了的钟一样,得不到任何启发;幸亏后来坡勾提叫我,我才离开了他。我们大家又一块儿往前走着的时候,坡勾提就问我,巴奇斯都对我说什么来着。我就告诉坡勾提,说他说事情很顺利。

“他就是这样不要脸,”坡勾提说。“不过我不在乎那个!亲爱的卫,我要是打算结婚,你看怎么样?”

“哦——我想,你结了婚,还是要像现在这样一样地疼我吧,坡勾提,”我稍微想了一下,回答她说。

这位好心眼儿的人,听我这样一说,马上在路上站住了,把我搂在怀里,做出许多许多表示她对我疼爱不变的表示,惹得街上走路的人,和走在前面她家里的人,都瞠目而视。

“你说一说你的意见吧,亲爱的,”她搂完了我,我们又往前走的时候,她又问。

“关于你想要结婚——和巴奇斯先生结婚的意见?”

“不错,”坡勾提说。

“我认为那是一桩很好的事。因为你嫁了他,你可以看出来,坡勾提,你就老有车有马,可以坐着车来看我了,还不用花车钱,还能多会儿想要来就多会儿来。”

“你听听我这个小乖乖多懂事儿!”坡勾提喊着说。“这也正是我过去这一个月里老琢磨的。一点不错,我的宝宝,是我老琢磨的。再说,我嫁了人,我想,我就可以更自主了。你说是不是,乖乖?至于在自己家里做活,自然比给人家做活更踏实,那就不用说了。我现在到一个生人家去伺候人,还真怕干不来。我嫁在那儿,还可以老不离我那个好看的女孩儿的坟地,”坡勾提沉吟着说,“我多会儿想起来要到她的坟上去,就多会儿可以去。到我也闭了眼那一天,那我躺的地方,也可以不至于离我那个着人疼的女孩儿躺的地方太远了!”

我们两个,待了一会儿,都没再说什么。

“不过,要是我的卫乖乖不赞成这件事,那我对这件事连想一想都不会的,”坡勾提高兴地说。“要是你反对,那就是他在教堂里问我三个三十遍,我把戒指在口袋里都磨光了①,我也不去想这件事。”

①“三”和“七”,都是神秘的数字,“三个三十遍”,极言其多之意。“戒指”是订婚戒指,教堂是乡下未婚夫妇常见面的地方,“问”指问结婚的日期,例由女方指定。

“你看一看我,坡勾提,”我回答说;“你看我是不是真心高兴,是不是真心愿意你结婚!”我实在是全心全意赞成这件事。

“好吧,我的命根子,”坡勾提说,同时又使劲搂了我一下。“我白天晚上,没有不想这件事的时候,这么琢磨,那么琢磨,凡是能琢磨的都琢磨到了,我只希望我琢磨的不错。不过我还是要再琢磨一下,还得跟我哥哥商议商议。这会儿咱们先不要对别人说,卫,只你和我知道就行啦。巴奇斯是个忠厚老实人,”坡勾提说,“只要我对他尽我的职分,我一定会很舒服的;要是有什么——有什么不舒服的,那一定是我自己不好,”坡勾提说,一面哈哈大笑。

巴奇斯先生这句话,当时用来,非常合适,把我们两个都逗乐了,因此我们两个笑了又笑,非常开心,一直笑到我们看见了坡勾提先生的住处为止。

这所船屋,仍旧和从前一样,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它在我眼里,也许有些缩小了。格米治太太也像上次那样,在门口迎接我们,好像她从上次以来,就一直站在那儿,永远没动似的。屋子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连我那个寝室的蓝盂子里生的海藻,都一点也没改样。我到外面那个木头棚子里去看了看,只见那儿龙虾、螃蟹和大虾,仍旧是碰到什么就夹什么,好像仍旧在从前那个角落上,和从前同样地乱搅在一起。

但是却看不见小爱弥丽,所以我就问坡勾提先生,她哪儿去了。

“她上学哪,少爷,”坡勾提先生一面说,一面擦头上的汗,那是他叫坡勾提的箱子压出来的:“她再有二十分钟或者半点钟的工夫,就回来了。”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看那架荷兰钟。“唉,我们这儿,因为她上学,不在家,没有不想她的。”

格米治太太呻吟了一声。

“鼓起兴致来,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着说。

“我比别人想她想得更厉害,”格米治太太说,“我是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跟我闹别扭的,差不多也只有她一个。”

格米治太太又带着哭声儿嘟囔,又摇晃脑袋,跟着吹火去了。她去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坡勾提先生就转身对我们,用手遮着嘴说:“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啦!”从这种情况里,我正确地猜出来,我上次来过以后,格米治太太的心情并没好转。

现在,这个地方,没有一处不和从前同样地可爱,或者说,没有一处不应当和从前同样地可爱。然而它给我的印象,却又和从前不一样。我看到它,总觉得不免有些扫兴。这也许是因为小爱弥丽没在家的原故吧?我知道她回来的时候要走哪一条路,因此,刚待了一会儿工夫,我就顺着那条路溜达着走去,想要去迎她。

待了不大的工夫,一个人的形影儿在远处出现了。我一会儿就认出来,那正是爱弥丽。她虽然年岁长了,她的身量却仍旧不高。但是,她越走越近了,我能看见她的蓝眼睛比先前更蓝,她的酒窝儿比先前更美,她整个的人都比先前更漂亮,更轻盈。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起了一种很稀奇的想法,因而我就假装着并不认识她,只像正在那儿看远处的什么东西似的,从她身旁走过。我后来长大了的时候,也有一次那样做过,一点不错,有一次那样做过。

小爱弥丽对于我这一手儿,一点也没在乎。她分明看见了我,但是她不但没转过身来招呼我,而反倒大笑着跑了。这样一来,我只得跟在她后面,连忙追去;但是她跑得很快,快到船屋跟前的时候,我才追上了她。

“哟,原来是你呀?”小爱弥丽说。

“哟,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吗,爱弥丽?”我说。

“那么你哪?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吗?”小爱弥丽说。我要吻她,但是她却把她那红嘴唇儿用手捂着,说她这阵儿不是娃娃了,跟着笑得比以前更厉害,跑进家里去了。

她好像存心逗我,给自己开心。那是她使我很惊奇的改变。茶点摆好了,我们那个小矮柜也在原来的地方上放好了;但是她不但没过去,和我并排在那上面落座,而反倒跑到那个爱嘟囔的格米治太太那儿,和她作伴儿去了。坡勾提先生问她为什么那样的时候,她不作声,只把头发全弄乱了,披散在面前,把脸遮住了,同时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大笑。

“跟个小猫儿似的!”坡勾提先生说,同时用他的大手拍她。

“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跟个小猫儿似的!”汉喊着说,“我的好卫少爷,一点也不错,跟个小猫儿似的!”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坐在那儿瞧着她,自己暗中乐了一阵,完全是又喜又爱的样子,弄得脸上火一般的红。

实在说起来,小爱弥丽叫大家宠坏了;坡勾提先生把她宠得比任何人都厉害。只要她跑到他跟前,把她的小脸蛋儿放到他那毛茸茸的连鬓胡子上,那她叫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至少我看着她把脸蛋儿贴在他的连鬓胡子上的时候,我认为是那样。我认为,坡勾提先生这样,还只能说,做得绝对不算过分。爱弥丽这个小女孩子,感情那样笃厚真挚,天性那样温蔼柔和,态度那样羞涩之中含有慧黠,慧黠之中含有羞涩,因此弄得我对她比以前更加倾倒。

她这个孩子,心肠又非常地软。有一次,我们吃过茶点,坐在炉前,坡勾提先生就含着烟袋,提到我母亲故去的话来;她听了,满眼是泪,隔着桌子,那样温柔地看着我,使我不由得满怀感激。

“啊!”坡勾提先生说,一面把她的鬈发拿在手里,让它在手上像水一般地滑过,“你瞧,少爷,这也是一个孤儿。这儿,”坡勾提先生说,一面用手背在汉的胸上一拍,“又是一个孤儿,不过看样子可不大像就是了。”

“要是我有你做我的保护人,坡勾提先生,”我说,一面摇头,“那我想我也不大会觉得出来我是孤儿的。”

“说得好,我的好卫少爷!”汉欣喜若狂的样子喊着说。“说得好!着哇!不错,不会觉出来。哈!哈!”他说到这儿,也用手背往坡勾提先生的胸上一拍,小爱弥丽就站起身来,吻了坡勾提先生一下。

“你那位朋友怎么样啦,少爷?”坡勾提先生对我说。

“你说的是史朵夫吧?”

“不错,正是那样叫法,”坡勾提先生喊着说,同时转到汉那儿。我本来就知道,和咱们这一行有交道嘛。”

“你可叫人家是姚鲁夫,”汉说,一面大笑。

“啊!”坡勾提先生回答说。“使舵、摇橹,还不都是使船的事儿①?对不对?这两样事是紧紧连着的,是不是?他这阵儿怎么样啦,少爷?”

①史朵夫,原文Steerforth,steer为“掌舵定船行方向”。姚鲁夫,原文为Rudderlorth,rudder即“舵”。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他非常的好,坡勾提先生。”

“那真够个朋友!”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把他的烟袋往外一伸。“要是说起朋友来,那可真够个朋友!哎呀,我的老天爷,谁看到他,要是不觉得是一桩美事才怪哪!”

“他很漂亮,是不是?”我说到这句夸他的话,心花都开了。

“漂亮!”坡勾提先生说。“他站在你面前,简直地——简直地是——哦,他站在你面前,你说他像什么都可以。他那样有胆量!”

“不错,他正是那样的人,”我说。“他和狮子一样地勇敢;再说,坡勾提先生,你真想不到,他有多坦率。”

“我这阵儿想,”坡勾提先生隔着他的烟袋里冒出来的烟对我说,“说到书本上的学问,不论什么风向都难不倒他吧?”

“不错,”我心里大喜,嘴里大叫,“他什么都知道。他真聪明得惊人。”

“那才够个朋友啦!”坡勾提先生说,同时庄严地把头一甩。

“不论什么东西,他学起来,都一点也不费劲,”我说。“有什么功课,他只要瞟一眼,就会了。他还是个打板球最好的能手哪。他下棋的时候,他让你多少子儿都成,结果还是不费气力就把你赢了。”

坡勾提先生又把头一甩,意思就等于说,“不错,那个自然!”

“他的口才真了不起,”我接着说。“无论谁,听他一说,都得心服口服。还有,你要是听见他唱歌,我真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坡勾提先生。”

坡勾提先生又把头一甩,意思是说,“我完全相信。”

“还有哪,他那个人那样义气,那样大方,那样高尚,”我说,我这时候,叫我这个最喜欢的题目弄得完全不由自主了,“不管怎么夸他,也说不尽他的好处。我自己就敢保,我对于他在学校里那样讲义气地保护我,不论怎么,也感激不过来。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小得多,班级比他低得多。”

我正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的眼光无意中落到了小爱弥丽身上。只见她正把身子往前趴在桌子上,屏声静气、聚精会神地在那儿听,两眼闪烁,和蓝宝石一样,两颊布满了红晕。她的样子那样诚恳,那样美丽,竟使我惊讶得呆了,把话头打住。别的人也同时都看到她这种情况,因为我把话头打住了的时候,他们都又笑她,又瞧她。

“爱弥丽也和我一样,”坡勾提先生说,“很想见他一面。”

我们大家都往她那儿这一瞧,把她弄得不知所措,只把头低着,脸上满是羞晕。她跟着从披散在面前那几绺鬈发后面往外瞧了一眼,瞧到我们大家仍旧还在那儿瞧她(我敢说,我个人就能一点钟一点钟地瞧她还瞧不够),她就拔起腿来跑了,一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没再露面儿。

我仍旧在船尾上,上次睡过的那个小屋子里就寝,外面的风,仍旧像从前那样,呜呜地吹过那一片荒滩。但是现在,我却不由要设想,这个风是在那儿为那些死者呜咽;我现在想的,不是潮水夜里要大涨,会把船屋漂起来,而是自从上次我听见了它的声音以后,大潮已经涨起来了,把我的快乐家庭淹没了。我记得,风声和涛声在我的耳边上开始微弱了的时候,我在我的祷告中,添了一句话,说求上帝保佑我,叫我长大了以后,娶小爱弥丽为妻。我就这样,满怀爱情,入了睡乡。

日子过得和从前几乎一样,只有一点不同——而这个不同,却是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小爱弥丽和我,现在很少一块儿在海滩上游荡的时候了。她得学功课,还得做针线活儿,每天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不过我觉得,即便她常在家,我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瞎逛了。因为,爱弥丽虽然性情轻狂放纵,满脑子小孩子的古怪想法,但是她却早已经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个小姑娘,而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在这刚刚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好像和我距离很远了。她仍旧喜欢我,但是她却又笑我,又逗我,又故意呕我;我去迎她的时候,她老是从另一条路偷偷地回来,看见我没迎到她而失望,就站在门口大笑。我们两个最快活的时光,就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做活儿,我就坐在她脚下的木头台阶儿上,念书给她听。一直到现在,我老觉得,我从来见过的阳光,都没有那些四月的午后那样晶明辉煌;我从来见过的小女孩子,都没有她坐在那个老船的门前那样,使人觉得暖意洋洋;我从来见过的天,见过的海,都没有那样寥廓清澈;我从来见过的船,都没有那样壮丽威武地扬帆驶进了金黄色的海天寥廓之中。

我们到亚摩斯的当天晚上,巴奇斯就出现了,他那怔怔傻傻,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真到了家。他带了一些橘子来,用一条手绢儿包着。因为他对于这种东西,一个字都没提到,所以他走了以后,大家都认为他那是偶然忘了,把橘子撂在那儿了,所以就打发汉去追他,要把橘子还他。但是汉回来了以后,却说,橘子原来是送坡勾提的。从那一次以后,他每天晚上,恰恰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出现的时候,还老带着一个包儿,还老不提,老把它撂在门后面。这些表示情爱的礼物,是花样儿顶繁多、货色顶古怪的。我记得,其中有两副猪蹄子,一个硕大无朋的针插儿,半升左右苹果,一对黑玉耳环儿,一些西班牙葱,一匣骨牌,一只金丝鸟,外带着笼子,还有一只腌猪腿。

巴奇斯先生求婚的方式,据我所记得的,是很奇特的。他很少开口的时候,只坐在火旁,像他坐在车上的姿式一样,呆呆板板地瞧着坐在他对面儿的坡勾提。有一天晚上,我想是由于爱劲儿忽然上来了,他一下把她打线用的蜡头儿抢到手里,装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带走了。从那一天以后,每次坡勾提要用那块蜡头的时候,他就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只见蜡头已经化了一半的样子,粘在口袋的里子上了),等用过了,再把它装回口袋里,这就是他最乐的事。他好像自得其乐,非常惬意,绝不觉得有谈话的必要。我相信,即便他带着坡勾提到海滩上去溜达的时候,他也坦然自若,不觉得有谈话的必要。他只有的时候,问一声她是不是非常舒服,就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有的时候,他走了以后,坡勾提就把围裙蒙在脸上,大笑一气,一笑笑半个钟头才罢。实在说起来,我们大家,没有不觉得好玩儿的,只有那个永远伤心的格米治太太不然,因为她丈夫当年跟她求婚的时候,大概就完全用的是同样方式,她那个老伴儿当年对她的举动,现在不断地在她面前出现。

到后来,我在他们家住的日子快完了,那时候,他们才说,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要一块儿去玩一天,叫我和爱弥丽跟他们一块儿去。头天夜里,我净想我第二天和小爱弥丽整天在一块儿的快乐了,所以睡着以后,时常地醒。第二天,我们都很早就起来了。我们还都吃着早饭的时候,巴奇斯先生就老远出现了,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着他爱的对象走来。

坡勾提穿的还是她平素那种整洁、素净的孝服。但是巴奇斯先生却穿得花里胡哨的,上身是一件新做的蓝褂子,成衣匠给他做的时候,尺码尽量往宽里放,连天气顶冷的时候,袖子都可以代替手套,领子就非常地高,连头上的头发都叫它顶起来了,直竖在头上。他那些发亮的纽子,也是个儿顶大的。这一身服装,再加上浅棕色的马裤和暗黄色的背心,把他装扮得整整齐齐,我认为巴奇斯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体面人物。

我们大家正在门外忙成一团的时候,我看见坡勾提先生手里拿着一只旧鞋①,要在我们走的时候,朝着我们扔来,为的是取吉利。他正要把那只鞋递给格米治太太,让她来扔。

①英俗,向正要结婚或刚结过婚的夫妇扔旧鞋,以取吉利。

“我不扔,顶好叫别人扔吧,但尔,”格米治太太说。“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论什么,凡是叫我想到那种不孤单的人的,我瞧着都觉得别扭得慌。”

“你就来吧,老嫂子!”坡勾提先生喊着说。“你就拿起来扔吧。”

“不成,但尔,”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一面又嘟囔,又摇头。“要是事情往我心里去得少一点儿,那我就可以做得多一点儿了。你不像我这样什么事儿都爱往心里去,但尔。事儿都没有跟你犯别扭的,你也不跟它们犯别扭。顶好你自己扔吧。”

顶到这阵儿,坡勾提已经匆匆忙忙地和这个周旋一气,和那个应酬两句,和每个人接过了吻,坐在车上了(这时候我们都在车上坐好了,小爱弥丽和我并排儿坐在两把小椅子上),她喊着,叫格米治太太扔。格米治太太倒是扔了,但是,我很难过地说,对于我们这种欢天喜地地出这一趟门儿却泼了一桶冷水,因为她扔了以后,跟着一下哭了起来,正要晕倒,亏得汉把她抱住了;她同时嘴里还说,她知道她是别人的包袱,顶好马上就把她送到“院”里去。我当时想,把她送到“院”里去,倒是合情合理的办法,汉应该照着那个话办。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扬鞭登程,作一天的游玩去了。在路上我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一个教堂前面,巴奇斯先生把马拴在一个栏杆上,把小爱弥丽和我撂在车上,他和坡勾提两个人进了教堂。我趁着这个机会,用手搂着爱弥丽的腰,一面对她说,我不久就要走了,我们应该一点也不含糊地,在这一整天里,相亲相爱,快快活活的。小爱弥丽也答应了,还让我吻了她。我在这种情况下,变得不顾一切,我现在记得,我对她说,我是永远也不会再爱另一个人的,如果有什么人,妄想得到她的爱,那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小爱弥丽听我这样一说,乐得不可开交。这个精灵一般的小女孩子,显出比我无限老成、非常懂事的严肃神气来,说我是个“傻孩子”;说完了,大笑起来,笑得那么迷人,我只顾看她了,竟忘了她那样称呼我,很不受听,令人痛苦了。

巴奇斯先生和坡勾提在教堂里待了很大的工夫,不过后来到底还是出来了,跟着我们就赶着车往乡下走去。我们走着的时候,巴奇斯先生转身对我挤了一挤眼,说——(我附带地说一句,我以前真没想到,巴奇斯先生还会挤眼儿):

“你记得我在车篷上写的那个名字吧?”

“珂莱萝·坡勾提呀,”我说。

“要是这阵儿也有个车篷儿,那我再写的时候,该是什么名字哪?”

“还是珂莱萝·坡勾提吧?”我试着说。

“不是,这回该是珂莱萝·坡勾提·巴奇斯了!”他回答说,同时哄然大笑,笑得车都跟着震动起来。

一句话,他们已经结了婚了,他们到教堂里去,就为的是去办这件事的。坡勾提一心要把事儿安安静静地办了,所以请牧师助理员给她主婚①,连观礼的人都没有。巴奇斯先生这样突然发表了他们结合的消息以后,她一时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她搂住了我,老没个完,来表示她对我的爱并没因为结婚而有所减损。不过她一会儿就又安然自若了,同时说,事情办过去了,她很高兴。

①英国举行婚礼,女方须由家长(父兄或长辈)主婚。坡勾提本应由坡勾提先生为之主婚。

我们把车赶到了支路旁边一家客店,那儿是先打过招呼的,我们在那儿很舒服地吃了一餐,心满意足地过了一天。如果在最近这十年以内,坡勾提天天结婚,那她也不能比她现在这样更行无所事的样子对待结婚这回事,结婚并没使她发生任何变化;她仍旧和从前一模一样。吃茶点以前,她带着我和小爱弥丽出去溜达了一会儿,巴奇斯先生就在店里沉默冷静地抽烟,我想,同时他还在自得其乐地琢磨他的幸福。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的话,那他那番琢磨,大大地开了他的胃口;因为我清清楚楚地想得起来,他在吃正餐的时候,虽然已经吃了好些猪肉和青菜,末了还找补了一两只鸡,但是在吃茶点的时候,他还是得吃煮咸肉,并且不动声色地吃了好些,才算解了饱。

从那时以后,我时常想,他们这次的婚礼,真得算是古怪、天真、不同寻常!天黑了不久,我们就又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回来了。在路上,看天上的星星,讲天上的星星。我是主要讲话的人,我把巴奇斯先生的智力领域,一下开扩到令人可惊的程度。我把我所有的那点学问,全都对他讲了。不过,当时我脑子里想到要对他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因为他对我的本领深深地钦佩,并且就在那一次,当着我的面儿,对他太太说,我是个“小娄歇斯”①——我想,他的意思是说神童吧。

①原文“Roeshus”可能为“Roscious”的音读拼法。英国有小演员贝提(W.Betty),曾得“小娄歇斯”的称号,1803年初次演出,仅12岁。巴奇斯所指,或即此人。娄歇斯为罗马最伟大的演员,死于公元前62年。

我们把关于星星的话都说得无可再说了,或者不如说,我把巴奇斯先生的了解力都称量得无可再称量了,我和小爱弥丽就把一个旧披肩,做成了一件斗篷,把我们两个围在里面,我们一路都是这样围着的。哎呀,我多么爱她呀!如果我能和她结婚,跑到不管什么地方,在树林子里,在野地上,一块儿过,永远也不要再长大了,永远也不要更懂事儿,永远是小孩子,手儿拉着手儿,在太阳地里闲游,在长着花的草原上瞎逛,晚上就在长着青苔的地上,放头大睡,睡得又纯洁,又平静,死了的时候,就由鸟儿把我们埋起来①——这样的话(当时我想),可就太幸福了!我一路之上,心里老想这种光景,它完全脱离真实世界,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渺茫,只有我们的天真烂漫使它发出光辉。在坡勾提结婚的时候,有我和爱弥丽这样两颗天真无邪的心灵陪伴,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高兴。“爱”和“美”以这样缥缈虚无的形体,参加他们朴素无华的婚礼行列,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喜欢。

①英国儿童故事《林中婴儿》讲到,两个婴儿,死在林中,众鸟用树叶把他们掩盖埋葬。狄更斯这儿可能联想到这个故事。

我们并不很晚,就又回到了那个老船那儿了;在那儿,巴奇斯先生同他的太太,向我们告了别,舒适地赶着车往他们自己的家里去了。那时候,我才头一次觉到,坡勾提真舍我而去了。要不是我睡觉的那个房子,有个小爱弥丽在里面,那我去睡的时候,心里真要痛苦不堪了。

坡勾提先生和汉,也和我一样地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所以预备了晚饭,殷勤地招待我,替我解愁。小爱弥丽和我一块儿坐在小矮柜上,我这次到她家来的时间里,这是惟一的一次。总而言之,那一天真了不起,那一天那样结束,也真了不起。

那天夜里涨潮,所以我们上床不久,坡勾提先生和汉就出海去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撂在这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做爱弥丽和格米治太太的保护人,我觉得勇武之极,一心只想,顶好有狮子、大蟒,或者任何凶猛的怪物,要来吃我们,而我把它杀死了,好显身扬名。但是那天夜里,却并不见这一类东西在亚摩斯的荒滩上游荡觅食,我就用我力所能及的办法来补救:整夜里做看见龙的梦,一直做到天亮。

天刚一亮,坡勾提就来了。她仍旧像平素一样,在我的窗下叫我起来,仿佛雇脚的车夫巴奇斯先生自始至终也只是一场梦似的。我们吃完了早饭,她把我带到她自己的家里。那个家,虽然小,却真美。家里所有的家具之中,使我最感兴趣的,是小客厅里一个相当旧的硬木书桌(砖铺地的厨房是家常用的起坐间),上面有一个可以活动的顶儿,能把它打开,放下,叫它变成一个写字台。那里面有一本法克斯的《殉道者传记》①,四开大本。这本可宝贵的书(我现在却一个字都记不得了)我一下就看到了,并且还马上就读起来。以后,我每次到坡勾提家里去,我都跪在椅子上,把这个宝物从这个宝椟里拿出来,把两只胳膊放到桌子上,然后重新像长鲸吸海一般地读起来。我现在想,这部书给我最大的益处,还是书里的画儿,因为那里面的画儿很多,画着各式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从那时以后,这本殉道书和坡勾提的家,永远不能分开,一直到现在还是那样。

①法克斯(John Foxe,1516—1587)作的一本教徒故事集,写殉教者的事迹。殉教者多受酷刑,故后有“毛骨悚然”之语。

我那一天和坡勾提先生、汉、格米治太太,还有小爱弥丽,暂时告别,跟着坡勾提,到了她家,在她家阁楼上一个小小的屋子里睡了一夜(那儿靠床头儿安着一个搁板,搁板上面放着那本讲鳄鱼的书)。坡勾提说,那个屋子,永远是给我留着的,并且永远要完全和那个时候一样地拾掇得整整齐齐,预备我随时来住。

“亲爱的卫,不管我年轻,也不管我年老,反正只要我活一天,只要这个家是我的,”坡勾提说,“那你就永远可以看到,我无时无刻不盼着你来的。我要把它拾掇得整整齐齐,和我拾掇你从前那个小屋子一样,我的亲爱的;即便你到中国去,你也可以想着,你走了以后我总把它拾掇得永远和现在一样。”

我完全感觉到我这位亲爱的老看妈的忠心、实笃,尽我所能感谢她。但是我却没能真尽我所能。因为她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早晨,而我在早晨就要回家了,而我在早晨也就回了家了。她和巴奇斯先生一块儿坐着车送我去的,送到栅栏门儿,他们和我意重情长、难舍难离地告别了。我眼看着车载着坡勾提走了,把我撂在老榆树下面,看着那所房子,再没有人用爱我或喜欢我的眼光来看我了:这种光景,使我感到,苦辣酸甜,齐上心头。

我那时候成了没有人理的孩子了:那种情况,连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不禁为之怆然。我那时候马上变得孤独、寂寥了——没有任何人对我问寒送暖,没有任何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同我耳鬓厮接,没有任何伴侣,只有我自己凄惶、孤独的心思和我厮守:那种情况,现在写来,都好像使笔墨为之惨淡。

如果他们肯把我送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学校里去——如果我能学到一丁点儿东西,不管怎么学,也不管在哪儿学——反正只要能学到一丁点儿,那叫我干什么都成!但是这方面却连一线的希望都看不到。他们一个劲地嫌我,他们只板着冷酷的面孔,摆着严厉的态度,一个劲地不理我。我现在想,大概枚得孙先生的收入,在那个时期,有些紧起来。但是问题并不在于他的收入紧不紧。他就是容不下我这个人。我觉得他只要有法子把我甩开了就成,他硬想把我甩开,同时硬认定了他对我不负任何责任——而且他如愿以偿了。

他们并没实际虐待我。他们并没打我,也并没饿我;但是他们对我那种一个劲地不理不睬的情况,却没有一时半刻稍微松一下的时候,那种不理不睬的情况,是按部就班、不动声色地进行的。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星期又一星期,过了一月又一月,他们老是一个劲地对我冷落无情,不理不睬。我有的时候想,假使我病了,我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对待我;我得躺在我那个孤寂的小屋子里,像我平素那样孤寂,慢慢地耗到病死为止呢,还是会有人来帮帮我,叫我的病好起来呢,我一直也想象不出来。

枚得孙姐弟二人在家的时候,我和他们一块儿用饭,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吃、一个人喝。不论什么时候,我老是在家里家外,到处瞎逛,完全没人理会;只有一点,他们却非常注意:那就是,他们决不许我结交任何朋友。那大概是因为他们怕我有了朋友,就要对朋友诉苦了。因为这个原故,所以齐利浦先生,虽然时常叫我到他家去看他(他是一个鳏夫,多年以前身躯瘦小、头发淡色的太太就死了。我对于他太太记不清楚了,只在印象中和一个淡色的玳瑁猫联在一块儿),我却很少去的时候:我非常愿意在他那个动外科手术的小屋子里,过一个快活的下午,鼻子里闻着所有的药的味儿,念一本我从前没念过的书,再不就在他那温和的指导下,在药钵子里捣一种药;但是我却很难得到那样的机会。

由于同样的原因,再加上他们一直地就讨厌坡勾提,所以他们很少允许我去看坡勾提的时候。她呢,说话当话,每星期或者到家里来看我一次,或者在我家附近不定什么地方,跟我碰一次头,每一次都没有空着手的时候。但是我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却不许,这种失望,次数很多,味道很苦。不过,日久天长,也有的时候,他们偶尔许我到她家里去看她一次。那时候,我才发现,巴奇斯先生原来有些财迷,或者像坡勾提那种不失妇道的说法:“有点儿手紧。”他把钱都放在他的床底下一个箱子里,但是却对人说,那个箱子里放的不是钱,只满是褂子和裤子。就在那个箱子里,他的财富,深藏若愚,永不露面,即便要使他从那里拿出一丁点儿来,都得用尽了心机才成。因此,每逢星期六算花费的时候,坡勾提都得设奇定谋,想出像火药阴谋案①那样的计策来,才能得到。

①英国历史上一件著名的阴谋案,天主教徒预埋火药于国会地下室,要在国会开会时把国会炸掉,未及实现,即被破获。事情发生于1605年。

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深深地感觉到,即使我将来有任何出息,现在也都完全白白糟蹋了;我深深地感觉到,完全没有人理我睬我;如果不是有几本旧书跟我作伴,那我的苦恼就真没法忍受了。我那些旧书是我惟一的安慰者,我也对它们忠心,就像它们对我忠心一样,我把它们读了又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

我现在就要写到的我生平这段时期,是我只要还能记事就永远忘不了的;这个时期里的光景,我回忆起来,往往像一个鬼一样,不用我画符念咒去召唤,就在我面前出现,把我的快活岁月,搅得不得安静。

有一天,我在外面悠悠荡荡、无精打采、沉思冥想地(这是我这种生活必有的结果)瞎逛,正逛到我们家附近一条篱路那儿,要拐弯儿,忽然碰见枚得孙先生和另一个绅士,一块儿走来。我当时手足无措,正要从他们身旁走过,只听那位绅士喊道:

“怎么!布路克在这儿哪!”

“我不是布路克,先生,我是大卫·考坡菲,”我说。

“我不听你这一套,我就认定啦你是布路克,”那位绅士说。“你就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听他这样一说,我就更仔细地把那位绅士看了一下。同时他又一笑,更帮助我想起来,原来他就是昆宁先生,原先我曾和枚得孙先生一块儿到洛斯托夫去看过他。那是从前——不过这没有关系——用不着想是什么时候了。

“你怎么样啊,都在哪儿上学呀,布路克?”昆宁先生问。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叫我转到他们那一面儿,好和他们谈话。我当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不得主意的样子往枚得孙先生那儿瞧。

“他现在在家里闲待着,”枚得孙先生说。“他没上学。我不知道该对他怎么办。他是一个难题。”

他从前那种对眼的样子,又在看我的那一会儿出现了;跟着他把眉头一皱,眼里露出一股阴沉之气,因为讨厌我,把眼光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哼!”昆宁先生说,我觉得他同时往我们两个人身上一齐看了一下。“天气真好!”

跟着大家都静默起来。我就心里琢磨,最好用什么法子,能把我的肩膀从昆宁先生手里脱开,能叫我自己走开,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只听他说:

“我想,你仍旧和从前一样地尖吧?是不是,布路克?”

“唉,他倒是够尖的,”枚得孙先生不耐烦地说。“你顶好放他去吧。你这样留难他,他不会感激你的。”

昆宁先生听了这个话,把手放开,我就尽速地往家里走。我走到前园的时候,回头看去,只见枚得孙先生靠在教堂墓地的小栅栏门上,昆宁先生正跟他谈话。他们两个都往我这儿瞧,我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在那儿谈我了。

昆宁先生那天晚上就住在我们家里。第二天吃完了早饭,我把我的椅子放到一边儿,正要出屋子,枚得孙先生又把我叫回来了。跟着他严肃地走到另一张桌子前面,他姐姐就在那张桌子上写什么。昆宁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从窗户往外瞧,我就站在那儿,瞧着他们几个。

“大卫,”枚得孙先生说,“对于年轻的人,这个世界是立身创业的地方,而不是闲游散逛、无所事事的地方。”

“像你那样,”他姐姐插了一句说。

“捷恩·枚得孙,不用你管,成不成?我说,大卫,对于年轻的人,这个世界是立身创业的地方,而不是闲游散逛、无所事事的地方。对于像你这样脾气的孩子,更是这样,因为你的脾气,需要大改而特改,而要改你的脾气莫过于硬叫它在这个立身创业的世界上合乎一般的规范,硬叫它不但夭折,而且摧毁。”

“性子倔强,在这儿是不成的,”他姐姐说。“性子倔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完全把它压服消灭了。一定得完全把它压服消灭了。现在就要完全把它压服消灭了!”

枚得孙先生瞧了她一眼,一半是叫她不要再说,一半是赞成她说得对,跟着他接下去说:

“我想,大卫,你知道,我并没有钱。至少你这阵儿知道我没有钱。你已经受了不少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费钱的;即使不费钱,我供得起你,那我也认为,你上学也决得不到什么好处。你的前途就是到社会上自己去奋斗,而且还是开始得越早越好。”

我现在想,我当时觉得我本来就已经开始奋斗了,虽然我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力量。反正不论怎么说吧,我现在觉得我早就开始了。

“你有的时候,也听说过‘货栈’的话吧?”枚得孙先生说。

“货栈,先生?”我重了一遍。

“枚·格货栈,也就是枚得孙与格伦华买酒卖酒的货栈,”他回答说。我现在想,我当时一定露出疑惑的样子来,因为他连忙接着说:

“你一定听说过这个‘货栈’,再不就听说过买卖、酒窖、码头,或者别的和它有关的话。”

“我想我听人说过这个买卖,先生,”我说,那时我想起来,我恍恍惚惚地听说过他们姐弟收入的来源。“不过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不用管什么时候啦,那没有关系,”他回答说。“那个买卖的经理,就是昆宁先生。”

昆宁先生正站在那儿往窗户外面儿瞧,我对他恭恭敬敬地看了一眼。

“昆宁先生提过,他说,那个买卖用了好几个孩子。他认为,既然能把事儿给别人家的孩子做,为什么不能在同样的条件下,给自己家里的孩子做哪?”

“枚得孙,”昆宁先生把身子转过一半儿来,低声说,“这只是说,因为他没有别的前途。”

枚得孙先生只烦躁不耐地,甚至于怒气冲冲地动了一下,没理他那个岔儿,只接着说:

“这些条件是这样:你挣的钱够你自己的吃、喝和零用的。你住的地方(我已经安排好了)由我花钱。还有你洗衣服的费用,也归我负担。”

“那可不能超过了我的估计,”他姐姐说。

“你的衣服也归我管,”枚得孙先生说,“因为你现在,自己还不能挣衣服穿。这样,大卫,你要跟着昆宁先生到伦敦去,自己创立一番事业。”

“简单说来,我们就这样什么都给你安排得齐齐全全的了,”他姐姐说;“以后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我当时听了这番声明,也分明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是要把我一下推出门去完事。但是我现在却不记得,我当时听了这番话,还是喜欢,还是害怕。我现在的印象是,我听了这番话,心里非常乱,在喜欢和害怕二者之间转绕,却又两面都不沾边儿。再说,我当时也没有多大工夫把我的思想理清楚了,因为昆宁先生第二天就要走。

你们瞧啊,第二天,我头上戴的是一顶很破的小白帽子(上面箍了一道黑纱,算是给我母亲戴的孝),上身穿的是一件黑夹克,下身穿的是一条又硬又厚的灯芯呢裤子——枚得孙小姐认为,我现在就要到社会上去奋斗了,在我就要上阵的时候,穿着这条裤子就得算是配备了最好的武装——你们瞧啊,我就这样穿戴打扮着,我全部的财产装在一个小小的箱子里放在我的面前,我自己就坐在把昆宁先生送到亚摩斯的轻便马车上,去坐往伦敦去的驿车,正像格米治太太说的那样,“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家伙。你们瞧啊,我们家的房子和村里的教堂,越去越远,越远越小了!教堂墓地里树下面的墓,叫别的东西挡住了看不见了!教堂的尖塔再看不见从我游戏的地方上耸起,天空只是一片空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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